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插曲·一起凶杀案
白色的天空在看着这一切。
凶手很光滑。
他坐在市镇公园里露天音乐台旁边的长椅上,抽着一支万宝路香烟,嘴里哼唱着披头士乐队“白色专辑”里的一首歌:“你不知道你有多幸运,伙计,回到,回到,回到苏联……”(1)
他现在还不是一个凶手,真的不是。不过那件事儿他盘算很久了,就是杀人那件事儿。杀人一直让他百爪挠心。并不是以一种很坏的方式,并不是。他对杀人感觉非常乐观。这一次很好。他不必担心被抓住,不必担心被衣服夹子夹住,因为他很光滑。
小雪开始从空中飘下来。现在时间是1970年11月12日,约翰还在默默沉睡,从他那里往西南方向走60英里,就是缅因州西部这里这个中等规模的市镇。
凶手瞄着公园,那些来罗克堡镇和湖区的游客喜欢把这里称为市镇公地。不过现在没有游客。这块公地夏天郁郁葱葱,此时枯黄、光秃、萧瑟,正在等着冬天来把它盖得体面一些。“少年棒球联合会”的棒球本垒板后面是铁丝网,其上交搭出来的菱形花纹锈迹斑斑,把白色的天空分割成一块块的。露天音乐台该粉刷一下了。
真是一片萧条的景象,但凶手内心里可不消沉。他高兴得都快发狂了。他想轻轻跺脚,还想打响指。这回可躲不掉了。
他用靴子后跟踩灭香烟,随即又点上一根。他看看表,下午3点零2分。坐着抽烟吧。两个男孩儿穿过公园,前后互相抛扔一个足球,他们没有看到凶手,因为他坐的长椅在一处斜坡下面。他猜这个地方在天气暖和的时候,那些下流贱货会在晚上来。他认识所有的那些下流贱货,也知道他们干的事儿。他妈妈告诉他的,他还见过他们呢。
想到他妈妈,他脸上的笑容僵硬了一下。他记得在他7岁时,有一回她没有敲门就进了他的房间,她从来都不敲门,然后就撞上了他正在玩儿他的那个东西。
你想变成那些下流贱货吗?她冲着他叫嚷。他连那个词都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不是“下流”,这个词他是认识的,是后一个词,尽管他在罗克堡镇小学的操场上听那些大点儿的孩子说过这个词。你想变成那些下流贱货,染上那些病吗?你想让它流脓吗?你想让它变黑吗?你想让它烂掉吗?啊?是吗?是不是?
她前后摇晃他,他流泪哭泣,那时,她是个强势的女人,一个强大蛮横,如同远洋班轮一般的妇女,而他那时也不是个凶手,并不光滑,他是个流泪哭泣的小男孩儿,他的那个东西已经萎蔫并开始往体内皱缩了。
她用一个晾衣夹子把他那个东西夹了两个小时,好让他知道得上那些病是什么感觉。
那种疼痛是难以忍受的。
小雪下了一阵停了。他不去想他母亲了,当他心情好的时候,有些事情轻而易举就能做到,而当他心情压抑沮丧的时候,有些事情就做不到。
他的那个东西现在正在直起来。
他看了一眼手表。3点零7分。他把吸了一半儿的香烟扔下。有人来了。
他认出了她。她叫阿尔玛,阿尔玛·弗莱切特,在街对面的“咖啡壶”里工作,刚刚换班过来。他和阿尔玛认识,他曾约过她一两次,让她玩儿得很愉快。带她到那不勒斯镇的“宁静山岗”去过。她跳舞跳得不赖。下流贱货们一般都跳得不赖。他很高兴来的是阿尔玛。
来的就她一个人。
回到苏,回到苏,回到苏联——
“阿尔玛!”他大喊一声,招招手。她吓了一跳,四处环视,看到了他。她笑了笑,朝他坐着的长椅走过来,打了声招呼后叫他的名字。他站起来,脸上堆满笑容。他不担心任何人过来,因为他是触碰不到的。他是超人。
“你怎么穿成这样?”她看着他问。
“很光滑,是不是?”他微笑着说。
“确切地说我不……”
“想看个东西吗?在音乐台上,最令人惊奇的事儿。”他问。
“什么东西?”
“来看看。”
“好。”
就是这么简单。她跟着他到了音乐台。就算有人来了,他也仍然可以取消行动。但没人来。没人经过。这块公地他们可以独自享用了。白色的天空笼罩在他们身上。阿尔玛这个小姑娘长着一头浅金色的头发。这是染出来的金发,他非常确信。荡妇们都会染头发。
他领着她走上围起来的露天音乐台,脚步踩在木板上发出空洞沉闷的回音。一个乐谱架翻倒在角落里,还有一个空了的威士忌酒瓶。这是一个下流贱货们来的地方,没错。
“什么东西?”她的声音听来有点儿困惑,也有点儿紧张。
凶手快活地微笑,手指着乐谱架的左边:“那里。看到了吗?”
她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一个用过的避孕套躺在木板上,就像一副皱缩的蛇皮。
她的脸一下子绷紧了,转身就跑,速度很快,差点儿就逃脱了:“这可没意思……”
他一把抓住她,把她拽回来:“你想去哪儿?”
她的眼睛里露出戒备、恐慌的神色:“让我走,否则你会后悔的。我没时间开这种恶心的玩笑……”
“这不是玩笑,”他说,“不是玩笑,你这个下流贱货。”他很高兴能用这个词形容她,这个本来就为她准备的词。整个世界都在旋转。
阿尔玛从左边夺路而逃,朝着音乐台下面的围栏冲去,想要跳出去。凶手一把抓住她廉价棉布服的后领,猛然一拉,再次把她拉回来。布料发出破裂的声音,她张嘴呼喊。
他“砰”的一声将手掌捂到她嘴上,把她的嘴唇朝牙齿上猛力往回压。他感觉到有温热的鲜血在手掌上慢慢流淌。她的另一只手不停在打他,想要抓紧他什么地方,但是抓不紧。一点儿也抓不紧,因为……因为他……
很光滑!
他把她摔到木板地面上。他沾染鲜血的手抬起来,她又要张口喊,但他压到她身上,喘息,咧着嘴笑,她肺里的空气“呼”的一声被挤出来。她此刻能感觉到他,像石头一般硬、巨大、搏动,她放弃了叫喊,但仍然在奋力挣扎。她的手指不断地抓,却不断地滑脱。他猛地把她的两条腿分开,然后趴到它们中间,她的一只手扫过他的鼻梁,把他眼泪打出来了。
“你这个下流贱货。”他低喊,手卡在她脖子上,开始掐她,同时猛地把她的头从地板上拉起来,然后再用力推撞下去。她的眼珠凸出,脸迅速变为粉红色,继而是红色,最后成为充血的紫色,挣扎开始弱下来。
“下流贱货,下流贱货,下流贱货。”凶手声音嘶哑、气喘吁吁地说。他现在可真的成为一个凶手啦,被“宁静山岗”里的人乱摸身体的阿尔玛·弗莱切特的日子到头啦。她的眼珠鼓凸得像游乐场路边售卖的古怪玩偶的眼珠一样。凶手声音嘶哑地喘气。她的手无力地瘫软在木板上,他的手指则几乎全部陷到她的肉里了。
他松开她的脖子,要是她再动一动,他就再掐住。但她没动。过了一会儿,他颤抖的双手撕开她的上衣,把粉红色服务员制服裙胡乱推到上面。
白色的天空在看着这一切。罗克堡镇这块公地一片荒芜。事实上,直到第二天才有人发现被扼死后奸尸的阿尔玛·弗莱切特的尸体。县治安官认为这是一个流浪汉作的案。整个州的报纸上都以头条新闻报道了此案,罗克堡镇的人们也大致赞同县治安官的意见。
本地人是绝对做不出如此可怕的事情的。
* * *
(1) 此处引用的是披头士乐队1968年发行的专辑《披头士》(The Beatles)中的第一首歌《回到苏联》(Back in the U.S.S.R.)中的一句。该专辑因为全白色封面而又被称为“白色专辑”(White Album)。——编者注
第5章 无尽的等待
她俯下身,在他唇上轻轻吻了一下,好像那则古老的童话翻转了一样,
不是王子吻公主,而是公主吻王子,这一吻就能唤醒他。然而,他只是在沉睡。
1
赫伯特和薇拉回到了博纳尔镇,继续他们精打细算的日子。12月份赫伯特完工了一栋房屋,在达勒姆镇。如莎拉所料,他们的存款确实慢慢用光了,于是他们又向州里申请了“特别救灾援助”。年迈的赫伯特简直像自己也经受了一次车祸一样。在他的意识里,“特别救灾援助”只是一种叫“救济”或者“援助”的奇特方法。他一辈子靠自己的双手勤勤恳恳地工作,他原以为他永远也不会有不得不从国家那里拿钱的一天。但现在,那一天到了。
薇拉又订购了3份新杂志,它们不定期邮寄过来。这3份杂志的印刷都很粗劣,里面的插图可能就是那些会画画的孩子画的。有《上帝的飞碟》《即将到来的“主显圣容节”(1)》《上帝的超自然奇迹》等。《天堂》杂志依然每月寄来,但现在有时会被一动不动地放在那儿3个星期,其他那些她倒是会一直翻到烂。她在那些杂志中发现了很多似乎与约翰的车祸有关联的东西,于是,在她疲惫的丈夫吃晚饭的时候,便把那些有启发的消息念给他,声音又高又刺耳,还兴奋得发抖。赫伯特越来越频繁地喝令她住嘴,有时候还会冲她嚷,让她不要再胡说八道,别再烦扰他。他吼她时,她会用一种长期受苦的、让人深感同情的、受了委屈的眼神看他,然后又悄悄上楼继续她的研究。她开始和那些杂志社通信,和那些撰稿人以及在生活中有类似经历的笔友通信。
通信的人们大部分都是像薇拉本人一样的热心人,他们愿意提供帮助,愿意减轻她几乎不能忍受的痛苦和负担。他们寄来祈祷文、祈祷石、符咒,承诺每晚他们的祷告中把约翰包含进去。但也有另外一些人,他们就是些骗子,赫伯特对薇拉越来越辨识不清这些而感到担忧。有一个人要寄给她一个“我主唯一真正十字架”的银制品,要价“仅仅”99.98美元。还有一个人寄给她一小瓶水,说是从天主教圣地之一卢尔德那处水泉中汲取出来的,还说如果把它擦到约翰的额头上,十有八九会产生奇迹。该瓶水售价110美元,还要付邮费。便宜点儿的(对薇拉更有吸引力)是一盒不断持续播放的录音带,里面是《诗篇》第23篇和主祷文,是由南方的福音传教士比利·哈姆博朗读的。按照小册子上说的,在约翰身旁播放该录音带几个星期,就很有可能会使他奇迹般地康复。另外为了增加法力,里面还加了一张比利·哈姆博亲笔签名的相片(这个只能在短时间内发挥效用)。
赫伯特不得不越来越频繁地干涉薇拉这种毫无意义的、不断升温的伪宗教热情。有时候他偷偷地把薇拉的支票撕掉,再简单地把支票簿上的结余加上去。但是如果买的东西指定只收现金时,他就坚决地反对,于是薇拉开始疏远他,对他不信任起来,把他看作一个罪人、一个异教徒。
2
莎拉·布莱克内尔白天一直在学校,下午晚上和与丹分手后的日子没多大区别。她处在一种中间过渡状态里,等待着什么事情发生。在巴黎,和谈陷入停滞。尼克松不顾日益上升的国内外的抗议,下令继续轰炸河内。在一次记者招待会上,他出示了一些照片,无可辩驳地证明了美国飞机绝对没有轰炸北越的医院,但他自己却到任何地方都乘着军用直升机。在释放了一个广告牌画匠后,罗克堡镇那起残忍奸杀案的调查也陷入了停滞。此人曾在奥古斯塔州立精神病院住了3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他不在场的证据最后被证明是合乎逻辑的。珍妮丝·贾普林(2)在高声尖唱布鲁斯音乐。巴黎宣称女人的裙摆会降低(已经连续第二年宣称),但最后并没有实现。莎拉对这一切一知半解,这些事儿对她来说就像另一个房间里一个莫名其妙的聚会传出来的声音似的。
第一场雪落下来,只是薄薄一层,第二场又是薄薄一层,圣诞节前10天,下了场暴雪。当天地区公立学校全部停课,莎拉坐在家中,望着外面这场像要把弗拉格街填平的大雪。她和约翰的事情太短暂,也许都无法被称为一次恋爱,就算是恋爱,那也已是另一个季节的事儿了,她能感觉到他在不知不觉中离她远去。这感觉令人恐慌,就像她身体的一部分正在消融一样,就这样日渐消融下去。
她看了大量关于头部外伤、昏迷和脑损伤的文章。篇篇令人沮丧。有一个马里兰州小镇上的姑娘,昏迷了6年;还有一个英国利物浦的年轻男人,在码头上干活儿时被钩锚击伤,一直昏迷了14年,最后还是死了。这名肌肉结实的青年码头工人逐渐断绝了自己与整个外界的联系,他逐渐消瘦下去、头发脱落,视神经在他闭着的眼睛后面渐渐退化成一团糨糊,由于韧带萎缩,他的身体也慢慢收缩,变成了胎儿的姿态。由于脑衰退,他逆转了时间,再次变成了个胎儿,游在昏迷的“羊水”中。在他死后对他进行的尸检显示,他的大脑沟回已经变得平滑,所留下的额叶和前额叶基本是平滑、空白的。
唉,约翰,这一点儿都不公平,她凝望窗外,大雪纷飞,一片苍茫覆盖万物,埋葬了逝去的夏天和金红色的秋天。这不公平,他们应该让你去任何可以去的地方。
赫伯特·史密斯每隔十天半个月会来一封信,薇拉有她的笔友,他也有他的。他的字很大,很潦草,用一支老式钢笔写的。“我们俩挺好,一切都好。等着看下一步会怎样,你也肯定如此。是的,我一直在看一些文章。我知道你太善良,想得太多,但在信里不说什么,莎拉。这样不好。但是我们当然是抱着希望的。我不以薇拉那种方式相信上帝,但我以我自己的方式相信上帝,我很纳闷儿如果他要带约翰走,为什么不把约翰完整地带走。是有什么原因吗?没人知道,我想。我们只能抱着希望。”
在另一封信里他这样写道:
“我今年不得不亲自来买大部分的圣诞节商品,因为薇拉认定购买圣诞节礼物是罪孽的习俗。我说的她这一段时期一直在变糟糕,就是指的这方面。她一直都把这一天认为是一个圣日,而非一个假日(如果你懂我的意思的话你会明白),而且如果她看到我把这一天称作‘圣诞假期’,而不是‘耶稣降生的日子’,(3)我估计她会把我当作一个盗马贼那样射杀掉的。她经常说我们应该如何记住这一天是耶稣的生日,而非圣诞老人的生日,但她之前从不介意我在圣诞节买东西的。事实上,她之前还挺喜欢在圣诞节买东西。而现在,她好像总爱在这件事儿上喋喋不休。她从那些和她通信的人那里学到了好多关于这件事儿的可笑念头。天哪,我真的希望她不要再这样,能回到正常的状态。不过在其他方面我们还是挺好的。赫伯特。”
还有一张圣诞节贺卡,她还为此小小地哭了一场。贺卡上写着:“在这个假日我们祝你一切顺利,如果你想来和两个老顽固一起过这个圣诞节的话,我们就把空余的房间整理出来。薇拉和我都挺好。希望新年对我们大家会更好,我相信会的。赫伯特、薇拉。”
她没有去博纳尔镇过圣诞假期,部分是因为薇拉在不断退缩回她自己的世界里,从赫伯特信件的字里行间可以非常明显地看出这一点来;再一个原因就是在她看来,他们之间的关系现在好像非常陌生、非常遥远了。她曾经很近距离地看那个静静躺在班戈医院病床上的人,但现在她总好像是透过回忆的望远镜上错误的一端在看他;就像那个E. E.卡明斯的诗里说到的“卖气球的人”一样,既遥远又微小。因此保持距离似乎是最明智的做法。
也许赫伯特的感觉也一样。到1971年的时候,他的来信就不那么频繁了。在其中一封信中,他尽可能亲切地说,是时候该继续她自己的生活了,还说他不相信像她这么漂亮的姑娘会没有人追求。
不过她的确是没有任何约会,也不想约会。吉恩·塞得凯,那个数学老师,以前曾约她出来过一晚上,那一晚上就好像至少有1000年那么长。在约翰出车祸后不久他又开始约她出来,这个人很难死心,不过她相信他最后还是死心了。他应该更早点儿死心。
偶尔也会有一些其他人约她,其中一个是法律系学生,叫瓦尔特·赫兹里特,挺有魅力。她是在安妮·斯特拉福德举办的新年前夜舞会上认识他的。她本打算露一面就走的,但却耽搁了一阵,主要是在和赫兹里特说话。拒绝非常非常难,但她还是拒绝了,因为她对自己被他吸引的原因太清楚了——瓦尔特·赫兹里特个子很高,有着一头倔强浓密的棕发,喜欢玩世不恭地笑,他让她太容易想起约翰了。喜欢一个男人建立在这样的基础上可不行。
2月初,一个在克利夫斯·米尔斯镇的雪佛龙(Chevron)工作的给她修理汽车的机修工想要约她,她差一点儿又答应了,但最后还是没有去。那人叫阿尼·特里蒙特,个子很高,橄榄色皮肤,笑起来很好看,很有男子气的样子,让她有点儿想到詹姆斯·布洛林,就是那个电视节目《威尔比医生》中的男二号,但更多的是让她想到那个联谊会会员丹。
最好还是等等吧。等等看会不会发生什么事情。
然而什么也没发生。
3
1971年的夏天,在新罕布什尔州的里奇韦,格雷格·斯蒂尔森坐在自己新组成的保险及房产公司办公室里,距离那个在艾奥瓦州无人院落中踢死狗的《圣经》推销员的他,又老了16岁,人也更精明了。这些年他的变化不大,只是多了些鱼尾纹,头发长了些(但仍是非常老派)。他的身材依然高壮,动一动所坐的转椅就“嘎吱嘎吱”地响。
他坐着抽一支波迈牌(Pall Mall)香烟,看着坐在他对面的一个人,那人正四肢摊开,舒服地坐在一张椅子里。格雷格看这个人的样子就像一个动物学家在看一个感兴趣的新样本似的。
“看到什么新东西了?”桑尼·埃里曼问。
埃里曼身高6英尺5英寸,穿一件油亮发硬的牛仔夹克,两只袖子和纽扣全部剪掉了。里面没穿衬衣,一只边缘镀白铬的黑底纳粹铁十字挂在他赤裸的胸前。皮带勉强系在他硕大的啤酒肚下面,皮带扣是一个乳白色的大骷髅头。磨损的牛仔裤脚翻边下,露出一双旧的方头沙漠靴。他的头发长到肩头,胡乱缠结着,厚重的油汗和机油浸在上面发亮。其中一只耳垂下挂着一只纳粹党十字耳环,也是黑底边缘镀白铬。夹克后背绣着一只红色的魔鬼,目光邪恶,嘴里伸出分叉的舌头。魔鬼上下各有一行字,上面是“魔鬼13”,下面是“桑尼·埃里曼总统”。(4)此刻他正用一个粗糙的手指旋转着一个煤斗形钢盔。
格雷格·斯蒂尔森说:“没有,我没看到什么新东西,但我看到了一个行走的浑蛋。”
埃里曼的身体先是挺了一下,然后又松下来,继而哈哈大笑。尽管他很脏,有明显的体臭,身上还佩戴着纳粹徽章,但他深绿色的眼珠却并不显得愚笨,甚至还有一种幽默的意思。
他说:“老兄,你以前也把我比作狗什么的。你现在有势力了啊。”
“你看出来了?”
他笑着说:“当然。我把我的伙计们留在了汉普顿斯,就一个人来的。有什么我都一个人担着,伙计。不过我们如果在一个类似的状况下抓住你的话,你就要希望你的腰子套上军靴了。”
“我会碰碰运气的。”格雷格说。他打量着埃里曼。他们两个都很高大。他估计埃里曼比他重40磅,不过那大多是啤酒肚的重量。“我可以干倒你,桑尼·埃里曼。”
埃里曼的脸皱起来,又现出那种亲和的幽默:“也许可以,也许不行。不过我们不那样干,伙计。那都是好样儿的美国人约翰·韦恩(5)干的事儿。”他向前伸过来,好像要透露什么大秘密似的:“现在对我来说,任何时候我拿到妈妈做的一块苹果馅饼,我都要拉坨屎到上面。”
“满嘴喷粪。”格雷格温和地说。
桑尼说:“你要我干什么?干吗不直说?你要误了你青年商会的活动了。”
“不会,”格雷格说,仍旧很平静,“青年商会在星期二晚上活动,我们有的是时间。”
埃里曼厌烦地大声吹了口气。
格雷格说:“现在我想的是,你想从我这儿拿点儿东西。”他打开桌子抽屉,从里面拿出装在3个塑料袋里的大麻。和大麻混在一起的还有很多胶囊。格雷格继续说:“烦人啊,真烦人,桑尼。不良青年。彻底完蛋啦。直接去新罕布什尔州监狱吧。”
“你没有搜查证啊,随便请个小律师就可以让我脱身,知道吧。”埃里曼说。
“这个我不懂。”格雷格·斯蒂尔森说。他向后靠到转椅上,把他脚上穿的平底便鞋架到桌子上,这双鞋是他跨过州界到缅因州的里昂·比恩(L. L. Bean)专卖店里买的。“我在城里也算个要人了,桑尼。我几年前几乎是一贫如洗的时候来到新罕布什尔州,到现在我已经在这儿有一家很不错的公司了。我帮助市镇议会解决了问题,包括帮助所有那些因为吸毒被警长抓住的孩子……哦,我不是说你这种坏蛋,对于你这种流浪汉,抓住你们身上有我桌子上这类宝贝时,我们知道怎么处置你们……我说的是那些本地的不良少年。没有人愿意真正从根本上帮助他们,你知道吗?我给他们解决了这个问题。我让他们到社区项目上去干活儿,而不是送到监狱里。啊,非常成功。现在在城镇地区的少年棒球联合会里我们是老大,相当不错。”
埃里曼看起来很厌烦。格雷格突然“呱嗒”一声放下脚,抓起边上一个刻有新罕布什尔大学标志的花瓶,照着桑尼·埃里曼砸过去,花瓶擦着埃里曼鼻子,险些砸中他,旋转着飞过房间,撞在墙角的文件柜上砸碎了。埃里曼这才现出惊愕的神色。这一刻,这位更老也更精明的格雷格·斯蒂尔森的脸又变回了那个年轻时踢死狗的格雷格。
他慢慢地说:“我讲话的时候你要给我听着,因为我们这里讨论的是你接下来大概10年的工作问题。现在如果你不想再干那种在汽车牌照上印‘不自由,毋宁死’的活儿,就给我好好听着,桑尼。你要假装这是你重新入学的第一天,桑尼。你要第一次就完全听懂了,桑尼。”
埃里曼看看花瓶碎渣,又转回头来看斯蒂尔森。他感到有点儿意思了,脸上开始恢复之前那种既不自在又平静的神色。他现在做什么事儿都没个长性。他跑去喝啤酒因为他无聊,一个人来这里也是因为无聊。当这个大块头用旅行车仪表板上装有的蓝色闪光灯让他把车靠向路边时,桑尼·埃里曼还以为他应付的又是一个“大狗副警长”,为了保护他自己的领地而朝一个骑在改装哈雷摩托车上的大坏蛋叫唤。但这家伙有点儿不一样。他是……他……
他是个疯子!桑尼意识到,这个发现还让他有种顿悟的兴奋。他的墙上有两张参加公益服务而获得的奖状,还有一些与扶轮社成员们和名流们谈话的照片,他还是这个狗屁城市青年商会的副会长,明年他也许会成为会长,最后,他就跟个臭虫一样狂!
“好吧,你引起我的注意了。”他说。
格雷格说:“我的职业生涯在你看来可能比较多变,我成功过,也失败过,我也小小地触犯过法律。我要说的是,桑尼,我对你并没有任何成见。不像那些本地人,他们从《工会领袖》上面看到你和你的摩托党朋友们今年夏天在汉普顿斯干的事儿,就恨不得用一把生锈的吉列剃须刀阉割了你们。”
“那个不是‘魔鬼13’干的,”桑尼说,“我们从纽约州北部兜风下来去海滩上玩儿的,老兄。我们在度假呢,砸酒吧那事儿我们没干。有一伙‘地狱天使’的人在那儿瞎胡闹,还有一伙从新泽西州来的‘黑骑士’,不过你知道那都是些什么人吗?一群大学生。”桑尼撇了撇嘴:“不过报纸可不想那样报道,是吧?他们宁愿把屎盆子扣到我们头上,而不是什么苏茜和吉姆头上。”
格雷格客气地说:“你们要惹眼得多,而且《工会领袖》那边的威廉·洛布也讨厌飞车俱乐部。”
“那个秃顶的可恶家伙。”桑尼嘟囔。
格雷格拉开抽屉,从里面掏出一个扁平的500毫升“领袖”牌(Leader)波旁威士忌酒瓶,说:“我要为此干一杯。”然后撕去封印,一口喝下去半瓶。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眼睛里有了层水汽,把瓶子放到桌子另一边,说:“你也来点儿?”
桑尼干掉了那瓶酒。暖暖的热辣辣的感觉从胃里“呼”地一下蹿到了喉咙。
“点着我了。”他喘着气说。
格雷格的头向后一仰,笑了起来:“我们会和睦相处的,桑尼。我有种感觉我们会和睦相处的。”
桑尼手里抓着空了的酒瓶,再一次问:“你想做什么?”
“不做什么……现在不做。不过我有个感觉……”格雷格的眼神变得遥远,差不多是深思的样子,“我跟你说我是里奇韦的大人物。下一次镇长选举时我要竞选,我会赢的。但那……”
“只是个开始?”桑尼提示道。
“一个开始,不管怎么说,”那种深思的表情还在,“我能力强,人们都知道。我对我干的事儿很在行。我恨不得前面有一大堆事情做。一切皆有可能。但我不是……很确定……对于我说的一些事儿。你懂吗?”
桑尼只是耸耸肩。
深思的表情逐渐消失了:“有个故事,桑尼。这个故事是说一只老鼠从一头狮子的爪子拔出一根刺,来报答几年前狮子没吃它的恩情。你听过这个故事吗?”
“小时候可能听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