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你拖进这事儿里来了,对吗?那个糟老头。”现在她话音里透的不再是紧张,而是一种死寂。那是一个用死去般的、冰冷的语气说话的人,害怕了的人,甚至是被恐惧彻底打倒了的人的声音。“我还是非常抱歉,把你卷到我的麻烦里面。”我心想,等我把她交给约翰?斯托尔后,她大概会开始问自己,到底是谁把谁拖下了水,庆幸的是我不用在电话上和她讨论这事了。
“不管怎样,我很高兴来吃晚饭。什么时候?”
“今天晚上会不会太早了?”
“当然不会。”
“太好了。不过,我们得早点开始,这样我的小家伙就不会在吃甜食的时候睡着了。六点行吗?”
“行。”
“凯会兴奋死的。家里不常有客人来。”
“她没再瞎逛吧?”
我怕这话会让她不舒服,但这回她真的笑了。“老天,没有。星期六的事把她吵坏了。现在她跑来对我说能不能不玩靠近路边的秋千,改玩屋后的沙坑。不过,她常提到你。她把你叫作‘那抱了我的高个子先生’。我想她怕你可能会生她的气。”
“跟她说我不生气。”我说,“不,别说。我自己告诉她。我能不能带点东西来?”
“一瓶葡萄酒?”她问道,声音有点儿困惑。“也许那样有点儿太隆重了——我只是想在烤架上做些汉堡,然后做个土豆色拉。”
“我会带一瓶不那么隆重的。”
“谢谢你。”她说,“这真让我兴奋。还没客人上我家来过呢。”
我也觉得很兴奋,因为这是四年来我的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约会,这句话差点脱口而出,让我吓了一跳。“非常感谢你能想到我。”
挂电话的时候,我记起约翰?斯托尔提醒过我的,要我和她在一起时尽量待在别人看得见的地方,不要再给镇上嚼舌头的人抓到把柄。如果她安排的是烧烤,也许晚上大部分时间我们会待在外面,人们能看到我们还穿着衣服……。不过,她很有可能出于礼貌在某个时候把我让进屋里。我出于礼貌也必须进去。我会赞赏她墙上的猫王绒布肖像,或是弗兰克林—敏特(弗兰克林—敏特博物馆是美国著名的收藏品博物馆,在展出名人物品的同时也大量出售仿制品和纪念品)的纪念盘,或是任何她用来装饰那辆房车的东西;我会让凯拉带我去看她的卧室,必要的话对她的长毛小动物或是她最喜欢的玩具娃娃大加赞赏。人生有很多重要的东西。有些你的律师能理解,不过我怀疑很多是他无法理解的。
“我做得对吗,本特?”我问那只标本驼鹿。“叫一声说对,叫两声说不对。”
我只想冲个冷水澡,沿着大厅向房子的北边走,才走了一半,听到身后传来轻柔而短促的“叮铃”声,声音来自驼鹿本特脖子上的那只铃。我站住了,伸着脖子拿着衬衫,等待着铃声再次响起来。但它没有。我继续朝前走,不一会儿就进了卧室打开淋浴器。
湖畔小店的一角陈列着一些不错的葡萄酒——本地需求量不大,但兴许游客买得不少——我选了瓶蒙大菲红酒。也许比玛蒂期望的贵了点,不过我可以撕下价格牌,希望她不会发现酒有什么区别。人们在付款处排着队,大多数穿着游泳衣,在外面罩上件潮乎乎的T恤,腿上粘着公共湖滩上的沙子。我等着的时候目光碰巧落在柜台边,那里放着人们通常随兴购买的小商品。其中有几个标着“字母磁贴”的塑料包。每个包装上都印着个卡通形象的冰箱,冰箱上贴着句留言:“很快回来哦”。说明上写着,每包“字母磁贴”都配有两套辅音字母,“外加一些元音”。我抓了两包……随后又加上第三包,心想按照玛蒂?德沃尔孩子的年龄,她大概会喜欢这些玩意儿。
凯拉见我的车开进满是杂草的前院,从房车旁旧旧的小秋千上跳下来,跑向母亲,躲在她身后。我走近门前砖铺台阶旁的简易烧烤盆,这个星期六和我讲话时还毫无惧色的小孩子现在用蓝眼睛偷偷地看着我,小手紧紧地抓着母亲无袖裙的下摆。
不过,两小时后,情况就大不相同了。当暮色渐深,在房车的起居室里,凯拉坐在我大腿上,认真、但越来越迷糊地听我念那经久不衰的灰姑娘的故事。我们坐的沙发着不多的棕色的,这样的沙发按法律只能在折扣店里出售,而且折扣一定低得很,但我仍然觉得害臊:刚才我对房车里面有些什么所作的随意而且先入为主的设想是多么愚蠢。我们后上方的墙面上挂着一幅埃德华?霍珀(1882-1967,著名美国画家,其名作有《铁道帝的房子》)的画的印刷品——就是那张深夜里孤独的餐桌。屋子对面,那个被用作厨房的凹陷角落里有一张小小的塑料贴面餐桌,餐桌上方挂着幅文森特?凡?高(1853-1890,著名法国画家,画有向日葵系列)的向日葵,比霍珀的画更使玛蒂的加宽房车看上去像个家。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但事实如此。
“水晶鞋会划破她脚脚的。”凯含糊不清、若有所思地说。
“才不会呢,”我说,“水晶鞋是在格利摩尔王国特别制作的,很光滑,而且穿不破,只要你穿着的时候不要唱高音C就行了。”
“我能有一双吗?”
“对不起,凯,”我说,“现在已经没有人知道怎样做水晶鞋了。这门手艺已经失传了,就像托莱多(西班牙古城,过去以制作优质的宝剑出名)的钢一样。”房车内很热,她上半身靠在我身上,隔着衬衫我感到她的热气,但我不愿意换个位置。腿上坐着个小孩是件美妙的事。房车外面,她母亲一边哼歌一边收拾牌桌上的碟子,我们刚在那张牌桌上进行了一次野餐。听她唱歌也是件美妙的事。
“讲下去,讲下去,”凯拉说,指着一张描绘灰姑娘刷地板的图画。那个躲在妈妈腿后面张望的怯生生的小女孩消失了;星期六早上那个“我就是要去湖边”的任性小女孩消失了;只剩下一个昏昏欲睡的小孩子,漂亮、聪明、信任我。“否则我就要撑不住了。”
“你要不要去尿尿?”
“不要,”她说,略带不满地看着我。“还有,那应该是小便,‘鸟’是在天上飞的,这是玛蒂说的。再说我已经去过了。不过要是你不讲快点的话,我要睡着了。”
“故事里面有魔法,就不能讲得太快,凯。”
“那,尽量讲快点吧。”
“好吧。”我翻过一页。大度的灰姑娘向去参加舞会的坏姐姐们挥手告别,她们打扮得像迪斯科舞厅的艳女郎。“‘灰姑娘刚告别了塔米—菲儿和瓦娜——’”
“这是两个姐姐的名字吗?”
“是啊,是我给她们起的名字。你觉得行吗?”
“行。”她在我腿上动了动,找了个更舒服的姿势,脑袋再次垂到我胸前。
“‘灰姑娘刚告别了塔米—菲儿和瓦娜,突然,厨房的角落里发出一道雪白的亮光。光里走出一位身穿银色长袍的美丽女士,头发上缀着宝石,像星星一样闪闪发亮。’”
“仙女教母。”凯拉郑重其事地说。
“对。”
玛蒂走进来,手里拿着剩下的半瓶蒙大菲葡萄酒和焦黑的烤具。她穿着鲜红色的无袖裙,蹬着一双白色的低帮帆布鞋,在夜色中白得发亮。她的头发向后梳拢扎起,虽然还不是我想象中那位光彩照人的乡村俱乐部女郎,但已经非常漂亮了。这时她望望凯拉,又望望我,眉毛向上挑了挑,胳膊做了个向上托的姿势。我摇摇头作为回应,意思是我和凯拉还没准备好呢。
我继续讲故事,玛蒂去刷洗烤具,继续哼着歌。没等她刷完蘸酱刀,凯的身体又松驰了一下,我立刻意识到,她终于睡着了,沉沉地睡着了。我合上那本《童话小金库》,搁在茶几上另一摞书边上,我猜玛蒂在看那些书。我抬起头,见她正从厨房里看着我,两个手指成“V”字形,轻轻摇动,表示“胜利”。我打趣说:“诺南在第八回合打出技术性的一拳,赢得胜利。”
玛蒂用擦碗布揩干手,走过来。“把她抱给我。”
我抱着凯拉站起来:“我来吧,孩子放哪儿?”
她指了指:“左边。”
我抱着孩子穿过走廊,走廊窄得可怜,我得留心不让她的小脚或小脑袋撞在墙上。走廊尽头是卫生间,非常干净,右边有一扇关着的门,我想那后面是玛蒂和兰斯?德沃尔曾经共同拥有的卧室,如今玛蒂一个人睡在里面。即便有男友偶尔在这里过夜,玛蒂也一定把他的痕迹从房车里清除干净了。
我小心地穿过左边的门,看见一张小床,床上铺着蔷薇花纹被单,有些皱了,一张桌子上放着个玩具小房子,一面墙上挂着“翡翠城(童话《绿野仙踪》中的城市)”的图画,另一面墙上用闪光字母贴成一行字“凯拉的小屋”。德沃尔老头想把她从这儿抢走,这个地方没有任何不才劲的——相反,这里的每样东西都是那么美好。“凯拉的小屋”是一个健康成长的小女孩的屋子。
“把她放在床上,然后去给自己再倒杯酒吧,”玛蒂说,“我给她换上睡衣,然后去找你。我知道我们有事要谈。”
“好的。”我放下孩子,然后俯下身子,想在她的小鼻子上亲一下。我还想到了更美好的场景,不管怎样,我还是亲了亲她的鼻子。离开的时候,玛蒂微笑着,我猜我没做错什么。
我又倒了些酒,拿着杯子走回小小的起居室,看着凯的童话书边上的两本书。我对人们在读些什么总是感到好奇。要了解其他人,唯一比这更好的办法就是查看他们的药柜,而翻看他人的药柜或药方是体面人嗤之以鼻的。
两本书迥然不同的风格足以表明读它们的人心理很健康。一本书三分之一的地方夹了张扑克牌作为书签,是理查德?诺斯?帕特森的《沉默的证人》的平装本,我赞成她的品位。帕特森和德米勒也许可以算是目前最好的畅销小说家了。另一本是本厚厚的精装《赫尔曼?梅尔维尔(1819-1891,美国小说家、诗人,代表作为《白鲸》)短篇集》,风格离帕特森要多远有多远。书页上褪了色的紫色印章表明它属于四湖社区图书馆。那是黑迹湖南面五英里一幢小巧可爱的石头建筑,68号公路就在那儿经过T镇通往莫顿。我猜玛蒂就在那儿工作。我打开书,翻到夹着书签的地方,那也是一张扑克牌,原来她在读《巴特尔比》。
“我理解不了。”她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把我吓了一跳,书差点掉在地上。“我喜欢——故事不错——但我怎么也搞不懂它到底讲的是什么。另一本书嘛,现在我已经猜出凶手是谁了。”
“这两本书一起读挺奇怪的。”我说着把它们放回原处。
“我读帕特森是出于乐趣。”玛蒂说道。她走进厨房,随便看了眼那瓶红酒(我觉得神态中带着一丝渴望),然后打开冰箱,取出一壶果珍。冰箱门上已经被她女儿用字母磁贴贴上了“凯和玛蒂和呼呼(我猜‘呼呼’指的是圣诞老人)”。“嗯,我猜我读这两本书都是出于乐趣。不过我们得在读书小组上讨论《巴特尔比》,我参加了个读书小组。我们每个星期四晚上在图书馆聚会。我还有十页没看完。”
“一个读书会?”
“是啊。布里格斯太太是会长,她成立读书会的时候我还没出生呢。你知道,她是四湖图书馆管理员的头儿。”
“我知道,琳蒂?布里格斯是我看房人的嫂子。”
玛蒂露出了微笑:“世界很小,不是吗?”
“不,世界很大,但镇子很小。”
她向后仰了仰,靠在厨房的工作台上,手里握着那杯果珍,然后,她有了个主意。“我们为什么不去外面坐坐?那样,任何经过的人都会看见我们还穿着衣服,我们真的什么也没干。”
我吃惊地望着她,她回望我,目光中是嘲讽的幽默。她脸上的表情显得并不自在。
“我是才二十一,但我并不傻。”她说道。“他在看着我。我知道,也许你也知道。如果换了其它晚上,如果不能拿他开玩笑,我真想说‘让他见鬼去吧’,不过外面凉快些,而且烤炉的烟把虫子都薰跑了。我有没有吓着你?如果是的,我很抱歉。”
“你没有。”其实是的,有那么点儿。“不用道歉。”
我们拿着饮料走下颤巍巍的砖砌台阶,并排台在两个折叠软椅上。我们左边烤架上的木炭在逐渐浓重的夜色中发着暗红的柔光,像朵朵玫瑰。玛蒂向后靠了靠,举起她的玻璃杯,冰凉的杯口贴着她的前额,她把杯子里剩余的饮料喝掉了一大半,冰块滑向她的齿边,发出清脆的碰击声。蟋蟀在房车后公路对面的林子里鸣唱着。沿着68号公路向上,我能望见湖畔小店加油站止方白花花的荣光灯。我的软椅有些松驰下垂,交织的皮带有点磨损,椅面严重地向左倾斜,但我很乐意坐在里面。夜晚变得有那么点神奇……至少到目前为止。但我们还是得谈谈约翰?斯托尔。
“我很高兴你星期二来,”她说,“星期二的晚上对我来说是难遨。我总是想着沃灵顿和那些球赛。这会儿打球的应该收起家伙了——球拍、球垒和捕手的护面——把他们放回本垒板后面的储藏柜里。他们最后喝几口啤酒,抽抽烟。我就是在那儿遇见我丈夫的,你知道。我相信别人已经都告诉你了。”
我看不清她的脸,但能听出话语中淡淡的酸楚,我猜想她还是带着那种嘲讽的表情。虽然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但我想她一定常常记起。如果她不提防,这种痛苦会在心中生根发芽。
“是啊,我听比尔说——他是琳蒂的小叔子。”
“噢,是嘛——人们在散布我们的故事。你能从商店、乡村咖啡馆、或那个爱说三道四的老家伙的修车行里听到……顺便说说,那个候车场是我公公从西部储蓄银行手里救下来。就在银行要收走抵押的时候,他插了进来。现在在迪奇?布鲁克斯和他那帮朋友眼里,麦克斯?德沃尔简直就是活基督。我希望你从迪恩先生那儿听来的故事比其他人那儿的公道些。一定是公道些的,否则你怎么敢和我这么个坏女人一起吃汉堡呢?”
如果可能的话,我想离开这个话题——她的愤怒可以理解,但却是无益的。当然,在我的角度比较容易看清这一点,是她的,而不是我的孩子,成了这场争斗的焦点。“在沃灵顿人们还玩垒球吗?即便德沃尔买下了那个地方?”
“是的,每个星期二傍晚,他坐着自动轮椅去看比赛。他回来以后还做了其它事,只是为了讨好镇上的人,但我想他真的喜欢垒球比赛。那个惠特摩女人也跟着去,推着一个前面带白轮胎的红色手推车,车上放个备用氧气罐。她还带着一个接球手套,以防飞过网的界外球打中他坐的地方。我听说夏天开始的时候他被打中过一次,弄得球员和跑去看热闹的人虚惊一场。”
“看比赛让他想起儿子,你说呢?”
玛蒂冷笑了一下:“我不认为他那么挂念兰斯,至少他坐在球场边的那会儿。在沃灵顿,他们打球很疯——四脚朝天滑进本垒,为救一个球跳进灌木丛中、打得不好就互相咒骂——这才是老德沃尔喜欢的,这就是为什么星期二晚上的比赛他从不错过。他喜欢看他们滑倒在地,淌着血爬起来的样子。”
“兰斯也这么打球吗?”
她仔细地思忖了一下。“他打球很投入,但并不疯狂。他去那儿只是为了开心。我们都是这样。我们这些女人——老天,其实都是些女孩,巴内?泰利奥特的老婆辛蒂才十六岁——站在第一垒边的挡网后面,边抽烟边赶虫子,看见自己的男人打出好球就欢呼,见他们打也滥球就笑。我们换着喝汽水或者几个人合着喝一罐啤酒。我会夸夸海伦?吉尔瑞的双胞胎,而她会一个劲地亲凯的下巴下面,直到她给咯吱得咯咯笑起来。有时候比赛完了我们就去乡村咖啡馆,巴迪做披萨饼给我们吃,输了球的负责买单。比赛结束,大家又是朋友了,你知道。我们坐在那儿大笑、大叫、互相吹着吸管,有些家伙还用吸管喷射饮料,但没人会刻薄地对待别人。那时候大家的刻薄都用在球场上了。你知道后来怎么样?这些人没有一个来看我。连我最好的朋友海伦?吉尔瑞都不来。甚至里奇?拉蒂莫都不来,他是兰斯最好的朋友——他们俩能一连几个小时滔滔不绝地谈论石头、鸟儿,还有湖对岸的都长了些什么树。他们参加了葬礼,后来稍稍来往了一阵,再后来……怎么说呢?小时候我家的井干了,打开水龙头,刚开始那会儿还有几滴水,过了一会儿就只冒出空气,只有空气。”她语气中的讽刺消失了,只剩下遭到伤害后的凄凉。“圣诞节时我遇到了海伦,我们互相保证在双胞胎的生日那天聚聚,但我们没有聚过。我想她是害怕了,不敢接近我。”
“因为那个老头?”
“还能有谁?但那没什么,日子还得过下去。”她坐直身子,喝完她那杯果珍,把杯子放在一边。“迈克,你呢?你回这儿是为了写书吗?是不是打算用你的名字命名T镇?”这是一句当地出了名的俏皮话,我一想起它心中就泛起隐隐作痛的乡愁。但凡那些心怀宏伟计划的人,都会被当地人说成是一心想“命名T镇”。
“不。”我答道,接着让自己在感惊讶地加上一句:“我再也不干那种事了。”
我想我期待她会一下子跳起来,不小心打翻椅子,大声反对,一副受惊的样子。对我的话产生这样的反应是很正常的,一点也不算装腔作势。
“你退休了?”她问我,听上去很镇静,一点也不吃惊。“还是写作障碍?”
“唉,当然不是自愿退休。”我发现对话的形势发生了有趣的变化。我来这儿主要是为了向她“推销”约翰?斯托尔——必要的话把约翰?斯托尔硬塞给她——然而,我却第一次开口讨论我无法工作的事实。这是我头一次和人谈论这件事。
“那么,是写作障碍喽。”
“我这么想过,不过现在还不是很肯定。我觉得也许小说家们生来就是为了写某几本小说——就像预先编进软件里的程序一样。当他讲完了这些故事,他就讲完了。”
“我怀疑。”她答道。“也许你回到这里以后就又能写了。也许这就是你来这儿的部分原因。”
“也许你是对的。”
“你怕吗?”
“有时候。主要是怕不知道下半辈子该做些什么。我一点儿也不擅长摆弄瓶子里的模型船,我妻子倒是心灵手巧。”
“我也很害怕。”她说,“非常害怕,现在几乎是每时每刻都在怕。”
“怕他赢了监护权官司?玛蒂,这就是为什么我——”
“监护权官司只是其中的一部分。”她说,“我就是害怕呆在这儿,呆在T镇。这种感觉是今年夏初开始的,我之前很久就知道德沃尔会想尽办法把凯从我身边抢走。事情越来越糟,像暴风雨前看着乌云在新罕布什尔的天上聚拢,然后黑压压地朝着湖面堆来。我找不到比这更恰当的比方了,除了……”她换了个姿势,双腿交叉,然后俯身把裙摆拉直,让布紧贴着皮肤,好像怕冷的样子。“除了一件事,近来,我有几次醒来,很肯定地感觉到自己并不是一个人呆在屋里。有一回我很肯定自己不是一个人躺在床上。有时候,那只是一种感觉——像是一次头痛,只有在神经深处才能感觉——但有的时候,我肯定我能听到有人在低声说话,或是在哭。一天晚上我做了个蛋糕,忘了把面粉放回去,第二天早上,面粉罐翻了,粉洒在工作台上。有人在面粉里面写着——‘你好’。起初我猜是凯干的,但她说她没有。再说,那也不是她的笔迹,她的字都是歪歪扭扭的。我甚至不知道她还会写‘你好’这两个字。哎,也许,不过……迈克,你不认为也许是他派人来吓唬我,想把我吓成神经质吧?我想说的是,那样做很傻,不是吗?”
“我不知道。”我说。我想起在漆黑中站在楼梯上听到那东西敲击着隔板;想起冰箱门上磁贴拼出的“你好”;想起黑暗中孩子的哭泣。我的皮肤感到一阵寒气,不,而是更冷,像被冻僵了一样。神经深处的头痛,正是这样,就像某种东西沿着真实世界的隔墙向你爬过来,轻触你后颈时你的感觉。
“也许是鬼魂。”她说,然后微笑了,那不是愉快的,而是恐惧的笑容。
我开口想告诉她在莎拉-拉弗斯发生的那些事,但又闭上了。我必须当机立断:是让继续滑入对灵异现象的讨论中,还是回到真实世界。真实世界里,麦克斯?德沃尔正想方设法偷走她的孩子。
“是啊,”我答道,“鬼魂们像是有话要说。”
“要是能看清点你的脸就好了。刚才,你脸上有种奇怪的东西。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我说,“不过现在我想我们最好谈谈凯拉。行吗?”
“好的。”在烤炉微弱的余光下我能看见她在椅子里坐正身子,好像准备好了接收一次打击。
“我收到一张传票,传我星期五到卡斯特尔-洛克去提供一下证词。听证的是埃尔黑?德金,凯拉的诉讼监护人——”
“那个装模作样的小丑,他对凯拉来说什么都不是!”她冲口而出,“他被我公公收买了,和麦克斯搞房地产的跟班第奇(第奇是理查德的昵称)?奥斯古德一个样!第奇和埃尔默?德金总在老虎酒馆一起喝酒,至少官司开始前在一起。后来大概有人告诉他们那样太招摇了,于是就不再一块儿喝酒了。”
“传票是一个叫乔治?福特曼的副警长送来的。”
“又一个给收买的家伙,”玛蒂低声说,“第奇?奥斯古德是条毒蛇,而福特曼是条野狗。他已经给停职了两次,再来第三次,就可以全职替麦克斯?德沃尔工作了。”
“是啊,他把我吓坏了。我试图不让他看出来,但他确实把我吓球了。那些吓唬我的家伙们总让我很生气。我给纽约的经纪人打了个电话,请了个律师。一个擅长儿童监护权官司的律师。”
我试图观察她是怎样接受这一切的。但失败了,尽管我们坐得很近。她还保持着原告的表情,那种期待遭受沉重打击的女人所特有的表情。也许对玛蒂来说,这种打击已经开始了。
我慢慢地对她讲述了一遍我和约翰?斯托尔的谈话,努力不让自己讲得太快。我着重强调了斯托尔说的关于性别歧视的事——在案子里,这点对她不利,使兰姆考特法官更有可能把孩子从她身边夺走。我还挑明了那个不幸的事实:德沃尔想要多少律师就能雇到多少——更不用说只要理查德?奥斯古德在T镇上下活动一番,塞点钱,就会冒出几个富有同情心的目击证人——法庭不是非得对她开恩不可的。最后我告诉他约翰打算明天十一点和我们中的一个谈谈,而这个人应该是她。话音落下,我等着她的回答。接着是长时候的沉默,只是偶尔被几声蟋蟀的叫声和卡车的微弱噪声打破。沿着68号公路往上,湖畔市场结束了夏季里又一天的交易,白花花的荧光灯熄灭了。我不喜欢玛蒂的沉默;它更像是一场爆发的前奏。一场北佬的大发雷霆。我努力保持平静,等着她问我是什么给了我权力对她的事情横加干涉。
她最后开口了,声音微弱,那是被打败了的声音。听到这样的声音让我难受,但和刚才看到她脸上的嘲讽一样,我并不吃惊。我竭力让自己铁下心来,喂,玛蒂,世界是残酷的。你得作出选择。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她问道,“为什么要雇一个昂贵的纽约律师来替我打官司?这就是你打算提供给我的,对吗?一定是这样的,因为我是肯定雇不起他的。兰斯死的时候我得了三万美元保险费,对我来说很幸运了。那份保险是他从一个沃灵顿一起打球的伙伴那儿买的,差不多是个玩笑,但如果没有这笔钱,去年冬天我连这房车都保不住。他们也许愿意让迪奇?布鲁克斯保留西部储蓄银行的贷款,可他们才不管你玛蒂?斯坦奇菲尔德?德沃尔的死活呢。我在图书馆工作,税后一星期挣一百美元。所以,你打算为我出律师费,对吗?”
“对。”
“为什么?你甚至不怎么认识我们。”
“因为……”勇气离我而去。我多希望乔在这个时候帮我一把,把她的话语注入我的大脑,通过我的口对玛蒂解释。但乔的声音没有浮现。我只能独自面对了。
“因为现在没什么有意义的事可做,”最后,我终于开口了,“还有,我认识你们。我吃了你们的饭,我给凯念了个故事,还让她坐在我膝盖上打盹……还有,兴许把她从路上抱起来的那天我还救了她的命,也许我真的救了她的命。你知道对这样的事中国人是怎么说的吗?”
我并不期待她的回答,这更多的是一种修辞手段而不是真的提问,但她让我吃了一惊,当然,这也不是她最后一次让我吃惊。“他们会说,如果你救了一个人的命,你就得对它负责。”
“是的。我这样做还因为我知道什么是对的,什么是公平的;不过,我觉得最主要的原因是,我想参与一件有意义的事情当中去。回想我妻子去世后四年来,我一事无成。连本最俗气的小说都没写出来。”
她坐着,陷入沉思,看着大路上一辆满载的运木车隆隆开过,车前灯狠狠地亮着,沉重的木料像胖女人的臀部那样左右摇晃。“你不用资助我们。”她最后说道,她的语气低沉,但出人意料的强烈:“别资助我们,就像他资助他每星期打一次球的垒球队那样。我知道自己需要帮助,但我不会接受这种帮助。我不能接受。凯和我,我们不是一场球赛。你理解吗?”
“完全理解。”
“你知道镇上的人会怎么议论,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