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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你,比尔。”我感觉到泪水刺痛了眼睛。悲伤像一个喝醉的房客,总是不停地回来再次拥抱说再风。“谢谢你这么说。”

“你会有你那份胡萝卜蛋糕的,老朋友。”他笑起来,但有一点含糊,好像害怕做了什么不好的事。

“我能吃许多胡萝卜蛋糕,”我说,“如果人们吃得太多,噢,肯尼?奥斯特还养着那只大爱尔兰狼狗吗?”

“吁,那个家伙吃蛋糕能把他吃垮!”比尔很有幽默感地叫起来。他咯咯地笑到咳嗽为止。我等他笑完,自己也微笑着。“他管那狗叫蓝莓,如果我知道为什么才怪呢。他不是最土的家伙吗!”我想他是在说这狗而不是狗主人。肯尼?奥斯特,身高五英尺多一点,体形优美,正好是“土”的反义词,“土”是缅因州特有的形容词,意指笨拙、难看、泥腿子。

我突然意识到我思念这些人——比尔、布兰达、巴迪?杰里森、肯尼?奥斯特和所有其他整年住在湖边的人。我甚至思念蓝莓,这只爱尔兰狼狗,它昂着头到处跑来跑去,脑子里像少根弦,长串的口水从它喉咙里流下来。

“我也必须去那里清除冬天被风刮倒的东西,”比尔说。他听上去有点尴尬。“今年不算坏——最后一场大风暴使路上都是雪,感谢上帝——但还是有许多让我不高兴的事。很久之前我就应该处理了。你不用这个地方不是一个借口。我一直在拿你的钱。”听这个头发灰白的老家伙捶胸顿足是有趣的事;我非常确信乔将会把脚踢来踢去,哈哈地笑。

“比尔,如果到七月四号每样东西都弄好能用的话,我会很高兴。”

“那你会快活得像泥滩上的蛤蜊。我向你保证。”比尔听上去他自己快活得像泥滩上的蛤蜊,我也很高兴。“准备来这里在水边写作吗?像以前的日子那样?不是说最后两本不好,我妻子一直捧着最后一本读,但——”

“我不知道,”我说,这是真话。然后我想到了一件事。“比尔,清理车道和让布兰达?梅赛夫行动之前你能帮我个忙吗?”

“如果能做到的话我很乐意。”他说,于是我告诉他我想要的东西。

四天以后,我收到一个小包裹,上面留下的无法投寄退回的地址很简洁:迪恩/留局待取/TR-90(黑迹湖),我打开包裹抖出二十张照处,这些都是用那种用了一次就扔掉的小相机照的。

比尔从各个角度拍了这所房子,大多数传达出一种微妙的落寞的氛围,一个地方没人居住而产生的氛围……即使是得到照管的房子(引用比尔的话)过了一段时间也会有被冷落的感觉。

我只是粗略地看了一下这些照片。前面四张是我想要的,我把它们排在餐桌上,强烈的太阳光将直接照在上面。比尔站在车道的顶端照的这些照片,把一次性相机对准了莎拉—拉弗斯的全景。我可以看见苔藓不光长在主屋的原木上,也长在南北两翼的原木上。我可以看到车道上落了一层树枝和一堆堆的松针。比尔在拍照前一定是想清理掉所有的东西,但是他没有。我告诉他我明确想要的东西——我用的词是“实打实的”——比尔给我做到了。

自从我和乔在湖边度过了许多时间后,车道两边的灌木丛都长密了。它们并没有完全长疯掉,但,是的,有一些长点的树枝确实看上去像分离的恋人一样越过沥青路彼此渴望着。

但是我眼睛一遍一遍看的是车道末端的门廊。照片和我梦中的莎拉—拉弗斯的其它相似之处可能只是巧合(或者是作家经常令人惊讶的想象),但是我无法解释穿透门廊的木板生长着的向日葵,正如我无法解释我手背上的伤口。

我把其中一张照片翻过来。在背面,比尔用精巧的笔迹写着:这些家伙早早地就长出来了……入侵!

我翻回到照片的那面。三株向日葵,穿过门廊的木板生长着。不是两株,也不是四株,而是三株大大的向日葵,花盘像探照灯一样。

就像我梦中的向日葵。

 


尸骨袋 正文 第6章(上)
章节字数:7870 更新时间:08-05-10 09:53
一九九八年七月三号,我把两个行李箱和苹果笔记本电脑扔进我的中型雪佛莱的后备箱里,开始沿着车道倒车,然后停下来又走进房子。房子感觉空荡荡的,说不出的凄清,像一位被遗弃却不明所以的忠实的爱人。家具没有遮盖,电源也没关掉(我理解这次伟大的湖边实验可能最终成为一次迅速和彻头彻尾的失败),但是本顿街14号给人的感觉还是像被遗弃了。房间里虽然满是家具,当我走过它们的时候,屋子还是有回声,看上去到处都是灰尘在阳光中飞舞。

在我的书房里,显示器为了防灰,罩上了罩子后像个刽子手。我在它前面跪下来,拉开一个书桌抽屉。抽屉里有四令纸。我拿了一令,夹在胳膊下面离开了,然后又想到一个念头,转回身来。我曾把乔穿泳衣那张挑逗性照片放在中间的大抽屉里。我拿出照片,从这令张的底部把包装纸撕开,把照片插在当中,像一张书签。如果我万一真的又开始写作,并且写下去,我会在二百五十页的地方遇见乔安娜。

我离开房子,把后门锁上,钻进我的汽车开走了。我再也没有回来过。

我好几次都很想到湖边去并检查一下工作——工作量比比尔?迪恩最初预计的要多了不少。使我没有那样做的是一种感觉,我的理智不能很清楚表达出来但仍然很强有力的一种感觉,就是我不应该那样做;我下次去莎拉的时候,事情就会明了。

比尔雇了肯尼?奥斯特来铺屋顶,还让肯尼的表弟,提米?莱芮比来“刮层皮”,一种类似于擦锅的清洁过程,有时候用在原木屋的清洁工作中。比尔也叫了一个管道工来检查管子,得到我的允许后换了一些旧管子和进泵。

比尔在电话中对所有这些花费表现得大惊小怪;我让他去。当第五、第六次加人加钱的时候,你最好还是靠边站,让他们自己解决。对北方佬来说,摆出绿色的票子似乎是错误的,从某种角度看,像当众亲热。至于我自己,我一点也不介意这些支出。我过得很节俭,绝大多数时候是这样的,不是出于道德的教条,而是因为我的想象力,在其它大多数方面都很活跃,唯独在钱这个问题上表现得不好。我对狂欢的理解就是三天呆在波士顿,看一场“红袜队”的棒球赛,到“TowerRecords”唱片店转一转,顺便参观一下剑桥的“华兹华斯”书店。像这样过日子并不吃掉我多少利息,更不要说本金了;我在沃特维尔有一个很好的投资顾问,在我锁上位于德里的房屋的门并向西到TR-90地区去的那天,我的身价略高于五百万美元。跟比尔?盖茨比当然不多,但在这个地区也是个大数目了,我在高昂的房屋修理费面前还能高兴得起来。

对我来说,那是一个奇怪的暮春和初夏。我做的最多的事就是等待,我结束了城里的事务,当比尔?迪恩打电话来讲最近一批问题时,我就跟他谈话,并且努力不去想问题。我接受了《出版人周刊》的采访,当采访者问我在经历丧妻之痛后回到工作状态是否有问题,我面无表情地说没有。为什么不呢?这是真的。我的问题在完成《一落千丈》后才开始;一直到那时为止,我一直都精力十足。

六月中,我跟弗兰克?阿伦在蓝锆石咖啡馆碰头吃中饭。蓝锆石在路易斯顿,地理上是他的城市和我的城市的中点。吃甜食的时候(蓝锆石著名的草莓水果酥饼),弗兰克问我是否在和什么人约会。我很惊奇地看着他。

“张大嘴看什么呢?”他问,他的脸上流露出上千种说不清的表情之一——介于有趣和恼火之间的一种。“我当然不会把这看成是背叛乔,倒八月份,她去世就要四年了。”

“没有,”我说,“我没有约会任何人。”

他默默地看着我。我也回视了他几秒钟,然后开始用勺子拨弄我的水果酥饼上的鲜奶。饼干从炉子里出来后还是热的,奶油正在融化。这让我想起那首愚蠢的老歌,某个人怎样把蛋糕忘在外面,泡了雨水。

“迈克,你和人约会过吗?”

“我不明白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哦,看在上帝份上。在你度假时有没有你——”

我的视线从融化的鲜奶上抬起来。“没有,”我说,“我没有。”

他又沉默了一会儿。我想他准备好要进下一个话题了。这对我来说是好事。但是,他说得很直白,他问我自从乔安娜死后是不是一直没有性关系。在这个问题上他可以接受谎言,即使他并不完全相信——男人在性的问题上总是撒谎。但我说的是真的……还带着某种坏坏的快感。

“没有。”

“一次也没有?”

“一次也没有。”

“按摩院怎么样?你知道的,至少可以找一个——”

他坐在那里,用勺子敲打着装甜食的碗的边缘。他一口也没有吃。他看着我,好像我是某种新奇的昆虫。我很不喜欢这个样子,但我想我理解。

有两次机会,我已经接近于这些天人称作“一条腿”的状态,两次都不是在基拉戈岛,在那里我看到大约两千个漂亮女人穿着比基尼走来走去。一次是一个红头发的女招待凯丽;在我常去吃中饭的郊区的一家餐厅。过了一会儿我们开始聊天,开开玩笑,然后就开始有那种眼神的接触,你知道我说的那种,对视的时间稍微有点长。我开始注意她的大腿,她转身时制服贴在臀部的样子,她也注意到我在注意她。

还有一个女人是在“新生活”认识的,我过去经常在那里健身。一个高个子的女人,喜欢穿粉红色的运动胞衣和黑色的单车短裤。让人大饱眼福。另外,我也喜欢她带来在骑健身单车时读的书,单车上的有氧健身旅程没完没了却没有目的地,这些书不是《香奈儿女性杂志》或《时间》,而是像约翰?欧文和埃伦?吉尔克里斯等人写的小说。我喜欢阅读真正的书籍的人,不只是因为我自己曾经写这类书。读者就像其他人一样一开始捡到篮里都是菜,但是作为普遍规律他们其实会从那里继续下去。

这个金发碧眼穿粉红色上衣黑色短裤的女人叫阿德莉亚?邦迪。当我们并排骑着单车,骑得越来越久时,我们开始谈论书籍,然后就发展到我一个星期有一两个早上在举重室里给她做防护。给她作防护带给我一种奇怪的亲密感。我想举重者仰卧的姿势是部分原因(特别是当举重是个女人),但不是全部,甚至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一种信任因素。虽然还没有达到举重者把生命托给防护者的程度。在一九九六年冬天的某个时刻,当她躺在长椅上,我站在她头前面,看着她倒过来的脸的时候,这种对视开始了。这种对视的时间有点太长。

凯丽大约三十岁,阿德莉亚可能更年轻一点。凯丽离婚了,阿德莉亚从来没结过婚。在这两个场合中,我都没有想老牛吃嫩草,我想她们俩中任何一个都会很高兴地跟我临时上床。有点像甜蜜浪漫的试车。但是在凯丽这件事上我做的就是换一家餐馆吃中饭,并且当基督教青年会送给我一次免费健身体验的机会时,我从此就开始到那里去健身,再也没有回到“新生活”去。我记得在我做出改变大约六个月后的某天,我在街上走过阿德莉亚?邦迪身边,虽然我说了“嗨”,我确信没有看到她迷茫的,略微受伤的凝视。

从纯生理的角度来看,我想要她们两个(事实上,我似乎记得在一个梦里,我要了她们两个,在同一时间,同一张床上),然而我又不想要她们俩。部分是因为我没有了写作的能力——我的生活已经够糟了,谢谢你们,不要再添乱了。还有部分原因是我要搞明白,回视你的女人是对你本人感兴趣,而不是你相当可观的银行存款。

最主要的原因,我想,是因为我心中还有太多乔的影子。即使是在四年后,也没有留出给其他人的位置。悲哀就像胆固醇,如果你觉得好笑或奇怪,很感谢。

“那朋友呢?”弗兰克问,终于开始吃他的草莓水果酥饼。“你有朋友可以来往,不是吗?”

“是的,”我说,“许多朋友。”这是撒谎,但我确实有许多填字游戏要玩,有许多书要读,有许多电影要晚上在录像机上看;我几乎可以在心里默北联邦调查局关于非法复制的警告。说到活生生的真人,当我准备离开德里时,我唯一打过电话的人是我的医生和牙医,我在那个六月寄出的大多数信件是给诸如《哈泼斯》和《国家地理》这样的杂志的,信里装着地址变更卡。

“弗兰克,”我说,“你听上去像一个犹太人的老妈。”

“有时候当我跟你在一起的时候,我觉得像一个犹太人的老妈,”他说,“相信烤过的马铃薯,而不是玛索球的疗效功能。你比前段时间看上去好多了,终于增加了点体重。我想——”

“胖了很多啊。”

“胡扯,你来过圣诞节的时候看上去就像伊卡布?克莱恩。另外,你脸上和胳膊上多了点阳光的痕迹。”

“我一直坚持多做散步。”

“这样你气色好很多……除了你的眼睛。有时候你眼中有一种眼神,每次我看到这种眼神都很为你担心。我想如果有人为你操心乔会高兴的。”

“那是什么样的眼神?”我问。

“拒人千里之外的眼神。想知道事实吗?你看上去像被什么东西绊住而不能脱身的人。”

我在三点半离开德里,停在拉姆德吃晚饭,当太阳西沉的时候,继续慢慢开车穿过缅因州西部不断上升的群山。我仔细地——如果不能算很自觉地活——计划了我离开和到达的时间,当我的车开出莫顿,进入TR-90零散不成片的镇区时,我意识到我的心在激烈地跳动。虽然汽车的空调开着,我的脸和胳膊上还是出了汗。收音机里放出来的东西听上去都不对劲,所有的音乐都像尖叫,我把它关掉了。

我被吓坏了,我有很好的理由被吓倒。即使排除梦境和现实世界之间奇特的交叉影响作用(我很容易就能做到这个,不去想手背上的伤口和穿过后门廊的木板长出的向日葵,把它们看成是巧合或精神上的错觉),我也有理由被吓坏。因为它们不是普通的梦,这次我最终决定回到湖边去也不是一个普通的决定。我不觉得自己像一个“千禧之年”的现代人,在精神追求方面正视自己的恐惧(我很健全,你也很健全,让我们在威廉?艾克曼轻柔的背景音乐中集体意淫吧);我觉得更像《旧约》中疯狂的先知,进入到沙漠,靠蝗虫和苏打水为生,因为上帝曾在一个梦中召唤他。

我处于麻烦之中,我的生活变得一团糟,从舒坦变得严峻,不能写作只是其中一部分。我没有强奸幼童,也没有在时代广场上跑来跑去,手里拿着扩音器鼓吹阴谋理论,但我同样是在麻烦中。我在各种事情上都失利了,又不能再找回来。无需惊讶;毕竟,生活不是书本。我在那个炎热的七月的晚上做的就是自己执行的休克疗法,给了我自己至少这么多的信心——我知道这点。

你通过以下路线到达黑迹湖:I-95公路从德里到纽波特,2号干道从纽波特到贝瑟尔(在拉姆福德停一下,过去那里一直是声名狼藉,一直到通货膨胀在里根的第二任期得到遏制);5号干道从贝瑟尔到沃特福德。然后你走68号干道,一条老的乡村公路,经过卡斯特尔-维尔,穿过莫顿(那里的市中心有一个改装过的车库,卖录像、啤酒和二手来复枪),然后经过上面写着TR-90的路标,还经过一块路标上面写着:环保巡逻员是紧急情况时最好的援助,请拨1-800-555-GAME或用手机拨打*72。有人用喷漆在这块上面加了句:操你老鹰。

开过那个路标后五英里,你右手边出现一条狭窄的小路,只用一块锡板标出,上面是褪色的数字42。在数字上,像元音变化符一样,有两个0。22口径手枪打出的小洞。

在我预计的时间左右,我把车开上了这条小路——根据雪佛莱仪表板上的时钟,是美国东部时区下午七点十六分。

感觉就像回家一样。

从里程计上看,我把车开进去了五分之一英里,听着覆盖着路面的青草沙沙地刮着我汽车的底盘,偶尔听到树枝刮擦着车顶或像拳头一样敲打车子乘客座的一边。

最后,我把车子停下,关掉引擎。我钻出汽车,走到车子后部,趴在地上,开始拔掉所有碰到雪佛莱滚烫的排气系统的草。这是一个干旱的夏天,最好还是小心。我在这个精确的时刻来就是为了复制我的梦境,希望能进一步领会这些梦境,或者知道下一步做什么。引起森林火灾可不是我来这儿要做的事。

草拔完后我站起来,看了看周围。蟋蟀在唱歌,这跟我梦里一样,树木在小路的两边紧紧挤在一起,在我的梦里它们总是这样的。头顶上,天空是一道越来越淡的蓝色。

我开始沿着右手边的车辙向前走。乔和我在这条路的一端曾有个邻居,老拉斯?沃斯本,但现在拉斯的车道上长满了刺柏类灌木,一根生锈的长铁链拦住了路口,链子左边一棵树上钉着块牌子,写着“禁止闯入”,链子右边一棵树上也钉着块牌子,写着“新世纪不动产”,还有个本地电话号码。这些字已经褪色了,在越来越浓的黑暗中很难辨认。

我继续走,再次意识到我沉重的心跳,还有蚊子在我脸旁和胳膊旁边嗡嗡地飞。蚊子最多的季节已经过去了,但我也了很多汗,这是它们喜欢的气味。这让它们想起了血的味道。

当我走近莎拉-拉弗斯的时候,我到底有多害怕?我不记得了。我猜想惊恐像痛苦一样,是事后才掠过我们头脑的一种感觉。我确实记住的是我以前在这里时有过一种感觉,特别是当我独自走在这条路上的时候。这是一种感觉,现实很单薄。我认为它是单薄,你知道的,就像化冻后湖面上的冰,我们往生活中填塞喧闹、光亮和运动是为了向自己隐瞒它的单薄。但是在像42号路这样的地方,你发现所有的烟雾和镜子都被移走了。留下的是蟋蟀的叫声和绿叶越变越黑的景象、形状像人脸的树枝、你的心脏在胸膛里跳动的声音和眼底血管的搏动,还有白天的蔚蓝从天空中消失时天空的样子。

随着白天的结束到来的是一种确定:现实的皮肤下面有一个秘密,既隐秘又明白的某种神秘。在每一次呼吸中你感觉到这种神秘,在每一次脚步的更替中你期望投入它。它在这里,你像一个溜冰者做转体动作一样以扣人心弦的弧线滑过它的表面。

在离我停车处向南半英里的地方,我停了一会儿,还要向南半英里才到车道。道路在这里有一个急剧的转弯,右边是一片空地,陡峭地向湖边倾斜下去。当地人管它叫泰德威尔牧场,有的时候叫它老营地。就是在这里,莎拉?泰德威尔和她奇怪的部落建造了他们的小木屋,至少玛丽?辛格曼是这么说的(有一次,我问比尔的时候,他承认是这个地方……但是他看上去对继续谈话不感兴趣,我当时觉得有点奇怪)。

我在那里站了一会儿,俯视着黑迹湖的北部。满面春风光滑而平静,在落日的余晖中仍呈蜜饯色,看不到一丝波纹和一只小船。我猜,船夫们现在应该都在码头或沃灵顿的日落酒吧了,吃着龙虾卷,大杯大杯地喝着混合的酒。然后,他们中的少数人斯比德和马提尼酒喝得醉醺醺的,会在月光下在湖边跑来跑去。我在想我是否会在附近听到他们的动静。我想很有可能到那时我已经在回德里的路上了,或者是被我发现的东西吓坏了,或者是什么也没有发现而醒悟过来。

“你这个小丑,思特里克兰德骂了一句。”

我还没意识到这句话就从我嘴里说了出来,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偏偏是这句话。我记起梦到乔在床底下,不由得战栗起来。一只蚊子在我耳朵旁边嗡嗡叫。我用手拍死它,继续走。

最后,我到达车道顶端的时间几乎过于准时了。重新进入梦境的感觉也太全面。甚至连系在莎拉-拉弗斯标牌上的在越来越暗的树林背景上飘荡的气球(一个白的,一个蓝的,而个上面都很小心地用黑色油墨印着欢迎回来,迈克!),看上去都加强了我刻意营造的似曾相识的感觉,因为没有两个梦是完全相似的,不是吗?头脑构思的东西和手工做出来的东西永远都不可能完全一样,即使它们努力想要一样,因为从一天到另一天,甚至从一刻到另一刻我们从来都不是一样的。

我走到标牌那里,感受这个地方在黄昏时的神秘。我向下挤压这块木板,感受它粗糙而真实的存在,然后我用大拇指肚摸这些字,也不怕被刺刺到,像一个盲人读布莱叶点字一样用我的皮肤来认这些字:S和A,R和A;L和A和U和G和H和S。

落下的松针和风吹落的树枝已经从车道上清理掉了,但黑迹湖闪着微弱的光,正如它在我梦里的样子,像一朵凋谢的玫瑰,四下伸展的一大幢房子也是一样的。比尔很周到地把后门廊上的灯留在那里开着,穿过木板长出来的向日葵早已被砍倒,但其它的东西都是一样的。

我抬起头来,看着小路上方窄窄的一道天空。什么也没有……我等待着……还是什么都没有……仍然等……然后它出现了,就在我视线集中的地方。在某一刻,只有渐渐暗下来的天空(深蓝色刚开始在天空的四边出现,像浸了墨水),在下一刻,金星在那里闪亮,明亮且稳定。人们谈论看着星星出来,我想一些人看过,但这是我生命中唯一一次真正地看着一颗星星出现。我也对着它许愿,但这一次是在现实中,并且我没有渴望见到乔。

“帮帮我,”我看着星星说。我应该多说点的,但我不知道说什么。我不知道我需要什么样的帮助。

够了,我头脑中一个声音不安地说。这就够了,现在,回去到你的车里去。

可惜这不是计划。计划是沿车道下去,就如我在最后一个梦,那个恶梦里做的一样。计划是向自己证明,并没有尸衣包裹的怪物潜藏在下面大大的老木屋的阴影里。计划相当程度上是基于新时代的某条“智慧”,“害怕”这个词代表“面对任何事情并恢复状态”。但是,当我站在那里,向下看着门廊灯的光亮时(在越来越浓的黑暗中它看上去非常小),我突然想到另一条“智慧”,不那么清新亮丽的一条,它提议“害怕”意味着“把所有事情搞糟并跑掉”。当天空中的光亮消失时,我独自站在树林中,这情景看上去像后面那条更漂亮的阐释,没有选择的余地。

我向下看了看,很好玩地发现自己拿了一个气球——当我在想事情的时候,没注意就解开了它。气球拴在绳子的一端,静静地从我手中飘起来,在越来越浓的黑暗中,它上面印的字现在无法辨认了。

但是,这也许都是不切实际的;我也许不能移动。也许那个古老的可恶的行走障碍又抓住了我,我就会像个雕塑一样站在这里,直到有人过来把我拉走。

但这是现实世界中真实的时刻,在现实世界中,没有像行走障碍这样的事。我张开我的手。当我一直抓着的绳子松开飘走后,我跟着不断上升的气球开始沿着车道向下走。一步跟着一步,非常像自我一九五九年第一次学会这种把戏后两只脚的走法。我越来越深入松树干净但酸腐的气味,有一次,我发现自己迈了特别大的一步,想躲开一根在梦里掉落在这里、但现实中并没有的树枝。

我的心依然怦怦地猛烈跳动,身上不停地流着汗,皮肤油油的招着蚊子。我举起一只手来把额头上的头发拨开,然后停下来,手指张开把手伸到眼前。我把另一只手放在它旁边。两只手都没有印痕;甚至没有伤疤的影子,在冰雹中当我在卧室里爬来爬去时我在手上弄出了道伤口。

“我很好,”我说,“我很好。”

你这个小丑,思特里克兰德骂了一句,一个声音回答我。这不是我的声音,也不是乔的;这像是来自不明飞行物的声音,这个声音讲述我的恶梦,即使当我相停下来时,这个声音也赶着我继续走。某个开外来客的声音。

我又开始走。我现在已经沿着车道走过一半路了。我已经到达了梦中我跟这个声音说我害怕丹弗斯太太的地点。

“我害怕丹弗斯太太,”我在越来越浓的黑暗中试着大声说这句话。“如果这个可恶的老管家在那里怎么办?”

一只潜鸟在湖面上鸣叫,但这个声音没有回答。我想它没必要。并没有丹弗斯太太这个人,她不过是一本老书里的一袋骨头,这个声音知道这个。

 


尸骨袋 正文 第6章(下)
章节字数:8026 更新时间:08-05-10 09:54
我又开始走。我经过乔开着我们的吉普沿着车道倒车时曾经撞上去过的一棵大松树。她是怎样咒骂的呀!像一个水手!我努力让自己不动声色,直到她骂出那句“操他奶奶的”,然后我就忍不住了,靠在吉普车的边上,手掌根部按着太阳穴,狂笑着直到眼泪滚落我的面颊,自始至终乔都两眼冒火地怒视着我。

我可以看到树干上离地大约三英尺地方的撞痕,昏暗中白色的疤痕像浮在黑色的树皮上。就是在这里,这种遍及其它梦的不安扭曲成了更糟糕的东西。甚至在这个被尸布裹着的东西从屋子里冲出来之前,我已经感觉到什么东西完全不对劲了,完全扭曲了;我感觉到房子本身也莫名其妙地变得不正常了。就在这个地方,经过有疤痕的老松树,我想像姜饼人一样跑走。

我现在没那种感觉了。是的,我害怕,但不是恐惧。一则我身后什么也没有,没有淌着口水喘气的声音。在树林里一个人可能遇到的最坏的事是一头激怒的驼鹿。或者,我想,如果他真的很不幸的话,一头愤怒的熊。

在梦里,还有一个至少四分之三满的月亮,但是那个晚上我头顶的天空中没有月亮。也不会有的;在瞄了一眼那天早上的《德里新闻》天气版时,我注意到月亮是暗的。

即便最有力的似曾相识的感觉也是脆弱的,想到那个没有月亮的天空,我的这种感觉就荡然无存了。重温恶梦的感觉消失得如此突然,以至于我在想我为什么要这么做,我希望证明或达到什么。现在我必须沿着黑黑的小路一路回去取我的汽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