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说了,梅熙,”男的回答。和那个女的一样,他的口音很重,苏珊娜几乎听不懂。“他们不是土匪,不是。他们中间有个陴猷布人——没有土匪会和陴猷布人一起赶路。”

不知是不是真瞎,她想一把把他推开。他诅咒一声,抓住她的手臂。“别这样,梅熙!别这样,我说!你会跌倒伤着自己的。该死!”

“我们没有恶意,”枪侠开口用高等语①『注:高等语(High Speech),是蓟犁人所讲的一种古老的语言,与低等语(Low Speech)相对。』喊道。听到这话,那个男人的双眼瞬间闪烁出不信任的光。女的转过身,盲眼循着他们的方向。

“一个枪侠!”他大叫,兴奋让他嘶哑的声音微微颤抖。“上帝啊!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他拽着那个女人,穿过广场朝他们飞奔过来。她被拉着跑得跌跌撞撞,苏珊娜只等她跌倒的那一刻。但相反,是那个男的先跌下去,重重跪在膝盖上。她在旁边也四仰八叉地摔倒在大道的鹅卵石上。

5

杰克觉得脚踝处有样毛茸茸的东西,低头一看发现是奥伊蹲在旁边,看上去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紧张。杰克伸出手小心地拍拍它的头,既像给予、也像寻求安慰。奥伊的毛非常柔软光滑,一瞬间他几乎以为它会逃跑,但它只是抬头看着他,舔舔他的手,然后回头看看新来的两个陌生人。那个男的正想扶那个女的站起来,但明显有些困难。她伸长脖子,头困惑怀疑地探来探去。

那个叫做希的男人摔在鹅卵石上,割伤了手掌,但他毫不在意。他不再坚持扶那个女人站起来,而是一把摘下宽边大草帽,把草帽举在胸前。在杰克看来,那顶帽子大得简直就像容量为一蒲式耳①『注:蒲式耳(Bushel),英美制计量单位,计量干散颗粒物的体积时用,一蒲式耳合八加仑。』的圆篮子。“我们欢迎你,枪侠!”他大叫道。“真心欢迎!我还以为你们族人都已经从地球上消失了!”

“谢谢你们的欢迎,”罗兰用高等语回答,伸手温柔地扶住盲妇的上臂。她向后微微退缩,但很快就放松下来,任他扶她起来。“戴上帽子吧,老人家。日头很毒呵。”

他带上草帽,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盯着罗兰,眸光闪闪。过了一会儿,杰克才意识到那是泪光。希,哭了。

“一名枪侠!我告诉你的,梅熙!我告诉你我看见了枪!”

“不是土匪?”她仿佛还是不敢相信。“你肯定他们不是土匪吗,希?”

罗兰转身对埃蒂说:“检查好保险栓,然后把杰克的枪递给她。”

埃蒂从腰带里抽出鲁格枪,检查好保险栓,然后小心翼翼地把枪放在了盲妇的手上。她倒抽一口气,几乎没拿稳,接着开始感叹地慢慢抚摩。她空洞的眼窝转向那个男人,“一把枪!”她轻叹。“我的上帝啊!”

“唉,是一把枪,”老人漫不经心地回答,同时从她手里接过鲁格枪,还给埃蒂,“但是枪侠那儿有一把真正的枪,而且那边还有个女人也有一把。她的皮肤是棕色的,就像我爸爸讲过的伽兰②『注:伽兰(Garlan),中世界的一个王国,位于蓟犁南部,传说是具有魔力的国度。许多文明王国的人到那里寻找真理与启蒙,其中很多没有回来,但是回来的都获得了新生。据说伽兰人的肤色都很深。』人的模样。”

这时,奥伊尖叫了一声,杰克一转头,看见街上出现更多人——总共五、六个,他们都同希和梅熙一样老,其中一名老妪拄着根拐杖,佝偻的模样就像从童话世界里走出来的巫婆。确实非常老。他们渐渐靠近时杰克发现其中两个男人是双胞胎,身穿打满补丁的手织衬衫,一头白发披散在肩膀上。他们皮肤惨白,眼睛是粉红色的。白化病人,他想。

那名巫婆模样的老妪似乎是领导,她拄着拐杖朝罗兰他们步履蹒跚地走过来,祖母绿颜色的眼睛锐利地打量他们几个。她的牙齿已经全部脱落,干瘪的嘴深深内陷,草原轻风微微吹起她身上披着的旧披肩。最后,她的眼神落在罗兰身上。

“欢迎,枪侠!很高兴见面!”她自己说的也是高等语,而且杰克同埃蒂、苏珊娜一样,完全明白她吐出的每个字,尽管他猜假如还在他自己的世界,这一切听上去只会像胡言乱语。“欢迎来到河岔口!”

枪侠摘下帽子,冲着她弯腰鞠了一躬,用残疾的右手快速地轻拍喉头三次。“谢谢您,老妈妈①『注:老妈妈(Old Mother),即中世界最重要的两颗星之一的“古母星”,这里枪侠罗兰用“古母星”称呼来表达对老妪的尊敬。』。”

听了这话,她嘎嘎大笑起来。埃蒂瞬间意识到罗兰不仅开了个玩笑,而且还奉承了老妪。刚刚苏珊娜转过的念头也钻进了埃蒂的脑袋:这就是他原来的模样……也是他原来的行事风格。至少部分如此。

“你可能是枪侠,但是你的衣服下面只是藏着一具蠢人的躯体。”她又恢复使用低等语。

罗兰又鞠了一躬。“美丽总会让我变得愚蠢,老妈妈。”

这回她绝对是放声大笑起来,粗哑的笑声吓得奥伊直往杰克腿后躲。老妪笑得身体猛颤,白化病兄弟中的一个冲上来扶住她以免她被自己的鞋子绊倒。但是她自己稳住了,女皇一般挥了挥手wωw奇Qìsuu書còm网。白化病人退了下去。

“你们在探索旅行吗,枪侠?”她那双精明的绿眼睛紧紧盯着他,干瘪深陷的嘴巴一张一合。

“是的,”罗兰回答。“我们要找寻黑暗塔。”

其他人脸上只是露出迷惑的神色,但老妪身子微微一缩,眼神转了方向——不是转向他们,杰克发现,而是转向东南方,沿着光束的路径。

“我很遗憾!”她大声说。“因为没有任何一个去找黑暗塔的人能够回来!我的祖父这样说,他的祖父也这样说!没有一个!”

“卡。”枪侠耐心地回答,仿佛区区一个词就解释了一切……而且杰克也慢慢意识到,对于罗兰而言事实就是如此。

“唉,”她附和道,“黑暗塔的卡!好吧,好吧,你们做你们要做的事,沿你们的路走下去,当走到树林空地时就会死亡。你继续上路前愿意与我们一起吃顿饭吗,枪侠?你和你的骑士团?”

罗兰再次鞠躬。“我们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与其他人一起用餐了,老妈妈。我们不能耽搁太久,但是愿意——我们对您的邀请充满感激与喜悦。”

老妪转身对其他人用粗哑的嗓音响亮地说——但是让杰克背脊发凉的不是她的语调,而是她说的每个字:“你们用心看,白界已经回来!在恶魔折磨的日夜之后,白界已经回来!带着善心,仰起头,因为你们已经活着看到卡的车轮再次启动!”

6

那名老妪被唤做泰力莎姑母,在她的带领下一行人穿过小镇广场,来到那幢尖顶歪斜的教堂。杂草芜生的草坪里埋着一块褪色木板,上面刻着“永恒圣血教堂”。六个字上面还漆着一句话,已经褪成惨绿色:戈嫘人①『注:戈嫘人(the Grays),原意为“灰发人”,这里音译,在书中指剌德城的地下住民,是陴猷布人的死敌。』死。

她脚步蹒跚地领着众人沿着一排排已经破损的长凳中间的通道穿过残破的教堂,走下几级矮台阶,最后来到一间厨房。这间房间与上面的破败景象完全不同,以至于苏珊娜惊讶得使劲儿眨眼。这里虽然摆设陈旧,但是十分整洁,古旧的木质地板精细地上过蜡,由里向外泛出宁静的微光。一尘不染的黑色炉灶占据了整个墙角,几捆木柴堆在一旁的墙壁上,可以看出所有木柴都经过精心挑选,完全晒干了。

又有三个老人加入进来,其中两位老妇,还有一个撑着拐杖、装着木头假腿的老头。这两位老妇走到碗橱前,开始忙碌起来。第三个人打开已经整齐地堆满木柴的炉灶,划燃一根长火柴。第四个打开另一扇门,走下几级逼仄的楼梯,下面大概是冷藏室之类的地方。众人忙碌的同时,泰力莎姑母领着其余人来到教堂后部宽敞的房间。房间里放着两张搁板桌,干净但破旧的罩布铺在上面。她举起拐杖朝桌子挥了挥,两个白化病兄弟走了过去,开始费力地搬动其中一张。

“来,杰克,”埃蒂说。“我们去搭个手。”

“不用!”泰力莎姑母干脆地说。“我们也许上了年纪,但是我们不需要客人帮忙!还不需要,年轻人!”

“不用插手了。”罗兰说。

“这帮老傻瓜只会弄伤自己。”埃蒂小声咕哝,但仍旧听从别人的建议,不再试图帮忙。

埃蒂把苏珊娜从轮椅里抱出来,抱着她穿过后门。繁茂的景象让苏珊娜忍不住惊叹:呈现在眼前的不只是茵茵草坪,还有一片姹紫嫣红。争奇斗艳的鲜花像火炬一样怒放在柔软的绿草上。其中有些花她认识——金盏菊、鱼尾菊、夹竹桃——但还有许多从未曾见过。正在这欣赏的当口,一只马蝇停在一瓣亮蓝色的花瓣上……那朵花倏地把马蝇裹进去,紧紧闭上。

“哇!”埃蒂惊讶地四处张望。“布希公园②『注:布希公园(Busch Garden),位于美国佛罗里达州坦帕市,是全美著名的野生动植物公园。』!”

希说道:“这里我们按照世界还没转换之前的原样维护,而且我们保护着它,瞒过了经过这里的所有人——陴猷布人、戈嫘人,土匪强盗。如果他们发现肯定会把这里毁之一炬……而且会为了我们的隐瞒而要我们的命。他们痛恨一切美好的事物——他们所有人。这倒是这些混蛋的共同特点。”

眼盲的老妇人捅捅他的胳膊,示意让他别讲了。

“这段时间已经没有人路过这儿了,”装着木头假腿的老人开口说。“很久都没有了。他们一直待在那座城市里,大概他们在那儿什么都有。”

白化病双生兄弟费力地把桌子抬了出来,后面有一位老妇人手里端着一个硕大的石水罐,紧催他们加快动作别挡着她的路。

“请坐,枪侠。”泰力莎姑母朝草坪挥挥手,说道。“你们都坐下吧。”

几百种各不相同的香味钻进苏珊娜的鼻子,让她霎时觉得有点头晕,仿佛一切都在做梦。她实在无法相信寂静死城的断壁残垣之后居然会隐藏着如此一隅伊甸园。

另一位妇人托着一盘玻璃杯走了进来。玻璃杯样式不一,但纤尘不染,阳光照射下就像精致的水晶。她先走到罗兰跟前,递过杯子,然后是泰力莎姑母、埃蒂、苏珊娜,最后是杰克。等每个人都拿到杯子后,她把一种深金色的液体倒进杯中。

杰克盘腿坐在一块椭圆形的绿色花床边,奥伊伏在脚旁。罗兰微微向杰克侧身,低声说:“喝一点点以示礼貌就行了,杰克,否则我们就得背着你出镇了——这是格拉夫——烈性的苹果酒。”

杰克点点头。

泰力莎高举起玻璃杯,罗兰跟随举杯,埃蒂、苏珊娜、杰克也纷纷举起杯子。

“其他人呢?”埃蒂悄声问罗兰。

“前奏仪式结束以后他们会有的。现在别说话。”

“开始之前你愿意说点儿什么吗,枪侠?”泰力莎姑母问道。

枪侠站起身,酒杯高举过头顶,接着微微垂下头,仿佛在沉思。河岔口居民们尊敬地凝视着他,杰克觉得目光中还夹着一丝恐惧。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让我们为大地干杯,为逝去的光阴干杯好吗?”他提议,激动让他嘶哑的声音微微颤抖。“让我们为过去的团圆、远逝的朋友干杯好吗?让我们为欢聚一堂的旅伴干杯好吗?这样行不行,老妈妈?”

杰克看见眼泪从她眼中流出,但整张脸庞仍然因为喜悦绽放出灿烂的笑容……霎那间,她几乎变得年轻。杰克看着她,非常惊讶,自己也被强烈的喜悦感染。自从埃蒂把他从通道里拉出来,他第一次感到埋在心中的看门人的阴影真正消失了。

“唉,枪侠!”她说。“说得好啊!这些话足以让我们开饭了!”她举起杯子,一口饮尽,罗兰接着也干杯。埃蒂与苏珊娜紧跟其后,只是喝得没那么猛。

杰克尝了尝杯中酒,没想到自己挺喜欢这个味道——并没他想得那么苦,而是又酸又甜,有点像苹果汁。但他几乎立刻就感到酒劲上来,只好小心地把杯子放在了一边。奥伊嗅了嗅,退了回去,鼻头重新搁在杰克的脚踝上。

围在旁边的老人——河岔口最后的居民——纷纷鼓起掌来。许多人和泰力莎姑母一样,忍不住开始啜泣。接着他们轮流拿到其他的玻璃杯——不够精致,但堪堪能用。头顶无垠的草原天空,在漫漫夏日的午后,聚会真正开始。

7

埃蒂觉得那天的饭菜是自从他儿时神秘的生日大餐之后最美味的一顿。小时候那次,他妈妈做了一桌子他最爱吃的菜——肉馅糕配烤土豆,甜玉米,旁边配着香草冰淇淋魔鬼蛋糕①『注:魔鬼蛋糕(Devil's Food Cake),一种甜点,相对于蛋白做成的较松软的白色天使蛋糕,魔鬼蛋糕则有浓浓的巧克力或可可的香味和颜色,质地也比较密实。』。

让埃蒂兴奋的当然是呈现在眼前的各式不同的佳肴——尤其是经过这么好几个月只能吃螯虾肉、鹿肉以及一点罗兰保证能吃的绿色植物之后——但还有另一个原因;他注意到杰克也吃得狼吞虎咽(还不忘时不时扔给蹲在脚边的貉獭一块吃的),而他来到这个世界还不到一个礼拜。

大盆大盆的炖菜(野牛肉浸在浓稠的肉汁里配以蔬菜)、一盘盘新鲜出炉的饼干、一罐罐白色甜奶油、还有一碗碗看似菠菜叶子的绿叶菜……但又不完全是菠菜。埃蒂从来不喜欢吃蔬菜,但仅仅尝了第一口就好像打开了某个闸门,让他感觉无法餍足。每道菜都极对他的胃口,但他对这种绿叶菜的喜爱已经变得近乎贪婪。他看见苏珊娜吃着这些绿叶也是一碗接着一碗。最后他们四个人足足吃了三碗绿叶菜。

老妇人和白化病兄弟把碗碟收拾干净后端上两盘高高垒起的大蛋糕和一碗鲜奶油。蛋糕散发出甜腻的香味,让埃蒂觉得自己已经来到天堂。

“只有野牛奶油了,”泰力莎姑母不无遗憾地解释。“再也没有奶牛了——最后一头也在三十年前被宰了。野牛奶油肯定不是最好的,但总比什么也没有强,上帝啊!”

埃蒂发现原来蛋糕里夹满蓝莓,这比他以前吃的所有蛋糕都要美味。连吃了三块以后,他身子向后仰了仰,一个饱嗝从嘴里冒出来,他赶紧捂住嘴,内疚地向四周张望。

梅熙,那位盲眼老妇,粗声说,“我听见了!有人对厨师表示了感谢,姑母!”

“唉,”泰力莎姑母大笑道。“是嘛!”

上菜的两名老妇又回来,一个捧着一个冒气的罐子,另一个托着盘子,几个粗实的瓷杯子垒在托盘上,看上去摇摇欲坠。

泰力莎姑母坐在桌首,罗兰坐在她右手边。罗兰俯过身在她耳边说了什么。她仔细倾听,笑容稍稍隐去,然后点点头。

“希,比尔,蒂尔,”她说。“你们三个留下。我们要与枪侠和他的朋友们谈谈话,因为他们今天下午就要离开。其余的人带着咖啡到厨房里去,也不要说话了。走之前注意礼节!”

比尔与蒂尔,这对白化病双兄弟,继续坐在桌脚。其他人排成一行,轮流从罗兰他们身边经过,每个人都和埃蒂、苏珊娜握了握手,然后亲吻杰克的脸颊。杰克有礼貌地接受了亲吻,但是埃蒂看出他既惊讶,也有些尴尬。

当众人经过罗兰时,他们都在他面前跪下,亲手摸摸从他挂在左臀的枪套里戳出来的左轮枪檀木枪把。他双手搭在他们的肩膀上,亲吻他们的额头。走在最后一个的是梅熙,她伸手环抱住罗兰的腰,在罗兰脸颊上印下一记响亮的湿吻。

“上帝永远保佑你,枪侠!假如我能看见你该有多好!”

“注意礼节,梅熙!”泰力莎姑母厉声说,但罗兰没有理会,他向盲眼老妇俯下身。

他温柔坚定地握住她的双手,抬起到他的面颊。“用手看我吧。”他边说边闭上了眼睛,而她用刻满皱纹、因为关节炎而变形的手指轻柔地抚过他的双眉、脸颊、嘴唇和下巴。

“唉,枪侠!”她微微叹息,仰起空洞的眼窝对准他淡蓝色的眼眸。

“我看得很清楚了!你的脸很英俊,但也充满哀伤与烦恼。我为你和你的伙伴忧虑。”

“但是能有缘相见已经很让我们高兴了,不是吗?”他说完在她光滑、写满忧虑的额头上温柔地印下一记亲吻。

“唉——是啊。是啊。谢谢你的亲吻,枪侠。我从内心里感谢你。”

“走吧,梅熙,”泰力莎姑母的声音稍稍柔和下来。“带上你的咖啡。”

梅熙站起身,那个拄拐杖、装假腿的老人牵住她的双手放到他裤子腰带上。她对罗兰和他的伙伴最后行了一次礼,然后由他牵了出去。

埃蒂擦了擦眼睛,竟然发现有点湿润。“她是怎么瞎的?”他嘶哑地问。

“土匪,”泰力莎姑母回答。“用烧红的烙铁干的,他们干的。他们说因为她眼神无礼。二十五年以前了,那是。喝咖啡吧,你们都喝!热的时候味道不好,但冷下来就更像泥浆。”

埃蒂把杯子举到唇边,尝试性地小啜一口。虽然他不会很过分地将其称做泥浆,但这也绝对不是什么蓝山拼配咖啡。

苏珊娜尝了一口她的,显出惊喜的样子。“啊,这是菊苣!”

泰力莎瞥了她一眼。“我知道那不是。我只知道这是道柯,道柯咖啡,自从我被那个女人诅咒之后就只有道柯咖啡了——那个诅咒很久以前就已经消失。”

“您到底多大年纪了,夫人?”杰克突然问。

泰力莎姑母诧异地看看他,然后嘎嘎大笑起来。“实际上,少年人,我自己都不记得了。我记得也是在这里庆祝了我的八十岁生日,但是当时草坪上坐了五十多个人,而且梅熙那时还没瞎。”她的眼光落在伏在杰克脚边的貉獭身上。奥伊并没有从杰克的脚踝上挪开鼻头,但他抬起镶金边的眼睛看着泰力莎。“一头貉獭,上帝啊!我好久好久没有见到过貉獭和人呆在一起了……以为它们已经忘记了过去与人同住同行的日子。”

白化病兄弟中的一个弯下腰拍拍奥伊,奥伊倏地躲开。

“以前他们还能牧羊,”比尔(或者也许是蒂尔)对杰克说。“你知道吗,年轻人?”

杰克摇摇头。

“他会说话吗?”白化病人又问。“过去有些貉獭会说话的。”

“是的,他会。”他低头看看这头貉獭,陌生人的手一离开他就回到了杰克脚边。“说你的名字,奥伊。”

奥伊只是愣愣地盯着他。

“奥伊!”杰克又叫了一声,但奥伊还是一声不吭。杰克有些懊恼地看看泰力莎姑母和白化病兄弟。“呃,他的确说话……但是我猜他大概只有想说的时候才会开口。”

“那个男孩看上去并不属于这里,”泰力莎姑母对罗兰说。“他的穿着很奇怪……他的眼睛也很奇怪。”

“他来这儿还没多久。”罗兰冲着杰克微微一笑,杰克迟疑地回应了一个笑容。“一两个月以后,就不会有人觉得他奇怪了。”

“噢?我怀疑,真的怀疑。他从哪里来?”

“很遥远的地方,”枪侠回答。“非常远。”

她点点头。“那么他什么时候回去?”

“永远不回去了,”杰克回答。“这里就是我的家。”

“那么上帝怜悯你,”她说,“因为在这个世界太阳已经落下,永远不再升起。”

这句话让苏珊娜感到一阵不安,一只手按住腹部,仿佛她胃里难受。

“苏希?”埃蒂问。“你还好吧?”

她试图挤出一丝笑容,但非常虚弱;平时的信心与沉着就好像在此刻弃她而去。“是的,当然。只是起了些鸡皮疙瘩,没什么。”

泰力莎姑母投给她一记长长的、评估的眼光,弄得她几乎不舒服……然后泰力莎笑了出来。“‘鸡皮疙瘩’——哈!我还是猴年马月听过这说法。”

“我爸爸以前一直这样说。”苏珊娜投给埃蒂一记笑容——这回更加有力。“但无论如何,已经过去了。我没事儿。”

“关于远方的城市以及从这儿到那儿的行程,你知道些什么?”罗兰边问边端起咖啡啜饮起来。“有没有土匪?其他这些戈嫘人和陴猷布人又是什么人?”

听罢,泰力莎姑母深深叹了一口气。

8

“你们肯定听说过很多,枪侠,而我们知道得很少。我知道的一件事就是:那座城市是个邪恶的地方,尤其对这个年轻人来说。任何年轻人。你们有没有办法绕道而行?”

罗兰抬起头仰望天空,白云顺着光束的路径汇聚成直线,他们对这样的形状已经习以为常。在无垠的草原天穹,这条直线就像穿过天空的河流,让人根本无法忽视。

“也许,”他最终开口,但听上去不知为何十分犹豫。“我猜我们可以向西南方走,绕过剌德,在远一些地方重新回到光束的路径。”

“你们是沿着光束前进的啊,”她说。“唉,我也是这么猜的。”

埃蒂发现,伴随着对这座城市的想像的是与日俱增的希望,他希望如果他们到达那里,可以获得帮助——对他们行程有用的废弃的货品,或者也许有什么人能告诉他们更多关于黑暗塔的信息,以及他们到那里以后应该怎么办。比如那些叫做戈嫘人的——这名字听上去就像一些睿智的长须精灵。

鼓点声令人毛骨悚然,这没错,让他也想起那种低成本的丛林探险电影(大多数时候他都是和亨利一道吃着爆米花在电视上看到的),里面探险者寻找消失的城市,当找到时这些神秘城总是变成了废墟,里面的居民则个个成了嗜血的食人族。但是埃蒂坚信这种可怕的事情在看上去,至少从远处看,这么像纽约的城市里绝对不会发生。即使那里没有睿智的长须精灵或者能用的旧货品,肯定会有书,至少;他听罗兰说起过这里纸张异常稀有,但埃蒂到过的所有城市里都堆满书。也许他们还能找到一些能用的交通工具,如果有越野车之类的当然最好。这一切可能不过是些白日梦,但是面对前方几千里的未知行程,一些愚蠢的白日梦无疑没有坏处,起码可以让你精神振奋。而且那些东西至少也有些可能性,不是吗?见鬼。

他想把这些想法说出来,但是杰克抢先开口了。

“我觉得我们不应该绕道。”他说。众人的视线都投向他,杰克的脸微微一红。奥伊挪了挪脚。

“不应该?”泰力莎姑母说。“你为什么这么想,请说说看。”

“你知道那些火车吗?”杰克问。

大家都没有说话。比尔与蒂尔不安地对视一眼,泰力莎姑母只是定定地望着杰克,这回杰克并没有回避。

“我听说过一辆,”她说。“也许我亲眼见过。就在那里。”她指着寄河的方向。“很久以前,当我还是孩子,世界还没有转换……起码不像现在这样。你是不是说布莱因,孩子?”

一丝惊讶从杰克眼中闪出,随后他露出了然的神色。“对!布莱因!”杰克的表情都落在了罗兰眼里。

“你怎么知道单轨火车布莱因的?”泰力莎姑母问。

“单轨火车?”杰克一脸茫然。

“对啊,就叫单轨火车。你怎么会知道这个的?”

杰克无奈地望望罗兰,又把视线转回到泰力莎姑母。“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知道的。”

事实就是这样,埃蒂蓦地悟出,但这却并不是全部事实。他知道的比他愿意说的还多……而且我感觉出他很害怕。

“这是我们自己的问题了,我觉得。”罗兰硬邦邦的口气听起来像个长官。“你得让我们自己来解决,老妈妈。”

“哦,”她立即同意。“你们可以保留自己的观点。我们也最好不要知道。”

“那么那座城市呢?”罗兰又问。“关于剌德你知道多少?”

“不多,但我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说完她自己又倒了一杯咖啡。

9

事实上,大部分时间是那对双生兄弟比尔和蒂尔在说,一个说完后另一个会接过话茬,其间泰力莎姑母做些补充或更正,那时那对兄弟就会尊敬地等她说完才继续。希一言不发——只是坐在那里,一根根拔掉草帽边上毛刺刺的稻草,放在身前的咖啡一动未动。

他们的确所知甚少,罗兰很快就意识到这点,甚至对于他们自己小镇的历史都不大清楚(不过他并不奇怪;最近几年记忆力衰退得很快,除了最近发生的事,其他一切仿佛都不曾存在),但是他们所知的那些也让人十分困扰。不过罗兰同样并不感觉奇怪。

在他们高曾祖父的时候,河岔口的确与苏珊娜的想像差不多:是大道上一个中等发达的货物中转站,偶尔会销售货品,但大多只是交换。这儿名义上属于河滨领地的统治,尽管那时土地领地或所有权这类概念都已经消失。

那时还有野牛猎人,尽管这个行当也已经慢慢衰落;野牛群都很小,而且变异严重。这些变种野牛的肉虽然谈不上是毒药,但是又臭又苦。可无论如何,河岔口处在码头和吉姆镇之间的地理位置让这个小镇还小有名气。它坐落在大道边,距离剌德城走陆路只需三天,水路只需六天。“除非河水水位太低,”双生兄弟中的一个说,“那就会需要更多时间。我的祖父曾经提过,有一次货船全部搁浅,一路堵到了河道上游。”

当然,这群老人对于城市最早的创立者一无所知,更不用说曾经用来建造塔楼和城堡的技术;中土先人创立了那座城市,但是那段历史即使在泰力莎姑母高曾祖父还是孩子的时候就已经完全遗失。

“那些屋子还没有坍塌,”埃蒂说,“我倒想知道那些先人们用来建造屋子的工具是不是还能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