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而且她也非常不喜欢我,对吗?”

是的,埃蒂想,但也挡不住她认为你是幻想中的一颗鼻屎。他没有说出来,只是点了点头。

“理由几乎是一样的,”枪侠说,“她不是那个我进入她脑袋里的女人,不是你看见的那个,完全不是。”

埃蒂呆住了,然后突然点点头,变得兴奋起来。那个镜子里模糊的影子……那张狂吼乱叫的脸……这个人是对的。耶稣基督啊,当然他是对的!这根本不是奥黛塔。

接着他想起了那双手,从披巾里漫不经意地伸出来,然后又似乎漫不经心地把那些假珠宝搂进她那个大皮夹里——看上去几乎就是这样,好像她等着被抓似的。

戒指就在那儿。

同样的戒指。

但这并不意味着应该是同一双手啊,他漫无边际地想开去,可是只持续了一秒钟。他仔细看过她的手。是同样的手:手指纤长而优雅。

“不,”枪侠继续说,“她不是的。”他的蓝眼睛仔细地端量着埃蒂。

“她的手——”

“听着,”枪侠说,“仔细听好了。我们的生命可能就取决于这件事了——我的生命,因为我又病了,你的生命,因为你已经爱上了她。”

埃蒂无语。

“两个女人同在她一个身躯里。在我进入她脑子里时她是一个女人,而当我把她带回到这儿时她又变成了另一个女人。”

这会儿埃蒂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还有其他的一些事情,一些奇怪的事儿,或者是我不理解,或者是我理解了却又飘开去了。似乎是很重要的事儿。”

罗兰的眼光越过埃蒂,朝海滩边的轮椅看过去,那轮椅孤零零地从一个乌有之乡过来,停在短暂的旅程尽头。他把目光收回到埃蒂身上。

“我几乎一点也不明白,或者是不理解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但你自己得留点神。你明白吗?”

“是的。”埃蒂感到自己的肺部似乎没什么气了。他明白——或者,至少是对枪侠说的事儿有一种看电影似的表面的直截了当的理解——但是他的肺部似乎没有气来支撑他解释这些,也不可能有。他感到似乎罗兰把他所有的气都给放跑了。

“好,因为在门另一边的这个女人,这个我进入过她脑子的女人,就像晚上爬出来的那些大螯虾一样危险。”

第四章 黛塔在另一边

1

你自己得留点神,枪侠是这样说的。埃蒂嘴上表示他说得没错,但枪侠知道埃蒂其实没明白他在说什么:埃蒂的整个深层意识中——不管那儿是不是还有点知觉,并没有领悟他这话里的要旨。

枪侠看到了这一点。

他这样叮嘱对埃蒂有好处。

2

半夜里,黛塔·沃克的眼睛突然睁开了。这双富于智慧的眸子警觉而清醒。

她记得每一件事:她怎样与他们搏斗,他们怎样把她捆到轮椅上,他们怎样讥笑她,叫她黑母狗,黑母狗。

她记得怪物钻出水面,还记得那两人之中的一个——年纪大的那个——杀死了一个怪物。年轻的那个升起一堆火在那儿烧烤,随后便递给她一块串在细棍上还冒着烟的怪物肉,他咧嘴而笑。她记得自己唾他的脸,记得他咧着嘴的笑容变成了白鬼子绷着脸的怒容。他朝她脸上狠狠抽了一下,告诉她,好哇,你就呆着吧,你就要来月经了,黑母狗,等着瞧吧。然后他和那个大坏蛋到一边去了,那个大坏蛋拿出一大块肉,慢条斯理地切开,在这荒凉的海滩上(他们带她来的地方)烤炙着。

烤熟的肉香气诱人,她却丝毫没有流露一点想吃的意思。年轻的那个还举着一块肉到她面前舞动了一番,嘴里唱着咬呀咬,黑母狗,快来咬它一口吧,她坐在那儿像块石头一样,沉浸在自己的内心之中。

后来她睡着了,此刻竟醒了,他们捆在她身上绳子取掉了。她这会儿不在轮椅上,而是躺在地上,身上盖着一条毯子,下面还铺了一条,离着潮汐线很远,下面那些怪物还在爬来爬去地询问着,从水面上攫获倒霉的海鸥。

她向左边看,什么也没有。

她向右边看,看见各自裹在毯子里的两个男人睡在那儿。年轻的那个离她近些,那个大坏蛋把卸下的枪带搁在自己身边。

枪还上着膛。

你们犯了个严重的错误,他妈的,黛塔心里想着,向右边翻了个身。压在她身下的沙子吱吱作响,但这动静完全被风声、涛声和怪物们的询问声掩盖了。她慢慢爬过沙地(她自己这会儿就像是只大螯虾),两眼闪闪发亮。

她伸手触到枪带,接着便拖过一把枪。

枪很沉,枪柄磨得很光滑,她捏着很不称手。当然这点重量对她不算什么。她有强壮的手臂,她是黛塔·沃克。

她又往前爬了几步。

年轻的那个睡得像个打呼噜的石头,但那个大坏蛋却在睡眠中被什么惊扰了一下,她连忙停住把脸埋下,等他平静下来。

他西个狗娘养的鬼鬼祟祟的东西。你得检查一下,黛塔,你得检查,为了保险。

她发现这枪磨损的弹膛松开了,她想把它推上去,硬是推不上,于是她就去拉。这下枪膛弹开了。

装着子弹!他妈的装着子弹!你得先把那个年轻的砰地送上西天,然后送那个大坏蛋去见鬼,叫他嘴巴咧得老大老大——笑吧,白鬼子,这下我看你能跑到什么地方去——好了,这下你就可以把他们全都收拾干净了。

她把枪膛卡回去,拉开枪栓……然后就等着。

这时一阵风刮过来,她把枪上的扳机扳起。

黛塔举着枪侠的枪瞄准埃蒂的太阳穴。

3

枪侠一只眼睛半睁半闭,一切都看在眼里。高热又起来了,好在不算很严重。还没有严重到使他不信任自己的眼睛。所以他等待着,眼睛半睁着,手指扣在他身体的扳机上,这副身体曾一直是他的左轮枪——当左轮枪不在手里的时候。

她扣动了扳机。

卡嗒。

当然是卡嗒。

当他和埃蒂说完话带着水袋回来时,奥黛塔·霍姆斯已在轮椅上睡得很沉了,身子歪向一边。他们在沙地上给她铺了最好的床,把她轻轻地从轮椅上抱下来放在铺好的毯子上。埃蒂说她可能会醒过来,但罗兰知道得更清楚。

他去杀了大龙虾,埃蒂生了火,他们吃了饭,给奥黛塔留下一些第二天早上吃。

然后他们聊了一会儿,埃蒂说了什么,像是突如其来的一道闪电,击中了罗兰。很明显,却是稍纵即逝,不可能完全弄明白,但他已经明白不少了,只要一道幸运的闪光,面对躺在地上的这个人,他就有可能看出一点端倪。

本来,他当时完全可以告诉埃蒂,但他却缄口不言。他明白自己只能是埃蒂的柯特,当柯特的某个弟子被意外的一击打伤时,柯特的回答总是一个样:一个孩子在被砸破手指之前是不会懂得大锤的。起来,小子们,不准再哼哼唧唧!你已经忘了你父亲长什么样了!

所以埃蒂睡着了,尽管罗兰说过叫他留点神。罗兰确信这两人都睡着了,(他等那位女士还等了更长时间,他觉得,她可能会耍什么花招,)才卸下磨损的枪套,解开带子,(这时砰的一声弄出点动静,)搁在埃蒂身旁。

然后,他就等着。

一个小时;两个小时;三个小时。

差不多快到四个小时的时候,他已经疲惫至极,发烧的身体终于打起了瞌睡,他觉察到那位女士醒了,自己也完全醒过来了。

他看见她翻了个身。他见她沿着沙地爬到他搁枪带的地方。看着她拿起一把枪,挨近了埃蒂,然后停下了,她抬起脑袋,鼻孔像是在闻什么,四下探嗅着。当然不会是在闻空气,她是在辨察什么。

是的。这就是那个他带过来的女人。

她的眼睛向枪侠这边扫视过来,枪侠在假寐,她或许能感觉到。他装着睡去。当他感觉到她的视线瞥过去了时,便醒了过来,睁着一只眼睛。他看见她开始举枪——她干这个比罗兰第一次见埃蒂做这事儿还更麻利似的——她举枪瞄准埃蒂的脑袋。但是她又停下了,她脸上充满了一种无法描述的诡谲。

那一刻,她让他想起了马藤。

她拨弄着左轮枪的旋转枪膛,一开始弄错了,接着就弹开了。她检视里面的弹头。罗兰绷紧着神经,先是等着看她是不是知道撞针已经顶上了,接下去等着看她是不是会把枪转过来,检查枪膛另一端,那里面是空的,只有一些铅(他想到了用已经哑火的弹药装在枪膛里;柯特曾告诉过他们,每把枪归根结底都受制于魔法。弹药哑火过一次也许就不会有第二次了)。如果她这样做的话,他就会马上跳起来。

但她只是把旋转枪膛弹拨转一下,开始扳起扳机……接着又停下了。停下是因为风刮过来弄出了低微的卡嗒一声。

他想:这是另一个。上帝,她是个魔鬼,这一个,而且她是没有腿的,但她肯定和埃蒂一样也是个枪侠。

他等着她。

一阵风刮过。

她把扳机完全扳起,枪口离埃蒂的脑袋只有半英寸。她咧嘴做出一个厌恶的鬼脸,扣动扳机。

卡嗒。

他等着。

她又扣击了一次,又一次,又一次。

卡嗒—卡嗒—卡嗒。

“操他妈的!”她尖叫起来,麻利地把枪转了个个儿。

罗兰蜷起身子,但没有跳起来。一个孩子在被砸破手指之前是不会懂得大锤的。

如果她杀了他,等于杀了你。

没关系,柯特的声音无动于衷地回应道。

埃蒂被惊醒了。他的反应能力不错;他迅速躲闪,以避免被那一下击中或砸死。所以那枪柄没有击在他脆弱的太阳穴上,只是砸在他下巴一侧。

“怎么……老天!”

“操你妈的!操你白鬼子的妈!”黛塔尖叫着,罗兰见她又一次举起枪。好在她没有腿脚可挪动,埃蒂只要够胆量还能及时闪开。埃蒂这次如果不吸取教训,他就永远不可能学乖了。下回枪侠再告诫埃蒂留点神时,他该明白了,你瞧——这母狗下手极快。要指望埃蒂出手麻利,指望这位女士因身子虚弱而放缓动作,那不明智。

他纵身而起,奔到埃蒂身边,朝那女子后背狠命一击,终于制住了她。

“你想要这个吗,白鬼子?”她朝他厉声喊叫,两腿夹着埃蒂腹股沟那儿拼命碾压,手里还举着那把枪在他头顶上挥动着。“你想要这个?我就给你想要的,瞧呀!”

“埃蒂!”他又喊道,这次不是呼喊而是命令。这工夫埃蒂只是蹲在那儿,两眼大睁着,下颏淌着血(那儿肿起来了),傻呆呆的,两眼大睁着。闪啊,你难道不能躲开吗?他想,是不是你不想躲开?他这会儿快没力气了,很快她就会把这沉甸甸的枪柄砸下来,她要用这枪柄砸断他的手……如果他还扬着手臂就难逃一劫。如果他还不动手,她就要用这枪柄砸他脑袋。

埃蒂赶在这时出手了。他一把攥住朝下荡悠的枪柄,她立刻尖叫起来,转身来对付他,朝他一口咬下去,活像一个吸血鬼,用南方口音甩出一连串骂骂咧咧的咒语,埃蒂压根儿听不懂她说什么;对罗兰来说,这女人像是突然说起外国语来了。埃蒂从她手里狠命夺下那把枪,这样罗兰就可以制住她了。

这时她甚至都没有使劲挣扎,只是不停地甩着脑袋,胸部急遽起伏,咒骂声中汗水沾满了她的黑脸。

埃蒂瞪着眼睛看她,嘴巴一张一合,像一条鱼似的。他试探地摸摸下颏,湿漉漉的,伸回手一看,指头上都是血。

她尖声嚷嚷着要把他们两人都杀掉;他们没准是要强奸她,但她会用她那个口子干了他们,他们会看见的,那是一处长着一圈利齿专吃狗娘养的口腔,他们要是想试着伸进去的话,就会看见这样的下场。

“这到底是什么该死的——”埃蒂傻傻地问。

“拿上一支我的枪,”枪侠喘着大气对他说。“拿上。我把她从我身上翻下来,你抓住她的胳膊把她两只手绑到身后。”

“操你们奶奶的!”黛塔尖声喊道,她无腿的身躯一个鱼跃,力量大得差点把罗兰掀翻在地。他觉出她一直在用自己右腿上那点残剩的部位使着劲儿,一次又一次地想要顶到他的球上去。

“我……我……她……”

“快点,上帝诅咒你父亲的老脸!”罗兰咆哮起来。这下埃蒂动手了。

4

在用枪带把她捆绑起来时,有两次他们还差点让她挣脱出去。埃蒂好歹用罗兰的枪带在她腰上打了个活结,这功夫罗兰——使出浑身力气——把带子两头在她身后系紧,(与此同时,他们还得防着她扑过来咬噬他们,就像一只蠓蛇似的;埃蒂已经扎好了带子,她是咬不着了,但枪侠却被她吐了一身唾沫,)然后埃蒂把她拖下来,手里牵着打了活结的带子。他不想伤害这个不停地扭动着、尖叫着、咒骂着的东西。这东西比大螯虾更凶险,因为知道它有更高的智力,但他知道这东西可能也是美丽的。他不想伤害隐匿在这具躯壳里面的另一个人。(就像藏在魔术师的魔术盒里某个隐秘之处的一只活鸽子。)

奥黛塔·霍姆斯正在里面的某个地方尖声呼叫。

5

虽然他最后的一匹坐骑——一头骡子——死了很久很久,他都快记不起它了,枪侠倒还保留了一截缰绳(也曾让枪侠用做很不错的套索)。他们用这绳子把她绑在轮椅上,当她想像着他们要干什么勾当(或是误以为他俩最终想做的就是那桩事,是不是?)那工夫,他们已经摆弄完了。然后他们就闪到一边去了。

如果不是因为下边有大龙虾似的玩意儿在爬来爬去,埃蒂真想下去洗洗手。

“我好像要吐出来了。”他嘎嘎的嗓音忽粗忽细,很像是青春期男孩变音的嗓门。

“你们干嘛不把活儿干完,不去吃了对方的鸡巴?”轮椅里那个挣扎着的东西还在尖声大叫。“你们干嘛不把活干完,难道还怕一个黑女人的屄?你们干啊!把喷出的蜡烛油舔干啊!有机会就干嘛,黛塔·沃克要从这椅子里出去,把你们这皮包骨头的白蜡烛掰断了去喂下面那副转个不停的电锯!”

“她就是我进去过的那个女人。现在你相信我了吧?”

“我在这之前就相信你了,”埃蒂说,“我告诉过你的。”

“你只是相信你相信的。你相信你最上心的事情。你相信事情最后会弄到这副样子吗?”

“是的,”他说,“上帝,是的。”

“这女人是个怪胎。”

埃蒂哭了。

枪侠想去安慰他,然而终于没做出这种渎圣之举,(他太记得杰克的事了,)他拖着再度发烧的身体和内心的痛楚踱入黑暗之中。

6

那天晚上更早些的时候,奥黛塔还在睡觉,埃蒂说,他想他可能明白了她身上什么地方出了岔子。可能。枪侠问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她可能是得了精神分裂症。”

罗兰只是摇摇头。埃蒂向他解释自己理解的精神分裂症是怎么回事,那是他从《三面夏娃》①『注:《三面夏娃》(The Three Faces of Eve),一部表现多重人格的经典影片,福克斯公司一九五七年出品。』那部电影里了解到的,当然还有各种电视节目(大部分是他和亨利百无聊赖地坐在那儿观赏的电视肥皂剧)。罗兰点点头。是的。埃蒂解释的这种症状听上去没什么不对。一个女人有两副面孔,一副光明一副黑暗。有一副面孔就像是那个黑衣人给他看过的第十五张塔罗牌上那张脸。

“那么他们并不知道——这些精神分裂症病人——还有别的表现吗?”

“不知道吧,”埃蒂说,“但是……”他的声音沉下去了,闷闷不乐地看着那些大螯虾爬行着,询问着,询问着,爬行着。

“但是什么?”

“我不是缩水剂②『注:缩水剂,原文shrink,埃蒂用的是俚语中的意思,指精神病医生。』,”埃蒂说,“所以我不是很清楚——”

“缩水剂?什么是缩水剂?”

埃蒂敲敲太阳穴。“治脑子的医生。诊治你意识疾病的医生。正确的叫法应该是精神治疗医生。”

罗兰点点头。他更喜欢缩水剂这个叫法。因为这个女士的意识实在太大了。比正常人要大出一倍还要多。

“但我觉得精神分裂症的人几乎总是明白他们有什么地方出了毛病了,”埃蒂说,“因为意识当中有空白。也许我弄错了,但我知道他们经常是以两个人的面目出现,两个都认为自己是失去一部分记忆的人,因为当另一种人格在那儿居控制地位时,他们就出现了记忆空白……她……她说她记得每一件事。她真的说过她记得每一件事。”

“我想你是说过她不相信发生在这儿的任何事儿。”

“是的,”埃蒂说,“但现在已经忘记了。我试着对她说,不管相信不相信,她记得是从卧室里被带到这儿来的,她穿着浴袍在那儿看午夜电视新闻,然后就到了这儿,丝毫没有断裂的地方。从她在卧室里看电视,到你从梅西公司把她带到这儿,她没有感觉到这当中插进了另外的什么人或事。该死的,那肯定是第二天或甚至一个星期后的事儿。我知道那儿还是冬天,因为大多数在商场购物的人都穿着外套——”

枪侠点点头。埃蒂的观察是敏锐的。那很好。他没看见那些赃物和披肩,也没看见戴着手套的手从外套口袋里伸出来。但这只是开始。

“——但是除此之外,要说奥黛塔身子里有另外一个人有多久了,并不是很重要,因为她不知道。我觉得她是处在一种她从来没有经历过的情形当中,她对两边都心存戒意,于是就弄得脑子分裂了。”

罗兰点点头。

“那些戒指。看见这些玩意儿让她大吃一惊。她不想让人看见,却让人看到了。就是这样。”

罗兰问:“如果这两个女人不知道她们生存在同一个躯体里,如果她们甚至都没有怀疑也许什么地方出了问题,如果每一个人都保留着自己那一部分真实的记忆,又用对方的记忆去填充缺失的时间,我们拿她怎么办?我们怎么跟她相处?”

埃蒂耸耸肩。“别问我。那是你的问题。是你说你需要她的。该死的,你冒着自己脖子被割断的危险把她带到这儿。”埃蒂这会儿又想起那情形,他记得自己蹲在罗兰的身边,拿着罗兰的刀子架在罗兰的脖子上,突然笑出声来,可是没有一点幽默感。从字面上看,确实是冒着脖子被割断的危险,伙计,他想。

沉默降临在两人中间。那会儿奥黛塔平静地呼吸着。枪侠又一再告诫埃蒂留点神,(声音很响,那女人如果只是佯睡,能听得到,)然后说自己要去睡觉了,埃蒂说的话像一道闪电在罗兰意识中突然闪过,这至少使他部分地明白了他需要明白的事儿。

在最后关头,当他们通过这道门时。

她在最后变了一个人。

他总算明白了某些事情,某些事情——

“告诉你吧,”埃蒂郁闷地凝视着残余的火光,“当你带她通过那道门时,我感到我也精神分裂了。”

“什么?”

埃蒂想了一下,耸耸肩。这太难解释了,也许是他太累了。“这并不重要。”

“为什么?”

埃蒂看着罗兰,明白他是为了一个重要原因提出一个重要的问题——也许他这么以为——他想了一分钟的样子。“真的很难说清楚,伙计。看着这道门,完全让我迷糊了。当你盯着什么人穿过这道门时,那感觉就像你也跟着一道穿过来了。你明白我说的意思。”

罗兰点点头。

“我看着那情形像是在看电影——别管它,这不重要——一直看到最后。当时你带着她转向门道这边,这时候,我第一次看见了我自己。就像是……”他搜索着合适的字眼,但就是不知怎么说。“我不知道。应该像是对着一面镜子的感觉吧,但我想,那不是镜子……因为那像是在看着另外一个人。像是把里面的东西给翻到外面来了。像是在同一时间出现在两个地方。该死。我不知道。”

然而,枪侠却惊呆了。这是他们通过门道时他曾感觉到的;这就是发生在她身上的事,不,不只是她,是她们:在那一瞬间,黛塔和奥黛塔互相看到了对方,并不是一个人在看着镜子里的影像,而是分开的两个人;镜子成了窗玻璃,在那一瞬间,奥黛塔看见了黛塔,黛塔看见了奥黛塔——她们同样都是惊恐交集。

她们各自都明白,枪侠阴冷地想。此前她们也许并不知道,但现在知道了。她们以前试图想把自己给隐藏起来,但在那一瞬间,她们看见了对方,心里就明白了,现在是心照不宣,相安无事。

“罗兰?”

“怎么?”

“只是喊你一声,看你是不是睁着眼睛睡着了。看上去你足有一分钟时间像是睁着眼睛睡了,你知道,你的眼神好像在老远的地方。”

“如果真是那样,那我现在回来了,”枪侠说。“我要睡了。记住我说过的话,埃蒂,留点神。”

“我明白。”埃蒂说。但罗兰知道——不管身上有病没病,今晚只能由他担当守夜人了。

接下来就发生了前叙一幕。

7

骚乱过后,埃蒂和黛塔·沃克又睡过去了(她并没有完全睡着,瘫在轮椅里完全是一副累趴了的样子,身子朝一边歪着,像是要挣开绳子似的)。

枪侠,却清醒地躺在那儿。

我得把她们两人引向一场争斗,他想,但他不需要埃蒂所说的“缩水剂”来告诉自己这样一场争斗可能会带来死亡。如果光明的一方,奥黛塔赢了,可能一切都会好起来。如果黑暗的一方赢了,很有可能,她整个儿就玩完。

但他真切地意识到,要做的不是把哪一方给灭了,而是整合。他很清楚地意识到,这对他可能具有的价值——她们——黛塔·沃克身上的坚定顽强——这是他看中的——但必须把她控制住。还有许多路要走。黛塔把他和埃蒂称作某一类的怪物,她称他们操他妈的白鬼子。这是惟一危险的错觉,弄不好或许真会成为可怕的怪物——那些大螯虾不是他初次遭遇的危险动物,也不会是最后出现的。这舍命战斗到底的女人,他曾进入过的人——今晚再次显现了她深匿的可怕天性——那倒有可能使她在对付某些类型的怪物时变得非常得力,她要是换上奥黛塔温文尔雅的人文气质就更好了——尤其是现在他更需要帮手,他缺了两根手指,而弹药几将告罄,身体又开始发烧。

不过还须有一个步骤。我想如果让她们互相承认对方,少不了有一场她们彼此的冲突。怎么做到这一步呢?

他清醒地躺在漫漫长夜里,思忖着,身上的热度在升高。对自己的这个问题,他没有找到答案。

8

埃蒂在破晓前醒来,看见枪侠挨着昨晚的篝火灰烬坐在那儿,身上像印度人似的裹着毯子,他过去跟他坐到一起。

“你感觉怎么样?”埃蒂悄声问。那五花大绑的女人还在睡梦中,时而惊跳一下,时而咕哝一声,或是呻吟一下。

“没事。”

埃蒂审视地扫了他一眼。“你看上去不太好。”

“谢了,埃蒂。”枪侠干巴巴地说。

“你在发抖。”

“就会过去的。”

那女士随着一下惊跳又发出呻吟——这回有一个词几乎能让他们听得清清楚楚。好像是说牛津镇。

“上帝啊,我讨厌看到她这么绑着,”埃蒂喃喃地说。“像是谷仓里一头该死的牲口。”

“她很快就会醒来。到时候我们可以给她松绑。”

他俩不知是谁竟已讶然出声,因为轮椅里那位女士睁开了眼睛,平静的眼神,有点儿迷惑的凝视,是奥黛塔·霍姆斯的眼神在打量他们。

过了一刻钟,第一缕阳光照射在远处的小山上,眼睛又睁开了——但他俩看到的不再是奥黛塔平静的眼神,而是黛塔·沃克四下扫来扫去的疯狂眼神。

“我昏睡过去的这阵子你们干了我几回?”她问。“我下面那口子里滑溜得很,好像你们谁用那小白蜡烛干过几回了,你们那根操他妈的灰肉棒叫什么鸡巴玩意儿。”

罗兰叹着气。

“我们走吧。”他说着厌恶地踢踢脚。

“我哪儿也不去,操你妈妈的。”黛塔吵嚷起来。

“噢,会的,你会去的,”埃蒂说,“真是非常抱歉,亲爱的。”

“你们想让我去哪儿?”

“嗯,”埃蒂说,“一号门背后不够热,二号门背后更糟糕,所以嘛,我们得像个神志健全的人一样避开这些才好,我们要一直往前走,去看看三号门。这条路一直朝前走,我想也许还能碰上像哥斯拉或是三头龙基多拉①『注:哥斯拉(Godzilla)、三头龙基多拉(Ghidra the Three-Headed Monster)都是日本科幻电影创作的怪兽形象,前者最初见于一九五四年拍摄的同名影片,后者是一九六四年拍摄的《三大怪兽:地球最大的决战》的主角。』那类怪物。可我是个乐天派。我还是盼着会看见不锈钢厨具。”

“我不会去的。”

“你就要去了,行啦,”埃蒂说着转到她轮椅背后。她又开始挣扎起来,但枪侠在后面打的是活结,愈挣扎抽得愈紧。不一会儿,她就停止挣扎了。她是个充满邪毒的女人,但绝对不笨。(奇*书*网.整*理*提*供)她朝后扭头看看埃蒂,露齿一笑,这一笑吓得他朝后一缩——在他看来这大概是人类脸上最最邪门的表情了。

“好啦,我也许会在某个方面往前挪一点儿,”她说,“不过也许没你们想得那么远,白小伙儿。肯定到不了你们想像中最远的地方。”

“你什么意思?”

又是那回首挑逗的露齿一笑。

“你会看到的,白小伙儿。”她的眼神疯狂而冷静、坚韧,一瞥之间又转向枪侠。“你们两个都会看到的。”

埃蒂握住轮椅背后的把手,他们又开始朝北跋涉,现在,他们往前走时身后留下的不仅是脚印,还有两行女人轮椅的辙印,在似乎无边无际的海滩上一直延伸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