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难得的是两人均是姿容秀丽,颜色倾城,中宗更是曾经在一年内连下七道圣谕招大娘入宫教导安乐公主剑舞,因着姐妹两容貌相似,世间难有能分辨者,二娘便自请代替姐姐入宫,“公孙大娘”也成为了姐妹两人的通称。这座扬州的乐坊也是皇家所赠。后来姐妹二人因着种种原因心生嫌隙,天各一方,大娘思念姐妹,便为这乐坊起名为忆盈楼,在这楼中收养各种各样的孤苦女子,教导她们武艺,替她们谋取生路。
大娘收养的二十个弟子如今在江湖上也是声名大振,直追二人当年,被称为“七秀十三钗”,无一不是剑术高绝、姿容秀美的女子,无论是达官贵人,还是各大门派的英年才俊,都以能够一睹她们的芳泽为荣。而“忆盈楼”也自此更名为“七秀坊”。
七秀坊也因而成为与万花谷、长歌门齐名的大唐三大风雅之地。
七秀坊又分外坊和内坊之别。外坊是表演场地,前来坊中一睹剑舞风姿的客人们可自由出入;而裴元三人此时所处的内坊,则是七秀众弟子居住与练习剑舞的地方,乃七秀禁地,未经坊内允许,不可擅入。
至于为何裴元与这坊中弟子如此相熟,则又要从万花与七秀的渊源说起。
万花的琴圣苏雨鸾当年曾遇一狼牙军中将领的百般纠缠,后来是公孙大娘挺身相护,昭告天下,收苏雨鸾为义女,方才绝了那将领的念头。而这如今的琴圣,也正是当年“七秀”之中的菡秀。有此一节,再加上万花七秀具是风雅之地,两派自然交情匪浅,频有弟子间来往。裴元曾替师门送信至秀坊,又在坊间停留为染病的弟子们施针医治,再加上他又是俊逸潇洒、一表人才,自是颇得人心。
“裴先生,别来无恙?多亏了先生上次留下的方子,坊中弟子们的气色都是更胜从前了。”说话的女子显然已经并不似身边的少女们年轻活泼,却是更显得端庄雍容,气度不凡,比起二八年华的青涩,反倒更有一股她们所没有的从容和韵味。
“叶掌门客气了。”裴元俯身施了一礼,同样笑道,“秀坊弟子从来都是姿容秀丽,天下闻名,裴某却不过只是锦上添花罢了,岂敢居功?”
一句话说得叶芷青连同身侧的弟子们都忍不住掩唇轻笑起来。这裴神医的性子,还真是从来就这般随性。瞧这话说的,夸了七秀坊弟子貌美,又谦辞说不敢居功,可那句“锦上添花”不是自负的夸耀,又是什么?
“看这两位的衣着,想必也是花谷弟子了?不知几位此番前来,所为何事?”人说“天下三智,唯逊一秋”,是说天下间有三位智者,而比他们棋高一筹的,却只有天策府的朱剑秋一人。这七秀坊的掌门叶芷青,正是三智之一,公孙大娘之所以将掌门一位传与她,就是因为她心思过人,八面玲珑,做事滴水不漏。此刻虽然气氛一片轻松愉快,她却也不会忘记正事。
莲玥和司廷两人上前向叶掌门行了礼,略作介绍后,裴元便将此行的来意一一道明。
裴元的意思,扬州城于他们三人而言,可谓是人生地不熟,七秀坊地处扬州,坊中又是人来人往讯息颇多,故而希望求助七秀坊,帮忙打探消息,也比三人大海捞针有用得多。
叶芷青自是没什么可拒绝的,欣然答应,交代了弟子安排三人暂且住下,一有消息必会马上告知。
***********
“玥儿?”裴元站在莲玥的门口,敲了半晌的门也不见反应,不禁皱了眉,有些奇怪,想了想便去敲响了隔壁的房门。
“师兄有事?”隔壁间住的,正是司廷。
“师弟可知道,玥儿去了哪里?”
“师姐今日一早便被秦姑娘拉走了,大约是出去逛街了吧。”司廷似是想起了些什么,说话间也不住带了些笑意。
那日带三人去客房的是一个叫做秦羽裳的姑娘,乃是楚秀萧白胭门下弟子。传闻自公孙大娘退隐后,楚秀萧白胭便是七秀武艺之冠,这位弟子的剑术如何尚且不知,不过…性子活泼这一点,倒是得到了三人一致认同。
裴元当年行至七秀,临走之时留下了几个养颜的方子,坊中弟子受益不浅,这次又见裴元,秦羽裳却是忍不住再次一脸期待地看着他。
裴元颇有些无奈,不过心思一转,便笑着指着自家小师妹,说这是我我家小师妹,师父药王孙思邈嫡传,医术不凡,再加上又同是女子,不如你们好生聊聊,想必她的法子会比我一个男人开的方子更加有用。
秦羽裳闻言,顿时如获至宝,抱着莲玥的胳膊就要拉她去聊聊,后来还是司廷冷着脸拦下,说师姐舟车劳顿,需要休息,这才作罢。
不过自打那天之后,莲玥的日子就开始变得忙碌了起来。而来的人也不止秦羽裳,还有坊中的其他弟子。
女人啊,爱美总是天性。
裴元与司廷对视一样,从对方的眼里,都看到了深深的无奈。
他们却不知道,虽然开始时确实是想讨些养颜的方子,只是女孩子之间,就算也许性格都不相同,可有时候,她们之间的友谊,建立起来是很奇妙也很迅速的。比起研究方子,她们更经常做的,却是一起出门游玩,或者聊天习武,当然,习武的是七秀弟子,莲玥负责聊天…
至于方子,莲玥自幼习医,一心研习的,都是救人性命的方法,对于这次七秀弟子的要求,开始的时候很是有些无措。不过有一句话,那两个男人倒是说对了——爱美是女人的天性。莲玥受到启发,很快也感兴趣起来,每日一有空闲,就开始着手研究,这等消息的日子,倒是过得无比充实。
“裴先生,司师弟。”两人正相对无言,却被一道女声唤住。六派向来交好,门下弟子多以师兄弟姐妹相称,来人显然是要略比司廷年长,这一声“师弟”自是无可厚非。至于裴元…谁不知道这位裴神医比医术更出名的就是他喜怒无常的性子,哪里还敢造次?
“不知——姑娘有何事?”裴元习惯性地转了转笔,回头问道。
“掌门请几位一见,说是几位所托之事,现下已有了眉目。”
“如此,便有劳了。”两人再次对视一眼,齐齐道谢,跟着那弟子走向掌门的居处。
作者有话要说:抱歉,今天有点事,实在来不及了,先更半章,明天补完,补不完我就砍手!
【七秀坊介绍出自剑三阅读系统中的书籍《江湖录·卷二》】
终于补完了!!晚上还有一章
我怎么觉得写着写着,大师兄才是主角呢?!
第八章
第八章
消息是从一家商会处得来的。那商会的少东家是七秀坊的常客,有弟子偶然间问起,自是知无不言。
据说两年前他的父亲病重,换了数个大夫,却也始终没有起色。无奈之下,只得张了榜,悬赏求医。
后来有一个黑衣青年,自称姓徐,乃是万花弟子。起初他们见那人甚为年轻,对他的医术颇有些怀疑,只是抱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念头才勉强一试。谁知那青年用过药后,他父亲的身体竟真的一天天有了起色。一家人感激不已,自是重金相酬,说也奇怪,那青年只是取走了一些散碎银两,说是诊金已经足够了,便留下一张方子不辞而别。
这般世外高人的做派,即使时隔两年,却仍旧让他记忆犹新。
“这等行事,想来确是徐师弟无疑。”描述中的黑衣青年与多年前那个神情憨厚温吞的师弟的影像在脑中渐渐重合,裴元略一沉吟,心中几乎已是肯定。“多谢叶掌门相助。”
*****
“师兄,寇岛是什么样子的?”莲玥坐在船上,仰头看着裴元问道。
那日消息传回之时她正和七秀坊的师姐们在外逛街,等到天黑之后回来,见师兄和师弟等在自己房内,方才知道已经有了徐淮师兄的消息。
“徐大夫曾经几次问过寇岛的事,想必后来是出海去了寇岛。”那位少东家如是说。
出海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寻常的船只根本到达不了对岸,所幸那商会与寇岛之上常有生意往来,三人又等了几日,才终于搭了商会的船前往寇岛,现下正是在路途之中。
“要知道寇岛是什么样,你该去问二师弟才是。”裴元笑着拍了拍她的头,坐了下来,顺手给司廷斟了茶,“日轮山城可不就是在寇岛上的吗?”
莲玥忽然反应过来,一把扯了裴元的袖子,急急问道:“你说徐师兄去寇岛,会不会就是因为想替二师兄看看…”
“恐怕是的。”经此一提,裴元也不禁皱了眉,语气凝重起来,“二师弟虽然多年前就入了谷,却始终没有忘记身为日轮山城城主的父亲,还有当年的变故。徐师弟恐怕就是打算趁着出谷历练,去替他探一探日轮城的现状。”
此言一出,三人忽然尽数沉默。
天空一碧如洗,脚下的大海蓝得深邃,海风凉爽,却无法吹去三人心头的冷意。
********
这已经是到达寇岛的第二天了。
昨日船靠了岸,莲玥三人跟着一起去拜访了寇岛的商会,问及可曾见过与自己三人衣着相似的徐姓青年,却得到对方一脸茫然的回应——显然,徐淮并不是总会和商会有联系的。
裴元和司廷正在商讨找人的办法,莲玥给不出建议,又听得心中一阵烦闷,干脆一个人跑了出来,裴元见状,也只是交代了一句注意安全,便由得她去。
寇岛之上,多是些东瀛的武士和浪人,莲玥不敢乱闯,只能一个人坐在海边发呆。
不知为何,寇岛的天空似乎总是有些阴霾,压得人心里沉甸甸的,几乎要喘不过气来。这里是一个叫做“清水村”的小村子,昨天他们问遍了商会的人无果,便告辞离开,一路到了这里,那两人说,这么盲目的逢人就问也不是办法,不如稍作休息,从长计议。
从谷里出来,花了几个月,才一路到了扬州,又好不容易得了消息上了寇岛,却好像一切线索到这里都断了…
还是说,大家都猜错了,师兄只是随口问问,其实并没有来寇岛?
想到最后一种可能,莲玥又是失望又是庆幸。失望的是自己白跑一趟,庆幸的是,如果师兄没有来寇岛,也许他还是安全的,并没有出事。
其实,万花谷就算再怎么与世无争,也终究是身在江湖,甚至因为学医的关系,阴阳相隔她见得并不少,只是每一次,得知出谷的师兄师姐再也回不来、只有一身墨色衣袍被人带回谷中的时候,她都心痛得无以复加。她没有父母、不知道自己的身世,对她来说,从来都没有什么师兄师姐师弟师妹,这谷里的每一个人,都是她的亲人,她一个也不想失去…
“司廷?”莲玥有些意外地仰头去看那人,阳光有些刺目,她忍不住伸手架在额头遮挡。迎着阳光,少年的脸看起来有些模糊,却无损他冷峻的线条和轮廓。记得刚入谷的时候,他不过才和自己一般高,现在,却已经高出自己那么多了啊…
“师姐莫要担心,徐师兄不会有事的。”少年似是还想要说些什么,张了张嘴,却终究还是继续沉默了。
莲玥看着他口拙的样子,却不知为什么有了笑意,忽而想起那年他求一行师父收他为徒的时候,那一番话说得所有人都心生叹服,可平时…却好似个闷葫芦,憋出句话都难。
“上次的琴…谢谢你。”在心里憋了很久,莲玥终于还是忍不住道。那天摔坏了琴之后,她气得几天都不理他,即便是偶然见了他也绕道走。等到商羽一脉的洛师兄提起,才发现已经又好多天没有见到司廷了。洛师兄说,司廷已经出谷了,走之前详详细细地问了他什么样的材料最适合斫琴…其实那时候她已经不生气了,只是拉不下脸来去找他和好罢了。“我给它起了名字,叫‘知机’。回去之后,你替我把名字刻在琴腹可好?”——故曰知机道者不可挂以发,不知机者扣之不发。
“好。”少年闻言,露出一个浅浅的笑来。
都说平时不太笑的人,笑起来会特别好看,好比平时见惯了裴师兄各种各样的笑,却也始终没有眼前这人此时的浅笑来得惊艳,就好像冰雪消融了一般,一时间竟是让莲玥也怔了一怔。
远处忽然传来“哐当”的声响,让莲玥方才如梦初醒,忍不住往声源处看去,却见是一个黄衣女子跌坐在地,手中的木盆和衣物散落了一地。
待到两人走到那女子身边,才发现了异常——那女子身形消瘦,脸色苍白,甚至隐隐泛出些青色来,正捂着胸口呼吸急促。莲玥心道一声不好,急忙俯下/身,伸手探上了她的脉搏。
代脉兼涩,再加上呼吸困难,是心气绝的症状!人命关天,来不及细想,莲玥已是从袖中取了针,运起离经易道的心法,疾刺她周身的穴道。
好在万花谷的太素九针终究是名不虚传的,再加上施救及时,那女子的脸色和呼吸终究是渐渐地缓了下来。莲玥长舒一口气,收回金针,抹去了额头的汗水。
“多谢姑娘相救。”那女子躬身行礼,却是身形不稳,又晃了晃,幸好莲眼明手快,一把扶住,那女子又笑了笑,有些歉意。
莲玥却是皱了眉,语气不善,大约凡是医者,见病人不爱惜自己的身体,都是会心下不快的:“你心包素有顽疾,自己也该是知道的,不好好静养,反倒跑出来胡闹,若是此时无人,你该如何?”
“姑娘说的是。”那女子也并不生气,仍旧是带了些歉意,解释道:“最近身子已经好了许多,也许久没有病发,我想着也不能总是累家人照顾,便想出来将衣物洗了,却没想到反而又给姑娘和公子添麻烦了。”
这姑娘言辞恳切,又语含歉意,反倒让莲玥觉得自己这般脾气才是在无理取闹,当下撇了撇嘴,见司廷已经弯腰将木盆和衣物一并捡起,便扶着那女子道:“我们送你回去吧,你的病,还得好好休养,以后不要再乱来了,心包之疾素来凶险,稍有不慎,就会送命的!”
“姑娘所言极是。丘秋记下了。”
这女子名叫丘秋,是清水村的居民,住处离海边不远,不过就是几步路的工夫。两人送她回到家中的时候,见一男子正神色焦急,徘徊不已,却是发现丘秋不见了而甚为担心的司马雁。
见莲玥和司廷两个陌生的脸孔,司马雁也不禁有些诧异,但仍是将两人迎进了屋里。丘秋坐下之后,解释一番,告诉他自己原本打算出门洗衣服,却不想在路上病发,为两人所救,便将她送了回来。
司马雁自是又数落了丘秋一顿,怨她不顾及自己的身体,而后对莲玥两人感激不已,连声道谢,甚至邀请两人一起留下用饭,聊表谢意。
盛情难却,两人也就应了,司马雁又听闻两人还有一位师兄,便极力邀请那位师兄一起,知晓这主人家爽朗好客,两人也就不再推辞,司廷便起了身去找裴元。
“姑娘小小年纪,医术真是了得啊。”司马雁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脸色一变,问道:“敢问两位师承何处?观两位衣着,可是万花弟子?”
“是。”莲玥点头,万花弟子均着黑衣,举世皆知,再加上身负医术,能被猜到也并不意外。
“姑娘可认识徐淮徐侠士?”
作者有话要说:【知机道者不可挂以发,不知机者扣之不发。——出自《素问?离合真邪论》】
皮了个埃斯,心包,就是西医里说的心脏【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中医里的心,和西医的心脏这个器官,并不是一个概念】
求不霸王QAQ顶着大姨妈痛得死去活来地来更文我容易么我!
第九章
第九章
“你认识徐师兄?”莲玥一惊,来不及去想自己此刻究竟是一种怎么样复杂的心情,已是脱口而出,“他还好么?”
“徐侠士他…”
“他是不是…出事了?”虽然司马雁的话尚未说完,可他与丘秋两人的神情和欲言又止的举动已经说明了一切。莲玥只觉得整个心都沉了下去,却还忍不住抱有最后一丝希望,下意识抓紧了身边丘秋的袖子,眼神期盼,手却是止不住地颤抖。
“对不起。徐侠士他…”丘秋有些哽咽,神情似是为难又似是抱歉,终于还是伸手覆上了莲玥的手,闭了眼道:“如果不是为了治我的病,徐侠士他也不会出事。对不起…”
果然是出事了吗…所有的猜测在这一瞬间全部停止,得到了最坏的结果,这一刻莲玥却反而镇定了下来,抽回手,看着那两人,眸中一片深沉的墨色:“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那一年徐淮到达寇岛,在清水村遇到了身患宿疾、命在旦夕的丘秋,他救下了她的性命,却无法根治她一身顽疾,便在寇岛暂住了下来,设法医治。后来,在这岛的西北部又遇到了被风浪卷至海边的李元良,和…一群不知为何发了疯的海盗。徐淮怜悯那些海盗,认为无论他们之前犯了什么错,都罪不至此,下决心要治好他们,无论李元良如何劝说,都不愿离去。遍寻方法无果后,徐淮猜想是误食了这寇岛上的食物中了毒,终于决定以身试药。而这一试,终于找到了原因,可徐淮自己却也身中剧毒,回天乏术。临终之前,还挂念着丘秋的病情,托前去寻他的燕不孙带回了可暂时遏制丘秋病情的药物…
“我原以为神农尝百草只是传说,没想到徐侠士才是真正的活神农啊…”司马雁眼角湿润,喃喃自语。
“那群海盗呢?”一道清冽的男声自身后传来,莲玥下意识回头,泪意模糊了双眼,却不会认错,那两人正是不知道何时已经回来了的裴元和司廷。
“师兄…”好似溺水的人看到了浮木,莲玥的目光有些茫然,却是死死地伸手抓住了裴元的手,语气隐隐带了哭腔。
裴元将她的头压进自己的怀里,一手揽着她的腰,一手轻拍她的背部,感觉到胸前濡湿的触感,紧了紧手臂,那双常年提笔握针、修长而精致的手此刻却是青筋贲起:“请问,那群海盗呢?”
“哦…”司马雁这才如梦初醒,看了一眼裴元,答道:“已经全部都被李元良和燕不孙杀死了。”
裴元手下一顿,淡淡地道了句“是么?”,披散的一头黑发隐隐挡住了他的神色,看不分明。
一时间几人一片沉默,屋内的静默却显得莲玥那低低的啜泣声格外明显。
“请问…”许久之后,出乎众人意料,第一个说话的人,竟是向来沉默的司廷,少年的眉峰微蹙,身侧的双手握得太紧,指甲在手信掐下了一排弧形的红印,“徐师兄可有遗物和遗言留下?”
“有…”丘秋起了身,动作还有些微颤,却是一步步走到柜子前,小心翼翼地取出了两本书册,司廷伸手接过,却是一本手札和一本《徐淮行医录》。裴元看着封面上那并不陌生的字迹,有些怔愣,和谷中众多弟子的龙飞凤舞、恣意汪洋不同,这位师弟的字,一直就像他的人一样——端正谦恭,温良淳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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寇岛的天空还是一如既往地阴沉而压抑,莲玥坐在海边,放眼望去,仍旧是海天一色,却不是来时的湛蓝深邃,而是灰蒙蒙的混沌一片,分不清界线。
离自己一百多米外,裴元正斜斜靠着礁石席地而坐,手上的笔一如既往地转个不停。莲玥却第一次觉得,大师兄的背影,看起来竟是这般单薄。
大师兄和徐淮师兄,大概是一起长大的吧?
无意识地摩挲着徐淮留下的那两本册子,莲玥有些怔愣,闭上眼,全是那位师兄的样子。她以为那些都是小时候的记忆了,早就已经全部忘记,却没想到,原来只不过是封存在记忆深处罢了,这两本册子、这熟悉的字体,仿若就是打开记忆那扇门的钥匙。
自她记事起,那位师兄就在谷里了。他和裴师兄的年纪相当,却完全是两个不一样的人。他的资质不算好,总是要在药房里呆很久很久,久到其他的师兄师姐早就离开、久到天色早就已经全都暗了下来,莲玥才会看到那位师兄提着灯,不紧不慢地走在落星湖畔的小路上。有时遇见,他总会摸着自己的头,温和地笑着说一句“小师妹好”,出师前偶尔出谷,也会给自己带些小玩意儿或是零食回来。他好像从来都是那副温和从容的样子,有时还带了些憨厚,却总是能让人感到一片温暖。
记得以前大师兄说过,徐淮师弟是万花弟子中很特别的存在。万花谷很自由,自由到——几乎所有的弟子都很任性,即使大家总是能相处得很融洽。可是只有徐淮师弟,谦和温润得,就像是一个儒者。
可就是这样一个师兄,终于还是离开了…泪水难以克制地从眼角滑落,滴在书页上,晕开了一团的墨迹,莲玥有些手忙脚乱地用衣袖抹去水迹,不想却越沫越乱。
直到一双手从自己的手里将书抽走,用一方白色的帕子小心翼翼地吸干了水渍,那帕子却是立时染上了墨色。
“师姐莫要难过。”少年开口,言语是一贯的简略淡漠。
“你当然不难过!你又没有见过徐师兄!怎么会知道我有多难过!”不知怎的,少年的平静似乎让她这一路以来所有的忧虑和难过心疼齐齐爆发,她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声音之大,似乎连远处的裴元都回了头。
少年的眼中飞快地闪过一丝讶异,还有什么…莲玥看不懂的情绪,而后归于平静。终于只是定定地看着莲玥,再无一语。他想他是明白这种心情的,他不曾见过这位故去的师兄,但是他经历过莲玥此时的心情,甚至更加痛苦——当年司氏被灭门的时候。只是少年素来口拙,满心想要安慰的话语,却不知如何开口,只能直直地站在这里,这样,至少…还能有人陪着她。
“玥儿可记得入门那一日,师父说过什么?”裴元不知何时已经到了莲玥的身边,仍旧像以往一样,笑着摸了摸她的头,只是那笑中,却终是有一丝掩不住的苍白。
“当然记得。”怎么会不记得?每一个万花弟子开始习医之前,都会跪在药王孙思邈之前,跟着那位年迈却慈祥睿智的老人,一字一句,发下一生的誓言:我为医者,需安神定志,无欲无求,先发大慈恻隐之心,誓愿普救含灵之苦。若有疾厄来求救者,不得问其贵贱贫富,长幼妍蚩,怨亲善友,华夷愚智,普同一等,皆如至亲之想。亦不得瞻前顾后,自虑吉凶,护惜身命。见彼苦恼,若己有之,深心凄怆。勿避艰险、昼夜寒暑、饥渴疲劳,一心赴救,无作功夫形迹之心。
“所以,不要难过,徐师弟也是尽到了作为一个医者的本分。”这位年少成名、誉满江湖的神医忽然笑了起来,道:“我不如他。”
“师兄…”莲玥忽而抬头,直直地看向裴元的眼睛,“我想留下来,医好丘秋的病。这是师兄的遗愿,也是…作为医者的本分。”
“好。”裴元先是一愣,忽而笑意变得轻松了起来,并没有像从前一样去摸她的头,而是抬手拍了拍她的肩膀,语气欣慰,“玥儿长大了。”
而后的日子,变得单调而充实了起来——每日里都是研读徐淮留下的书册,为丘秋诊脉,和师兄探讨医治的方法。
徐淮在手札和行医录中详细地记录了丘秋的病情,以及自己的猜测和发现。丘秋的宿疾,乃是天生,自一出生便有的,结代脉兼涩,乃是气血大亏、心气绝的脉象,再加上患病时日太久,丘秋本身已是极虚,受不得补,也禁不住一再的试药,让这个病症的医治变得更加困难,大概也正是因此,徐淮才最终都没有想到根治之法。
不过也多亏了徐淮的手札,让几人少走了不少弯路,甚至临终前托人传来的嘱咐,为他们隐约指明了方向。
司廷是天工门下,医术也不过是按照谷中规矩,跟着药王学了些,虽不差,却也并不是能和杏林门下一心学医的莲玥裴元两人相提并论的,索性也就不和两人一起商讨,接了跑腿的活计,在寇岛来回奔波,将两人需要用到的草药一一取来。
“师兄!我想到办法了!你看这样行不行?”清早,一夜未眠的莲玥敲响了裴元的房门,眼下一片青色,语气却是说不出的兴奋。
作者有话要说:那个,因为我不是学中医的,所以可能会有谬误之处,大家见谅。
第十章
第十章
“玥儿自从回谷,便勤勉了许多,性子也沉静了不少。”三星望月的赏星居处,慈祥和蔼的老人拄着杖,一边查看着药材炮制的情况一边道,语气间有着显而易见的欣慰。
“想来是徐师弟的事给了她不小的影响。”黑衣的俊美青年微微落后半步,虚扶着老人,恭声答道。青年微微俯了身,一头黑发散落,有风吹过,微乱的发丝掩去了他大半的神色,将他一身的风流不羁衬得更甚。
“淮儿他…”老人手下一顿,长叹一声,似有些伤感,又似是宽慰,“也罢,终归是无愧于他一身医术。至于元儿你…此番可有收获?”
“是。”青年应道,语气和神情是少有的郑重,“弟子已经明白了。”
“你能明白,为师自是欣慰。如此,你便回去吧。近日来谷中求医的病患不少,还需多费些心思。”
“是,弟子告退。”
年迈的孙药王看着青年那离开的背影,忽而有些感慨,自己这个大弟子,从来都是出色耀眼,年纪轻轻,那一手医术除了自己,谷中已是无人可及,只是性子实在太过自负,也太过任性,对于病人,多有挑剔,医术纵然再高,却始终无法成为一个合格的医者。然而这一次…徐淮的事似乎是一个极大的刺激,他仿佛已经看到了一个出色的医者正在成长,不,或许是两个。
想起那个近来日日或埋首苦读,或流连于药房中的娇小身影,老人失去弟子的悲痛终是稍稍冲淡了些,江湖难测,但终究还是要看这些年轻人的啊…
“大夫,快来看看,我弟弟伤重,已经晕过去了!”
“大夫,我的手臂怕是断了,求您替我医治啊!”
“大夫,您快来看看,我夫君毒发了!”
“大夫,他方才吐血了,这可如何是好?”
“大夫…”“大夫…”
“马上就来!”莲玥一边应着,一边和谷里的同门们脚下不停地穿梭在落星湖边病患所居的院子里,所有人的额头无一例外地早就沁出了汗水,却无暇休息,只能频频取了帕子拭去快要滴落的汗珠。即使再累,施针把脉的手却是一如既往地稳而精准,不敢稍有怠慢。
只不过是累一些罢了,比起徐淮师兄,这些又有什么呢?我从来不敢忘记,曾经…是发下过誓言的啊,这就是医者的职责。这样想着,好像疲惫也减轻了些,少女笑了笑,眼角却仍有些湿润。
那天夜里在寇岛,她再次取了徐师兄的手札仔细翻阅,无意之间却见他提到这寇岛之上的荆蔓似是与别处有所不同,她便取了一小段司廷带回来的荆蔓,又取了徐淮临终前带回来的药材,将万花药典中所载的一个补中益气、疏经通窍的方子作了修改,一起煎了,喂给前几日他们抓来试药的兔子,几个时辰之后,竟然真的起了效果。这才在一大清早,就迫不及待地敲响了裴元的房门。
只是莲玥终究还是将事情想得太过简单了,要想根治丘秋那一身顽疾却并没有那么容易。裴元略作思索,很快就发现了这药的效果似乎太过霸道,虽然的确对于病情有效,但是以丘秋的身子,恐怕难以承受药性。不过裴元终究是裴元,有了莲玥这一次的启发,不久之后他便有了应对之策——将方子中的几味药材和用量做了些增减,让整副药的药性更加平和,更重要的是,在用药的同时,辅以太素九针,以长针和握针护住她的心脉,虽因未曾在人身上有过试验而无十成的把握,但两人至少也有八成信心可保她无虞。
接下来的情况,意料之外的乐观。两人同丘秋与司马雁说了打算,听闻已有八成把握,丘秋欣然应允。很快,她的身子便以双目可见的速度一点点有了起色。期间虽有反复,但好在两人及时按变化修改了药方,终于在三个月后,丘秋痊愈,除了因为长期宿疾缠身而显得身体有些虚弱外,与正常人别无二致,只需日后再长期调理即可。
然而这样的根治之法却是只有裴元才能做到的事了。徐淮长于药理,再加上天资所限,九针之术,虽通但却不精。至于莲玥,年岁尚幼,天资不缺,但火候尚且不足。只有裴元,一手太素九针已是练得炉火纯青,几次惊险,几乎是在与阎王抢人,却最终还是都在裴元的手下化险为夷。
丘秋痊愈后,自是感激万分,连声道谢,三人却是无心再做他想,带上徐淮留下的那两本手札,告辞离开,一路上也没了闲逛的心思,径直回了谷中。
有风穿过窗户吹进房内,惹得烛焰轻晃,一时间屋内一片明明暗暗。少年起身,透过窗户望了眼对面的院子,仍旧是人声鼎沸,灯火通明,手下微顿,还是合上了窗户。用竹签挑了灯芯,屋内的光线一瞬间亮了起来,橘黄的灯光似是带来了星星点点的暖意。
少年回身坐下,一手抱了琴,将琴身翻转,露出琴腹的底板来,一手握着刻刀,却不知为何忽然有些怔愣。
这张琴,从取材到上弦,全部都是自己亲手所做。轻轻摩挲着底板,那日海边,少女温言浅笑的情景意外地浮现在脑海之中。良久之后,少年终于动了手,在龙池和凤沼之间,一笔一划地刻下了篆书的两个字——知机,没有丝毫停顿,一气呵成。
不知究竟是为什么,最近的病患似乎比往日多了不少,那安置病人的院子几乎已经住得满满当当。终于为所有的病患都做了诊治,回身看了眼忙碌了一整天的院子,莲玥长舒一口气,和师兄师姐们道了别,提着灯,走在落星湖畔的小路上,对面便是自己的屋子。
“都这么晚了你休想拉我跟你去习武!”在看到自己房门前那个熟悉的身影,还有同时响起的那一声“师姐”,莲玥想也没想,便脱口而出。
意识到自己说了些什么,莲玥不禁有些尴尬。这会儿已是戌时,所有谷中弟子都该准备歇下,司廷又怎会还要拉自己去习武?只是这样等在门前的身影,连着那句称呼,这样的情景在过去的几年中早就已经发生了几百甚至上千次,让她熟悉到,根本不用经过思考,便已经下意识地作了回应。司廷眼中闪过的那一丝笑意让她更是懊恼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