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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说要找回原来的感觉?”艾迪说。
“我想是这样。不管怎么说,那是我的想法。如果想不起什么明确、可去的地方,就跟着感觉走。然后今晚我们在图书馆集合,讨论所遇到的一切。”
“万一发生了什么事情……”班恩说。
“哦,我想肯定会发生的。”
“什么事情?”比尔问。
麦克摇摇头。“我也不知道。但是总不会是什么令人愉快的经历。
甚至今晚我们当中有人不能回到图书馆。没什么原因……只是直觉而已。“
大家一阵沉默。
“为什么单独行动?”最后贝弗莉问。“如果我们要作为一个整体共同完成这件事情,为什么要单独行动,麦克?如果事情像你所想象的那样危险?”
“一开始的时候事情分别发生在每个人身上,”比尔对贝弗莉说,“到现在我还不能想起所发生的一切,但是我已经想起了许多。乔治房间里会动的照片,班恩看到的干尸,艾迪在内伯特大街的门廊下看到的麻风病人,麦克在巴斯公园附近的草丛里发现了鲜血。还有鸟……还有一只鸟,是吗,麦克?”
麦克严肃地点点头。
“一只大鸟。”
“是的,但是不像《芝麻街》里的大鸟那么友好。”
“你听到了管道中的声音,还有下水道里喷出的鲜血。”比尔对贝弗莉说。“理奇……”但是说到这里他顿住了,迷惑了。
“我肯定是个例外,比尔,”理奇说,“我第一次遭遇那个夏天发生的各种怪事——最奇怪的事情——是跟你在乔治的房间里。那天我们回到你家,看了相册。那张运河边上中央大街的照片开始晃动起来。你还记得吗?”
“记得,”比尔说,“但是你肯定在那之前没有遇到任何事情,理奇?一点没有?”
“我——”什么东西浮现在理奇的眼前。他慢慢地说:“嗯,有一天亨利和他的朋友追我——是学校放假前,我藏在弗里希玩具店,躲了过去。我走过中央大街,在公园的长凳上坐了一会儿,我看见……但是那只是一个梦。”
“是什么?”贝弗莉问。
“没什么,”理奇不耐烦地说,“一个梦。真的。”他看着麦克。
“走走也无所谓。看看老家的风景,打发下午的时间。”
“那就这么说定了?”比尔问。
大家点头同意。
“我们晚上在图书馆碰头……麦克你说什么时间合适?”
“7点。如果你们来晚了就按门铃。”
“就7点,”比尔神情严肃地看着大家,“要小心。记住我们谁也不知道我们在做、做、做什么。姑且把这当做是一次侦察。如果看到了什么东西,别害怕。跑。”
“我是个情人,不是个斗士。”理奇学着麦克。杰克逊的声音。
“好,如果我们要做这件事情,我们应该现在就行动起来了。”班恩说。他的嘴角露出一丝痛苦的笑容。“虽然我现在告诉你们我要去的地方——如果排除班伦的话,你们一定会骂我。但是对我来说最好的——就是跟你们一起到那里去。”他的目光在贝弗莉的脸上停留了片刻。“我想不起还有什么别的地方对我更有意义。”
“你会找到想去的地方的,干草堆。”理奇说。“看看你过去经常光顾的食品店,大吃一通。”
班恩笑了。“从11岁起我就再没有那个实力了。我吃得太他,一会儿你们得把我抬出去啦。”
“嗯,我已经决定了。”艾迪说。
“等一下!”当大家都站起身的时候,贝弗莉大叫道,“幸运喜饼!别忘了!”
“对啊,”理奇说,“我看到我那个了。‘你很快就会被一只大怪兽吃掉了。祝您愉快。’”大家笑了。麦克把装着幸运喜饼的碗递给理奇,他拿了一块,给大家传过去。比尔注意到直到每个人都拿到了喜饼,大家才去打开其中的奥妙;大家把喜饼放在面前,或者托在手里,贝弗莉还微笑着把她的那一块举起来。比尔突然发出一声尖叫:“不!不,别打开,那也是其中的一个部分,放回去,别打开!”
但是已经太晚了。贝弗莉已经打开了她的喜饼;班恩也正在打开他的那块;艾迪正用叉子切喜饼的边缘。那一霎时,比尔想到:我们知道,不知怎的我们都知道,因为没有一个人去咬开自己的喜饼。那本应该是很自然的,但是没有一个人那样做。不知怎的我们都还记得……曾经发生的一切。
同时他感到意识到这一点是最恐怖的,那比麦克的话更加雄辩地告诉他们它在每个人身上留下的影响是多么深切。
鲜血从贝弗莉的喜饼中四溅出来,沾满双手,滴在雪白的桌布上,像粉红的手指扩散开来。
艾迪压抑地叫了一声,差点弄翻了椅子。一只丑陋不堪的黄褐色昆虫从他的喜饼中爬了出来。一对黑越越的眼睛无神地盯着前方。那只昆虫完全爬出喜饼的时候,搓搓后腿,发出一阵单调尖利的嗡呜。
比尔意识到那是一种变异了的蟋蟀。那东西慢慢爬到盘子边,四角朝天摔下桌布上。
“哦,天啊!”理奇的声音好像哽住了。“哦,比尔,是一只眼睛,上帝啊,是一只眼睛,一只讨厌的眼睛——”
比尔扭过头,看见理奇盯着自己的那块喜饼,紧咬着嘴唇。他那块喜饼焦脆的表皮掉在桌布上,露出一个黑洞,一只人的眼球露出咄咄逼人的凶光。
班恩惊恐地把他的喜饼丢在桌上。那块幸运喜饼滚过来,比尔看见里面有两颗牙齿,牙根上还带着凝固的血块。像空葫芦里的籽,哗啦哗啦地响。
他回头看见贝弗莉就要尖叫出声。眼睛盯着从艾迪的小饼里爬出的东西,四角朝天地摔在桌上,慢慢地蹬着后腿。
比尔想也没,凭着直觉,跳起来,捂住贝弗莉的嘴。
艾迪喘着粗气。
他神色严厉地看了看其他人,又想起了那个夏天发生的事情,一个久远又清晰的声音:“别吭声!你们所有人!不要发出任何声响!不要吭声!”
理奇捂着嘴。麦克脸色铁灰,冲比尔点点头。大家都离开桌子。
当他的伙伴都准备撤离的时候,比尔还没有打开他的幸运喜饼,但是他已经看到小饼的边缘一起一伏——一起一伏,一起一伏。
“别吭声,贝弗莉。”他说着松开了手。
贝弗莉瞪大了双眼,嘴扭曲着。“比尔……比尔,你看见……”
她的视线又落在那只蟋蟀上,愣在那儿。那只蟋蟀好像已经死了,皱巴巴的眼睛盯着她。贝弗莉低声呻吟着。
“别、别、别管那个,”他严肃地说,“坐回原位。”
“我不行,比尔,我不敢靠近那个东——”
“你行的!你必、必须!”他听到一阵轻轻疾走的脚步声走过来。
他看了看其他的人。“所有的人!坐回原位!聊天!自然点儿!”
贝弗莉用乞求的目光看着他,比尔摇摇头。他拉过椅子,坐下来,尽量不去看盘子里的东西。那里面满是脓液,胀得像一个硕大无比的疖子,还在一起一伏。
艾迪朝喉咙喷了一些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正在这时老板娘进来了,脸上带着礼貌的、询问的神情。
“没事吧?”老板娘问。
“没、没事。”比尔答道,指指艾迪。“我朋友的哮喘病又犯了。他带着药。现在好多了。”
老板娘关心地看着艾迪。
“好多了。”艾迪气喘吁吁地说。
“你们想要我现在就收拾桌子吗?”
“马上。”麦克挤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饭菜还行吧?”她看了一眼餐桌,深邃宁静的眼神中带着一丝忧虑。她没有看见蟋蟀、眼球、牙齿和比尔盘子里那块一鼓一息的小饼。同样没有注意到染在桌布上的血污。
“都好极了。”贝弗莉笑着说——比比尔和麦克的笑容自然多了。
好姑娘,够勇敢,比尔想。
“运气好吗?”老板娘又问。
“好极了。”理奇赶忙搭话。“不知道别人的怎样,反正我真开了眼界。”
比尔听到徽弱的破裂声。他看了一眼盘子,只见一条腿从小饼中伸了出来,在盘子上刮出刺耳的声音。
我差点把那东西吃下去,他又在想,但是脸上还挂着微笑。“好极了。”他说。
理奇看着比尔的盘子。一只灰黑的苍蝇从小饼中钻出来,发出低微的嗡嗡声。一股黄色的粘液流到集布上,散发出一股浓重的恶臭,像是伤口化脓的味道。
“哦,如果现在有什么我可以做的……”
“现在不用,”班恩说,“真是一顿美餐。太……太独特了。”
“那我走了。”老板娘说着鞠躬走了出去。门上的珠帘还没有停止晃动,所有的人腾地站起来离开了那张桌子。
“是什么?”班恩压着嗓子问,盯着比尔盘中的那个东西。
“一只苍蝇,”比尔说,“一只变异的苍蝇。作家乔治。朗哥翰的盛情。他写了一部叫《苍蝇》的小说,被拍成了电影——虽然不是特别好,但是那个故事把我吓得半死。又是它故伎重演。最近我一直在想苍蝇的事,因为我正在构思一部小说。”
“对不起,”贝弗莉有气无力地说,“我要吐了。”还没等其他人站起来,她已经走了出去。
比尔抖开他的餐巾纸,扔在那只跟小麻雀一样大小的苍蝇上。这么大的东西根本不可能从那么小的饼里钻出来……但是它已经出来了。那只苍蝇在餐巾纸下哼哼了两声,不动了。
“上帝啊!”艾迪的声音微弱。
“让我们把这个该死的东西除掉,”麦克说,“咱们到大厅里等贝弗莉吧。”
贝弗莉刚刚从洗手间走出来。脸色苍白,但是平静多了。麦克付了账,大家一起走进蒙蒙的春雨中。
“有人改变主意了吗?”麦克问。
“我没有。”班恩说。
“没有。”艾迪也说。
“有什么啊?”理奇说。
比尔无可奈何地摇摇头,看着贝弗莉。
“我要留下来,”她说,“比尔,你说又是它故技重演是什么意思?”
“我正在想写一个关于昆虫的故事,”他说,“朗哥翰的故事一直在我脑中盘旋。所以我看到的就是苍蝇。你看到的是血,贝弗莉。为什么想到了血?”
“我想是因为下水道喷出的血的缘故。”贝弗莉立刻明白了。“我们原来住的那个家里,卫生间的下水道冒出血来。那时我才11岁。”
但这是真的吗?她并不真的这么认为。因为当那一股带着热气的鲜血喷在她的手上的时候,她想到的是脚踩在碎香水瓶上,身后留下的血迹斑斑的脚印。汤姆。还有父亲。
“你看到的也是昆虫,”比尔问艾迪,“为什么?”
“不只是一只昆虫,”艾迪说,“是一只蟋蟀。我们的地窖里有好多蟋蟀。住着20万美元买回的房子,却除不掉那些蟋蟀。一到夜里,就吵得我们受不了。在麦克打来电话之前的一个晚上,我做了一个噩梦。我梦到自己醒来时发现床上爬满了蟋蟀。我用哮喘喷雾剂射击,但是我每按一下,只听到喀啪的响声。我才意识到哮喘喷雾剂里也爬满了蟋蟀。”
“老板娘却什么也没看到。”班恩说。他看着贝弗莉。“就像你父母看不到从下水道里流出的鲜血一样。”
“对。”她说。
他们站在细细的春雨中,看着对方。
麦克看了看表。“大概20分钟后有公共汽车,”他说,“或者我们挤挤,我的车可以载4个人。或者找辆的士。你们看怎么走。”
“我想我还是从这里开始走,”比尔说,“我还不知道想去哪儿,但是呼吸呼吸新鲜空气似乎是个好主意。”
“我叫的士。”班思说。
“我跟你一起打车,如果能把我捐到市中心的话。”
“好的。你准备去哪儿?”
理奇耸耸肩。“还没决定。”
其余的人决定等公共汽车。
“7点钟,”麦克提醒大家,“大家都要小心。”
他们答应会多加小心,尽管比尔不知道当你要应付一大堆可怕的未知数的时候,如何能做出那样的保证。
他想这么说出来。看看大家的脸,明白他们已经知道了他的想法。
于是他挥了挥手,转身走了。湿润的空气扑在脸上,感觉好惬意。走回城区的路很长,但是没有关系。他有许多事要想想清楚。他很高兴聚会结束了,他们开始行动起来。


─── 死光 ───

第十一章 重访德里·1



1

班恩双手插兜,站在堪萨斯大街和戴尔特雷街交叉的拐角上,看着计程车走远了。他想尽力忘掉午饭时大家做出的危险决定。却怎么也忘不掉,总是想起从比尔的幸运喜饼里爬出来的那只灰黑的苍蝇,脉纹清晰的翅膀耷拉在背上。他想到自己的成功,来转移注意力,但是过不了5分钟他就又想起了那只苍蝇。
我只是想要证明一下,他想,那仅仅是数学统计意义上的,与良心道德无关。房屋的建筑要遵循一定的自然规律;自然规律可以用公式来表达;公式就一定要得到证明。可是半个小时前所发生的一切又如何解释呢?
算了吧,他不止一次地告诉自己。你无法证明它,那就由它去吧。
一个很好的建议,但问题是他无法接受这样的建议。他想起在冰雪封冻的运河上见到干尸之后,他的生活还是照样继续。他知道不管那个差点掳去他的生命的东西到底是什么,他的生活都没有丝毫的变化。一切就那么自然地融进了他的生命。他们天生相信有一个无形的世界,相信一切不可思议的事情,但是他们决不会让这个世界停止下来。10点钟发生的任何巨变都不能让他们在午饭时少吃一两个面包。
但是等你长大了,一切都变了。你无法将所发生的一切自然地融进你的生活。就像小猫用脚爪扒拉线球,你的思想总是回到那上面……直到最后,要么被逼疯,要么脑子一片空白,无法行动。
如果发生那样的事,班恩想,它就捉住我了。我们所有的人。
他沿着堪萨斯大街走着,不知自己向何处去。突然想到:我们用那块银币做什么了?
他还是想不起来。
那块银币,班恩……贝弗莉用它救了你的命。你的……所有人的……特别是比尔的命。它差点撕开我的肚子,如果不是贝弗莉……什么呢?她做了什么?那块银币如何就能起作用?她打退了它,我们一起帮助她。但是怎么打退它的呢?
他突然想起一个字,一个对他没有任何意义,却让他浑身紧张的字:Chud.他低头看见人行道上好像有一只粉笔画的海龟。整个世界都在眼前旋转。他使劲眨眨眼睛,才看清原来是孩子们玩跳房子游戏时在地上画的方格。已经被小雨弄得模糊不清了。
Chud.什么意思?
“不知道。”他大声说。他赶紧环顾四周,看看是否有人听到他在自言自语。他转过堪萨斯大街,来到卡斯特罗大道。午饭时,他告诉别人班伦是德里淮一让他感到快乐的地方……但是那不是真的。还有一个地方。不知不觉中,他已经来到那个地方:德里公共图书馆。
他在那里站了有一两分钟,手还插在兜里。它一点没变,他还是像从前那样喜欢它那充满矛盾的线条:坚固与纤巧、敦实与挺拔。这些矛盾使它不落俗套,令他油然而生一股喜爱之情。
他穿过图书馆的草坪,想去看一看那条将成人馆和儿童馆连为一体的玻璃通道。一点没变。站在柳树下,可以看得见里面来来往往的读者。曾经的快乐又汹涌而来,他真的忘记了聚餐结束时发生的一切。他记得小的时候,踩着齐腰深的积雪,踏着暮色来到这里,也同样是这些自相矛盾的特征吸引着他。
那边,离他不到40码远的地方,是一条灯火通明的通道。那是多么奇妙的景观啊。神奇的是那光与生命组成的闪闪发光的圆柱就像一条生命的通道,将两座漆黑的建筑连接在一起。神奇的是人们通过这里可以安然无恙地穿过黑暗的风雪,使他们看起来那么可爱、神圣。
带着这样一种悲喜交集的怀旧情结,班恩推开那扇包着铁皮的大门,走进宁静的图书馆中。当他置身于那柔和的灯光下,回忆的力量使他感到一阵晕眩。这种力量不是身体上的——不像砸在下巴上的一记重拳或者一记耳光,而更似那种奇怪的时光轮回的感觉。他从前也体会过这种感觉,但是从没有像这一次如此强烈,使他迷失了方向。
一时间,他就站在那里,感到自己完全迷失在时间的隧道里,不知自己的年龄是38还是11岁。
还是那样的宁静,偶尔传来几声低语。图书管理员在图书或者逾期通知单上盖戳发出略略的轻响。翻阅报纸、杂志的声音。他还是一如既往地喜爱这里的光线,从高高的窗子斜射进来,令人困倦欲睡。
他走过磨得已经掉了色的油地毡,还像从前一样小心翼翼,生怕脚上的足球鞋发出怪响。通向书架顶层的旋转楼梯还在那里。但是他也看到那里已经多了一部小电梯。那使他感到些许轻松——打破了那令人窒息的怀旧情结。
他觉得自己像一个非法入侵者,来自异国的间谍。他一直盼望着图书管理员抬起头,看着他,用清晰洪亮的声音质问他,使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他的身上:“你!对,就是你!在这里做什么?这里没有你的事!你是局外人!你是过去的人!回到你来的地方去!现在就回去,不然我就叫警察了!”
他经过一段狭窄陡峭的铸铁楼梯,往儿童图书馆走去。发现自己又像儿时一样,抬起头,希望看到一个穿裙子的女孩子走下来。他还记得曾经在儿童图书馆呆呆地坐了足足20分钟,想象着他和贝弗莉结了婚,住在郊区的一所小屋,尽享生活的乐趣。班恩感到很有意思——现在长大了,还保留着这个习惯。
他缓步走过那道玻璃走廊。这里没一点变化。但是——那种时光倒流的感觉又袭上来。在这种感觉面前他感到无助,但是这一次自己就像一个溺水的人,在水里扑腾了半个小时,还是游不到岸边,隐隐感到一阵恐惧。
现在正是讲故事的时间。十几个孩子挤在一个角落,坐在小椅子上听得入迷。“是我,脾气粗暴的山羊比利,在你的桥上做了手脚。”
怎么可能是同一个故事?我能相信那只是巧合吗?因为我不会……妈的,我就是不相信!“
我应该和谁聊一脚,他想,感到十分恐惧。麦克……比尔……某个人。难道具有某种力量将过去和现在订在一起,还是我的想象?我——看到借阅台,他的心停止了跳动,跟着又加快了速度。那张宣传海报如此简单、僵硬……熟悉:请铭记宵禁时间晚7点德里警察局一刹那,一切都清清楚楚地回到他的记忆里——像一道可怕的光一闪而过。德里有一种回声,死亡的回声。他们所能希望的一切就是那回声能有利于他们,使他们能活着逃回来。
“上帝啊!”他低声自语,不由自主地用手掌使劲搓了搓脸颊。
“我能为您做点什么,先生?”身边突然传过一个声音,把班恩吓了一跳。是图书管理员。看着她那友善又有几分怀疑的眼神,班恩想起了自己再不属于这里——他是小人国里的巨人。一个入侵者。
“不,谢谢。”他说,然后又毫无道理地加了一句:“我在找我的儿子,长得很壮实,有点儿像我。如果你看到他,麻烦您转告他爸爸在回家的路上来这里找过他。”
他穿过玻璃走廊回到成人馆,一时冲动,向借阅台走去……但是今天下午他们应该听从自己的直觉。听从直觉,看自己会被带到哪里。
“我能为您做点儿什么?”丹纳女士问道。
“我想是,”班恩说,“我是说,我希望如此。我想办一张借阅卡。”
“好的,”她说着拿出一张表格,“您是德里居民吗?”
“现在不是了。”
“家庭住址?”
“乡村之星路2号,海明堡区,内布拉斯加州。区号59341。”
“这是个玩笑吧,汉斯科先生?”
“绝对不是。”
“你要搬到德里来吗?”
“没有想过。”
“来这里借书路很远啊,是吗?内布拉斯加州没有图书馆吗?”
“这只是感怀过去。”班恩说。他原以为对一个陌生人讲这些事情很难为情,但是他最后发现事情并非想象的那样。“我在德里长大,这是我第一次回到这里。我四处走走,看看这里的变化。突然想到从3岁到13岁,我曾经在这里度过大约10年的时光。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一件事都想不起来了。我只是想留下一点童年的纪念。”
丹纳女士笑了。“我想那一定很美好。”她说。“您随便看看书,10到15分钟之后回来,我就会把您的卡片准备好的。”
班恩微微笑了笑。“我想得交一点钱吧。”
“您小的时候办过借阅卡吗?”
“当然办过。”班恩笑了。“除了朋友,我想借阅卡对我是最重要的了——”
“班恩,你能到这里来一下吗?”突然响起一个声音,像一把锋利的刀刺破图书馆的宁静。
他吓得转过身去。却没有看见一个认识的人……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根本没有人抬头,没有人露出惊讶或不满的神情。
他又转回身,眼前的这个年轻的女人疑惑地看着他。
“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班恩笑着说,“我觉得听到了什么声音。我想是时差综合症。您刚才说什么?”
“哦,是您在讲话。我是想说如果在您是本地居民的时候曾经办理过借阅卡,那么档案里就还有您的名字。”她说。“现在我们把资料都记在缩微胶片上。我想这和你小的时候有所不同。”
“是的,”他说,“德里的许多地方都变了……但是也还有许多事物保持着原样。”
“我查一查,给您办一张新卡。不收钱。”
“那太好了。”班恩说。他的“谢”字还没出口,那个声音又一次穿透了图书馆神圣的寂静,更响亮,透着险恶的快意:“上来,班恩!
快上来,你这个胖小子!这是你的生命,班恩·汉斯科!“
班恩清清嗓子。“谢谢了。”他说。
“不用谢。”丹纳女士歪头看着他。“外面又热了吗?”
“有点儿,”他说,“怎么了?”
“您——”
“班恩·汉斯科干的!”那个尖利的声音从书架上传来。“班恩·汉斯科杀了那些孩子!抓住他!抓住他!”
“——出汗了。”她说。
“是吗?”班恩傻乎乎地说。
“我马上就把这个办好。”她说。
“谢谢。”
班恩慢慢地走开了,心跳剧烈。是的,他在出汗。他抬头看见小丑潘尼瓦文正站在书架上,看着他。它脸上涂着白色的油彩。血红的嘴唇露出杀手般的冷笑。空洞洞的眼窝。一只手拿着一把气球,另一手拿着一本书。
不是它,班恩想。1985年暮春的一个下午我站在德里公共图书馆圆形大厅的中央。我是一个成年人,直面我童年的噩梦。直面它。
“上来,班恩,”播尼瓦艾喊着,“我不会伤害你。我给你找了一本书!一本书……和一个气球!快上来!”
班恩张开嘴,想要答复它。‘办果你以为我会上去,那你就疯了。“却突然意识到如果他真那样做,大家都会看着他,这里的每一个人都会想:“那个疯子是谁?”
“哦,我知道你不能回答,”潘尼瓦文咯咯地笑着,“刚才差点把你懵住,是吧?‘请问,先生,您有罐头里的阿尔伯特王子吗?……您有……您最好还是把那个可怜的人放出来吧!请问,夫人,您的冰箱在跑吗?……在跑?……那么您还不赶紧追它去吗?”说完,站在楼梯平台上的那个小丑仰天大笑起来。那笑声像一群黑色的编幅在圆形大厅的屋顶上盘旋回响。班恩极力克制自己,才没有用手去捂耳朵。
“快上来,班恩。”潘尼瓦艾冲着下面喊着。“我们谈谈。你说怎么样?”
我不会上去的,班恩想。等我去找你的时候,你就不会想见我了。我们要杀了你。
小丑又阴阳怪气地笑起来。“杀了我?杀了我介突然传来理奇的声音,准确地说不是理奇的声音,而是它模仿小黑奴说话的声音:“别杀我,先生,我是一个好黑人,不要杀死我这样的黑孩子,干草堆!“说完又尖声笑个不停。
浑身颤抖,脸色苍白,班恩走过成人馆那狞笑不绝于耳的中心大厅。他站在一排书架前,随手抽出一本,冰凉的手指胡乱翻着。
“这是你的一个机会,干草堆!”声音又从身后传来。“离开这个镇子。天黑之前就离开这个镇子。今晚我就去找你……你、还有其他的人。你们年纪太大啦,阻止不了我的行动。班恩。你们都老了。老得什么也做不成,只会送了命。快滚吧,班恩。你今晚想看到这一切吗?”
他慢慢转过身,冰凉的双手还握着那本书。他不想看,但是好像有一只无形的手把他的下巴越抬越高,越抬越高。
小丑消失了。一个来自远古,脸如树根似的人形的东西站在那里。死神一般惨白的脸,紫红的眼睛。张开的大嘴露出满嘴的吉列刀片。好像是死神的迷宫,走错一步,你便会粉身碎骨。
“快滚!”它尖叫着,闭上下巴。黑红的鲜血从它嘴里洪水一般地倾泻而出。一块块被切掉的嘴唇掉在白色丝绸衬衫上,留下一道道血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