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我想卖不出多少。”
“他算不上个好作者,照片也一般——那些黑白小照片看得我眼睛疼。不过,他讲了些有趣的故事,印第安人的大迁徙、韦恩将军那匹马的把戏、上世纪八十年代的那场龙卷风、三十年代的大火……”
“有没有讲到‘莎拉和红顶男孩’?”我问道。
她微笑着点点头。“总算想到要了解一下自己房子的历史了,对不?我很高兴。他找到了一张他们的老照片,书里有,他认为那是在一九OO年的弗莱堡集市上拍的。埃迪(爱德华的昵称)说过,他愿意花大价钱听一听那乐队的录音。”
“我也是,但他们从来没有录过间。”我突然想起希腊诗人塞弗里斯(1900-1971,希腊诗人,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的诗句:这是我们亡友的声音/抑或只是留声机?“奥斯蒂先生怎么样了?我不记得听说过这名字。”
“在你和乔买下湖边房子前一两年死了,”她说,“癌症。”
“你刚才说有两本地方志?”
“另一本你大概知道的——《卡斯特尔县和卡斯特尔-洛克地方志》。为本县百年大庆写的,干巴巴的简直像石灰一样。埃迪?奥斯蒂的书写得不怎么样,但至少不是干巴巴的,这你得承认。两本书都放在那儿。”她指指几排顶上标着“缅因地方读物”的书架。“它们是不外借的,”然后她快活地说,“不过如果你想要影印的话,我们很高兴收取一点费用。”
玛蒂坐在远处一个角落里,正在教旁边一个倒扣着垒球帽的小孩怎样使用微缩胶片阅读器。她抬头看看我,笑了,用嘴巴作出“好球”的口型,我猜她指的是我在沃灵顿碰巧接到的那个球。我对她微微耸了耸肩,然后转身对着“缅因地方读物”的书架。不过她是对的——不管是不是碰巧,那都是个好球。
“你在找什么?”
我完全沉浸在两本地方志里,玛蒂的声音把我吓了一大跳。我转过身对她微微笑,先是注意到她搽了一种清新宜人的香水,接着注意到琳蒂?布里格斯正从主服务台后面观察我们,刚才挂在脸上客气的微笑荡然无存。
“关于我住处的一些背景资料,”我说,“一些老故事。我的看房人引起了我的兴趣。”紧接着用稍低一点的声音说,“老师正看着呢。别朝四周看。”
玛蒂显得大吃一惊——在我看来还有点担心。事实表明她的担心不是没有理由的。她用一种压低的、但足以传到服务台的声音问我是否需要她把其中一本或两本重新上架。我把两本都交给她。接过书的同时,她用几乎听不见的低语说:“上星期五代表你的那个律师帮约翰找了个私家侦探。他说他们可能发现了一件有关诉讼监护人的有趣的事情。”
我和她一起走到“缅因地方读物”的架子帝,心里但愿没给她招来麻烦,我问她那可能是件什么事。她摇了摇头,给了我一个标准的小图书馆管理员的微笑,我转身离开了。
开车回家的路上,我回想着自己读到的内容,其实并不多。奥斯蒂既不是个好作家,也不是个好摄影师。而且尽管他的故事讲得还算生动,背景却很单薄。他提出了“莎拉和红顶男孩”,是的,但他把他们称作“狄西兰爵士八重唱”,然而他们实际上是一个蓝调节器乐队(星期五和星期六晚上表演)和圣乐团(星期天早上在教堂唱歌)。在有关“红顶男孩”乐队在T镇活动的两页概要里,奥斯蒂明确地说他从没听人描述过莎过唱的曲调。
他确认有个孩子被捕兽夹夹伤死于血毒症,这个故事听上去和布兰达?梅赛夫讲的很想像……为什么不呢?也许奥斯蒂就是从梅赛夫太太的父亲或外祖父那儿听来的。他还说那男孩是索?泰德威尔唯一的孩子,这位吉他手的真名叫雷金纳德。泰德威尔家族可能是来自南边新奥尔良的红灯区——那个上世纪初时被人们称作斯托瑞威尔的,传说挤满棚屋和夜总会的街区。
那本正式一点的卡斯特尔县志没有提到“莎拉和红顶男孩”,而两本书都没有提到肯尼?奥斯特被淹死的小弟弟。玛蒂走过来和我说话前没多久,我冒出了一个异想天开的念头:索?泰德威尔和莎拉?泰德威尔是夫妻关系,那个小男孩(奥斯蒂没有提到他的名字)是他俩的儿子。我找到琳蒂提到的那张照片,仔细研究了一番,照片上面至少有十几个黑人局促地挤在一起,站在一个像是牲口展棚的前面,背景上是一座老式的菲利斯大转轮(一个巨大的、供人乘坐的游乐转轮)。照片很可能是在弗莱堡集市上拍的,尽管旧得褪了色,但它传达的简单、质朴的力量是奥斯蒂自己拍摄的所有照片加在一起都比不上的。那些展现西方大萧条时期的乐队的照片都反映着这种不安的真实感——紧紧的领带和领圈上一张张严肃的面孔,眼睛在旧式帽檐的阴影里若隐若现。
莎拉站在前排正中,身穿黑裙,肩上挎着她的吉它。在这种照片里,她没有露出明显的微笑,但她眼睛里藏着一丝笑意,我觉得这双眼睛像某些绘画作品中的眼睛,那种无论你走到房间哪个角落都紧跟着你的眼睛。我一边仔细观看照片,一边想着她在我梦中几乎令人作呕的声音:你想知道什么呢,甜心?我觉得自己很想了解她和其他人的事——他们是谁,他们不唱歌表演的时候相互间是什么关系,他们为什么要离开,他们去哪儿了。
照片上她的双手清晰可见,一只手放在吉他弦上,另一只手放在指板上,在这个一九OO年十月的集市上按出一个G和弦。她有着修长的手指,没戴戒指,但这并不意味着她和索?泰德威尔就一定没有结婚,当然即便没有,那个撞在捕兽夹上的小男孩也可能是他俩的私生子。索?泰德威尔眼里也隐藏着一丝同样的笑意,两个人非常想像。我有一种感觉,那就是他俩是兄妹,并非夫妻。
回家的路上我想着这些问题,想着那些看不见但觉得着的光缆……但我发觉自己想得最多的却是琳蒂?布里格斯——她朝我微笑的样子,以及稍后她不再对她那持高中文凭的漂亮小管理员微笑的样子。那让我担心。
然后我回到家,这时我唯一担心的只有我的小说以及里头的人物——袋袋每天都长出新鲜血肉的骨头。
星期五傍晚,迈克?诺南、麦克斯?德沃尔,以及萝盖特?惠特摩演出了一场小小的好戏。在那之前,有两件事是值得一提的。
第一件是,星期四晚上约翰?斯托尔打来一个电话。当时我坐在电视机前,电视机里无声地播放着一场棒球比赛(大多数遥控器上都有的静音键可能是二十一世纪最伟大的发明了)。我在想莎拉?泰德威尔、索?泰德威尔、以及索?泰德威尔的小男孩。我在想斯托尔瑞威尔红灯区,一个任何作家都不得不爱上的名字。而在脑海深处,我想着我那怀着孕死去的妻子。
“喂?”我说。
“迈克,我有一个天大的好消息,”约翰说,听上去简直要跳起来了,“罗密欧?贝松奈特的名字也许怪了点,但他给我找的那个侦探棒极了。他的名字叫乔治?肯尼迪,和那个演员同名。他很能干,动作又快,这家伙可以在纽约一展宏图。”
“如果这就是你想得出的最高恭维,你真该到纽约以外的地方多走走。”
他继续说下去,好像没听见似的,“肯尼迪真正的工作是在一家保安公司——其它工作都是私活。真是大材小用,相信我。这些消息他大多是从电话上打听来的。我简直不敢相信。”
“你到底不敢相信什么?”
“头奖,宝贝儿!”他又一次用那种贪婪而满足的口气说话,让我暨高兴又担心,“埃尔默?德金五月下旬以来做了些什么:他还清了汽车贷款;还清了他在雷吉里湖区(缅因州的一处风景胜地。)的营地的贷款;还预付了大约九十年的子女赡养费——”
“没有谁会付九十年的子女赡养费,”我说,其实我这么说只是为了让嘴动起来,释放越涨越高的兴奋感,“这是不可能的,吹牛的家伙。”
“就好像你有七个孩子。”约翰说着心情大笑起来。
我想起那张自满的肥脸,弯成一团的嘴巴,还有那一手精心打磨的指甲。“他没有。”我说。
“他有。”约翰说,继续大笑,听上去完全像个疯子——狂暴型而不是抑郁型的。“他真的有!最大的十四,最小的才……才三岁!他那活儿一定很忙!”接着是继续放声大笑。到现在为止我一直在和他一起笑——像染上腮腺炎一样染上了他的笑。“肯尼迪就快把他全……全家福传……传真给我了!”我们俩再也忍不住了,隔着长途电话尽情大笑。我能想象得出约翰?斯托尔独自坐在他帕克大街上的办公室里,像个狂人那样笑着,把保洁工吓坏了的样子。
“那倒是没什么的,当然,”当他又能正常说话时,接着说,“你看出这里头的问题了吧,是不是?”
“是啊,”我说,“他怎么会这么傻?”我既指德金,又能指德沃尔。约翰知道,我们同时在谈这两个他。
“埃尔默?德金是躲在缅因西部大林子里的一个小镇上的小律师。他怎么会料到某个守护天使全有办法把他从林子里熏出来?顺便说一句,他还买了艘船,就在两个星期羊。还是艘双体船,挺大的。就这些,迈克。主队九场连胜,我们赢了。”
“可以这么说吧。”虽然嘴上这么说,我的手还是握成空拳砸在坚实的木茶几上。
“还有呢,那场棒球赛也不是一场空。”约翰一边说着一边还不时发出咯咯的笑声,向一个个上升的气球。
“怎么说?”
“我迷上她了。”
“她?”
“玛蒂,”他又耐心地补充了一下,“玛蒂?德沃尔。”停顿了一会儿,他又接着说:“迈克?你还在吗?”
“在,”我说,“电话滑掉了,不好意思。”其实电话往下滑了还不到一英寸,但那听上去是很自然的,我心想。况且,就算没有又怎么样?谈到玛蒂,我——至少在约翰看来——是没有嫌疑的,就像阿加莎?克里斯蒂(1890-1976,英国著名侦探小说家。)小说里乡村别墅的仆人们一样。他才二十八,也许三十,也许他压根没想过一个比他老二十岁的男人也可能被玛蒂所吸引……也许这种想法曾短暂地从他脑中掠过,而他很快就把它当作一个可笑的胡思乱想加以排除,这和玛蒂当初排除对乔和穿咖啡运动衫的男人之间关系的怀疑一样。
“代理她案子期间我没法和她谈情说爱,”他说,“这么做不符合职业道德。再说也不安全。以后,也许……谁知道呢。”
“是啊。”我像一个灵魂出窍的人那样木讷地答道,感觉自己的声音是从别人嘴里发出来的,就像是从收音机或录音机里发出来的一样。难道这些是我们死去的朋友们的声音吗,或者只是留声机?我想象他的手长着长而柔软的手指,上面一个戒指都没戴,就像莎拉的那张老照片里的手。“是啊,谁知道呢。”
尸骨袋 正文 第16章(下)
章节字数:7244 更新时间:08-05-13 14:17
和他道别后,我坐在那里看着静音播放的棒球赛。我想要起身去拿那一瓶啤酒,但冰箱显得非常遥远——简直是一次远征的距离。我感到一种迟钝的痛苦,接着情绪反而好了;我想可以称之为哀伤的解脱感。他对她而言是不是老了点?不,我不这么认为。他们正相配。查明王子(西方童话中理想的情人角色。)二号现身,这回是穿着三件套。到头来玛蒂的男人缘可能发生了改变,如果是这样我该高兴才是。我也会高兴的,而且感到解脱。因为我还有一本书要写,而且再也不用对她夜色中红裙底下的白色帆布鞋,或是黑暗中舞蹈着的暗红色烟蒂想入非非了。
但是,这是我自打见到凯拉穿游泳衣趿着凉鞋走在68号公路的白线上的那一刻起,第一次真正感到孤独。
“你这个小丑,思特里克兰德说。”我对着空荡荡的房间说道,还没等我意识到,这句话就自己从我嘴里冒出来了,话音未落,电视频道变了。棒球赛先是换成了连续剧《合家欢》的重播,接着又换成了《莱恩和史丁比》。我低头瞥了一眼遥控器,它依旧躺在茶几上我原先放的位置。电视频道继续切换,这回屏幕上出现了汉弗莱?博加特和英格丽?褒曼,背景是一个飞机场,我根本不用拿起遥控器调到有声就知道汉弗莱正在告诉英格丽她得上飞机了,这是我妻子一向最喜爱的电影(此为美国电影《卡萨布兰卡》中的著名场景。两名演员皆为著名美国演员,担任该片男女主角。),每次看到结尾她都毫无例外地大哭一场。
“乔?”我问道,“你在吗?”
本特的铃铛发出轻柔的一声。这房子里曾存在过几种不同的东西,这一点我敢肯定……但今晚,我头一次确信是乔和我在一起。
“他是谁,甜心?”我问,“棒球场那人,他是谁?”
本特的铃铛一动不动地挂着,悄然无声。但她就在房间里,我感觉到她的存在,这种存在就像一口屏住的呼吸。
我记起同玛蒂和凯吃饭那晚在冰箱上看到的那行丑恶的嘲笑:蓝玫瑰骗子哈哈。
“他是谁?”我的声音开始发颤,眼泪眼看要夺眶而出,“你和那个人在这里做了什么?你是不是……”我怎么都问不出她是否在对我说谎、欺骗我这样的话。尽管我知道我感觉的这种存在,如果我面对现实的话,很可能仅仅是大脑中的幻觉,但我还是问不出口。
电视上的《卡萨布兰卡》被切换掉了,换成《夜间尼克》(一个专放经典电视片的电视栏目。)栏目,屏幕上是人见人爱的律师佩里?梅森(一部同名电视连续剧中的主人公。)。佩里的老对手汉密尔顿?博格正在质问一个心神极度狂乱的女人,突然间声音大作,把我惊得跳了起来。
“我不是骗子!”那位很久以前的电视女演员叫道。有一瞬间她直勾勾地瞪着我,我在那张五十年代黑白片的脸上看到了乔的眼睛,吓得屏住了呼吸。“我从没说过谎,博格先生,从没!”
电视机突然关掉了。本特的铃铛轻轻摇了一下,刚才在这儿的东西随之离开了,但我感觉好多了。我不是骗子……我从没说过谎,从没。
我可以相信,如果我想的话。
如果我想的话。
我上床睡觉,这晚我没有做梦。
我已经习惯一早开始工作,这时书房的温度还没有上长升。我会喝些果汁,狼吞虎咽地吞下一些吐司面包片,然后在IBM打字机后面一直待到快中午,看着书信字体打字球在那里旋转、飞舞,看着一页页纸载着写就的故事从机器里流也。这种古老的魔法是如此奇怪,又是如此美妙。我从没觉得它是一项工作,虽然这么称呼它;我觉得它像一种怪异的头脑蹦床,而我在上面蹦呀蹦,在那一刻,世界的重量消失了。
中午时分我会休息一下,开车去巴迪?杰里森的餐馆用上一顿脂肥油足的午餐,随后回家再工作一小时左右。之后,我会游个泳,然后在北卧室里睡个长而无梦的午觉。我几乎从不踏进房子最南边的主卧,即使梅赛夫太太觉得奇怪,她也从没跟我提过。
十七日星期五,我在回家的路上停在湖畔小店给雪佛莱车加油。“全能修车行”有油泵,而且那儿的油还便宜一分两分的,但我不喜欢那儿油泵的振动声。正当我站在店跟前,把油泵调到自动加油档,眺望远处的群山的时候,比尔?迪恩的道奇-公牛小卡车刚好驶入加油台的另一侧。他爬下车,对我笑了笑,“近来过得怎么样,迈克?”
“还不错。”
“布兰达说你正写得欢呢。”
“是啊。”我答道,打算问一下是不是能把我二楼坏了的空调修一下,可话到嘴边又打住了。我对自己恢复的写作能力还是很担心,不敢对施展这种能力的环境作任何改动。这么想或许很傻,但有时候一件事你想它会发生它就会发生。这不也是信仰的一种定义吗?
“哦,我很高兴听到这个信息。很高兴。”我觉得他已经够真诚的了,但听起来他有点儿不像他自己,至少不像欢迎我回T镇的那个比尔。
“我在搜集一些有关湖边我那块地方的老故事。”我说。
“‘莎拉和红顶男孩’吗?我记得你对那些事一直很有兴趣。”
“他们,是的,不过不光是他们,有很多故事,我跟梅赛夫太太聊过,她跟我讲了肯尼的父亲诺穆尔?奥斯特的事。”
比尔脸上仍旧保持着微笑,正要打开油箱盖的手略微停顿了一下,但一种感觉清楚地告诉我,他的心僵住了。“你该不会想写那些东西吧,会吗,迈克?因为这儿很多人不喜欢这事,他们会不高兴的。这话我跟乔也说过。”
“乔?”我感到一种强烈的冲动,想一步从两个油泵中间横跨过加油台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乔和这事有什么关系?”
他小心翼翼、久久地看着我,“她没告诉你?”
“你在说什么呀?”
“她想她也许能为本地报纸写些关于‘莎拉和红顶男孩’的东西。”比尔慢慢地掂量着合适的措辞。我清楚地记得当时的太阳有多热,照在我的脖子上火辣辣的,我们俩的影子长长地投在沥青地上。他开始加油,油泵马达声相当刺耳。“我记得她甚至提到《北方佬》杂志。我也许会记错,不过我不认为自己记错了。”
我无语。为什么她对在一小段儿本地史上试试身手的想法只字未提呢?难道她生怕侵犯了我的领地?这太荒唐了。她知道我不是那么小心眼的人……不是吗?
“你俩什么时候谈的,比尔?还记得吗?”
“当然记得,”他说,“她来收塑料猫头鹰的同一天。只不过这事是我先提的,因为人家告诉我她在到处打听。”
“窥探。”
“我没那么说,”他有些不自然地说,“这可是你说的。”
的确,但我想他的意思明摆着就是“窥探”。“接着说。”
“没什么可说的。我告诉她T镇这儿和别处没什么两样,也有揭不得的烂疮疤,我提醒她尽量不要踩了别人的‘鸡眼’。她说明白了,也许真明白了,也许没有。我所知道的就是她照样继续到处打听,听那些闲来无聊没脑子的老家伙讲故事。”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九三年秋冬,以及九四年春天,她带着笔记本和小录音机走遍了整个镇子,真的——甚至还去了莫顿和哈娄。我就知道这些。”
我意识到一个惊人的事实:比尔在说谎。如果那天之前你问我,我会笑笑告诉你,比尔?迪恩是从来不说谎的,他一定不常说,因为他谎撒得很糟糕。
我想逼他多说一点,但说出多少才算了呢?我得好好思考一下,但不是在这儿——我的心正在咆哮。我需要一点时间让这咆哮平息下来,那时候我会发现实际上这没什么,没什么大不了的,但我需要一点时间。当你发现一个故去已久的爱人出人意料的秘密时,会感到极大的震惊。相信我,真的。
比尔与我交汇的目光已经移开了,现在它们又一次与我的目光交汇。他显得很恳切,而且——我发誓看到了——有些害怕。
“她打听小凯里?奥斯特的事,这就是我说的‘烂疮疤’的一个很好的例子。这事不是可以用来写报纸通讯或杂志文章的素材。诺穆尔就是精神崩溃,没人知道原因。那是场可怕的悲剧,没有任何意义,仍然有人会因此受到伤害的。在小镇上事情总是暗中联系。”
是啊,像无形的光缆。
“——过去的事总是很难被人忘掉。莎拉和其他人的事就稍微不同了。他们只是些……只是些打远处来的……流浪汉。乔可能在这此人上卡住了,这倒没什么,据我所知她的确卡住了,因为我从没见过她写的哪怕一个字,如果她真写了些什么的话。”
这点上他说了真话,我感觉得出。但还有一件事我很肯定,就像玛蒂休息天给我打电话时,我肯定她穿着白短裤一样。比尔说,莎拉和其他人只是些打远处来的流浪汉,但说到一半的时候他犹豫了一下,用流浪汉代替了一个他心里自然冒出来的词。黑鬼才是他想说而没说出口的那个词。莎拉和其他人只是些打远处来的黑鬼。
我突然想起雷?布莱德布瑞(1920-,美国著名科幻小说家。)的旧小说《火星天堂》,讲的是第一批太空旅行者来到火星上,发现这里居然是世外桃源,住着已故的亲朋好友。然而其实,这些亲友是些外星怪物,旅行者们却自以为到了天堂,夜里,当他们正在所谓亲友的床上酣睡时,被一个不剩地杀死了。
“比尔,你能肯定她在旅游淡季里来过好几次?”
“啊。不过不是好几次,大约有十一二次,或更多。都是白天来的,你不知道吗?”
“你有没有见过一个男人和她在一起?一个高大的黑头发男人?”
他想了一会儿,我尽量不让自己屏住呼吸,最后他摇了摇头,“我见过她几次,她是一个人。不过我不是她每次来的时候都见到她,有时候我是在她离开后才听说她来了T镇。九四年六月还见她开着那辆小车往哈罗湾方向去。她向我招手,我也对她招手。那天晚上我去了你们的房子想看看她需要些什么,但她已经走了。我再没见过她。那年夏天听说她去世了,我和维蒂真是太吃惊了。”
不管她在找什么,她一定什么都没写下来,否则我早就发现手稿了。
但这是真的吗?她来过镇上那么多次,显然毫不掩饰,其中一次还是和一个男人一起,而我只是因为碰巧才发现了这些事情。
“这说起来是很难,”比尔说,“不过既然已经说出来了,那还是说说清楚吧。住在T镇上,就像我们在一月份的大冷天早上四五点钟睡觉一样。如果每个人都安静地睡着,你也能好好睡,但要是有人不安分,一个劲地翻身踢被子,那就没人能睡了。现在你就是那个不安分的人。大家就是那么看的。”
他等着想听听我会怎么说。可二十秒钟过去了,我还是一言不发(哈罗德?奥布罗斯基一定会为我骄傲的),他移动了一下双腿接着说:
“举个例子,镇子里有人因为你对玛蒂?德沃尔那桩事的兴趣而感觉不舒服。我不是在说你和她之间有些什么——尽管的确有人这么说——但如果你想在T镇长住的话,你在给自己找麻烦。”
“为什么?”
“回到我一个半星期前说的,她就是麻烦。”
“我记得,比尔,你说的是,她有麻烦。她的确有麻烦。我想帮帮她。除此以外我们之间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我记得好像告诉过你,麦克斯?德沃尔是个疯子,”他说,“如果你把他惹毛了,我们大家都得跟着倒霉。”油泵咔哒一声停了下来,他把油枪放下,然后叹了口气,抬了抬两只手,又让它们落下去,“你以为我说这些话轻松吗?”
“你以为我听这些话就轻松吗?”
“好吧,那么,我们在同一条船上。不过,T镇上日子难过的并不是只有玛蒂一个,你知道吗。还有些人有他们自己的麻烦。这一点你能理解吗?”
大概他认为我理解得太多太好了,因为他的肩膀沉了下来。
“如果你是在劝我站到一边,眼看着德沃尔抢走玛蒂的孩子什么也不管,那大可不必。”我说,“我希望你不是,因为对一个要求别人那么做的人我只有停止来往。”
“我现在不会这样要求你,不管怎么说,”他的语气变沉,几乎带上了一丝鄙夷,“已经太晚了,不是吗?”接着,他意外地缓和了下来,“天啊,你这家伙,我是在替你担心。其它的事就随它去吧,好吗?把它们高高搁起,再也别想。”他又在说谎了,不过这回我不那么在意,因为我知道他是在对自己说谎。“不过你得留个心眼。我说德沃尔是个疯子,这可一点也不夸张。你以为要是法庭不能给他他想要的,他还会理会法律吗?一九三三年夏天那场大火都闹出人命了。死的都是些好人,有一个还是我的亲戚。大火烧掉了大半个县啊,是麦克斯?德沃尔放的。这就是他留给T镇的临别礼物。这事虽然从没有过定论,但是他干的。那时他年轻,一无所有,还不到二十岁,也没有什么法律手段可以用的。现在你想他会怎么做?”
他用询问的眼神打量我,我什么也没说。
比尔点点头,好像得到了我的回答似的。“想想吧。记住这句话,迈克:那些不关心你的人,是绝对不会像我这么坦率地跟你说这些话的。”
“有多坦率,比尔?”我稍稍注意到有个游客下了辆沃尔沃车朝小店走去,向我们投来好奇的目光,后来我在头脑中重放了当时的情景,才意识到我们俩看上去一定像是快要扭打起来了。我记得自己当时很想哭一场,我悲伤困惑,还隐约体会到一种遭背叛的感觉;但我也记得对这位又瘦又高,衣领雪亮,满嘴假牙的老人燃起了强烈的愤怒。所以,也许我们真的快打起来了,但当时我毫无察觉。
“能多坦率就多坦率。”他说,然后转身打算进店付账。
“我的房子闹鬼。”我说。
他背对我停下脚步,肩膀耸着,好像害怕被人打似的,然后,慢慢地,他转过身来,“莎拉-拉弗斯一向闹鬼,迈克。你把它们惊动了。也许你该回德里,让它们安静下来。那也许是最好的办法了。”他顿了一下,仿佛在头脑中重放刚才说的话,然后点了点头。他点头的动作和转身一样慢,“是啊,到头来那也许是最好的办法。”
回到莎拉后,我给华德?霍金斯去了个电话。然后我终于拨通了邦尼?阿莫森的电话号码,心里却巴望她不在旅行社——她是这家位于奥古斯塔的旅行社的股东之一——但她在。和她通话到一半时,施乐传真机开始打印乔的日程表。第一页上是华德的留言,“希望这些能有用。”
我并没有预先把要对邦尼说的话操练一遍,觉得那么做只有把事情弄糟。我告诉她乔死前正在写一些有关我们夏季别墅所在的那个镇子的东西——也许是一篇文章,也许是一系列文章中的一篇——而镇上有些当地人显然对她的好奇心很“感冒”,某些人到现在还是。她有没有对邦尼提过这事?或许还给她看了初期的草稿?
“没有,嗯哼。”邦尼听上去真的很惊讶,“她以前常给我看她的照片和植物标本,即使我不怎么想看;但她从没给我看过任何她写的东西。事实上,我记得她曾经说过她决定把写作的事留给你,而自己——”
“——自己在其它方面样样都稍许涉猎一下,对不?”
“对。”
我认为该到了结束这次谈话的时候,但潜意识里冒出了其它念头,“她有没有在见什么人,邦尼?”
电话的那头是一片沉默。我的手远远地伸到传真篮里,一把拿出了那叠传真,整整十页——从一九九三年十一月到一九九四年八月——上面到处是乔秀气的手书。在她生前我们是否用传真通过信?我记不得了。真混,我怎么有那么多事都记不得了。
“邦尼?如果你知道什么,请告诉我。乔已经死了,但我还活着。如果必须的话我可以原谅她,但我不能原谅我不知道的——”
“对不起,”她说,然后不自然地笑了一声,“只是刚才我没理解。‘见什么人’,这样的事对乔……我所认识的乔……是那么不可思议……所以我没弄明白你在说什么。我以为你指的是心理医生,但你指的不是这个,对吗?你指的是同什么人约会,一个情人。”
“我就是指这个。”此时我翻阅着传真过来的日程表,手一点点往眼边靠近。邦尼语气里那种诚实的困惑让我松了口气,但不如我期望的那么轻松。因为我已经知道了,我甚至不需要佩里?梅森系列剧里那女人横插一杠的声明,真的不需要。毕竟我们谈论的是乔,是乔啊。
“迈克,”邦尼说道,语气极为温和,似乎生怕我发疯,“她爱你。她爱你。”
“是的,我想她爱我。”传真显示我妻子的日程是那么繁忙,工作是那么高效。“缅因S-K”……指的是“免费厨房”;“妇女之家”,一个安顿各县受虐待妇女的网络组织;“少年之家”;“缅因图书之友”。她每个月出席两三次会议——有时候甚至每星期两三次——而我几乎没有注意过这点。我太忙了,和妻子的关系陷入危机却一无所知。“我也爱她,邦尼,但在她生命的最后十个月里,她在做一件事。难道在你俩一起开车去‘免费厨房’或‘缅因图书之友’的路上,她就没有给过你任何暗示吗?”
电话的另一端无语。
“邦尼?”
我把电话从耳边移开,看看“需要充电”的指示灯是否亮着,一切正常,我又把它放回耳边。
“邦尼,怎么了?”
“最后九到十个月里我们没有一起开车出去开过会。我们保持电话联系,我还记得和她在沃特维尔吃过一顿午饭,但我们没有一起开车出去。她辞职了。”
我重新看了一遍传真,上面到处是乔用秀丽的字体标出的会议,包括“免费厨房”的会议。
“我不明白。她辞去了‘免费厨房’的职务?”
又是一阵沉默。接着是邦尼谨慎的声音:“不,迈克。她辞去了所有的职务。九三年末起她就不再是‘妇女之家’和‘少年之家’的理事了——她的任期满了。另两个职务,‘免费厨房’和‘缅因图书之友’……她在一九九三年十月或十一月就辞掉了。”
华德发给我的日程表上每一页都标着各种会议,一九九三年的,一九九四年的,那些她不再参加的理事会的会议。而她一直在这里,在所有那些所谓的会议期间她都在T镇上,这一点我敢用脑袋打赌。
尸骨袋 正文 第17章(一)
章节字数:5217 更新时间:08-05-18 15:42
德沃尔气疯了,是的,像一条疯狗,而他碰上我偏偏是在我最糟糕、最虚弱、最害怕的时候。我觉得从那个时候起,每件事情都像注定一样。从那个时候起到后来那场人们至今谈之色变的的大风暴为止,形势像一场泥石流那样轰然而下。
星期五下午的其它时间我都感觉良好——和邦尼的谈话虽然留下许多未解之谜。我还是觉得宽慰了不少。我做了盘炒时蔬(作为对自己近来沉溺于乡村咖啡馆油腻食物的弥补),一边看晚间新闻一边吃。太阳正慢慢地朝着湖对面的群山背后落去,客厅里灌满了金色的夕阳。汤姆·布罗考关上店门的时候,我决定沿着主街散散步,打算只要在天黑前能回到家,能走多远就走多远,同时思考一下比尔·迪恩和邦尼·阿莫森告诉我的事情。当我写作遇到情节上的难题时,常走在这条路上边走边想。
我走下房前的枕木台阶时心情仍然很愉快(有些困惑,但感觉很好),于是沿着主街散起步来,接着又停下来看看那位“绿衣夫人”。虽然夕阳灿烂地洒在“她”身上,还是很难看出“她”的本来面目——不过是一棵白桦树背后矗立着另一棵半枯的松树,松树的一条枝干形成一条伸出的胳膊的样子。“绿衣夫人”的姿态好像在说,朝北走。好吧,虽然我不是很年轻,我还是朝北走的,就这样吧,至少走一段。
但我还是又站了会儿,不安地研究着“她”那隐藏在枝叶中的脸,轻风把“她”的“嘴”吹出一个凛冽的冷笑。我想那时我的心情已经开始变坏,但先前怡然自得的感觉使我没能注意到这种变化。我开始往北散步,寻思乔到底写了些什么……因为那里我已经开始相信她很可能写了些什么。如果不是这样,我又怎么会在她的工作室里找到那台旧打字机呢?我要穿过这个地方,我下定决心。穿过这里时得格外当心,还有……
救命我快淹死了
这个声音来自林子里,水里,还有我的身体里面。一阵眩晕穿过我的大脑,席卷我的生生思绪,将它们纷纷驱散,就像风驱散树叶一样。我停下脚步,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痛苦和绝望,一生从未有过。我的胸口绷得紧紧的,胃部像遇寒的花朵那样蜷缩了起来,眼睛里泛起冰冷的水。但那绝不是眼泪,我知道什么东西来了。不要,我试图说出来,但这个词并没有从我嘴里发出。
我感到嘴里灌满了冰冷的湖水味,所有那些黑暗的腥味。突然间那些树木在我眼前闪着微光,仿佛我的透过清冽的液体在看它们似的,可怕的是胸口的绷紧感变得越来越实在,变成了手掌的挤压感。那些手正在把我往下按。
“难道它就不肯停下来吗?”有人问——几乎是高声叫道。主街上没有其他人,只有我,然而我真真切切地听到了这个声音,“难道它就不肯停下来吗?”
接着出现的就不是外部的声音了,而是我自己脑海中陌生的声音。它们猛力撞击着我的颅骨,就像不小心飞进灯罩的群蛾……或许不是灯罩,而是一只日本灯笼。
救命我快淹死了
救命我快淹死了
蓝帽子说抓住我
蓝帽子说别让我跑了
救命我快淹死了
我的浆果落在路上
他按住我了
他的脸在发亮好可怕
让我出来让我上来哦上帝让我上来
老牛跑了完了完了老牛跑了求求你们
老牛跑了你们还来快停下完了老牛跑了(“完了完了老牛跑了”是美国儿童在游戏中叫的一句话,意思是游戏至此为止。在捉迷藏或抓人游戏中只要喊了这句话,游戏自动结束。)
她在叫我的名字
她叫得好大声
在极度的惊恐中,我的身体向前一俯,张开嘴巴,从我张大的口中涌出来冷的……
什么也没有。
恐怖虽然过去了,但没有真正离去。我仍然觉得胃里极其恶心,仿佛吃了什么遭到身体剧烈排斥的东西,蚂蚁粉或是乔的《蘑菇指南》里用绒线框出来的某种毒蘑菇。我跌跌撞撞地向前走了五六步路,不停地干呕着,仍然相信自己喉咙里是灌满水的。河岸斜坡上长着另一株白桦,白色的枝干优雅地俯在水面上,似乎映着黄昏的余光的欣赏自己的倒影。我像一个醉鬼抓住一个街头的灯柱那样一把抓住了它。
胸口绷紧的感觉开始缓和,但仍留下一种真实的疼痛。我的手搭在树干上,心脏怦怦乱跳,突然间我开始闻到一种恶臭——一种比在辣太阳底下发酵了整个夏天的积淤腐烂的泥塘更不祥、更肮脏的臭味。我随即感知到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存在物,那恶臭就是从这存在物身上散发出来,那是一个已死了却又没死的东西。
哦,停下,完了完了老牛跑了,我愿意做任何事,只要你停下,我试图这么说,但这次仍旧什么也没说出来。接着这东西消失了。那臭叶也不复存在,只闻到湖水和树林的味道……但我能看到一样东西:湖里有个男孩,一个脸朝上淹死了的黑人小男孩。他的双颊鼓了出来,嘴巴松垮垮地大张着,两只眼睛是白色,像雕像的眼睛。
我嘴里又一次泛起湖水的腥味。救救我,让我上来,救命我快淹死了。我探出身体,在头脑里尖叫起来,对着那张死脸尖叫起来,这时我意识到另一个我正仰视着自己,透过夕阳下泛着玫瑰色波光的湖面仰视着这个穿蓝牛仔裤和黄翻领衫,紧扒着一棵颤动的白桦树,并试图大叫的白人男子,他的脸在水中随波纹晃动,一条追逐小肥虫的小鱼儿游过,使他的眼睛短暂地鼓了一下,我同时是这个黑小孩和这个白人男子,一个淹死在水里,一个淹死在空气里,是这样吗,是这么回事吗,敲一下表示是,两下表示不是。
我感到恶心,但除了仅仅吐出一口唾沫,不可思议,一条鱼竟然跃向这口唾沫。日落时分它们见到什么都会跳;逝去的阳光里一定有什么东西让它们发了疯。那条鱼在离岸边七英尺的地方重新落入水中,击起一圈银色的涟漪,这一切消失了——嘴里的腥味、那恶臭、淹死的小黑鬼那波光粼粼的脸——一个黑鬼,他会这样想自己——他的名字几乎无疑地应该叫泰德威尔。
我向左边望去,看到一块石头从浮土里朝外冲着,心想,那儿,就在那儿,仿佛作为一种肯定,那股腐败的恶臭又一次扑面而来,像是从地面冒出来似的。
我闭起眼睛,仍然像抓着救命稻草一样紧紧地抓着白桦树,感到自己虚弱、恶心,像病了一样,而就在这时,背后传来麦克斯·德沃尔那疯子的声音,“喂,拉皮条的,你的婊子呢?”
我转过身,他就站在那儿,旁边站着萝盖特·惠特摩。这是我唯一一次遇到他,但一次就够了。相信我,一次完全足够了。
他的轮椅看上去完全不像一把轮椅,更像是一辆三轮摩托的边车和一架登月车交配的产物。车的两边各有六个金属车轮;车身后面有一组大车轮——我猜有四个,这些车轮并非处于同一水平线上,我注意到每个轮子都有单独的支架。这就使得即便在比主街崎岖得多的路上,德沃尔都能滑行自如。那排后轮的上方安装着封闭的引擎箱。德沃尔的两腿藏在一个玻璃钢座舱里,上面绘有红黑相间的条纹,即使装在跑车上也毫不寒酸。座舱中间竖着一个装置,有点像我的碟形卫星天线……我猜它是某种电脑规避系统,甚至也许是个自动驾驶仪。扶手相当宽大,上面布满了控制按钮。这部机器的左边挂着一个足有四英尺高的的绿色氧气罐。一根软管连接着一根透明的折叠式塑料管,后者连着一个面罩,面罩就放在德沃尔的大腿上。它让我联想到老飞行员的速记面罩。我好不容易回过神来,差点把这架仿佛从军事幻想小说里跑出来的轮椅当成了幻觉,幸好座舱上贴着的装饰标签提醒了我,上面写着:我爱道奇!(洛杉矶道奇队是美国久享盛誉的棒球队。)
这晚,这个我在沃灵顿“日落酒吧”门口见过的女人上身穿着一件白色长袖衬衣,下身是一条黑色收腿裤,使她的腿爬看上去像插在剑梢里的两柄利剑,消瘦的面庞和塌陷的两颊令她像极了孟克的画《呐喊》中的人物,她的白发从头上笔直挂下来像个头罩,嘴唇涂得鲜红,仿佛在滴血。
她又老又丑,但比起玛蒂的公公却要可爱多了。后者骨瘦如柴,嘴唇青紫,眼窝和嘴角周围的皮肤形成暗紫色的发散状褶皱,他看上去像是考古学家在金字塔的墓室里找到的一具浑身珠光宝气,簇拥在一堆妻妾和宠物制成的木乃伊中间的干尸。他斑驳的头颅上仍连着几缕白色的头发;另有几簇从他仿佛本该属于一具半融化的蜡像的大耳朵旁边冒出来。他穿着白色的棉质裤子和鼓起的蓝衬衫。只要再戴一顶黑色的软边帽,他看上去像十九世某位法国画家行将就木前的样子。
他的大腿上横放着一支黑色木拐杖,拐杖的一头连接着一个鲜红的自行车把手,他抓着把手的那只手上看上去非常有力,但是和拐杖一样黑,血液循环正在衰竭,我不敢想象他的脚和小腿是什么样子的。
“你那婊子扔下你跑了,是不是?”
我试图说些什么,但嘴里仅仅发出一声嘶哑的声音。我放开手中还抓着的树干,试图站直,但双腿仍旧虚弱,于是我再次抓住树干。
他用胳膊肘顶了顶一个银色的开关,轮椅向前移动了十英尺,把我们之间的距离缩短了一半。轮椅发出的声音又尖又细,我看着它像看着一条邪恶的魔毯。它那许多个轮子各自上下移动,反射着落日渐红的余晖。当他来到我跟前时,我能闻到他的气味。他的身体已经从内部开始腐烂了,但他周围却有一种难以否认令人望而生畏的气氛,像电子风暴般围绕着他。那女人走到他身边,用沉默的、看笑话的眼神打量我。她的眼睛略带粉红色。早先我以为它们是灰色的,不过染上些夕阳的颜色,这时我明白了,她是个白化病人。
“我一向喜欢婊子,”他说,“婊”这个字他发起来很吃力,听上去像“否子”,“对吗,萝盖特?”
“是的,先生,”她说,“在她们的地方。”
“有时候她们那地方就在我脸上!”他带着一丝病态的得意大叫起来,好像她冒犯了他似的,“她在哪儿,年轻人?她现在坐在谁的脸上呢?我在想呢。还是你找的那个滑头律师?噢,他的事我全知道,包括他三年级时的那次记过处分。我总是‘知己知彼’,这是我成功的秘诀。”
我猛一使劲,终于站直了,“你来这儿干什么?”
“散散步,和你一样。我犯法了吗?任何人只要想在这条街走,就能走。你在这儿待的时间是不长,拉皮条的小家伙,不过这一点你还是该知道的吧。这儿是我们镇的公共场所,好狗坏狗都能在这儿肩并肩地走。”
他又一次用那只没有抓着红色自行车把手的手拿起了氧气面罩,深吸几口气,然后把它放回腿上。他咧嘴笑了——一种难以名状的密谋犯的笑容,露出深褐色的牙龈。
“她的滋味怎么样?你的小婊子?一定不错,否则怎么会把我儿子像个囚犯一样留在她肮脏的小房车里呢?现在,还没等蛆吃了我儿子的眼珠,她又跟你勾搭上了。她那活儿不赖吧?”
“住口。”
萝盖特?惠特摩向后一仰头,大笑起来。这笑声仿佛一只兔子被猫头鹰的爪子擒住时凄厉的叫声,令我寒气倒竖。我觉得她和他一样疯狂。感谢上帝他们老了。“你戳到他的痛处了,麦克斯。”她说。
“你想怎么样?”我吸了口气……又一次闻到了那股腐烂的臭味,不由干呕起来。我不想这样,但忍不住。
德沃尔在轮椅里直了直身子,深深地吸了口气,好像是在嘲笑我。那个时刻,他看上去活像《现代启示录》(1979年拍摄的战争史诗作品,揭露黑暗的人性,是历史上最具影响力的越战片之一。)里的罗伯特?杜瓦尔,走在海滩上告诉全世界他是多么喜欢早晨的汽油弹的味道。他的嘴咧得更宽了,“一个好地方,就是这儿,不是吗?一个停下来思考的好地方,难道不是吗?”他环顾四周,“那事儿就是在这发生的,哈。”
“那男孩是在这儿淹死的。”
我认为惠特摩听到这话时微笑变得不自然了。德沃尔却毫不在意。他用老年人特有的动作摸索着抓住透明氧气面罩。我能瞧见一个个黏糊糊的气泡吸附在面罩内侧,他又深吸了几口,再次把它放下。
“这湖里淹死过三十来个人,而且还只是人们知道的。”他说,“多一个少一个男孩又怎么样?”
“我不明白。难道有两个泰德威尔家的男孩死在这里?一个得血毒症的,还有一个——”
“你在乎自己的灵魂吗,诺南先生?你不死的灵魂?上帝的蝴蝶囚禁在一个很快便会和我的身体一样烂掉的肉做的茧里。”
我什么都没说。他来之前发生的那些事带给我的奇怪感觉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对他不可思议的个人魔力的惊叹。我这辈子从没感受过这么生猛的力量。这里没有什么迷信的成分,用生猛来描述它再确切不过了。我完全可以逃跑。换了其它情况,我敢肯定自己一定拔腿就跑。把我留在原地的当然不是勇气;我的两条腿虚脱了,我担心自己会倒下。
“我打算给你一次拯救灵魂的机会,”德沃尔说着举起一只满是骨节指头表示“一”,“离开这儿,拉皮条的。现在就走,就穿着这身衣服。不用打包,甚至不要去管炉子有没有关上。离开这儿,离开那婊子和那小婊子。”
“把她们留给你吗?”
“啊对,留给我,我会做需要做的事。灵魂是文人们关心的事,诺南。而我是个工程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