Chapter12双鱼座:泥鳅也是鱼
那分明是双鱼座的星象图。那些少男少女们总是说,双鱼座的两条鱼是一对生死相依的情侣。
小妖尤尤

【1】
酿梦是从今天清晨开始的,在我像往常一样下楼为父亲买早点的时候。
就像初春的每个早晨一样,城市刚刚从暗夜中苏醒,浓郁的大雾还没有散去,所有的汽车闪着尾灯在雾中小心翼翼地行驶,周围的一切都模糊不清,只能看到大概的轮廓。小区外的

早点摊早就开始营业了,只是老板娘不在,甚至客人们也不在,只有冒着油烟的大锅和油渍溃的破桌椅。
早点摊不远处的浓雾里隐约闪烁着警灯,老板娘的声音就是从那儿传出来的。
“真的吓死我了!”她的大嗓门极具穿透力,即便隔着马路我也能听得清清楚楚,“不知是哪个缺德鬼把下水道井盖偷去了,害我差点连车带人都栽下去。我摸着黑收拾东西的时候

,不知怎么就摸着这么个黏糊糊圆滚滚的东西,天啊,要是街坊们知道我这手摸过死人的胳膊,谁还敢吃我炸的油条啊!”
“你发现断肢的时候,大概是几点?”应该是警察的声音。
“五点十分左右,我总是在这个时候出摊。”
“跟我们到警局做一下详细笔录吧。”
车门在雾中发出“嘭”的一声,警车载着老板娘开走了,但马上有更多的瞀车开过来,他们很快封锁了现场,并驱散着越聚越多的好事者。人们低声议论着,据说死者是住在附近的

刘太太,她的尸体被丢弃在敞开的下水井中,确切说,早点摊老板娘发现她时,她已经算不上是一具尸体了,只有一截未来得及被浓酸腐蚀完的胳膊。
“这让我想起很久以前的事!”浓雾里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你们这些后生们可能都淡忘了,二十年前也发生过这样的惨案,一个月内连续死了两个小孩,就和刘太太一样被扔在

下水道,死无全尸啊!当时的井盖都是铁做的,若不是有人偷井盖,恐怕那些小孩的尸体至今都没人发现呢!”
另外一个声音说道:“这么说起来,现在大街上都是‘防盗井盖’,不值钱,怎么这井盖还消失了,好像那凶手故意让人发现尸体似的……”
回到家的时候,父亲正躬着身子在阳台上喂泥嫩,他恹恹地抬眼看了看两手空空的我:“早点呢?不是出去买早点了吗?”
“刘太太死了。”我说。
父亲心不在焉地将一些鱼虫的干尸洒进鱼缸,说:“得了那种绝症,死了也算是解脱,下午你去她家里给上两百元分子钱,毕竟邻居一场。”
“不是住在楼下的刘太太。”我咬了咬嘴唇,“是住在附近别的小区的,我们也不认识,听别人叫她刘太太,好像是被谋杀的,尸体抛在下水井里,都快被强酸烧没了……”
父亲的手顿然偃在半空,他不经意地瞄了二眼墙壁上的老皇历,然后闷着头穿好衣服,急匆匆地出了门。

【2】
上午十点的时候,大雾已经散去,透过阳台的窗户望去,刺眼的警戒线里,黑漆漆的井口无辜地仰望着天空,似乎要将刚刚来临的光明一并吞噬。警戒线周围仍然滞留着几辆警车,周

围有一些闲人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不时指指点点。
刘太太不是我杀的。我将拖布泡进消毒液里,准备擦地板。我与她素不相识,甚至根本不知道她长什么样子。房间里弥漫着消毒水刺鼻的味道。一定是下水道里的泥揪,是的,那些

该死的、邪恶的泥鳅。我拖地板、擦桌子,把每一扇玻璃都擦得如若无物,然后便坐在沙发上看韩剧,想尽一切办法分散注意
力。
中午的时候,父亲提着一个透明的塑料袋回来,七八条泥揪挤在狭隘的空间里,惊慌失措地挣扎。他将泥鳅倒进鱼缸里,又捞出两条体型适中的,恶狠狠地将它们丢进马桶里。泥鳅

们在旋转的水祸里挣扎了几下,伴着压抑的水声,很快消失在下水道的入口。
几十年的老房子,下水道难免不通畅,马桶里时常会泛出污水,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臭气,因此父亲每隔一段时间,便向马桶里放两条泥揪。这一习惯保持了二十年,甚至为了方便,

他还专门在鱼缸里养了好几条,以备不时之需。
我不知道那些被冲入下水道的泥鳅们将会面临怎样的命运,或许它们会在崎岖的管道中碰撞而死,或许它们在浑浊的污水中室息而死,又或许,它们中的一部分顽强地存活了下來,

在成分复杂的污水里变异成吃人的怪物。它们虎视眈眈地守候在每一个下水道的出口,透过井盖的缝隙仰望着踏上井盖的每一个鞋底,耐心地等待着那些不小心跌入下水道的人,然

后它们便用那受过污染的、腐蚀性极强的口水,将失足者的身体淹没。
我回过神儿,自嘲地笑笑,已经二十八岁的人了,竟然还会如此胡思乱想。父亲翻弄着墙上的老皇历,问:“上个星期面试的那份工作怎样?”
“我不喜欢。”我心烦意乱地说。
“李阿姨介绍的那个小伙子呢?谈得怎么样了?”
我腾地从沙发上跳起来,不悦道:“他不喜欢。”
父亲皱起眉头:“为什么?”
我恨恨地说:“我说结婚后要把您接过去一起住,他扭头就走了!”
父亲呆呆地望着老皇历,翻到其中的某一页,歪歪扭扭地画两条线,看起来像两条分道扬镳的泥鳅。

【3】
春节过后,父亲对那本老皇历生出莫名的兴趣,没事时便对着它发呆,反反复复地翻着,有时候边翻边伸着手指头,算了又算,似乎在翘首以盼地等待着什么好日子,可他这样固执

的老头,还能有什么盼头呢?
趁着父亲到菜市场摆摊,我摘下挂在墙上的皇历,翻到父亲做了记号的那一页,三月八日,这一天不仅仅是妇女节,也不仅仅是我和父亲共同的生日,它还是某个人的祭日,某个孩

子的。
望着这一页皇历上那个歪歪扭扭的“V”字型符号,我的心一点一点沉下去,这个老顽固为什么会在这一页做这么诡异的一个记号?难道他知道那个关于下水道泥鳅的秘密吗?难道就

是因为知道了这个秘密,他才会冷嘲热讽了我二十年,才会故意不让我幸福,才会如影随形地黏着我,甚至就连我嫁人,他也要跟着来,连累我错过无数好姻缘。
那一年,我八岁。
八岁生日之前,母亲丢下我和父亲不辞而别,从那以后,父亲就变成了一个沉默寡言脾气暴戾的男人。他用泥揪来疏通下水道的习惯,就是在那时养成的。每当他看着泥揪慌乱地被

冲入下水道时,脸上总是带着恶狠狠的快意,仿若被冲下的是我那抛夫弃女的母亲,是他心中压抑已久的愤懑。
那时我时常抱着家里的马桶发呆,有时也会为泥鳅们悲惨的命运黯然落泪,心底祈祷着它们不会死,而是在暗无天日的下水道里,慢慢长大、繁衍。后来有一天,楼下的下水道井盖

被偷了,我趴在入口,眯着眼睛希望在污水里找到泥鳅的身影。邻居家的小薇嘲笑我异想天开,我一气之下将她推了下去。傍晚时,当小薇的哥哥质问我小薇在哪里时,我搪塞不过

,又将他骗到下水道口……
那个下水道的井盖第二天就盖上了,没有人知道小薇和她的哥哥去了哪里。一个月后,当下水道井盖再次失窃时,人们才在那里发现了两截小腿,一截上穿着小薇的鞋子,另一截上

是小薇哥哥的——我想,泥鳅们一定吃饱了。
而今,当年的泥鳅们说不定已经长成了庞然大物,它们又饿了,所以刘太太死了,死状和小薇兄妹俩一模一样。
刘太太不是我杀的,真不是。
【4】
父亲收摊回来时,阴着脸。当然,自从母亲离开后,他的人生里就再没有过晴天,他将对母亲所有的仇恨,都算在我头上,小时候斥责我学习不够用功,长大后又怪我上班三天打鱼两

天晒网,甚至就连嫁不到钻石王老五也是我的错,他自己也不想想,若不是他当初留不住母亲的心、若不是他非要拖我的后腿儿,黏着我,我怎么也不至于混得如此不堪。
晚餐照旧是白米粥加他卖剩下的烂菜叶,我和父亲都吃得索然尤味。
电视里聒噪的广告声令人心烦意乱,广告播完后,是本地新闻。新闻里有刘太太生前的照片、有小区外那一门黑洞洞的下水井。警方已经将此案和二十年前那两个小孩的神秘死亡联

系在一起,他们怀疑是沉寂了二十年的变态杀人狂再次行凶。
父亲放下碗筷,看了一眼台历,“啪”地关了电视,进屋换了身干净的衣服,闷不坑声地出了门。浓郁的雾气再次侵入黑夜,整座城都陷入了湿漉漉的梦境里,若置身室外,莫说是五

指,就连自己的鼻尖似乎都变得模糊不清。就在这个夜里,又有一名少妇被害,和刘太太一样,和二十年前的小薇兄妹一样,人们只在敞开的下水道口看到她一截面目全非的残肢。
这个晚上,父亲没有回家。早晨醒来时,他已经外出卖菜了,门廊的衣架上挂着他昨夜穿过的衣服,摸起来有些潮湿,像是在大雾中浸泡了一夜。
我无法想象父亲在这个浓雾之夜做了什么,我想问他是不是潜伏在某个阴暗的角落,是不是袭击某个夜归的少妇,是不是将她的尸体拋入下水道,喂养那些同样被他抛人下水道的泥

鳅们,我知道,他心底仇视一切女人,包括我在内。
这些问题盘旋在我心中,始终无法问出口。晚上,餐桌上的气氛愈加不冷不热,雾夜的死亡事件在我们之间拉出一条紧绷绷的细线,我和父亲在线的两
边互相猜忌、试探,谁也不肯跨出第一步。
晚间全部的新闻都是关于这两起凶杀案的,聱方没有找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只好公开案情,面向市民征集目击者。父亲盯着电视,紧紧握着拳头,牙齿咬得“咯吱咯吱”响。他起

身从鱼缸里携出两条泥揪冲人下水道,又冲着皇历发了会儿呆,毅然出了门。
从那以后,父亲总是在晚上出门,黎明才归来。一开始,他还遮遮掩掩的,后来干脆明目张胆地在我充满疑惑的目光里摔门而去。不久以后,第三个少妇遇害了,在她遇害的这个晚

上,父亲照例不在家,早晨回来时,满身泥泞,脸上还带着抓痕。
我再也忍不住大声质问:“你昨天晚上到底去哪儿了?”
父亲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我说我去杀人了,你信吗?信你就报聱,不信你就别再问了!”
报瞀?报繁我说什么?说我父亲一夜未归,他很可能是杀人了?
【5】
父亲被当场抓获的那个黎明,正好是三月八日,那一天,他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回来,而是直接出现在早间新闻里。
虽然他头上套着黑色的布袋,但我依然一眼便认出了他的衣服以及蹒跚的背影。他顺从地被聱察押送到警局门口,记者们的闪光灯在灰蓝色的清晨里闪个不停。
有个记者冲上去问他:“你为什么杀人?”
父亲沉默了良久,淡淡地说:“不为什么,我恨女人。”
他恨女人,我知道。可他恨了二十年了,为何偏偏在已经老去的时候去杀人?为何要将二十年前小薇兄妹的死也揽在自己头上?
我望着皇历上那两条扭曲的泥揪,是了,父亲一定知道那件事,知道是我把小薇兄妹推进了下水道,所以才会一并揽下罪行。可是,他若想包庇我,只要像以前一样一直紧紧守着这

个秘密就行了。这么多年了,当年的一切早已物是人非,若不是他最近丧心病犴一般杀人,谁会记得当年的事?
难道……难道父亲怀疑刘太太是我杀的?就像当年我杀死小薇兄妹时一样,他夜夜出门是为了阻止我?他承认一切罪行是因为他认为我是凶手想替我顶罪?可这也说不通,若父亲要

阻止我,只要将我关在家里就行了,更何况我根本不是凶手。我思来想去,将各种猜测反反复复想成一团乱麻,直到我自己都变得思维混乱,依旧想不出父亲为何会杀人。
父亲被捕后,我们的家被愤怒的死者家属砸得乱七八糟,我悄然搬了家,且直到他行刑,都没有去看过他。所以,他到底为什么杀人,皇历上的那枚记号到底有什么含义,一直是个未

解之链。
新居是新建的小区,下水道很通畅。可每到夜深人静时,马桶里便会传出“咕嘟咕嘟”的水声,像是泥揪们的哀鸣。它们顺着城市的下水道蜿铤滑行,阴魂不散地跟随着我。有时候

,它们也会湿漉漉地爬进我的梦里,妖异地摆成皇历上那个诡异的图案。
父亲死去很久以后,我收到了一封信,据说这封信是邮寄到我以前的住址,由于我已经搬家,因此辗转了很久才落到我手中。
信是父亲写的,写信的日期是他被捕前,脸上带着抓痕回家的那一天。信写在被撕下的老皇历背面,纸的边缘还粘着一小片干枯的菜叶,望着那笨拙的笔迹,想象着父亲在菜摊前一

笔一划写下这些字的情形,我顿时泪流满面。
“孩子,你收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可能已经成了世人眼中的杀人犯,我并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我,只要你知道爸爸所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什么就行了。
“孩子,忘记你小时候的事吧,虽然那是你的错,但你那时候还小,不懂事。爸爸已经替你处理了尸体,没有人知道是你干的。我原本想着,等到今年的三月八日,距离小薇和她哥

哥遇害整整二十年的时候,当年的凶杀案就会超过诉讼时效,那一天我会放你走,放你离开我身边,因为即便你不小心泄露了当年的秘密,即便你被瞀方发觉,他们也不能把你怎么

样了。
谁知道在这样紧要的时期,在当年的案子就要超过诉讼时效的时候,竟然有人模仿我当年替你掩盖罪行处理尸体的方式,继续杀人。最可恶的是,窨察们竟然将最近的案子和二十年

前的凶案并案处理,认为是同一个凶手所为,这样一来,当年凶案的诉讼时效又被延长了。?
这几天夜里,我一直在寻找凶手,我潜伏在浓雾中,比警察更执著,比侦探更敏锐,我让自己像凶手一样思考,就是为了抓到他,让你彻底从当年的阴影中解脱出来。昨天夜里,我

几乎就要抓到他了,可惜在扭打中被他逃脱了。
我想好了,如果在三月八日前我还没找到真凶,我就假装袭击某个女人,然后故意被瞀察抓住……
孩子,还记得吗?那时你的妈妈还没有离开,我时常在生日时抱着你,指着天上的星星说,那里有两条鱼,一条是你,一条是我,无论什么时候,无论发生什么,即便有一天不得不

分离,我们的生命依旧紧紧连在一起,永不分离。我把那星星的图案画在皇历上,盼望着那一天早点来临,因为到了那一天,我可以心安地看着你去追寻自己的幸福。可惜……
对了,如果有一天,你遇到一个下巴上有疤的男人,一定要远离他,他是真正的凶手,昨夜和他纠缠时,我用菜刀划伤了他的下巴。”
【6】
我终究是个不听话的孩子。
.当我在大街上遇到那个下巴上有伤的老男人时,毅然地尾随在他身后。
他骑着一辆装满废品的三轮车,躬着腰吃力地前行,每路过一个下水道井盖,都会小心翼翼地绕开,甚至有好几次,为了不让车轮轧过井盖,还险些撞
到人。
路过一个小花店时,他停下来,买了两朵不知名的小花,一路向城外的墓地驰去。
他将小花放在一处墓碑前,默默无声地抹着眼泪。我悄然躲在树后,心中如坠了千斤巨鼎,压得我喘不过气一这墓碑我认得,小薇兄妹正是合葬于此。
“孩子们啊,”老男人低低抽泣着,“二十年了,凶手终于被抓到了,爸爸的苦心总算没有白费。这二十年来,爸爸什么都不要了,在警察都放弃追查的时候,爸爸仍然没有放弃你

们。听律师说,要是超过了二十年还毫无线索,当
年的凶案就会超过诉讼时效,到时候就算找到凶手,也不能将他绳之以法。爸爸急啊,真不知道该怎么办。还好,爸爸虽然老了,但并未糊涂。我模仿当年杀死你们的凶手杀人,警

察一定会把这些命案算到原来的凶手身上,这样的话,当年凶案的诉讼时效就会重新计算,爸爸就又为你们争取了二十年。谁知道,这竟然引出了真凶,竟然圆了爸爸的心愿。孩子们

啊,你们在九泉之下,终于可以瞑目了……”
我握着手机,拨了“110”,却始终没有按“拨号”键。
那一刻,我脑海中浮现出父亲画在皇历上的“泥鳅”,那分明是双鱼座的星象图。那些少男少女们总是说,双鱼座的两条鱼是一对生死相依的情侣,他们并不知道关于那个凄美星座

的真正传说——
牧神潘恩在尼罗河畔卖力地为奥林匹斯众神吹奏美妙仙乐时,把怪物引了来,使得众神均四散躲避;这时维纳斯和儿子丘比特正在河边散步,眼见怪物冲来而受到惊吓。维纳斯因担

心丘比特有所闪失,便扯下身上一片衣作为丝带系住丘比特的脚,另一端则绑在自己的身上,同时化身成两条鱼相继跃入水中。
那两条鱼,是父母和儿女之间,剪不断理还乱的羁绊。
即便是我和父亲,这样卑微而又罪恶累累的生命,即便我们并不美丽也不凄婉,甚至航脏如挣扎在泥塘中的泥鳅,也逃不过这样的羁绊。
况且,泥鳅也是负啊!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