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埃蒂的刀子朝大坏蛋的喉咙里捅进去就好了!那比宰猪可痛快多了!好多了!

他没这么做,她看见过大坏蛋的躯体,是在呼吸着,但身体和尸体是一样的字眼①『注:“身体”和“尸体”在英文中都可用body这个词表示。』;都是没什么用的东西,就像可以随手丢掉的黄麻袋,那些塞满了杂草和玉米壳的白痴玩意儿。

黛塔的意识之恶劣和丑陋,根本不值一提,但要说那股机灵劲儿她却超过埃蒂。大坏蛋先前还他妈的活蹦乱跳,这会儿可倒蔫了。他知道我在这上面,下去以后得想着在离开这鬼地方之前干了他,而他那个小伙计——他还相当强壮,他倒不想伤害我。他想上山来找我,不管那个大坏蛋会怎么着。肯定的。他正算计哩,这样一个没腿的黑母狗配不上荡来荡去的大鸡巴。我不想走了,我得把这黑女人搜出来,干她一两回,然后就照你说的走人。这是他在想的事儿,他倒是算计得不错。想得挺美啊,灰肉棒子。你以为你可拿住黛塔·沃克,你就这么穿着你那长内裤上来找她试一试吧。你操我的时候就会知道是什么味道了,你他妈的最聪明的家伙,甜球儿!你会知道的——

然而,她阴暗丑陋的意念被一个声音吓了一跳,不是风声,不是涛声:是一声沉重的枪声。

15

“我觉得,其实你知道的比你说出来的要多,”埃蒂说,“你心里知道得更多。你最好还是让我去看一下可能出事的那段路,我只想这样。”他冲着那扇门晃一下脑袋,但他的目光没有离开罗兰的脸庞。不知道对方是不是正有同样的想法,他又说:“我知道你病着,是的,可你没准是装得比实际上更病病歪歪。你倒不妨在那高高的草堆里躺一会儿。”

“也许我可以,”罗兰说,脸上不挂一丝微笑,转即又说:“但我不会去躺。”

他得去躺一会儿,虽然……就一会儿。

“再走近几步对你又没什么妨碍,是不是?我不能再这么嚷嚷下去了。”最后几个音节就像青蛙聒噪的动静,似乎印证了他这说法。“我要劝你想想你自己要做的事情——打算要做的事情。如果我没法说动你跟我一起过去,至少也得让你保持点警惕……所以再次劝告你。”

“为了你那宝贝塔。”埃蒂哼了一下,但还是往下边滑过来一点,那双破烂的网球鞋带起了一小串扬尘。

“为了我宝贵的塔,也为了你宝贵的健康,”枪侠说。“更不用说你那宝贵的生命了。”

他从左边枪套里拿出剩下的那把左轮枪,用一种悲哀又夹杂着古怪的表情端量着。

“如果你以为能用这玩意儿来吓唬我……”

“我没有。你知道我不会朝你开枪。但我想你真的需要一个实实在在的教训,你得知道什么都在变化。事情已经变得太多了。”

罗兰举起枪,没有对准埃蒂,而是朝向波涛涌动的空旷的海面,扣动了扳机。埃蒂强迫自己忍住沉重的枪声。

没有枪响。只是单调的咔嗒一声。

罗兰又一次扣起扳机。旋转枪膛转动一下。他扣动了扳机,还是沉闷的咔嗒一声。

“别在意,”埃蒂说。“当你第一次出现哑火时,我那儿的国防部就该雇用你了,你也许是——”

话音未落,左轮枪“咔—砰”一声炸响,罗兰把作为标靶的那根细树枝齐刷刷地打断了,这是他当学生时常做的练习,埃蒂顿时惊跳起来。枪声暂时打断了山林中不断传来的哩咿咿咿……的昆虫的鸣叫。完后,罗兰把枪搁到膝盖上,昆虫们又慢慢地小心翼翼地恢复了叫声。

“你他妈的这是想证明什么呢?”

“我想,所有的事情都将取决于你听见的和你不想听见的,”罗兰有点尖刻地说。“这大概能证明并非所有的子弹都是哑弹。再说,这只是猜测——非常接近事实的猜测——所有那些子弹,装在你给了奥黛塔那把枪里的子弹,没准都能用。”

“胡说!”埃蒂顿了一下。“为什么?”

“我刚才射出的那发子弹是从我背后弹囊里取出的,那儿受潮最厉害。也就是说,你离开时我才装上子弹。做这事儿用不了多少工夫,我还只有两根手指来摆弄它,你明白!”罗兰笑一下,笑声马上变成了咳嗽,他用一只拳头顶住自己的口鼻。等咳嗽平息一点后,他又说:“当你打过一枪受潮的子弹后,你得拆开枪机,清理它,你别胡乱猜测,这是我们的教练柯特经常敲打我们要我们记住的事儿。我不知道只用一只半手拆开这把枪清理一番再把它重新装起来需要多长时间,可是我想我得活下去的话——我总要把它弄明白,埃蒂,我会的——我最好还是弄明白些。弄明白然后试着更麻利些,你说呢?再走近些,看在你老爸的分上!”

“这样可就瞧仔细了,看你想怎么着吧,我的孩子。”埃蒂说着还是向罗兰挪近了几步,也就两三步。

“我第一次装上子弹可以开火时,兴奋得裤子几乎都被撑满了,”枪侠说着,自己又笑了。埃蒂吃惊地意识到,枪侠几乎是在那儿胡言乱语。“第一次装上子弹,相信我,这是我最期待的事儿。”

埃蒂想弄明白罗兰是不是在说谎,关于枪的谎言,关于他自己身体状态的谎言。大猫病了,没错。但真的病成这模样了吗?如果罗兰这是在演戏,那么他正在酝酿一个大计划;说到枪,没人教过埃蒂怎么使唤,他也没有这方面的经验。他这辈子也许开过三次枪——在巴拉扎的办公室里突然遇上了枪战时。亨利也许懂点,但亨利死了——一想起这个总会让他陷入悲伤。

“没有一颗子弹能用,”枪侠说,“于是我揩拭了枪的机件,重新往枪膛里装上子弹。这回我用的是靠近枪带扣的子弹。这些也许受潮不那么厉害。我们用这些上膛的子弹猎取食物,最靠近枪带扣那儿的是干燥的子弹。”

他停下来,擎着双手干咳起来,接着又往下说。

“第二次我又打出了两发好的子弹。我再次拆开枪械,又做过清理,然后第三次装上子弹。你看见的是我第三次装弹以后扣动最前面的三个弹膛。”他虚弱地微笑一下。“你知道,在前面两次咔嗒咔嗒以后,我想我那左轮手枪里可别装的都是该死的受潮的枪子儿。本来这事情就不可能一点不出岔子,是不是?你能再靠近些吗,埃蒂?”

“那根本就靠不住,”埃蒂说,“我觉得我已经走得够近了,我得走了,多谢,那么我该从这事情中吸取什么教训呢,罗兰?”

罗兰看着他就像是打量着一个白痴。“我可不想把你带到这儿来送死,你知道。我不想把你俩不管是谁带到这儿来送死。伟大的上帝啊,埃蒂,你的脑子上哪儿去了?她手里正拿着可以开火的家伙呢!”他的眼睛凑得更近了。“她就在这山上的什么地方。也许你以为能发现她的踪迹,可那儿的地面要是也像这儿一样满地都是石头,你可别指望有什么好运气了。她正躲在那上面,埃蒂,那不是奥黛塔,是黛塔,躲在那上面,手里拿着可以开火的家伙。如果我不在你跟前,而你找到了她,她会把你的肠子都从屁眼里拽出来的。”

又一阵痉挛打断了他的话。

在海浪的阵阵轰鸣中,在风儿的呼呼吹动中,埃蒂看着这个轮椅里咳嗽着的男人。

最后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说:“你完全可以留下一颗你相信能用的子弹。我想你会这么做的。”按这一思路来说,他相信自己想得没错:他想罗兰很可能会这么做,要不也会玩类似的一手。

为了他的塔。

他那该死的塔。

很有心计地在枪膛里留一颗子弹!以证明自己说得没错,是不是?叫人不能不信。

“关于这事儿,我们那个世界里有一句格言,”埃蒂说。“就是‘那个卖冰箱给爱斯基摩人的家伙’。”

“什么意思?”

“在沙子上打桩。”

枪侠久久地看着他,然后点点头。“你的意思是非去不可。好啊。在这儿的野生动物面前,黛塔要比奥黛塔更安全,而你比起她来,离着安全就远了——至少目前是这样——我都能看到这局面。我不喜欢这样,可我已经没有时间跟一个傻瓜争辩了。”

“瞧你这么说,”埃蒂文绉绉地说,“是不是也没人跟你争辩你那么痴迷的黑暗塔了?”

罗兰露出疲惫的微笑。“事实上,已经争过许多次了。我猜这就是为什么你不肯挪动脚步的原因。一个傻瓜懂得另一个傻瓜。无论如何,我是没有力气来抓你了,很显然你也非常警觉,不肯靠得太近以免让我抓住,没时间再争下去了。我所能做的是穿过那道门,希望这是最好的一步。我离开前要最后一次告诫你,听我的,埃蒂:一定要保持警惕。”

接下来,罗兰的举动让埃蒂深为自己怀疑他的居心而感到羞愧(虽然他并没有因满腹狐疑而执意做出某种决定):他用那只还能动弹的手腕啪地打开左轮枪的旋转枪膛,倒出所有的子弹,又从贴近枪带扣的弹囊里取出子弹重新装上。然后手腕一抖,啪地把枪重新装好。

“现在没时间清洗它了,”他说,“不过没关系,我记得它一直挺干净的——别把枪弄得比现在更脏。在我的世界里,像这样能用的枪也不多了。”

他急切地把枪扔过来,埃蒂差点没抓住。他接过枪把它塞进裤腰里。

枪侠按住轮椅起身出来,轮椅向后滑出时差点翻倒在地。他跌跌撞撞地朝门走去;他抓住门把手——很轻松地用他的手转动着。埃蒂没有看见门打开时的情形,但已经听到了嗡嗡的车水马龙声。

罗兰回头看了埃蒂一眼,在他苍白得像鬼似的脸上,蓝色的眸子灼灼闪亮。

16

黛塔从她藏身之处看着这一切,那双骨碌碌的眼睛里邪光闪烁。

17

“记住,埃蒂。”他发出沙哑的嗓音,继续向前走去。他的身躯摔倒在门道边上,好像是让一堵石头墙给撞了一下,那儿好像不是一处广阔的空间。

埃蒂感到一种几乎无法抑制的、想朝门那儿奔过去的冲动,想去看看那门通向什么地方——什么年代。但他还是转过身子,往山林那儿扫视着,他把手按在枪柄上。

我要最后一次告诉你。

突然,望着空荡荡的褐色山峦,他觉得害怕了。

保持你的警觉。

上面没什么活动的东西。

至少他看不见。

但他同样可以感觉到她的存在。

不是奥黛塔;枪侠是对的。

他感觉到那是黛塔。

他咽着唾液,听见自己喉咙里嘎嗒作响。

保持警觉。

是的。但此时此刻,他却从来没有感觉到如此渴睡,如果他愿意,马上就会睡死过去,睡眠准会毁了他。

当他睡着的时候,黛塔就会到来。

黛塔。

埃蒂奋力甩脱睡意,撑开浮肿而沉重的眼皮注视着没有任何动静的山峦,心里想着不知需要多长时间罗兰才能带人回来,那是第三个——推者,不管是男是女。

“奥黛塔?”他不抱希望地呼喊着。

只有沉默回答他的呼喊。对埃蒂来说,这是等待的开始。

推者 The Pusher

第一章 苦药

1

当枪侠进入埃蒂的时候,埃蒂有过恶心和被窥视的感觉。(罗兰却没觉出什么,这是埃蒂事后跟他说的。)好像是这样,换句话说,他对枪侠的出现有某种模糊的感觉。到了黛塔那儿,罗兰是被人撵着朝前赶,不管喜欢还是不喜欢。黛塔对他的存在也有感觉;从某种不可思议的层面上说,她好像是在等候他的到来——等着他,或是另一个,一个更经常的造访者。从这一点来说,他感到当初一进入她的意识她似乎就完全明白他的出现。

杰克·莫特没有这种感觉。

他太专注于这个男孩了。

两个星期来他一直在打量着这个男孩。

今天他要来推他了。

2

甚至是从后面(枪侠的眼睛)看,罗兰也认出了这个男孩。就是他在荒漠的车站遇到的男孩,这男孩他根据山中的神谕拯救过,后来两种选择又摆在他面前:救这个男孩还是去追赶黑衣人,他在这之间做出牺牲男孩的决定;这男孩倒自有说法,去吧——在他坠入深渊之前男孩对他说,在这个世界之外还有其他的世界。显然这男孩说得没错。

这男孩就是杰克。

他一手捧着棕色纸袋,另一只手拎着帆布袋的提攀。从帆布袋鼓鼓囊囊的样子看,枪侠想那里面装的肯定是书。

街上车水马龙,男孩在等着过街——这街道跟他带来的囚徒和影子女士所在的地方是一样的,他明白了,在这一刻,没有什么是有意义的。没有什么是要关注的,除了下面几秒钟里将要发生的或是没有发生的事儿。

杰克不是经由任何魔法门进入枪侠的世界的,他通过了一个更直接也更容易理解的入口:他死于他自己的世界,然后在罗兰的世界里再生了。

他曾被谋杀。

更准确的说法是,他曾被人推过一把。

他被推到街上;在他上学的路上被一辆汽车从身上碾过,他一只手拿着午餐盒,另一只手拿着书。

被一个身着黑衣的人推了一把。

他就要这样干了!他这就要动手了!在我的世界谋杀他,这是对我的惩罚——在我能够出手干预之前让我眼睁睁看着他在这个世界被谋杀!

然而,对野蛮命运的拒绝一直是枪侠一生的使命——这是他的命运,如果你喜欢这么说——所以他甚至连想也没想一下就直奔而去,行动之迅速就像是身体本能的条件反射。

意识中出现了一个既恐怖又具讽刺性的念头:如果他进入的这个身体就是那个身着黑衣的男人该怎么办?这么急切地冲过去要救这个男孩,却看见是自己的手伸出去推那男孩该怎么办?如果这种可以控制的感觉只是个错觉该怎么办?要知道,沃特最后那个嬉皮笑脸的玩笑说的就是罗兰自己才是那个谋杀男孩的凶手。

3

在那一瞬间,杰克·莫特失去了注意力,脑子里绷紧的那根弦突然消失了。就在跳出去要把那男孩推向街心的当口,他感到身体反应在意识中发生了错位——就像是痛在这边而痛感却在另一边。

当枪侠楔入之际,杰克还以为脖子后边哪儿叮了个虫子。不是那种螫人的蜜蜂,丝毫没有叮咬的感觉,只是像被挠了一般有点痒痒的。蚊子,也许吧。然而,瞬息之间一点小小闪失偏偏就发生在这节骨眼上。他拍了一下,转而又去注意那男孩。

他以为这一切只是一眨眼的事儿,其实,已经过去了七秒钟时间。枪侠的快进快出他都没有觉察到,周围没有一个人注意到他脸上那副金边眼镜后边的变化(上班族大多经由地铁站去往下一个街口,他们满面睡容,半梦半醒的眼睛只能看见他们自己),杰克本来深蓝色的眼睛变成了浅蓝色。也没人注意到这双眼睛又变深了,变回到通常的钴蓝色,而就在这当儿,他重新把注意力集中到男孩身上,可是错过了最佳时机,他不由懊恼透顶。交通指示灯颜色变了。

望着男孩睡眼惺忪地穿过马路,杰克调转身子从来时的路上逆向而行,往过街的人流中硬挤过去。

“嗨,先生!留神——”

一眼瞥去这是一个脸蛋像凝乳一般白皙的少女。杰克粗野地把她推到一边去,甚至都没有回头瞧一眼她那嗔怒的模样,她挥起手上的教科书扔了过来。他向第五大街走去,离开了四十三号这处街角,照计划那男孩原本今天要在这儿殒命。他低着头,双唇紧抿的样子看上去就像没有嘴巴只有一道横在下颏上的长长的疤痕。拐角那儿显然是交通拥堵之处,可他非但没有慢下来反而加快了脚步,走过了四十二号,四十一号,四十号。在通往下一个路口的半截腰上,他经过一幢楼房,在这楼房里那个男孩仍然活着。他只是朝那儿瞥了一眼,他跟踪这男孩已有三个星期了,每天一早上学前就盯上了他,跟着他从这幢楼房一直走到三个半街区外的一个角落,然后径直走向第五大街。这个角落,在他看来是下手的最佳地点。

被他推搡的女孩跟在他身后尖吼着,但杰克·莫特没有去留意她。一个业余的鳞翅目昆虫收集者是不会去留意一只普通蝴蝶的。

杰克,从他的某种行事方式来看,很像一个业余的鳞翅目昆虫收集者。

就职业而言,他是一个成功的特许专利代理人。

推人只是他的业余爱好。

4

枪侠从那人的意识中回过神来时几乎昏厥过去。如果这是某种释然的感觉,也只是因为那家伙不是黑衣人,也不是沃特。

这一切简直让他惊呆了……然后他恍然大悟。

脱离了自己的身体后,他的意识——他的命运,像以往一样强健而敏锐,而蓦然之间的恍然大悟像是一把凿子猛地扎进太阳穴。

他离开时还没有明白这一点,而当他确信男孩已安然无恙,又溜回来时,他懂了。他发现此人和奥黛塔之间的某种联系,这种巧合真是太令人惊讶也太可怕了,还有他终于明白了抽到的三张牌到底是哪三张,他们究竟是什么人。

第三个不是此人,不是这个推者;第三个的名字,沃特说过是“死亡”。

死亡……但不是冲你来的。这是沃特说的,那个机敏堪比撒旦的家伙,他说的。一个律师的答复……如此接近那个隐藏在阴影中的真相。死亡不是针对他的;死亡成了他。

那囚徒,那女士。

死亡是第三人。

突然,他完全确信自己就是那个第三人。

5

罗兰楔入之际就像无影无踪的弹射物,当他一眼瞥见那个身着黑衣的男人时,一个毋须操心的弹射程序就启动了。

他想到,如果他没有出手阻止这个身着黑衣的男人谋杀杰克(这也许是个悖论),而是等他抵达车站后才发生这样的事儿(他阻止了那人谋杀杰克),也许时间之维就把一切发生过的事情都取消了……这么想只是为了确认这一点,如果他在这个世界救下了杰克,那就意味着过后他没有可能遇到杰克了,发生过的每一件事,过后可能也会改变。

改变什么呢?甚至连推测的可能都没有。他从没想过这是他追寻的尽头。而且可以肯定地说这种事后的推理终究是一种虚拟现实;如果他曾见过那个身着黑衣的男人,不管会有什么后果,不管会有什么似是而非的悖论,不管冥冥之中注定了何种命运,他肯定会用他进入的那个身体的头部朝沃特当胸部顶去。罗兰别无选择,只能这样做,对这事儿他控制不了,就如一把枪不能拒绝手指去扣动扳机射出子弹。

如果所有的一切都得到地狱去解决,那也只好随它去了。

他快速地扫视着簇拥在拐角的人群,张望着每一张面孔。(他看女人的面孔也像看男人一样仔细,万一有人假扮女人呢。)

沃特不在那儿。

他慢慢地放松下来,像是紧扣着扳机的手指在最后一刻松弛下来了。不;沃特不在这个男孩附近,枪侠不知怎么觉得这不是那一天。绝不是那一天。是挨近那个日子了——不到两星期,也许一星期,甚至也许只差一天——但还不是那一天。

于是他返回了。

他在路上看见……

6

……震惊之下他茫然不知所措:这是他穿过第三道门钻入其脑袋里的那个男人,那时他坐在一处破败的出租房窗前等着什么人——那幢房子里尽是这种被人遗弃的房间——被人遗弃了,夜间却被醉鬼和疯子占据。你知道什么是醉鬼,因为你闻到过他们身上浓烈的汗臭和刺鼻的尿骚味。你知道什么是疯子,因为你也许领教过他们那种心神错乱的怪模怪样。这房间里仅剩的家具是两把椅子。杰克·莫特都拿来用了:一把坐着,一把顶住开向过道的房门。他不想受到突如其来的打扰,当然最好是别给人打扰的机会。他靠近窗口朝外张望,同时隐藏在斜斜的阴影线后面以免被什么闲逛的路人瞧见。

他手里捏着一块粗糙的红砖。

这砖块是从窗外扒来的,那儿许多砖头都松动了,这些砖头有年头了,边角风化了,但拿在手里很沉。大块的砖头黏合在年头久远的砂浆上就像粘在船底的吸附物。

这个男人想用砖头去砸人。

他可不管砸着谁;作为一个谋杀者,他是机会均等论者。

过了一会儿,一个三口之家从下面沿着马路走过来了:男人、女人、小姑娘。那姑娘走在最里面,显然是想让她避开车辆。这里离车站很近,但杰克·莫特可没留意什么车辆交通。他在意的是像这种能够被他利用的楼房太少了;这房子已经毁了,里边丢满乱糟糟的废弃物,破木条、碎砖头和碎玻璃。

他只朝外探出了几秒钟,他脸上戴着太阳眼镜,金黄色头发上扣着一顶不合时令的针织帽。这也像是一把椅子顶在门把手下面,一个道理。即使是在你还没有感觉到有什么危险值得担心时,减少那些可能存在的危险也并无坏处。

他穿着一件过大的汗衫——几乎长及他的大腿中段。这种可以遮掩真实身材(他很瘦)的大号衣衫肯定是他特意选用的。这种大汗衫还有另一项功用:每当他对人进行“深水炸弹攻击”时(玩“深水炸弹攻击”这一手是他时常萦绕于心的念头),总要弄湿裤子。这种宽松下垂的汗衫正好能遮住工装裤上湿乎乎的印渍。

现在他们走近了。

别开枪袭击,等一下,再等等……

他在窗边颤抖着,拿砖的手收回到自己肚子旁边,又伸出去,再又收回来(但这回收到半腰上停住了),然后他身子扑了出去,这会儿完全清醒了。他总是在倒数第二下出手。

他投出砖头,看着它落下。

砖头落下去,在空中翻着筋斗。阳光下杰克清晰地看见那上边挂着的砂浆。在这一时刻几乎其他每一样东西也都清晰可辨,一切都以极其完美的准确性和完美的几何形态演绎着其中的物质关系;这事情是他对生活的一种实体性的推进,如同一个雕塑家用锤子敲打凿子改变着石头,一块粗粝的物体就这样创造出某种新的东西;这是世界上最了不起的事情:富于理性,也充满狂喜。

有时他也会失手,或是干脆扔偏了,正如一个雕塑家也可能会凿出一些毛病,或是凿坏了,不过这回却是完美的一击。这块砖头不偏不倚地击中那个穿着鲜亮的格子裙的姑娘头部。他看见了鲜血——那颜色比砖头鲜艳。当然,溅开的鲜血最终也会干结成同样的褐紫红色。他听见那母亲发出尖叫。他立马开溜。

杰克蹿出房间,把原先顶在门把手下面的那把椅子扔到远处的角落里。(跑过房间时还踢掉了他刚才等待时坐的那把椅子。)他猛地脱掉那件大汗衫,从背后的包里取出一块扎染手帕。他用手帕拧开门把手。

不会有指纹留下。

只有菜鸟才会留下指纹。

门转开了,他把手帕塞回包里。他下去穿过大厅时装成一个喝得晕晕乎乎的酒鬼。他没朝周围看。

四处东张西望也是菜鸟。

老鸟知道看来看去会让别人心生疑窦。四处张望可能会被认为是事件知情者的某种证据。有些自作聪明的条子没准就会把你作为事件嫌疑人而盯上,你就可能受到调查。只因为你曾神经兮兮地朝四周张望了一眼。杰克觉得没人会把他和犯罪活动联系到一起,即使有人认为这一“事件”颇为可疑并会对此展开调查,但是……

冒可以接受的风险。把可能存在的危险降低到最小。换句话说,应该总是把椅子顶在门把手下边。

他走过满是尘土的走廊,那儿油漆剥落的墙面上裸露着里边的板条,他垂着脑袋,自言自语地嘟囔着,就像你在街上时常可以见到的那些流浪汉。他依稀听见那女人——那女孩的母亲的尖叫,他估计是——尖叫,声音从楼前那儿传来;那呜呜咽咽的动静自不必理睬。所有这些事情发生之后的举动——那种嘶喊,那种惘然无措,那些伤者的泣啜(要是那伤者还能哭得出来),杰克都不会在乎。他在乎的只是这一点,这个推动之举改变了事物的日常进程,给那爝火不熄的生命重塑了新的肌理……还有,也许,命定的一切不仅仅是这一击,而是呈环状向四周推衍,就像把一块石头扔进平静的池塘。

谁说他今天不是塑造了一个宇宙,或者说,就在未来的某个时刻?

上帝啊,怪不得他湿了自己的工装裤!

他走下两截楼梯没碰上人,但他还是这么表演着,走起来不时晃一下身子,但绝不弄出趔趔趄趄的样子。晃一下身子是不会被人记住的。而一个夸张的趔趄却有此可能。他嘟囔着,但绝不说一句能让人听明白的话,不做戏的表演总比演得夸张过火要好。

他从破败不堪的后门出去,走进一条小巷,那儿满是人家丢弃的垃圾,还有印满日月星辰的破瓶子什么的。

事先他早已安排了逃离的路径,每一件事都做了筹划(冒可以接受的风险,把危险降到最小,凡事都要做一只老鸟);而这种做事有计划的个性正是他让同事们印象深刻的原因,自然让人觉得他是一个很有前途的人(不消说他也有意奔前程,可他不想奔到监狱里去,也不想奔去坐电椅)。

有几个人沿街跑来,拐进了这条小巷,他们只是跑进来看看是哪儿发出尖叫,没有留意杰克·莫特,他已经摘去不合时令的针织帽,只是还戴着太阳镜(在如此晴朗的早晨,在这地方并不显得突兀)。

他拐进另一条小巷。

出来时转到另一条大街上。

现在他从容地走在一条比前面两条小巷都干净的巷子里——朝哪儿看几乎都挺像样。这条巷子通向另一条大街,北边的街区那儿有一处公交车站。不到一分钟他就看到了一辆到站的公交车,这也是事先计划的一部分。车门一打开杰克就上去了,把十五美分硬币投入硬币箱。司机没多看他一眼。挺好,但即便司机多看了他几眼,看到的也不过是一个穿牛仔裤的怪怪的家伙,像是那种无业游民——身上那件大汗衫就像从救世军垃圾袋里捡来的东西。

准备,要有准备,做一只老鸟。

杰克·莫特的秘密是做什么都很成功,无论工作还是游戏。

车子开过了九个街口后,经过一处停车场。杰克下了车,走进停车场,打开自己的车(那是一辆不起眼的五十年代中期的雪佛莱,外观仍然很不错),开车回纽约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