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什么让你认为——”

“你仔细听。”

埃蒂侧耳倾听,意识到那是机器的声音。同时他发现这声音已经响了好一会儿了。“我不想丢下苏珊娜一个人。”

“我们不会走远的,而且她叫起来嗓门很大。另外,如果危险来自前方——我们俩是先挡在她前面的。”

埃蒂低头看看苏珊娜。

“去吧——早点儿回来就行。”她若有所思地望着他们过来的路。“我不知道这里有没有人住,但是感觉上有。”

“我们在天黑前一定回来。”罗兰承诺,向赤杨林走去。片刻之后,埃蒂跟了上去。

26

树林进去十五码左右,埃蒂发现他们正沿着一条小道行进,大概是这么些年来巨熊自己开出来的一条小路。赤杨树枝互相倾斜,形成一条隧道。机器声现在越来越响,他也开始分辨出其中有比较低沉的嗡嗡声,脚底甚至可以感觉到这个声音——微弱的震动,就好像一台机器正在地下运转。低声上面交织着一种好像刮擦金属的声音,更紧急尖锐——咔咔嚓嚓。

罗兰把嘴凑近埃蒂的耳朵说道,“我觉得我们保持安静会更安全一些。”

他们又向前走了五码左右,罗兰停下来,掏出枪,用枪筒拨开沉甸甸垂下来的树枝。埃蒂顺着小开口望进去,终于窥见巨熊这么长时间以来藏身的空地——它所有恐怖掠夺行动的指挥基地。

这里没有任何灌木植物,土地早就被踩踏得光秃秃的。一股泉水从大概十五英尺高的石墙后面冒出来,流过这块箭头形状的空地。在溪流的这一边,背靠石墙放着一个约九英尺高的金属盒。盒顶有点儿弧度,让埃蒂想起地铁入口。盒子正面漆着一道道黄黑相间的对角线。空地上面铺的土并不似林地的土一般黑,而是一种奇怪的烟灰色,上面撒满了碎骨。过了一会儿,埃蒂才意识到原来被他当成灰色土壤的东西实际上是更多已经腐烂成灰的碎骨。

土里有东西在移动——咔咔嚓嚓作响。四个……不对,有五个,尽是些小金属装置,最大的不过小狗大小。埃蒂明白这些都是机器人,或者是像机器人的装置。它们外形十分相像,而且对于巨熊来说它们无疑都只起一个作用——在每个装置上面都有一个快速转动的微型雷达盘。

更多思考帽,埃蒂暗想。我的天,这到底是什么样的世界?

最大的装置看起来有点像埃蒂六、七岁生日时得到的玩具拖拉机;它来回移动,把地上的骨灰搅起小团灰云。另一个装置看起来像不锈钢老鼠。第三个看起来像由一节节钢块接起来的钢蛇——一拱一拱地移动。这些装置在溪流另一边绕成圈儿移动,在地上刻出一道圆形轨迹。这幅景象让埃蒂想起小时候在他妈妈堆在家里前厅的《星期六晚间邮报》上看见的卡通连环画。卡通画里面,男人总是抽着烟在地毯上踱着方步,焦急地等待他们的孩子出世。

埃蒂在眼睛逐渐习惯了空地的地貌特征后发现除了这五个以外还有许多各种各样的古怪玩意儿。他起码可以看见另外一打,也许还有更多藏在了巨熊猎物的残骨后面。惟一不同的是其他东西都没有动静。经过这么多年,巨熊的这些机器随从一个一个都死了,如今只剩下眼前这五个……而且它们发出咔咔嚓嚓生锈的声音,也不是很健康。尤其是那条蛇,它跟着机器老鼠转圈的样子有些迟钝,好像瘸子似的。跟在后面的装置——一块长着粗壮机器腿的钢砖——会时不时地赶上来轻轻推它一下,似乎是催它走快点儿。

埃蒂暗忖这些装置到底是管什么用的。肯定不起保护作用;巨熊天生会保护自己。他猜想,假如老沙迪克在它还年轻的时候碰上他们仨,肯定会一口把他们吞下,嚼两口后再全吐出去。也许这些小机器人是它的维修部队、侦察兵,或是通讯员。它们只有在自卫……或者在保护它们主人的时候具有危险性,因为它们看起来并非好战一族。

埃蒂甚至为它们感到可惜。大多数队员都已经死了,他们的主人也没了,而且埃蒂相信它们知道这一点。它们身上投射出的是一种古怪、非人类的悲伤,而非威胁。它们又老又旧,在这块凄凉的空地里焦急地沿着它们自己挖出的轨道转圈儿。埃蒂甚至可以读出它们脑中的困惑;哦亲爱的,哦亲爱的,现在怎么办?现在他已经走了,我们该怎么办?现在他已经走了,谁来照看我们?哦亲爱的,哦亲爱的,哦亲爱的……

突然埃蒂感觉有东西在拖他的腿,差点儿就惊惶失措地尖叫起来。他举着罗兰的枪猛地转身,结果看见苏珊娜正睁大眼睛抬头看着他。他长舒一口气,小心翼翼地把手枪放回老地方,然后蹲下,把手搭在苏珊娜的肩膀上,亲了亲她的脸颊,在她耳边轻声说:“我差点儿在你的小笨脑袋里放了一个枪子儿——你来这儿干什么?”

“想来看看,”她也轻声回答,一点不感到尴尬。说着她把视线转向盘腿坐在一旁的罗兰。“而且,我自己一个人留在那儿有点儿害怕。”

她一路爬过来的时候身上被树枝划伤了几道。但是罗兰不得不承认,只要她愿意,她可以像幽灵一样无声无息;他居然什么动静都没听到。罗兰从背包里拿出一块破布(那件旧衬衫剩下的最后一块),帮她擦干净胳膊上的血迹,仔细看了一会儿以后,用手指弹了弹她额头上的小疤。“那你好好看吧,”他嘴唇微动地嗫嚅道。“我猜这是你自己赢来的。”

他一只手拨开了绿油油的灌木枝,帮她清除了视线障碍,让她全神贯注地望着那块空地。她看完以后罗兰松了手,树枝又遮了下来。

“我为它们感到难过,”她轻声说。“这真是疯狂。”

“并不完全,”罗兰低声回答道。“我觉得在它们本身就是悲伤的产物。不过埃蒂会帮它们脱离苦海。”

埃蒂立刻摇头。

“是的,你会的……除非你想整晚都盘腿坐在这儿。瞄准那些转动的小帽子。”

“万一我没打中怎么办?”埃蒂愤怒地低声反问。

罗兰耸耸肩。

埃蒂不情愿地站起身,举起枪侠的左轮枪。他的视线穿过灌木枝,看见这些机器仆人还在绕着它们孤独的轨道徒劳地转圈儿。这就像开枪打木偶,他阴郁地想。然后他看见其中一个——那个看起来像走路的盒子的——伸出一个丑陋的钳子模样的装置,捏了一下前面的蛇。那条蛇惊吓地咝咝一叫,向前跳去。走路的盒子又缩回钳子。

呃……也许并不完全像打木偶,埃蒂想。他又瞥了一眼罗兰,罗兰面无表情地回望他,双臂交叠在胸前。

你总挑些奇怪的时间教课,哥儿们。

埃蒂想到苏珊娜,当时她先是打中了熊屁股,然后在巨熊朝她冲过来的当口一枪轰碎了它的传感装置,然后他又想到罗兰,不禁感到自惭形秽。与此同时,一部分的他也想去试试,就像以前在斜塔那里一部分的他想要对抗巴拉扎和他那帮流氓兄弟。这种冲动可能有些病态,但是对埃蒂来说仍旧是难挡的诱惑:让我们瞧瞧谁会认输……我们走着瞧。

是的,是有些病态,好吧。

假装这只是一处射击训练场,你只是想为你的甜心赢一只绒毛狗,他暗想。或者一只绒毛熊。他举起枪,瞄准了会走路的盒子,眼光不耐烦地飘向周围。这时,罗兰碰了碰他的肩膀。

“说说我教给你的东西,说真话。”

埃蒂不耐烦地哼了一声,很不高兴被分心,但是罗兰的眼神毫不退缩。埃蒂只好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努力从脑海中摒除杂念:这些过旧的装置发出刺耳的尖叫,他身上很痛,苏珊娜在身边手撑着地看着他,而且她也离地面最近,所以如果他射偏了,苏珊娜最可能成为那些机器人的报复目标。

“‘我不用手开枪。用手开枪的人已经忘记了他父亲的脸。’”

这真好笑,他想;即使在街上碰见他老爹也不会认识。但是他可以感觉到这些话的确起了作用,清空了思绪也安抚了他的紧张心情。他并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当枪手的料——这个念头他几乎从没有过,即使他知道那晚在巴拉扎的夜总会发生枪战时他非常镇定——但是他知道的是当他一字一句吐出枪侠教给他的东西时,他体内有一部分非常喜欢那种笼罩全身的冰冷感觉以及那种所有事物清晰呈现在他眼前的体验。而另一部分的他也悟出这只是又一种致命的毒品,与杀死亨利和几乎杀了他自己的海洛因没什么太大差别。可这种认知丝毫也没有改变此时此刻紧绷的快感,这快感像在狂风中振动的紧绳一样抽动着他的神经。

“‘我不用手瞄准;用手瞄准的人已经忘记了他父亲的脸。

“‘我用眼睛瞄准。

“‘我不用手杀人;用手杀人的人已经忘记了他父亲的脸。’”

接着,他毫无预兆地踏进树林,对着空地另一边在转圈儿的机器人大喊道:

“‘我用心杀人。’”

机器人骤然停止转动,其中一个发出高分贝的嗡嗡声,像是警报或者警告。那些雷达盘,每个都只有半块“好心思”巧克力排大小,向人声传来的方向转过来。

埃蒂扣动扳机。

传感器一个接着一个被击中,炸得粉碎。埃蒂心中的遗憾已经消失了,剩下的只有冷酷。他只知道此刻他不会停,不能停,直到任务完成。

巨大的爆炸声瞬间填满了整块阴仄仄的空地,在碎裂的石墙间回旋激荡。钢蛇翻了两个斤斗,蜷成一团躺在泥地上。最大的那个装置——让埃蒂想起他小时候的玩具拖拉机的那个——试图逃跑,埃蒂一枪击碎它的雷达盘,把它送上了天国。它的玻璃眼珠被打了出来,蓝色火焰从眼窝处喷出,然后它重重地俯面倒在了自己的方鼻头上。

埃蒂惟一没打中的是那只不锈钢老鼠,子弹只是咻地擦过它的金属后背。机器鼠猛冲出圆形轨道,绕着跟在蛇后面的盒子模样的机器转了半圈儿,然后以惊人的速度穿过空地。它发出愤怒的咔嗒声,越跑越近,这时埃蒂看见那东西的嘴边长着一圈长长的尖锐突起,看起来并不像牙齿,反而更像缝纫机的针尖,一张一阖。他暗想,这些玩意儿终究不像木偶。

“快开枪,罗兰!”埃蒂边绝望地大叫边迅速瞥向罗兰,却发现他仍然交叠双臂站在原地,表情平静冷淡,就好像满脑子想的是一盘棋局或者多年以前的情书。

机器鼠背上的雷达盘突然调转方向,朝着苏珊娜·迪恩笔直冲过来。

只剩下一颗子弹了,埃蒂想。如果我没打中,它就会撕下她的脸。

他没有开枪,相反,他向前踏了一步,然后对着机器鼠狠狠地踢过去,用尽全力。他原来的鞋子已经换成了柔软的鹿皮鞋,这一踢之下,震动倏地窜到膝盖上。机器鼠发出齿轮生锈一般的尖锐叫声,在地上打了几滚,然后仰面朝天地躺在了地上。埃蒂看见它一打粗壮的机器腿还在上下摆动,每条腿末端都有一个尖锐的钢爪,绕着橡皮擦大小的万向节不停打转。

突然一根钢管从机器鼠的中部戳出,它又挺起来。埃蒂放低罗兰的左轮枪,瞬间涌起一股用另一只手来稳住枪把的冲动,但是他压住了这股冲动。也许这是他自己的世界里警察开枪的方式,但是在这里不适用。罗兰一直告诉他们,当你忘记你握着枪,当你感觉你在用手指射击,那么你就练到家了。

埃蒂扣动了扳机。小雷达盘正呼呼转动、试图锁定敌人。枪响之后,它瞬间消失在一团蓝色火焰中。机器鼠发出砰砰两声,然后就斜倒下来,死了。

埃蒂转过身,心脏狂跳不止。自从他得知罗兰想要留他在这个世界直到他们找到那座该死的高塔……换句话说,直到他们都腐烂成泥以后,他就没有这么愤怒过了。

他举起枪,瞄准罗兰的心脏,用他自己都几乎不认识的粗哑声音说:“如果这枪里还剩下一发子弹,你就可以不用再去考虑那座该死的塔了。”

“别这样,埃蒂!”苏珊娜尖声阻止。

他转向她。“那东西是冲着你来的,苏珊娜,它想要把你掀翻。”

“但是它并没有伤到我。你打中它了,埃蒂。是你打中的。”

“你该去谢谢他。”埃蒂想要把枪装进皮套,但是他厌恶地发现,皮套还在苏珊娜那里。“他和他教的东西。他和他教的那些该死的东西。”他转身面对罗兰。“我告诉你,我恨不得——”

罗兰饶有兴味的表情突然一变,视线越过罗兰左肩。“快趴下!”他大叫。

埃蒂这回什么问题也没问,所有的愤怒与困扰在脑海中骤然消失。他赶紧趴下,发现枪侠的左手挡在他一侧。我的上帝,他想,他不可能那么快,没有人能那么快。我已经不差了,可苏珊娜比我快,但是跟他比起来,苏珊娜就像一只沿着玻璃山坡向上爬的乌龟——

一件东西尖啸着掠过他的头顶,拔掉他一撮头发。紧接着,枪侠从臀部的位置开枪,连着三声枪响好似惊雷,淹没了尖啸声。那东西一头栽下,落在躺着的埃蒂和跪着的苏珊娜中间。在埃蒂看来,它像只巨大的机器蝙蝠,一侧锈迹斑斑的蝠翼虚弱地拍了一下土地,好像是不甘心丧失了机会,然后就一动不动了。

罗兰轻松地踏着弹簧靴向埃蒂走过来,伸出手。埃蒂一把抓住,让罗兰拉着他站了起来。他的呼吸像被抽走了似的到现在都还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幸好……看起来我每次开口说话总是搬石头砸自己的脚。

“埃蒂!你没事儿吧?”苏珊娜冲过来,看见他脑袋垂着站在那里,双手撑在大腿根部,张着嘴想要呼吸。

“嗯。”埃蒂终于挤出一个字,努力地挺了挺身子。“只是剃了头。”

“那玩意儿藏在树里,”罗兰平静地说。“起初我自己也没看见。这个时辰的光线总会骗人。”他顿了顿,然后又平静地继续说道:“她从来都没有暴露在危险中,埃蒂。”

埃蒂点了点头。他现在悟出了一个事实,罗兰在开枪之前根本就有时间先吃个汉堡、喝杯奶昔。他的速度是如此之快。

“好吧。就当我不赞成你的教学方式,行吗?不过我可不打算道歉,如果你在等我道歉,劝你还是放弃吧。”

罗兰弯腰抱起苏珊娜,为她掸去身上的泥土。他的动作带着一种无私的情感,仿佛母亲在为后院土地上打过滚儿的孩子掸去身上的泥土。“我从来没想让你道歉,也不需要,”他说。“两天前苏珊娜和我有过相似的对话。不是吗,苏珊娜?”

她点点头。“罗兰认为,对初学开枪的人,如果他们不会去时不时咬给他们喂食的手,那么就需要有人抽抽他。”

埃蒂看了看这片狼藉,慢慢开始掸掉裤子和衬衫上面的骨灰。“如果我告诉你我不想成为枪手怎么办,罗兰老兄?”

“我想说,你想什么根本不重要。”说完,罗兰转而盯着墙角的那个金属盒,似乎不想再继续这段对话。埃蒂以前见过他这样。当话题变成应该、能够、必须的问题时,罗兰几乎总是不愿再说下去。

“卡?”埃蒂问道,话音里透出一丝积聚许久的苦涩。

“对。是卡。”罗兰说着向金属盒走去,伸手摸了摸盒子正面相间的黄黑对角线。“我们找到了围绕世界边缘的十二个入口的其中一个……通向黑暗塔的六条道路的其中一条。”

“这也是卡。”

27

埃蒂回头去拿苏珊娜的轮椅。没有人让他这么做;他只是想单独呆一会儿,恢复他的自我控制。现在枪战终于结束,而他身上每一块肌肉仍然在轻轻颤动。他不想让另外两个看见这个——不是因为害怕被他们误解为恐惧,而是因为他们俩有可能会知道其中的真正原因:过度的兴奋。他喜欢这一切,即使加上那只差点儿剥了他头皮的蝙蝠,他还是喜欢。

老兄,这全是胡扯。你知道的。

可问题是,他并不知道。他也开始直面苏珊娜在杀死巨熊之后体会到的感受;他可以说他不愿意成为枪手,不愿意在这个只有他们仨是活人的鬼地方游荡,他真的最想站在百老汇大道与第四十二街路口,打着响指,嚼着辣热狗,听着克里登斯清水复兴合唱团①『注:克里登斯清水复兴合唱团,Credence Clearwater Revival,一九六七年成立,一九七二年解散,是美国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最有影响力的摇滚乐团之一。』从耳机里发出的嘶吼,看着那些双腿裹在超短裙里、极度性感的纽约女孩儿嘟着迷死人的小嘴从身边走过……他可以一直说下去,直到脸色发青、喘不过气。但是他心里明白另一点,他很享受几枪就轰掉这些机器动物,至少在游戏还没结束、只有他一个人在开枪的时候;他也很享受一脚踢翻机器鼠,尽管他的脚很疼,尽管当时他吓得不轻。从某个说不清的方面来说,那部分——他害怕那部分——反而加深了享受的感觉。

一切已经够糟了,但是他心里明白还有更糟的:如果现在他面前开启了一扇可以回到纽约的门,他不一定会回去。至少在他还没有亲眼看见黑暗塔之前他不会回去。他甚至开始相信罗兰的癫狂是会传染的。

埃蒂一面费力地把苏珊娜的轮椅推过一片狼藉的赤杨林,一面诅咒着那些打在他脸上差点儿挖出他眼珠子的破树枝。同时,他发现他起码可以认清一些事实,这让他感到血冷:我想看看它的样子是不是和我梦见的一样,他心想。亲眼看见那种东西……会非常奇妙。

同时另一个声音在他体内响起。我肯定他其他那些朋友——那些听起来像亚瑟王宫廷圆桌骑士的人——我肯定他们也这样想,埃蒂。而且他们都已经死了。全都死了。

他认出了这个声音,不管他喜不喜欢,那是亨利的声音。这让他几乎听不下去。

28

罗兰站在地铁入口模样的金属盒前面,苏珊娜稳稳地跨在他右髋部。埃蒂把轮椅停在空地边缘后走了过来。那种规律的嗡嗡声越来越响,脚底的震动愈演愈烈。他意识到这是一台机器发出的声音,这机器不是在金属盒里面就是在它下面。感觉上这声音并不是在敲着他的耳膜,而是深深埋在他脑袋或内脏里什么地方。

“这么看这就是十二入口中的一个了。它通向哪里,罗兰?迪斯尼世界吗?”

罗兰摇摇头。“我不知道它通向哪里。也许哪儿也不到……也许任何一处。我的世界里还有很多我不知道的事情——你们俩肯定都明白这点。而且以前我知道的事情也已经改变了。”

“因为世界已经转换了吗?”

“是的。”罗兰看着他。“这绝对不是修辞的说法。整个世界的确正在转换,而且越来越快。与此同时,许多东西已经损耗……瓦解……”他踢了一脚会走路的盒子的尸体,来证明他的说法。

埃蒂脑海中浮现出罗兰在地上画的那幅十二个入口的粗略图。“这儿是世界的边缘吗?”他怯声问道。“我是说,这儿看起来和其他地方可没什么差别。”他接着笑了笑,又说:“如果这儿有悬崖,我可没见着。”

罗兰摇摇头。“不是那种意义上的边缘。它指的是光束发出的地方。起码我是这样听说的。”

“光束?”苏珊娜问道。“什么光束?”

“中土先人并没有创造这个世界,他们只是重新创造。有些人说是光束拯救了世界;另外一些人说光束是世界毁灭的根源。光束是中土先人创造的,就像一种线条……能够约束……能够保持的线条……”

“你是说磁场吗?”苏珊娜谨慎地说道。

他整张脸亮了起来,冷硬的脸部线条瞬间消失,令他仿佛变了一个人。刹那间,埃蒂可以想像出当他们真的到达高塔时罗兰会变成什么样子。

“是的!不仅是磁场,部分还是……重力……还有空间、大小、纬度之间合适的排列。光束就是把一切捆绑在一块儿的力量。”

“欢迎来到疯人院上物理课。”埃蒂低声咕哝。

苏珊娜没理他,继续说:“那么黑暗塔呢?是不是一种发射器?所有光束的中央能源系统?”

“我不知道。”

“但是你知道的是这里是A点,”埃蒂说。“如果我们沿直线走足够长的路,我们就会到达世界另一端的另一个入口——姑且称做C点。但是在我们到那儿之前,我们会经过B点,中点,黑暗塔。”

枪侠点点头。

“这段路有多远?你知道吗?”

“不知道。但我知道很远,而且这段距离每天都在生长。”

埃蒂弯下腰仔细检查那个会走路的盒子。然后他直起腰,盯着罗兰。“不可能。”他说话的样子就像是一个大人试图向孩子解释储藏室里并没有住着妖怪,根本不可能住着,因为妖怪这种东西根本不存在。“世界不会生长,罗兰。”

“不会吗?我小时候,埃蒂,有许多地图。其中一幅我特别记得,叫做西土之伟大王国。地图上有我的家乡蓟犁,然后是丘陵领地,我成年以后这个王国被暴乱推翻,连年内战。然后是山丘,沙漠,山脉,以及西海——绵延一千多里——但是我却花了二十多年时间才走过这段距离。”

“这不可能,”苏珊娜急切地说,声音里透出恐惧。“即使你一路靠脚走过来,也不可能花上二十年的时间。”

“呃,你得允许他时不时停下来寄张明信片、喝杯啤酒什么的。”埃蒂插话道,只是没人理他。

“我并没有靠脚走,大多都是在骑马,”罗兰说。“我偶尔会放慢脚步——是这样说的吧——但是大多数时间我都在赶路,逃开约翰·法僧,那个率领起义者推翻我的国家、还想把我的头挂在他后院的旗杆上的暴徒头子——他这么想也有理由,我猜,毕竟我和我的同胞也杀死了不少他的人——而且我还偷了他非常珍贵的东西。”

“什么东西,罗兰?”埃蒂好奇地问道。

罗兰摇摇头。“过几天再告诉你们……也许永远不告诉你们。现在,别想那个,想想这个:我走了好几千里路,因为世界正在生长。”

“这绝对不可能,”埃蒂再次重申,但是他还是吓得发抖。“有可能是地震……洪水……海潮……我不知道还……”

“看!”罗兰愤怒地打断他。“就看看你周围!你看见了什么?一个像孩子的陀螺般慢下来的世界,正如它以我们无法理解的方式加速前进那样。看看你的猎物,埃蒂!看看你的猎物,看在你父亲的分上!”

他两步走到溪水边,捞起那条钢蛇,看了一会儿后扔给了埃蒂。埃蒂用左手接住,蛇身断成两半儿。

“看见了吗?它已经耗尽。我们在这里找到的所有生物全都已经耗尽。即使我们不来,它们不久也会死掉。同样,那头巨熊本来也会死的。”

“巨熊生病了。”苏珊娜说道。

枪侠点点头。“寄生虫毁坏了它的生理功能。但是为什么寄生虫以前没有攻击它?”

苏珊娜没有回答。

埃蒂仔细检查那条蛇。与巨熊不同,它看起来完全是人工制造,由金属、电路板,和好几码(也许是好几里)的蛛丝一样细的电线组成。但是他看着手中这半条蛇,发现它不只在表面有点点锈迹,里面也生了锈,而且还有一块湿渍,仿佛油漏出来或水渗进去。湿气腐蚀了一些电线,貌似青苔的绿色物质爬满数个指甲盖大小的电路板。

埃蒂翻过蛇身,发现一块钢板显示它是北方中央电子有限公司的产品,板上还有序列号,但是没有名字。可能太不重要,所以没有命名,他暗想。只是一个精密的旋转挖土机,目的是时不时地给熊老兄喂点儿吃的东西。

他扔掉钢蛇,两只手在裤子上蹭了蹭。

罗兰捡起拖拉机模样的机器人,猛拉其中一个轮胎。轮胎很轻易地掉了下来,随之也落下来一团锈尘。他把它扔到了一边。

“这个世界中的一切要么休眠,要么瓦解,”罗兰开口,语调平淡。“同时,让整个世界连贯——时间,大小,空间方面——的各种力量正在衰弱。我们小时候就知道这一点,但是不知道结果会怎样。我们怎么可能知道呢?但是现在我就处在这个时期,而且我不相信它们仅仅影响我的世界。它们也会影响你们的,埃蒂和苏珊娜;还可能影响其它上亿个世界。光束正在瓦解。我不知道这是根源还是有什么其它原因,但是我知道这是真的。快!靠近点儿!仔细听!”

埃蒂走近那个表面间隔漆着黄黑斜条的金属盒,突然,一段异常不愉快的记忆涌上心头——这么多年来他第一次想起了那座位于荷兰山的维多利亚时代的危房。这座危房离他和亨利长大的街区大约一里,占据莱茵侯得街一块无人照看的杂草地,附近的孩子都把它称做鬼屋。埃蒂猜想这个地区的孩子们肯定都听说过关于鬼屋的恐怖故事。整座尖顶房子阴沉沉地矗立在街边,紧盯着从它屋檐阴影下走过的路人。窗户已经没有了,当然——小孩儿不能靠近的时候会朝着窗户扔石头——但是它也没有被人乱涂乱画,没有变成幽会场所,也没有变成射击场。最奇怪的是它一直立在那儿:没有人为了骗取保险金或只是为了看它烧起来而在那里放火。孩子们说那里闹鬼,这是当然。当埃蒂和亨利有一天站在路旁看着这栋房子的时候(他们特意过来瞻仰这个众多谣言的主角,虽然亨利告诉他们的母亲他们只是和一群朋友到达尔伯格去看胡塞火箭),他们感觉这房子可能真的闹鬼。他难道不是感觉到那些古老的维多利亚窗户像危险的疯子似的紧盯着他不放,还渗出一股浓烈的敌意吗?他难道不是感觉到一阵微风把他颈背和手臂上的汗毛都吹竖起来了吗?他难道不是清晰地感到只要他踏进这个地方,门会在他后面砰地关上、锁紧,所有的墙壁会包围他,像对付死老鼠似的把他的骨头碾成粉末吗?

闹鬼的。有鬼的。

现在,当他一步步靠近金属盒时,当年神秘的危险再次侵上心头。鸡皮疙瘩开始爬上他的两腿、双臂;颈后的汗毛硬硬地倒竖起来。同样地,他感到一阵微风吹过,尽管空地边缘的树叶纹丝未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