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把右肩朝前扭曲了一点,将手伸得更开一点,让杯子往她绷紧的手心深处再滑进一丁点。手铐嵌进了那只手,刺痛一直传到她的胳膊肘,可是杰西不去管它。现在,她左臂的肌肉猛烈地抽搐起来,肌肉的抖动传到了倾斜不稳的床头架上。又一支化妆品翻到地下了,最后一些冰块发出微弱的碰撞声。在架子上方,她看见了杯子映在墙上的影子,在落日拉长的光线中,它看上去就像是被草原狂风吹歪了的谷物筒仓。
过来一点……稍稍再过来一点……
不能再来了!
最好来一点,必须再过来一点。
她将右手伸到肌腱吱吱作响的程度,感到杯子顺着架子又往前移了一小点。然后她又拢住手指,祷告着这终于足以拿住杯子了。因为杯子真的过不来了——她已经智穷力竭了。这几乎还是不够,她还是能感到潮湿的水杯试图蠕动开去。在她看来,它似乎成了一个活生生的东西了,一个有知觉力的东西,心胸狭窄得如同公路上的收费通道。它的目标便是不断地挑逗她,然后蠕动着离她而去,直至她失去理智。她躺在黄昏的影子里,戴着手铐,胡言乱语。
别让它离开,杰西,你难道能让那可恶的杯子离你而去——
尽管杯子再过不来了,一点压力也没有了,四分之一英寸的距离也伸不到了,她还是勉强朝木板转动有腕又最后伸出了一点距离。这一次,当她弯曲手指拢住杯子时,杯子一动不动了。
我想,也许我拿住它了,不一定真是这样,但也许,也许是的。
也许这样,也许那样,哪一种也许都不再重要了。实际上那是个安慰。肯定的是这一点——她不能再抓住床头架了,不管怎样,她只将它倾斜了三或四英寸,至多五英寸。可是感觉上仿佛她弯曲身体压着一个屋角抬起了整座屋子。
一切都是视角问题……我想,还有向你描述世界的那些声音。你头脑里的那些声音,它们至关重要。
她断断续续地祈祷着,当没有床头架支撑的时候,杯子会留在她的手中,然后她松开了左手。床头架砰的一声回到了托架上,只稍稍有些倾斜,朝左边偏离了一二英寸。杯子确实留在了她的手中。现在她可以看到那个杯垫了,它粘在杯底像个飞碟。
天哪,求求你现在别让我把它摔落了,别让我摔——
一阵痉挛揪紧了她的左臂,她猛地拉回身体靠在了床头板上。她的脸也揪紧了。她痛苦地挤着脸,嘴唇咬得发白,眼睛眯成了缝。
等等,就会过去的……会过去的……
是的,当然会过去。她一生中经历过够多的肌肉痉挛,知道那一点。可是天哪,真疼!她知道要是她能用右手去摸左臂的二头肌,那里的皮肤摸上去就像是有一些光滑的小石子用看不见的精巧细线缝在里面。这感觉不像抽筋,倒像该死的僵硬。
不,杰西,这只是抽筋,就像你早些时候有过的那样。等它过去,就这样。看在基督的份上,等它过去,别摔掉了那杯水。
她等待着。过了似乎无穷无尽的一会儿后,她臂上的肌肉开始松弛,疼痛开始减缓。杰西宽慰地发出一声刺耳的长叹,然后准备饮用酬劳她的琼浆。
喝吧,好的。伯林格姆太太说。可是,我认为,除了甘美的冷饮之外,你还欠你自己点什么,亲爱的。享用你的酬劳吧……可是要带着尊严地享用,别作牛饮状!
太太,你从来不改变自己。她想。
可是,当她举起杯子时,却不顾上腭带有碱性的干燥及喉咙渴极的阵阵冲动,稳重得镇静得如同参加宫廷宴会的贵宾。因为你可以随心所欲地让伯林格姆太太沉默——实际上,她有时为此乞求你——但是,在这些情形下,带点尊严地行事(尤其是在这些情形下)是个不错的主意。她为这杯水奋斗过,为什么不从容行事,享用这成果,礼待自己呢?啜饮的第一口凉水滑过嘴唇,蜿蜒流过滚热的舌苔,品尝起来是胜利的滋味……她刚刚经过一番倒运之后,现在确实该品尝回味了。
杰西将杯子朝嘴边送去,她的注意力集中在即将到嘴的湿润喉咙的甘露。期待使她的味蕾痉挛起来,她的脚趾绻缩着,她能感觉到下巴颏下面的脉搏狂怒地跳动着。她意识到她的乳头变得坚挺了,就像有时她的性欲被激发起来时那样。
杰罗德,你做梦也没想到过女人性方面的这些秘密。用手铐把我缚在床柱上,什么也没发生。然而,给我一杯水,我就变成了一个性欲狂。
这个想法使她发笑,杯子在离她脸还有一英尺距离处突然停住了,水洒到了她赤裸的臀部,那儿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开始时笑容还停留在脸上。在最初的几秒钟里,她没什么感觉,只有种傻乎乎的惊异。
怎么回事?哪儿出问题了?
你知道是哪里。一个声音说道。那声音镇静肯定,杰西发现很可怕。是的,她想,她的内心某处确实知道。但是,她不想面对。
有些事实简直太残忍了,不能承认,太不公平了。
不幸的是,有些事实不言自明。杰西盯着水杯,充血的肿眼开始蓄满可怕的理解。那手铐链是她喝不到水的原因。这可咒的手铐链太短了。这个事实过于明显,以致她当时完全忽略了。
杰西突然发现自己在回忆乔治·布什被选为总统的那个夜晚。她和杰罗德受邀去参加在索内斯塔饭店楼顶餐厅举行的高档次庆祝会。参议员威廉·科恩是贵宾。午夜前不久,预计当选总统的乔治本人将在闭路电视上讲话。杰罗德为这个场合租了辆雾色的轿车,七点钟准时将车开进了他们的车道。可是过了十分钟后,她仍然穿着她最好的黑礼服坐在床上,一边咒骂着,一边在珠宝盒里翻找着她的一副特别的耳环。杰罗德不耐烦地将头伸进屋,看看是什么耽搁了她。他听着她发牢骚,脸上挂着那种“你们女人怎么总是这么傻”的表情,一看这表情她立马来火。然后他说,他不敢确证,但是他想她正戴着那副正在寻找的耳环。她确实戴着。这使她感到自己卑微愚钝,他也完全有理由露出那种表情。这还使她想用脚上穿的高跟鞋踢掉他假牙上漂亮的齿冠。这双高跟鞋很性感,但穿着非常不舒服。然而,和她现在的感觉相比,当时的感觉就不那么强烈了。要说有谁活该被敲掉牙齿,那就是她自己了。
她尽可能远地伸出头去,嘴唇噘着,像是某个感伤的、描写爱情的黑白影片中的女主人公。她离杯子那么近,以至于能看见夹在剩下的一些冰块间的细雾状的气泡,近得足以闻到井水中的矿物质气味(或者说想象中能闻到),她却不能接近到能喝着水的距离。当她达到再也伸不了的那一点时,她噘起的嘴唇仍然离杯子相差足足四英寸。差不多就要够着了,可只是差不多,正如杰罗德一直喜欢说的那样,以马虎来计算。
“我不相信。”她听见自己在用一种新的、像是喝苏格兰威士忌酒、抽万宝路烟的嘶哑声音说话。“我只是不相信。”
她内心的愤怒突然苏醒。露丝·尼尔瑞的声音叫着要她把杯子扔向屋子。露丝的声音宣称,如果她不能从杯子里喝到水,她应惩罚它。要是她不能用杯中物满足她的口渴,她至少能将它扔到墙上,把它摔成上千块的碎片,让这声音满足她的精神。
她握住杯子的手握得更紧了。当她抽回手来扔它时,手铐链成了松弛的弧形。不公平!真是他妈的不公平!
伯林格姆太太试探性的柔和声音阻止了她的行动。
也许有个办法,杰西,暂且别放弃努力——也许还有个办法。
对此露丝没用言语作答。但是无疑,她在笑着表示不相信。那种微笑铁一般沉重,和喷出的柠檬汁一样酸苦。露丝仍然希望她扔掉杯子。毫无疑问,诺拉·卡利根会说,露丝的报复心深重。
别在意她。伯林格姆太太说。她的声音失去了通常试探性的腔调,现在听起来几乎是兴奋的了。把它放回到床头架上,杰西。
然后再怎么办呢?露丝问。再怎么办呢?噢,伟大的白人领袖,噢,塔珀家用塑料制品的女神,邮购品商店的守护神?
伯林格姆太太告诉她怎么办。露丝的声音静默了。杰西和她头脑里的所有其他声音都在洗耳恭听。
─── 杰罗德游戏 ───
10
她小心翼翼地将杯子放回到床头架上,仔细确保它没放在边沿。现在,她的舌头感觉像是一块5号的砂纸,她的喉咙似乎真的感染了干渴。这种感觉使她回想起十岁那年的秋天。流感及支气管炎并发症使得她一个半月没上学,那时的感觉就像这样。在那场病中的漫漫长夜里,她从困惑、烦躁的噩梦中醒来,却记不得那些梦。
可是你能梦到那块烟熏黑的玻璃片;你梦到太阳如何熄灭,你梦到那令人伤心的淡淡气味,那气味就像井水里的矿物质,你梦到他的双手。
她被汗湿透了,但是感到非常虚弱,不能伸手去拿床头柜上的水壶。她记得自己躺在那儿,身上湿淋淋、粘乎乎的,外表发烧,内心燥热,头脑充满幻像。躺在那儿想着自己真正的病因不是支气管炎,而是干渴。现在,这么多年过后,她有了完全相同的感觉。
她的脑子不断试图回到那可怕的一刻,这时她突然意识到,她不可能连结杯子与她的嘴唇之间这最后一小段距离。她老是看到正在融化的冰块里的细雾状的气泡,老是闻到深埋在湖底部砂石含水层里矿物质的淡淡气味。这些形象萦绕在她心头,就像肩胛骨之间挠不着的痒处。
然而,她迫使自己等待。她身上伯林格姆太太的这一部分说,尽管那些形象萦绕心头,喉咙跳疼,她还是需要花一些时间让肌肉停止痉挛,让情绪平息一点。
屋外,天空中最后一点光亮逐渐消失了,世界进入了一种肃穆忧郁的灰色暗夜。湖面上,那只潜鸟尖厉的叫声划破了阴沉的夜空。
“闭嘴吧,潜鸟先生。”杰西咯咯暗笑着,她的笑声听起来就像生了锈的门铰链发出的声音。
好的,亲爱的。伯林格姆太太说。我想在天黑之前该试一试了。最好先把你的手弄干。
这一次,她将两只手都握住了床柱,上下搓动着直至它们发出吱吱声。她举起右手,将它扭到眼前。我若坐在钢琴前他们会笑话我的。她想,然后,她把手伸过架子边沿放杯子的地方。她又开始用手指在木板上拍打了。有一次,手铐链碰到了杯子,发出了哐啷声,她僵住了,等着杯子翻倒。杯子没翻倒,她又小心翼翼地继续她的探索。
她差不多已认定她在寻找的东西从床头架滑落了——或者说完全滑下去了。突然,她终于触到了杂志插页卡片的边角。她用右手的前两个手指钳住卡片,小心地将它从床头架和杯子那儿拿开。她用拇指稳住卡片,好奇地打量着。
卡片是鲜艳的紫色,上部边沿有些龙飞凤舞的胡话。字里行间夹杂着五彩纸屑与飘带。卡片宣称,《新闻周刊》正在举行优惠酬宾活动,希望她也参加。《新闻周刊》的记者们会使她了解最新时事,了解世界各国领导人的幕后活动,为她提供有关艺术、政治、体育方面全面彻底的报道。尽管卡片没有明言,却十分清楚地暗示,《新闻周刊》能帮助杰西了解整个宇宙。最妙的是,《新闻周刊》订阅部里那些可爱的疯子们为订户们提供的待遇令人非常惊异,以致使人们的小便蒸发、大脑爆炸。待遇如下:如果她用此卡订三年的《新闻周刊》,她便能以报摊出售杂志的一半价格得到每一期周刊!钱是个问题吗?绝对不是!她可以以后再付账。
不知道他们可否为戴手铐的女士们提供直接的床上服务。杰西想。也许让乔治·威尔或布兰特·奎恩,要么别的哪一个自负的老傻瓜为我翻杂志页面——要知道,手铐使我十分难以那样做。
然而,自嘲之外,她感到一种古怪的紧张与茫然。她似乎是情不自禁地研究起那张紫色的卡片来。卡片的主题是“让我们共聚一堂”,卡片上有让她填写姓名地址的空格处,有标记着证券交易所等等的小方块。
我一生都在诅咒这种卡片——尤其当我不得不弯腰拣起这些讨厌的东西、或者自认为是另一个乱扔废物的人时——根本没想过,有一天我的理智,甚至也许是我的生命,都得依靠这么一张卡片。
她的生命?那真的有可能吗?她真的不得不考虑到这种可怕的可能。杰西很不情愿地相信了这一点,也可能她得在这里待好长时间后才会有人发现她。是的,她想,生死之间的差别仅仅归结于能否喝到一滴水,这几乎不大可能。这个想法荒诞不经,但显然似乎不再可笑了。
和以前一样,亲爱的——从容轻松才能赢得比赛。
是的……可是,谁会相信人生的终点竟然位于这样不可思议的乡间呢?
然而,她还是小心翼翼地缓缓动弹起来。她宽慰地发现,用一只手控制那张插页卡片并没有她所担心的那样困难。这部分原因是卡片尺寸是六乘四英寸——几乎有两张游戏牌并在一起那么大。但是,大部分是因为她并不打算用它做非常微细的工作。
她用第一和第二个手指拿着卡片长边的一端,然后用拇指沿着长边卷起边上的半英寸,接着一直卷了下去。她卷得并不均匀,但她想这能派用场。而且,没有人过来评价她的作品。
她将紫色的卡片紧紧地夹在第一和第二两个手指之间,又卷了半英寸。这几乎花了她三分钟时间,卷了七道才卷到了卡片的尽头。最终完成时,她便有了个看上去像个注射大麻的东西,这是她笨拙地用漂亮的紫色纸卷成的。或者,如果想象力再张开一点——那是个吸管。
杰西将它伸进嘴里,试图用牙齿将它们弯曲的折叠部分咬合在一起。当她如自己所想的那样把它牢牢地合拢住时,她又开始四处摸索寻找起杯子来。
保持谨慎,杰西,现在别让烦躁毁了计划!
感谢这个忠告,也要为这个念头道谢。这太棒了——我真的那样想,可是,现在我想让你闭上嘴,给我足够的时间进行尝试,好吗?
当她的指尖碰上杯子光滑的表面时,她小心翼翼地轻轻将手指滑过去拢住杯子,就像一个年轻的恋人第一次将手滑进男友的裤子拉链里一样。
在杯子的新位置抓住它相对来说很简单。她把它拿过来,尽手铐链允许的范围举起杯子。她看到最后的一些冰块已经融化了,似箭的光阴欢快地流逝了,尽管自那条狗第一次出现以来,她觉得时光已在轨道上静止了,但是她现在不愿去想那只狗。事实上,她要不停地动作,以使自己相信狗从未来过这里。
你善于使自己相信事情未曾发生过,是不是,宝贝儿?嗨,露丝——我在尽力控制这该死的杯子,也控制住自己,以防你注意不到。如果说在脑中做些游戏能帮我做到那一点,我看不出有什么大不了的。只闭一会儿嘴,好吗?别去管它,让我继续做我的事吧。
然而,露丝显然无意听之任之。
闭嘴?天哪,那使我回到了以前——这比收音机里海滩男孩们的歌声更强烈。杰西,你总是能很好地保持沉默——你可记得那天晚上,我们在内沃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参加觉悟小组会回到宿舍时的情景?
我不想记得,露丝。
我清楚,你不想记住。所以我们来一起回忆吧,这个交易如何?你不断地说,令你烦躁不安的是那个乳房上有疤痕的姑娘。仅仅是她,没有别的事了。当我试图把你在厨房说过的话告诉你时——有关1963年太阳熄灭时,你和你父亲怎样单独留在你所在的达克斯考湖岸的别墅,他怎样对你做了些什么——你让我问嘴。我不愿闭嘴,你试图掴我嘴巴。我还是不愿闻嘴时,你抓起你的外衣,跑出去在别的地方过了夜——也许是在苏西·蒂默尔位于河畔的简陋小屋里度过的,我们过去常把那屋叫做苏西的同性恋旅馆。到了那个周末,你发现城里有公寓的一些女孩来了,你需要另一个室友。呼的一下,是那样的快……杰西,你一旦打定主意,总会迅速搬离。我敢说是这样的。正如我说的那样,你总是能很好地闭口不语。
闭嘴——
听啊!我要告诉你什么呢?
别管我了!
对那件事我也相当熟悉,你知道什么事伤我最厉害,杰西?并不是信任这一点——甚至当时我就知道,那不是个人的问题,有了那天发生的事的经历,你不可能相信任何人,包括你自己,使我伤心的是知道你差一声、就要说出了一切。就在内沃斯牧师的厨房里,我们背靠门相拥着坐在那儿,你开始说话了。你说:“我根本不能说,那会要了我妈的命。即使不要她的命,她也会离开他,而且,我爱他。我们大家都爱他,我们都需要他。他们会责怪我,此外,他并没有做什么,没有真的做什么。”我问你谁没有做什么?你脱口而出,好像你度过的最近九年时间,就是要等待某个人向你提出这个问题。“我爸爸。”你说,“太阳熄灭的那天,我们在达克斯考湖。”你本来会把别的都告诉我的——我知道你会的,可是那个讨厌的傻瓜进来问道:“她没事了吗?”仿佛你看上去有事,你知道我的意思吧?天哪,有时候,我不能相信人们会有多傻。他们应该制定个法律,你先得有个执照,至少有个学习者的执照,然后才能得到允许说话。在你没通过说话者的测试之前,应该保持沉默,这样会解决很多问题。然而,情况并不以那种方式发生。你像个老虎钳似地缄口不语了。我再也无法使你开口,尽管天知道我做过努力。
你本来不该管我的事!杰西回答道。她手中的那杯水开始晃动,她嘴唇中的紫色替代品吸管在抖动。你本来应该不再干涉此事了!这和你无关!
有时候朋友们不由得不操心,杰西。
她头脑里的那个声音说。声音里充满友爱,杰西沉默了。
你知道,我查询了此事,我猜出了你一直想说的事,我去查询了。有关60年代早期日食的情况我一点儿也不记得了。但是,当时我就在佛罗里达,和天文现象比起来,我对潜泳和那个叫德尔瑞的救生员感兴趣得多——难以置信的是我狂热地爱上了他。我想,我得确证这整个事情不是某种疯狂的想象或别的什么——也许是由那个乳房上有着可怖的烫伤疤痕的姑娘引起的。那不是幻想,缅因州确实发生了日全食,日食恰恰途经你们在达克斯考湖畔的别墅。1963年7月,一个女孩和她的父亲观看日全食,你不愿告诉我你的老爸对你做了些什么,但是我知道两件事,杰西。他是你爸,这很糟糕。你已十岁,快到十一岁了,处于发育期边缘……那更糟糕。
露丝,请你闭嘴,你就不能找个恰当点的时间来翻出那件旧事嘛!
可是,露丝不愿闭嘴。一度做过杰西室友的那个露丝总是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每一句想说的话。而现在作为杰西脑子里的朋友,显然一点没变。
我知道的另一件事就是,你和女生联谊会的三个小姑娘住在校园外——那些身着A字形连衣裙的公主们。毫无疑问,她们每个人都拥有一套上面缝着一星期里每一天字母的短裤。我想,就在那一段时间,你有意决定参加奥林匹克扫尘与地板上蜡小组。你排斥在内沃斯牧师厨房里的那个夜晚,排斥眼泪、伤害。愤怒。排斥我。噢,偶尔我们还是见面——分享比萨饼,共饮罐装饮料——可是,我们的友谊真的结束了,是不是?当涉及到在我和1963年7月发生在你身上的事之间做出选择时,你选择了日食。
那杯水在剧烈晃动。
“为什么现在问呢,露丝?”她问。她没有意识到她实际上是在这逐渐变暗的卧室里用口形默示这些话。
为什么现在问,这正是我想知道的——考虑到在这个特殊阶段,你实际上是我的一部分。为什么现在问呢?为什么恰恰当我最经不起烦扰,不能分神时问呢?
这个问题最明显的答案也是最索然无味的。因为她的内心有个敌人,一个可怜的坏家伙,希望她保持现状——戴着手铐,浑身疼痛,干渴、恐惧、悲惨。这个敌人不愿她的境况改善一丁点,只要不改善她的处境,这个敌人什么卑鄙的勾当都愿干。
那天,日全食只发生了一分多钟,杰西……在你的头脑中却不是这样。它仍在你脑中继续着,是不是?
她闭上双眼,将所有的注意力集中在手中的杯子上,保持它的平稳。现在,她无意识地在脑中与露丝对话,仿佛她真的在同另一个人对话,而不是她大脑中的一部分。这一部分突然决定,现在该对她自己干点什么了,正如诺拉·卡利根会这样说的那样。
别管我了,露丝。要是等我喝到一口水后你还想和我讨论这些事,那没问题。可是现在,能不能请你——
“闭上你该死的嘴巴。”她低低地说完这句话。
我知道你内心有样东西或有个人,试图进行中伤。我知道,它有时使用我的声音——它是个伟大的腹语术表演者,那一点毫无疑问,但那不是我。我当时爱你,现在还爱你,这就是我为什么尽可能长时间地和你保持联系——因为我爱你。而且,我想还因为我们这些人要处于有利地位,就得互相支持。
杰西嘴里含着那个吸管替代物微微笑了笑,或者说试图笑出来。
好了,杰西,开始干吧,好好干。
杰西等了一会儿,可是没别的东西了,露丝离去了,至少暂时走了。她又睁开了双睛,然后慢慢地将头朝前伸去,那卷起来的卡片从她嘴里伸出来,像罗斯福总统的烟嘴。
求求你了,上帝,求你……让我成功吧。
她的吸管替代物滑进了水中。杰西闭上眼睛吮吸起来。有一会儿啥也没有,她脑子里升起一片失望。接着,水便注满了她的口腔,凉爽、甜润,就在口中。她惊愕得进入一种狂妄状态,要不是她使劲噘着嘴咬住那卷起来的杂志订阅卡,她会感激涕零的。实际上,她只能从鼻子里发出模糊不清的声音。
她吞咽着水,感到水就像液体的绸缎覆盖住了她的喉咙,接着她又吮吸起来。她就像饥饿的小羊羔吮吸母羊的奶头一般,旁若无人地猛吸着。她的吸管远非完美,吸上来的不是均匀的水流,而是时断时续,时大时小。而且,她吸进管里的大部分水又从不完善的封口及折叠部分溢了出去。在某种程度上,她知道这一点,能听到水像雨点一样拍打着床罩。然而她依旧心存感激,热诚地相信,她的吸管是妇女思想中产生的最伟大的发明之一。此刻,从她已故丈夫的水杯中喝水是她一生的极点。
别把水都喝完了,杰西——留点以后喝。
她不知道这一次说话的是她幽灵伴侣中的哪一位,这也无关紧要,这是条很好的建议。一个十八岁的男孩,和女友狂热地爱抚了半年之久,你却告诉他这女孩是否最终愿意和他性交无关紧要,这同样是个好建议,如果他没有避孕套,他就应该等着。她发现,有的时候,不管建议多么好,却又不可能采纳这个建议。有时,身体会挺身反抗,抛却所有的好建议。而且,她还发现了——屈服于那些简单的身体需求会是一种难以言传的舒心事。
杰西继续通过那卷起来的卡片吸水,她将杯子倾斜着,保持水面漫过那个浸湿了的、走了形的紫色东西的末端。她脑子很清楚,卡片比先前漏得更厉害了,可她已疯狂得不能停下来等着它晾干,只能继续吸水。
等她意识到她吸上来的只是空气时,已这样空吸了几秒钟。杰罗德的杯子还剩有水,可是,她的吸管替代物的末端却再也够不着水了。在这卷起来的插页卡片下方,床罩已濡湿变成深色了。
可是我能得到剩下的水。我能。如果说,开始我需要抓住那恼人的杯子时,我能把手向后不自然地多弯曲一点的话,我想,我就能将颈子向前多伸一点,来得到最后的几口水。你认为我能做到吗?我知道我能。
她确实知道,以后她可以测试这个想法。可是现在顶楼的白领们——那些有着所有明智见解的人们——又一次从那些操纵机器的劳工们和商店管理员们手中夺走了控制权。叛乱结束了。她的干渴远远没有消解,但是她的喉咙已不再跳疼,她感到好受多了——精神上和肉体上都是如此。她的思维敏锐些了,见解也稍稍明智了一些。
她发现,她为留下了杯中最后的一点水感到高兴,通过漏水的吸管再吸两口水也许没什么差别,是继续被铐在床上呢?还是自己独立找到办法摆脱这种困境呢?毕竟,夜晚就要降临,她的丈夫躺在附近死了。看上去她就像是在外面野营。
这幅画可不太美,特别是再加上一只野狗和她一起野营。可是,杰西发现自己仍然越来越困了。她试图想些理由来抵抗渐浓的睡意,却找不到很好的理由。甚至想到醒来后胳膊会一直麻到胳膊肘,似乎也没有特别的说服力。她可以简单地活动活动,直到血液再次欢流,那样不可能舒服,但她对自己这样做的能力毫无疑问。
而且,你睡着了的时候也许会得到个想法,亲爱的。伯林格姆太太说。书本中总会发生那样的事儿。
“也许你会的,”杰西说,“毕竟,到目前为止,你已经有了最好的想法。”
她让自己躺下来,用肩肿骨卷缩起枕头,让它尽可能向上地靠在床头。她的肩膀疼痛,胳膊(尤其是左胳膊)跳疼着,刚才她的肚子用力支撑着上半部身体使劲前倾,通过吸管喝水,现在肚子上的肌肉还在颤抖……可是,真奇怪她还是感到满足,心安理得。
满足?你怎么能感到满足呢?毕竟你的丈夫死了,而且你起了部分作用,杰西。假如你被别人发现了,假如你获救了会怎样呢?你可考虑过,不管是谁发现了你,情况在他看来会是怎样的呢?你想,就这件事而言,在梯嘎顿警官看来会是怎样的呢?你认为他会花多长时间才决定去给州警官打电话呢?三十秒?也许四十秒?在这乡间,他们想问题要缓慢得多。难道不是吗——也许要花他整整两分钟时间。
对那些情况她无可争辩。这是真的。
那么,你怎么能感到满足呢,杰西?有这样一些事情笼罩着你,你怎么可能就感到满足呢?
她不知道,可是她确实感到了满足。夜晚,狂风夹杂着冻雨从西北吹来,而她此刻的安宁感就如同在寒冷的夜晚里拥有羽毛绒被一样暖和。她怀疑这种感觉主要来自于纯生理上的原因:如果你口渴极了,显然半杯水就有可能使你晕头晕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