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啊!神祗们!真是甜!真是甜!真是——
一小片冰块滑进了喉咙里。他咳了起来,拍着胸脯,把冰块咳了出来。现在他的脑袋又添了新的痛楚:由于喝太凉的东西喝得太快而引起的铮铮锐痛。
他静静地躺着,感到心脏像一匹脱缰的烈马在奔逐,新的能量如此快速地注入到他的躯体里,使他感觉到自己迅速充盈的体内很快就要爆炸了。他都来不及想一下自己究竟要干什么,又从衬衫上扯了一块布条下来——他的衬衫很快就要变成挂在脖子上的破项圈了——用这布条把一条腿缠上。他喝完饮料本想把杯里的冰块裹进布条做一个冰袋敷在受伤的手上。但他的意识还在味觉上。
甜!他喊了又喊,似乎想再回到那种味觉中去,或者是想证实一下确实有过那种味觉,这很像是当初埃蒂想确证作为另者的他的真实存在,而不是自我戏弄的某种精神上的惊厥。甜!甜!甜!
这黑色饮料加了糖,甚至比马藤——那家伙是个大老饕,表面上却像是不苟言笑的苦行僧——在盖乐泗每天早晨往他咖啡里搁的那玩意儿还要甜。
糖……白色……粉末……
枪侠抬眼巡视着粉末袋子,那玩意儿在他起先覆盖的草下面不大看得出来,他心里在想加入饮料里的和袋子里装的是不是一样的东西。他知道埃蒂很清楚他现在是在这一边,因为此刻他们在实质上是分开的两具身体;他猜测着自己的肉身是否也能穿越这道门进入埃蒂那个世界去,(他本能地知道这也能办到……尽管他的肉身过去后这道门就会永远地关闭,一旦他和埃蒂交换了位置,他就得永久居留在那边,而埃蒂则一辈子留在这边,)他差不多也能很好地理解那边的语言。首先,他从埃蒂的意识中了解到两个世界的语言非常相似。是相似,不是相同。在这边,三明治被叫做粕粕客。在这里要辛苦打拼才能享受这样的食物。那么……在埃蒂那个世界里被叫做可卡因的东西,在枪侠的世界里称之为糖又如何?
可是再一想又觉得不大可能。埃蒂在那边买这饮料是公开的,当时他明知替海关办事的衙吏们正盯着他。再说,罗兰知道埃蒂买这东西掏出没几个子儿。甚至比那夹肉的粕粕客还付得更少些。不,糖不是可卡因,但罗兰不明白怎么每个人都想弄到可卡因或其他那些不合法的药品,据此推论,在那个世界里,像糖那样神奇的东西相当丰裕且又便宜至极。
他又看了看肉卷粕粕客,第一次被激起了饥肠辘辘的感觉……他既是惊喜又怀着感恩之念,忽而意识到:他好些了。
是饮料在起作用吗?是什么呢?是饮料中的糖吗?
可能都有一部分作用——但作用不会很大。糖能在短时间内将一个人的体能调动起来,随后那种能量就会慢慢消退下去;这是他还是个孩子时就了解的知识。问题是糖不会使伤口止痛,当受感染者的热度蹿得很高的时候,它也不能让热度消退。可是现在,糖居然在他身上起作用了……而且还在继续发生作用。
一阵阵的痉挛停止了,额头上的汗收干了,鱼钩扎住喉咙似的感觉也消失了。叫他难以置信的是,这一切都是真正开始出现的征象,而不是某种想象或自己的祈愿(事实上,经历了几十年混沌未爽的岁月,枪侠在后期生涯中已经不再有那种浅薄之念了)。他被噬断的手指和脚趾创面还在丝丝拉拉地发出阵痛,但他发现即便是这些地方的痛楚也慢慢减弱了。
罗兰抬头向后仰去,闭上眼睛,感谢上帝。
上帝和埃蒂·迪恩。
不要犯那种错误——把你的心靠近他的手,罗兰。一个声音从他意识更深处传出——这不是那个神经质的黑衣人的窃窃讪笑和怨声怨气,也不是那个嗓门粗嘎的柯特的声音;在枪侠听来这声音像是他父亲的。你知道他为你做的都是出于他自己的需要,正如你所知道的,那些人——审讯者,他们也许——不管在某一点上或是整个儿来说——是有道理的。他是一个脆弱的家伙,他们羁押他的理由既不是错误的,也算不上有根有据。他是有坚硬的一面,这我不想否认。但也有软弱之处。他很像哈可斯,那个厨师。哈可斯不情愿地下了毒……但不情愿也永远不可能平息死者临死时撕肝裂胆的尖叫。还有另一个原因你得知道……
但罗兰不需要这声音来告诉他另一个原因了。他在杰克的眼睛里就看见过了——当这孩子最后明白了他的意图时。
不要犯那种错误——把你的心靠近他的手。
不错的劝告。对最终要受到惩罚的人产生好感会让你自己难过。
记住你的责任,罗兰。
“我永远不会忘记的,”他用嘶哑的声音说——在冷冷的星光下、在冲向岸边的海浪中、在龙虾似的怪物白痴般的喊问声中。“我根本就是为责任而活着,怎么可能把它丢在一边呢?”
他开始吃埃蒂称之为“狗”的东西。
罗兰倒并不介意吃狗肉,跟金枪鱼粕粕客比起来这东西味道便像是发酵的面团,但在喝过那神奇饮料之后,他还有权利抱怨吗?他想他没有。再说,时间不多了,不容他对如此精美的食物多加挑剔。
他把每样东西都吃光后又回到埃蒂现在所在之处,那是某种像是具有魔力的车辆,沿着碎石铺筑的道路飞速驶去,一路看去还有许多这样的车辆……几十辆,也许是几百辆,竟没有一辆用马匹挽驾。
7
当比萨车停下时,埃蒂警觉地站在那儿;罗兰在他里面更是紧张地守候着。
这只是黛安娜之梦的另一个版本了,罗兰想。盒子里是什么?一只金碗还是一条会咬人的蛇?正当她转动钥匙,双手掩唇时,她听到母亲在喊:“醒醒吧,黛安娜!该喝牛奶了!”
好吧,埃蒂想。会出现什么呢?一位女士还是一只老虎?
一张苍白的男人的脸,脸上长着丘疹,一口结实的牙齿,从比萨车的乘客窗口伸了出来。这是埃蒂熟悉的面孔。
“嗨,寇尔。”埃蒂的声音里没一丝热情的表示。寇尔·文森特旁边,坐在方向盘后边的是那个老丑怪,就是亨利叫他杰克·安多利尼的人。
不过亨利从没对他那副面孔说三道四,埃蒂想。不,当然不会啦。当面这样取笑他只能是自己找死。他生着穴居野人那般隆起的前额,正好配上前凸的下巴。他和恩里柯·巴拉扎有姻亲关系……是他的一个外甥,一个表亲,或是他妈的什么亲戚。他那双硕大的手掌扶在送货车方向盘上活像是挂在树枝上的一只猴子。乱蓬蓬的头发从两边耳朵旁朝外蓬散着。埃蒂这会儿只能看见一只耳朵,因为杰克·安多利尼一直侧面坐着,看不见他整张脸。
老丑怪就这呆相。可就是亨利(埃蒂不得不承认亨利并不是这世上眼光最敏锐的人)也没敢当面叫他老丑怪。寇尔·文森特是不折不扣的狗腿子。但是杰克不一样,别看他一副野蛮人似的外表,其实他是巴拉扎的头号助手。埃蒂不喜欢巴拉扎派这么一个重要角色来见他。一点也不喜欢。
“嗨,埃蒂,”寇尔说,“听说你遇上点麻烦。”
“没什么事是我搞不定的。”埃蒂响应道。他意识到自己正在抓挠胳膊,挠了一只又挠另一只,典型的一个劲儿想挣脱羁绊的瘾君子的举动。他总算停了下来。但寇尔露出一丝微笑,这时埃蒂感到一阵强烈的冲动,想朝这张狞笑的脸上狠狠来一拳,把他从车窗的另一头揍出去。他很可能真的这么做……如果不是由于杰克在场的话。杰克仍然两眼直视前方,看起来好像是在运行自己尚未发育完全的大脑——在所有的理性的眼光看来,他是以一种最初始最本真的方式在观察世界(或如你所想,也是这样观察埃蒂)。但埃蒂觉得,杰克在一天之内看见的东西比寇尔·文森特一生看见的还要多。
“哦,好啊,”寇尔说,“那很好。”
一阵沉默。寇尔看着埃蒂,微笑着,等着埃蒂毒瘾再度发作——浑身颤抖,乱抓乱挠,像是要去浴室洗澡的孩子似的两只脚不停地倒来倒去,当然主要是想等着埃蒂问他最近怎么样,并乞问他们手上正好带了什么货没有。
没想到埃蒂只是回头瞧他一眼,并没有乱抓乱挠,也没有把脚挪来挪去。
一阵微风吹来,把一张巧克力蛋糕包装纸从停车场那边刮过来。只有车子开过时轻轻刮擦的沙沙声和比萨车松开的阀门喘息着的捶击声。
寇尔咧咧嘴,那副心照不宣的笑容有点僵住了。
“坐进来,埃蒂,”杰克目不斜视地说。“我们开车走人吧。”
“去哪儿?”埃蒂问,其实他知道。
“巴拉扎那儿。”杰克仍是目不斜视。他两手在方向盘上拍了一下,一只硕大的戒指,纯金镶玛瑙石,像昆虫眼睛似的鼓凸着,他一伸手戒指便在右手无名指上闪熠着光亮。“他想知道他的货怎么样了。”
“他的货在我手上,安全着呢。”
“很好。那就没人需要操心什么事了。”杰克·安多利尼仍是目不斜视地说。
“我想我先得上楼去一趟,”埃蒂说。“得换换衣服,跟亨利说一声——”
“还有把东西带上,别忘了,”寇尔说着,露出他那黄色的大板牙咧嘴而笑。“除非你没什么东西可带上了,小哥们。”
爹爹—啊—嚼嚼?枪侠在埃蒂的意识里想着,双方冷不丁都吃了一惊。
寇尔见他受惊的样子,挂着微笑的嘴巴咧得更大了。噢,到底还是这么回事嘛,那微笑在说。还不是犯毒瘾抽风了。我担心着这事已经有一会儿了,埃蒂。他龇露的牙齿如此嚣张,那微笑倒不像是为了证明自己预见正确似的。
“为什么会这样?”
“巴拉扎先生觉得最好确保你们这些家伙有一处干净的地儿,”杰克目不斜视地说。他继续观察着这个世界,但这显然是他无法胜任的工作。“以防万一有什么人来造访。”
“比如,那些带着联邦政府通缉令的人,”寇尔说。他扬脸朝埃蒂斜睨一眼。埃蒂这会儿相信罗兰也想拔拳砸向这副冲他龇开的烂牙,这家伙正摆出一副对他无可救药的样子横加斥责的神情。这种同仇敌忾的情绪让他有点儿振奋起来。“他派了一个清洁工来擦洗你们的墙壁,给你的地毯吸尘,而且他还不要你付一个铜板,埃蒂!”
现在,你可能要问我找到什么了,寇尔龇着牙齿说。噢,是啊,现在你要问了,埃蒂,我的孩子。因为你可能不喜欢这个卖糖果的人,但你喜欢糖果,不是吗?既然你已经明白巴拉扎吃准你私自存下的货都没了——
一个突如其来的念头,不祥的、令人惊恐的念头,飞快地在他脑子里掠过。如果藏在那里的货没有了——
“亨利在哪儿?”他突然发问,问得那么冲,寇尔猝然朝后一仰,吃了一惊。
杰克·安多利尼终于转过头来。脖子转得很慢,他似乎很少做这个动作,须费很大的劲儿。你几乎会猜想这具粗脖子里边是否有一副嘎吱作响的发涩的铰链。
“安全。”他说,然后脑袋转回原来的位置,自然也转得很慢。
埃蒂站在比萨车旁,竭力想把一下子冒出的惊慌念头压下去,把这种念头驱出脑海。蓦然,他感到自己一定得确认亨利平安无事,在被关押的那阵子他就心存此念,这会儿简直等不及了。他必须要确认,所有的念头只围绕着要确认这件事,怎么也管不住自己——
放弃吧!罗兰在他脑壳里咆哮着,喊得那么响,埃蒂脸上的肌肉不禁抽搐了一下(而寇尔误以为埃蒂这种痛苦而又惊奇的表情是毒瘾再度发作的症状,又开始咧嘴笑了)。放弃吧!我要把你这所有的该死的欲念都控制住!
你不理解!他是我的兄弟!他是我他妈的兄弟!巴拉扎带走了我的兄弟!
你说得好像我以前没听到过这个词似的,你为他感到害怕吗?
害怕!老天,害怕的!
那么就照他们希望的去做。哭喊。抽抽嗒嗒地哭吧,向他们乞求。向他们提出要求。我敢肯定他们希望看到你这副模样,我敢肯定。就照他们想要你做的去做吧,让他们吃定你,然后你可能会明白,你所有害怕的事情都会顺理成章地发生。
我不明白你什么意思——
我是说如果你变成一只软脚蟹的话,那只会让你的宝贝兄弟死得快些。这是你想要的结果?
好吧。我得酷着点儿。也许不是真的那种样子,但我得酷着点儿。
你怎么说来着?好吧,那么,酷着点。
“这可不是原先说好的,”埃蒂越过寇尔,直接对着杰克·安多利尼毛茸茸的耳朵说。“我照看好巴拉扎的货物而且管好嘴巴可不是为了这个,换了别人早就供出他妈的五个名字,换得一份认罪辩诉协议书了。”
“巴拉扎觉得你的兄弟和他在一起更安全些,”杰克目不斜视地说,“他让他呆在一个受保护的地方。”
“好极了,”埃蒂说。“你代我谢谢他,你告诉他我回来了,他的货挺安全的,我能照看好亨利,就像亨利以前照看我一样。你告诉他有六袋东西暂且搁在我这儿,等亨利走进这个地方,我们就把货脱手,然后我们就坐上自己的车马到城里去,这事应该可以搞定。就像当初说好的那样。”
“巴拉扎想要见你,埃蒂,”杰克说,他声音里没有一点儿可以通融的意思,他脑袋也纹丝不动。“进卡车来。”
“操你的屁眼,操你妈的。”埃蒂说着,朝他公寓大楼的门口走去。
8
这只是短短的几步路,可他走到一半就被安多利尼铁钳似的大手紧紧钳住了上臂,差点被弄趴下。那公牛般的热腾腾的呼吸一下子喷到埃蒂的后颈上。他干这事时动作麻利得总是让人大吃一惊,一眨眼工夫出手之快你看着都不敢相信,本来还以为他伸手去攥门把手都要花老半天时间哩。
埃蒂扭过身子。
酷着点,埃蒂,罗兰悄声说。
酷,埃蒂响应道。
“你好大胆,我会宰了你的,”安多利尼说,“他妈的没人敢冲我发这种下三滥脾气,特别是像你这种小狗屎瘾虫。”
“宰你妈个鬼!”埃蒂冲他尖叫着——但这是有分寸的尖叫。冷静的尖叫(细心分辨之下就可以知道)。他们站在那儿,两条黑影立在春天的夕阳里,在布朗克斯①『注:布朗克斯(Bronx),纽约市的一个区。』的合作公寓城的瓦砾场上,人们听到了这声尖叫,也听到“宰了你”这句话,此时如果他们正开着收音机,就会把音量调大;要是收音机还没打开,就会赶快打开,把音量调上去,碰上这样的事儿就当没听到才好。
“里柯·巴拉扎不守信用!我保了他,他反倒来搞我!我告诉你我他妈的就要操你屁眼,我告诉他我他妈的就要操他屁眼,我可以告诉随便什么人我他妈的就要操他屁眼!”
安多利尼看着他。他眼里的褐色瞳仁好像都渗透进了角膜里,转动起来像是黄色的羊皮纸。
“如果里根总统不守信用我他妈的都要操他屁眼,操他直肠毛或是操他随便什么东西!”
这番叫骂渐渐消失在砖头和水泥的缝里。一个小孩,那身雪白的篮球衫和高帮运动鞋衬着他黢黑的肤色,从街对面的运动场上注视着他们,一只篮球松松地挟在胳膊下的肘弯里。
“你完了没有?”当埃蒂叫骂声的回音最终消失后,安多利尼问。
“完了。”埃蒂完全用平静而正常的声音回答。
“那好,”安多利尼说。他伸开类人猿似的手指,微笑起来……当他微笑时,有两点会叫你惊诧不已:一是在你眼前出现的居然是如此迷人的笑,让人完全失去了防御意识;二是你会发现他其实有多么阳光,简直阳光得要命。“那现在我们可以走了吗?”
埃蒂从安多利尼的臂膀里抽出手来捋一下头发,顺便飞快地把自己两条胳膊搔挠一番,说。“我想我们最好还是走吧,这么下去也没法收场。”
“很好,”安多利尼说,“没人在这儿多嘴,也没人骂过什么人。”他目不斜视,丝毫不改说话节奏,又朝旁边甩了一句,“回车上去吧,傻冒。”
寇尔·文森特,刚才轻手轻脚地从安多利尼那侧的车门里爬下来,这会儿飞快地回到车上,跑得太急,一头撞到车门上,他蹿过驾驶座,低着脑袋在自己原先的位置上坐下,气鼓鼓地揉着脑袋。
“当海关的人把手搭到你身上时,你就得明白计划要变了,”安多利尼明智地告诉他。“巴拉扎是个大佬。他有他需要保护的利益,需要保护的人。要保护的那些人当中,也许正好有你的兄弟亨利。你以为这是胡说八道?如果你这么想,你最好是考虑一下亨利现在的处境吧。”
“亨利很好。”埃蒂说,但他明白最好别把这话嚷嚷出来。他听到了,他知道安多利尼也听到了。这些日子,亨利好像总是晃悠着脑袋对他表示赞许。他的衬衫上出现了几个香烟烧灼的窟窿。他在用电动开罐器为波切(他们的猫)开凯乐罐头时,他妈的把手给划破了。埃蒂不明白电动开罐器怎么就会割伤自己,但这玩意儿亨利会摆弄。有时,厨房餐桌上会留下亨利使用开罐器时弄出的碎屑,埃蒂还在浴室的下水处看见烧焦卷血的残渣。
亨利,他想说,亨利,你来对付这事吧,我对付不了,你可是个包打天下的高手。
是啊,没错,小兄弟,亨利会这样回答,小菜一碟,我完全能搞定,但有时候,看着亨利灰扑扑的脸和他精疲力竭的眼睛,埃蒂知道亨利不可能再大包大揽地搞定任何事情了。
他想要跟亨利商量的事儿,必须跟亨利搭档做的事儿开始变糟了,或者说他们两个都开始变糟了。他想要告诉亨利的是,你好像是在找一处可以死在里面的地儿,其实我也一样,我要你他妈的放弃算了,要是你挂了的话,我还活着干嘛?
“亨利并非很好,”杰克·安多利尼说。“他得有人照看他。他需要——那首歌怎么说来着?忧愁河上的一座桥。这就是亨利需要的。忧愁河上的一座桥。伊尔·罗切正在那座桥上。”
伊尔·罗切是一座通往地狱的桥,埃蒂心想。他嘴里却大声说,“就是说亨利在那儿?巴拉扎也在那儿?”
“没错。”
“我把货给他,他把亨利给我?”
“你得把事儿说对了,”安多里尼说,“别忘了这一点。”
“换句话说,这又回到正常买卖上来了?”
“没错。”
“那么,现在告诉我,你老实说这事儿会是个什么状况。快点,杰克。告诉我。如果你实打实地说了,我能看出来。如果你实打实地说了,我能看出你的鼻子变长了多少。”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埃蒂。”
“你当然明白。巴拉扎以为我吞了他的货吗?如果他这么想的话,他肯定是在犯傻,可我知道他并不傻。”
“我不知道他怎么想,”安多利尼平静地说,“揣测他怎么想不是我的事儿。他知道你离开那个岛上时手上有他的货,他知道海关逮住了你,转过身又把你放了,他知道你在这儿,没去里克尔那边,他会想他的货得有个去处。”
“他还知道海关的人一直粘在我身上,就像一件湿衣服贴在潜水员身上似的,因为你知道这个,而且你用车载电话给他报过信了。这就像是‘两面奶酪煎小鱼儿’,是不是,杰克?”
杰克·安多里尼不接茬,若无其事的样子。
“他知道什么只有你传话给他。就像用针点拼起来的画一样,你已经看出是一幅什么样的画了。”
安多利尼站在金光灿灿的夕阳下——那光线慢慢转成橘黄色——还是若无其事的样子什么都不说。
“他认为他们把我派回来了。他觉得他们是在利用我。他觉得我可能会蠢到被人当猴耍,被人利用。老实说我不想责怪他。我是说,干嘛不这么想呢?一个吸毒者什么事都干得出来。你是不是想要检查一下,看我身上是不是安了窃听器?”
“我知道你没有,”安多利尼说。“我在后车厢里装了个扰警仪,可以在短距离内截获无线电讯号。这东西还挺管用,所以我知道你没给条子干活。”
“是吗?”
“是啊。我们这就上车往城里去还是怎么样?”
“我有得选择吗?”
没有。罗兰在他脑子里说。
“没有。”安多利尼说。
埃蒂转身向卡车走去。那个挟着篮球的孩子还站在街对面看着他们,这会儿他的身影投射在地上像个长长的起重架。
“赶快离开这儿,孩子,”埃蒂说,“你可没来过这儿,也没看见什么。滚你的吧。”
那孩子跑了。
寇尔朝他咧嘴而笑。
“坐过去,”埃蒂说。
“我想你还是往中间坐,埃蒂。”
“坐过去,”埃蒂又说。寇尔看着他,然后又看看安多利尼,后者没搭理,只是把驾驶座这边的门关上,然后就目不斜视安安稳稳地坐在那儿,像是一尊涅槃的佛陀,由着他们为争座位而扯来扯去。寇尔又回头瞧了瞧埃蒂那张脸,决定自己坐到中间去。
他们一路向市区驶去——枪侠其实不知道,(看到一座斜拉上升的巨大桥梁优美地横跨在那条宽阔的河流上,他真是惊讶万分,这桥就像一个钢铁的蜘蛛网,还有一个带旋翼的空中飞车,一个古怪的人造昆虫,)他们要去的地方就是塔。
9
巴拉扎和安多利尼一样,也相信埃蒂并没有给条子干活;他和安多利尼同样明白这一点。
酒吧没人。门上挂着今夜不营业的标志,巴拉扎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等着安多利尼和寇尔·文森特带迪恩小子过来。他的两个私人保镖,一个叫克劳迪奥·安多利尼,是杰克的兄弟,另一个叫西米。德莱托,坐在巴拉扎那张大写字台左边的沙发上,看着巴拉扎把纸牌一张一张往上搭,瞧得津津有味。门开着,门外是一道狭小的门廊。往右走可以通到酒吧后边,再过去是一个小厨房,那儿总有许多制熟的意大利面食。往左是会计办公室和储藏间。在会计室里,另外三个巴拉扎的“绅士”——他们就是以此著称的——正跟亨利玩着棋盘游戏。
“好啦,”乔治·比昂蒂正在说,“这儿有道容易的题,亨利,亨利?你在哪儿,亨利?去找亨利,去找亨利来,进来,亨利。我再说一遍:进来,亨——”
“来了,来了,”亨利说。他说话的声音含糊不清,就像是躺在床上睡眼惺忪地告诉妻子自己醒了,于是妻子就让他再睡五分钟。听上去就这样。
“行啦,这一类是艺术和娱乐。这个问题是……亨利?你他妈的难道当我的面就打瞌睡,你这狗屎!”
“我没有!”亨利恼怒地顶了回去。
“那好,这个问题是,‘威廉·彼特·布莱迪①『注:威廉·彼特·布莱迪(William Peter Blatty,l928— ),美国电视剧和惊悚小说作家,著有《祛魔师》(Exorcist)等。』哪一部很受欢迎的小说,背景是华盛顿特区郊外的乔治敦上流社区,写一个年轻姑娘被恶魔私藏起来的故事?’” “约翰尼·凯什②『注:约翰尼·凯什(Johnny Cash,1932—2003),美国乡村音乐歌手。』。”亨利回答。 “耶稣基督!”特里克斯·波斯蒂诺喊道,“你回答什么都来这么一句!约翰尼·凯什,你他妈的回答什么都来这么一句!”
“约翰尼·凯什就是一切。”亨利庄重地回答,接下来便是一阵沉默,他们对这个回答显然非常惊奇……接下来爆发的一阵大笑不是发自跟亨利呆在一个房间里的人,而是另外两个坐在储藏间里的“绅士”。
“你要我把门关上吗,巴拉扎先生?”西米平静地问。
“不用,这样挺好,”巴拉扎说。他是第二代西西里移民,但他说话的口音已经一点也听不出来了,而且也听不出他还曾在街面上混过。他和生意上的同龄人很不一样的地方是,他是高中毕业生,其实学历还不止高中,他还上过两年商学院——在纽约大学。他的声音,就像他做生意的方式一样,是美国式的温文尔雅。看他外表就像看安多利尼一样,很容易让人产生错觉。人们第一次听见他清晰而纯正的美国英语时,都会惊呆了,还以为听到的是一种特别出色的腹语呢。因为他的外表看上去就像是个乡巴佬或是旅馆老板,或是一夜暴富的黑手党——只不过是撞上运气,凑巧在某时某地捞着了一票,而不是靠聪明才智打拼成功。看上去他很像是上一代人称为“八字胡彼特”的聪明人。他大腹便便,穿得像个农民。这天晚上他穿一件白色的平纹全棉衬衫,领口敞开着(腋窝下面全是渗出的汗斑),腿上是一条平板的斜纹裤子。面团似的脚上没穿袜子趿着平跟船鞋,那鞋旧得不像双鞋,倒像是拖鞋片儿。脚踝上裸露着蓝色和紫色的静脉,那些曲张的血管纵横交错。
西米和克劳迪奥望着他,有一种心驰神迷的感觉。
在过去的日子里,人们叫他伊尔·罗切——石头。一些过去的老人现在还这么称呼他。在写字台右边最上面的抽屉里,一般生意人总会搁些拍纸簿、钢笔、别针什么的,而恩里柯·巴拉扎却一直在那儿搁了三副纸牌。但他从来不跟手下人玩牌。
他只是把牌搭来搭去。
他会抽出两张牌来,把它们搭成一个A字,这时还不能把牌横搁上去。接着,他再搭一个A字。在两个A的顶部,他会放上一张牌,做成一个顶。他会一个叠着一个地搭A字,直到他桌上的A字一直撑到天花板那么高。如果你凑上去看,全是像蜂窝似的一个个三角形。西米曾看见这牌屋倒塌过几百次。(克劳迪奥也时不时目睹此景,只是不那么经常,因为他比西米要年轻三十岁,西米希望和他娶来的母狗老婆一起回新泽西的农庄,在那里,他将把所有时间都花在园艺上……而且要比他娶来的母狗老婆活得长;比岳母大人活得长是甭想了,他早已放弃了瞻仰岳母大人葬礼仪客的痴心妄想,岳母大人是老不死的,但活得比母狗老婆长总还是有指望的。他父亲曾对他说过这样的话,翻译过来大致是这个意思“上帝每天都在你脖子后边下大雨,但只要有一次漫上来就能淹死你”。可是西米压根儿没觉得父亲的意思是说上帝毕竟是个好人,所以他只希望能和某个人一起过,如果不可能和另外的人一起过的话),但他只有一次看见巴拉扎为牌屋的倒塌而发过脾气。一般说来是由其他事情引起的——某人在另一个房间里关门太重了,或是一个醉鬼稀里糊涂地撞到了墙上;经常是西米看着醉心搭牌的巴拉扎先生(他还是叫他老板大人,就像是切斯特·古尔德③『注:切斯特·古尔德(Chester Gould,1900—1985)美国漫画家,上个世纪30年代初所作连环漫画《迪克·特雷西》很受公众欢迎。』的连环漫画里面的人物)花费好几个小时搭起来的高楼倒塌了,只是因为自动唱机播放音乐时低音部分太响了。有几回,这些空中楼阁似的建筑却完全是由于看不见的原因而倒塌。曾经有一次——他把这件事跟别人说过至少有五千次了,其中有个家伙(他以为自己不同凡响似的)对他这个故事都听得不耐烦了——老板大人从一堆纸牌废墟上抬起眼睛看着他说:“你看见了,西米?为着每一个因为自己的孩子死在路上而诅咒上帝的母亲;为着每一个苦命的父亲——那倒霉蛋每天都在诅咒那个把自己从厂里开除、让他失业的主儿;为着每一个痛苦与生俱来而诅天咒地的孩子,这就是答案。我们的生命就像是我搭建起来的东西。有时候,它的倒掉是有理由的,有时候,却压根儿一点理由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