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说话吧。”杰西说,她的眼睛仍然闭着。紧张、饥饿、干渴交织在一起,使得眼前戴枷女孩的形象十分真实。现在她能看到女孩头上贴着一张仿犊皮纸条,上面写着“性诱惑”。当然,字是用薄荷露牌口红写的。
她的想象没有到此为止。宝贝的旁边是另一副木枷,另一个女孩戴着它。这个女孩也许十七岁了,体态丰满,皮肤上丘疹斑斑。在这两个犯人身后出现了一块乡镇公用牧地。过了一会儿,杰西看到几头牛在牧地上吃草,有人在摇铃——听起来像在另一座山的那边——铃声单调却有规律,仿佛摇铃人打算一整天就这么摇下去……或者至少摇到牛回家后。
你神志不清了,杰西。她迷迷糊糊地想到。她想这是事实,却无关紧要。要不了多久,她也许会把这算做她的万幸之一。她推开这个念头,将注意力转回到戴枷的女孩身上。这时,她发现她的恼怒已被柔情和愤怒代替了。这一个杰西·梅赫特比日食那天受到骚扰的那一个年龄大些,但是大不了太多,也许十二岁吧,充其量不过十四岁。以她这个年龄,没有理由为犯下的任何罪行戴着枷锁站在牧地上。可是性诱惑呢?看在老天的份上,性诱惑?那是个什么样的玩笑啊!人们怎么能这么残酷呢?这样存心不讲情理呢?
你想告诉我什么呢?宝贝?
只想说它是真实的。戴枷的女孩说。她的面色因痛苦而惨白,可是她的眼神严肃、关切,透着清醒。它是真实的,你知道这一点。今夜它将回来。我想,这一次不光是看你,它还会做点别的。你必须在太阳下山之前脱出手铐,杰西。在它回来之前你必须离开这座屋子。
她又一次想哭,可是她没有眼泪了。除了那种干干的、砂子似的刺疼之外,什么也没有了。
我做不到!她叫着。我已经试过了一切办法!我自个儿没法出去!
你忘了一件事,戴着枷锁的女孩告诉她。我不知道那是否重要,但是它也可能重要。
什么事?
那女孩将手在锁住的木枷孔里转动着,干干净净的、粉红色的手掌心朝向她。他说有两种手铐,记得吗?M—17型和F—23型的。我想,昨天你差不多记起来了。他想要F—23型的。可是这种型号生产得不多,很难弄到。所以他只好退而求其次,弄了两副M—17型的。你确实记得,是不是?那天他把手铐带回家时,告诉了你一切。
她睁开眼睛,看着锁住她右腕的手铐。不错。他确实告诉了她一切。事实上,他喋喋不休地谈论着此事,就像一个毒品瘾君子在一次抽两管含量的烟。有天上午他从办公室给她打电话时就开始说了。他想知道别墅是否无人——他从来就记不住哪些日子管家休息,当她让他确信屋子没别人时,他说要让她戴上某种舒眼的东西。他把它说成“几乎马上就想试一试的东西”。她记得这激起了她的好奇心,即便是在电话里,听起来杰罗德随时会发起狂来。她疑心他又在别出心裁。在她看来,这很正常。他们就要进入不惑之年了,假如杰罗德想来点小试验,她愿意为他提供方便。
他以打破记录的速度到达这里(她想,他的车一定在他身后二九五号街区整整三英里的路上留下一溜烟尘)。那天杰西记得最清楚的就是他如何在卧室里忙乱着,满面红光,两眼奕奕生辉。当她想到杰罗德时,性并不是进入她的脑中的第一件事(在词汇联想测试中,也许最先冒出来的词是安全)。然而,那一天性和安全这两个词几乎可以互换。当然,在他的脑海中,性是第一位的。杰西相信,要是他那件漂亮的细纹长裤脱慢了一点,这位平时很文雅的律师的阴茎会把短裤的拉链捅开的。
他一旦褪下长裤和短裤,并把它们扔开,动作便开始从容起来。他举行仪式似地打开了他带上楼来的那个阿迪达斯牌运动鞋盒子。他从里面拿出两副手铐,举起来让她审视。他的喉咙处青筋勃动,那是种细微的颤动,几乎和蜂鸟振翅一样快。她还能记起来,即便那时,他也一定处于紧张之中。
杰罗德,如果你当时当地就兴奋发起狂来,就帮了我的大忙了。
她对这个与自己一起共度过那么多时光的男人起了这样不客气的念头,她应该感到恐惧的。可是她却发现自己所产生的情绪主要是客观的自我厌恶。当她的思绪回到他那天的神情——那泛红的面颊和闪亮的眼睛时,她的双手悄悄地捏成了硬硬的小拳头。
“你为什么不能让我清净些呢?”她现在问他道,“为什么要做那样讨厌的人呢?那么霸道!”
别在意,别去想杰罗德了,想想手铐吧。两副克莱格安全手铐。M—17型的。M符号代表男性,17代表锁舌处的凹口的数字。
她的腹部和胸部涌来一阵令她振奋的热流。别那样。她告诉自己。如果你绝对有那种感受,假装那是消化不良。
然而这不可能。她感受到的是希望,这无法否认。她能做的最后的事情便是和现实保持平衡。她不断提醒自己,她第一次从手铐中拽出手的尝试失败了。然而,尽管她努力记住那次尝试的痛苦及失败,她其实发现自己在想,那离脱开手铐已是多么接近了——真他妈的太接近了。当时她在想,再有十分之一英寸就完全达到目的了,半英寸绝对能成。大拇指下面突出的骨节是个问题,的确如此。可是,就因为她无法跨越不宽于上嘴唇的一个缺口,她竟然要死在这张床上?当然不行。
杰西猛地驱开这些念头,将脑子转回到杰罗德带手铐回家的那天。想到他如何举起手铐,带着珠宝商展示最名贵的钻石项链那种无言的敬畏深情,让它们在手中穿过。她自己也被手铐深深打动,竟到了那种地步。她记起它们怎样闪着光泽,窗户里透进来的太阳怎样使手铐上的蓝色钢板及锁舌上的四口曲线反着光亮,锁舌的凹口处能使手铐在手腕上调节各种尺寸。
她想知道他从哪里弄来它们的——这完全是好奇,不是指责。可是他只会告诉她,是法院大楼的一个机灵鬼帮了他的忙。他一边这么说,一边含义模糊地朝她微微眨了眨眼,仿佛在康伯兰县的大楼有一打这样狡猾的家伙穿梭在各个大厅与前院中,而这些人他都认识。事实上,他那天下午的表现仿佛他弄到手的不是两副手铐,而是几个飞毛腿导弹。
她一直躺在床上,身穿一件带有白色花边的连衫衬裤,以及与之相配的丝长筒袜。这一套服装几乎肯定总放在这里。她表情复杂地看着他,感到好笑、好奇与激动……可是,那一天,好笑占据了有利地位,是不是?是的,杰罗德总是拼命想当冷静先生,看着他在屋里大步地走来走去,像匹正在发情的马,这确实让她觉得好笑。他的阴毛杂乱地卷曲成瓶塞钻的形状。杰西的弟弟儿时常把瓶塞钻叫做“小鸡鸡”。杰罗德仍旧穿着他的必胜牌黑尼龙短袜。她记得自己咬着面额内的肌肉——而且使劲咬着,以免笑出声来。
那天下午,冷静先生的语速比破产拍卖会上拍卖员的语速还要快。接着,他在夸夸其谈当中突然停了下来,脸上掠过一种既好笑又惊奇的神情。
“杰罗德,怎么回事?”她问。
“我刚刚意识到,我甚至不知道你是否愿意考虑这件事。”他回答,“我一直在喋喋不休地说啊说的。我只是在说你知道那是什么事,正如你能明白地看出来那样。可我一次也没问过你是否愿——”
当时她就笑了。部分原因是她已经非常厌倦围巾的把戏,而又不知道如何告诉他。可是最主要的原因是看到他又在为性而激动,这真的应该嘉许。好吧,在“用白色长竿进行深海潜水”之前将你的妻子用手铐锁住,用这个想法激起性欲,这也许有点古怪。可那又怎样呢?那只是两人之间的事,是不是?而且这一切都是闹着玩的——真的不过是X级的喜歌剧。吉尔布特,沙利文·杜·邦德吉,我只是《国王海兵》里的一名戴手铐的女士。可是,还有一些更加古怪的性行为变态者哩。街对面的弗瑞达·索姆斯曾向杰西如实相告(午饭前喝了两杯饮料和半杯酒后),她的前夫喜欢让她为他搽粉。垫上尿布。
她放声大笑起来。杰罗德看着她,他的头微微向后偏,左嘴角挂着一丝微笑。过去十七年来,渐渐地她已十分熟悉那种表情了——那意味着要么正要发怒,要么和她一起笑起来。通常不可能看出他往哪一方倾斜。
“愿意分享吗?”
她没有立即回答,却止住笑盯住他看。他希望她的表情配得上最凶狠的纳粹恶神,那个形象曾为男人历险杂志的封面增色。当她感觉已经达到冷冰冰的傲慢态度的恰当程度时,便举起双臂,不加考虑地说出七个字来,使得杰罗德跃向床来,显得激动得要晕过去。
“过来吧,你这坏蛋。”
他即刻笨手笨脚地用手铐铐住了她的双腕,然后将它们缚在了床柱上,在波特兰房子的主卧室里,床头板处没有横档。要是他在那儿心脏病发作,她能从床柱顶端直接将手铐滑落下来。他喘着气,摸索着手铐,一只膝盖令人愉快地贴着身下的她。他一边忙着一边说着话,他告诉她的事情其中一件就是有关M和F,以及锁舌的功用。他告诉她,他本来想要F型的,因为女性用的手铐锁舌里有二十个凹口,而不是十七个。大多数男性用手铐是十七个。四口多意味着女用手铐能卡得更小些。然而,很难弄到它们。当一个法院朋友告诉他,能以非常公道的价格为他弄到两副男用手铐时,杰罗德欣然接受了这个机会。
“有些女人能直接从男用手铐里拽出手来。”他告诉她,“可是你的骨头相当大。而且,我也不想等了。现在……让我们来看看……
他啪哒一声将手铐锁住她的右腕。开始他迅速拉上锁舌,可接近末端时放慢了速度。随着一个个凹口咋哒咋哒地拉过去,他问她是否感到疼,一直到最后一个凹口都很顺利。他让她试着拉出手来,她无法做到。她的手腕从手铐里滑出了大部分。不错,杰罗德后来告诉她,即便那种情况也不应该发生。可是当手铐在她的手背和大拇指根处卡住了时,他那滑稽可笑的焦急表情消退了。
“我想,它们用起来同样会不错的。”他说。她清楚地记得这句话,她更清楚地记得他后面的一句话,“使用它们我们将会有很多乐趣的。”
那天的记忆生动地浮现在她的大脑皮层,杰西又一次往下施加压力。她试图以某种方式使双手收缩得足以从手铐中拉出。这一次,疼痛很快便袭来了。疼并不是从双手开始,而是从她肩膀和胳膊过分用力的肌肉那儿传来。杰西紧闭着双眼,更加用力了。她试图把疼痛关在外面。
现在,她的双手加入了愤怒的合唱。她又一次接近肌肉力量的最大限度,手铐开始嵌入手背不多的肉里。这时,双手开始呼叫。后部韧带,她想。她歪着头,咧着嘴,双唇痛苦地大张着,却没有流出唾液。后部韧带,后部韧带,操他妈的后部韧带!
没动静。没松动。她开始怀疑——强烈怀疑——除了韧带是否还有别的。那里还有骨头,沿着手的外围,在大拇指关节的下面,有些令人厌恶的小骨头。一些可能要了她命的小骨头。
杰西发出了最后一声交织着疼痛和失望的尖叫,便再次松垂下双手。她的肩膀和上臂由于用力而颤抖着。从手铐中滑脱的行动到此结束了。因为它们是M-17型的,而不是F-23型的。失望几乎比身体上的疼痛还要厉害。它像有毒的尊麻一样扎人。
“呸,他妈的!”她对着屋大叫,“他妈的混蛋,他妈的混蛋,他妈的混蛋!”
沿着湖岸的某个地方——今天从声音判断得远些了,链锯声响起来了。这使她更加愤怒,昨天那家伙又回来了。那只是个时髦的穿着红黑格子法兰绒衬衫的家伙,在外面奉承拍马地假扮大力士保尔·布尼安,让他的链锯嘶鸣着,梦想着一天结束后带着他的小心肝爬上床——也许他梦想的是足球或者只是小船坞酒吧里的几杯冷饮。杰西在法兰绒格子衬衫里清楚地看到阴茎,就像她看到戴枷的女孩一样。如果光是想法杀死他的话,就在那一刻,他的头就会从屁眼里炸出去。
“这不公平!”她叫道,“这真不公——”
一种干巴巴的痉挛锁住她的喉咙,她哑声了,她做着鬼脸,心里害怕了。她感到挡住她逃路的骨头碎裂了——哦,上帝,她感到了——可是,她曾差一点逃脱。这是她痛苦的真正根源——不是疼痛,当然不是那个看不见的、带着嘶鸣着的链锯的樵夫。那是知道她接近逃脱,却不能更进一步足以逃脱。她可以继续咬紧牙关,忍受疼痛,可是她不再相信这样做对她有一丁点用处。这最后半英寸的四分之一像嘲弄她似地处于她不可及的范围内。如果她继续往处拽,惟一能做到的便是引起手腕水肿,使形势恶化而不是变好。
“你别老嚷嚷我被卡住了。看你敢说。”她责备地轻声说着,“我不想听那句话。”
无论如何你必须从手铐中脱出。年轻女孩柔声回答着。因为他——它——真的要再回来的。今夜。太阳下山以后。
“我不相信。”她哑声说道,“我不相信那人是真实的。我不在乎那脚印和耳环,我就是不相信。”
不,你相信。
不,我不相信。不。
你相信。
杰西将头歪向一边,头发几乎垂到床垫上,嘴巴绝望无助地颤动着。
她是相信的。
─── 杰罗德游戏 ───
26
尽管她渴得更厉害了,胳膊也还在抽搐地疼,她还是忍不住又打起盹来。她知道睡觉是危险的——她的力气已经不多了,她的力气却还要继续衰弱下去——但这又有什么差别呢?她已尝试过所有的选择,可她依旧是美国戴手铐的情人。而且她想进入那种美妙的遗忘状态——事实上,她迫切需要这个,就像吸毒鬼迫切需要毒品一样。这时,就在她快要沉入梦乡之前,一个既简单而又惊人的念头像一道闪光照亮了她迷惑、游移不定的头脑。
面霜,床上方架子上的那瓶面霜。
别又抱什么希望,杰西——这怕又是个糟糕的错误。当你抬起架子时,如果它没有掉落到地板上,也许就滑到一个你绝对没有机会抓到它的地方去了。所以,别生什么希望了。
事情是她不能不产生希望。因为,如果面霜还在那里,还在她能拿到的地方,也许它能提供足够的润滑功能,使一只手得到自由。也许两只手,尽管她认为那没有必要。如果她能脱掉一只手铐,她就能下床。如果她能下床,她想她就能成功地逃脱。
那只是他们邮来的塑料样品小罐,杰西。它一定滑落到地板上了。
然而它没有。杰西将头尽可能朝左边扭去,没有把颈子伸出颈关节,却在她的视野尽头看到了那个深蓝色的一团东西。
它并不真的在那儿。她身上令人憎恶,传播厄运的那一部分低声说着。你以为它在那儿,完全可以理解,可是它并非真的在那里。那只是一种幻觉,杰西。你只是看到了你大半个头脑要你看的,命令你看的东西。然而那不是我,我是个现实主义者。
她又看了看,她不顾疼痛朝左边又拉过去了一点点。那团蓝色的东西没有消失,一瞬间变得更清楚了。不错,正是那个样品罐。床上杰西这一侧有个阅读时使用的台灯。当她抬起架子时,台灯没有滑落到地板上,因为它的底座固定在木板上。一本平装书《马的河谷》从七月中旬以来一直放在架子上,书滑过来靠在了灯的底座边上,而那罐妮芙雅面霜滑过来靠着这本书。杰西意识到,有可能她的生命就要被一盏台灯和一群虚构的洞穴人挽救了。这群人有着诸如阿亚拉、沃达、乌巴和索诺兰之类的名字。这太令人惊异了,超出了现实。
即使它在那儿,你也决不可能拿到它。制造厄运的人告诉她。可是杰西几乎没听到它的话。事实是,她认为她能拿得到那个罐子。她差不多可以肯定。
她在手铐中转动着左手,慢慢地往上伸向架子,极其小心地移动着。现在出错可不行,不能将这罐妮芙雅面霜推到架子上够不着的地方,或者把它推回去靠着墙。就她所知,墙和架子间也许有个空隙,一个样品尺寸的小罐能轻易地从中掉落下去。如果发生这种事,她的脑子会爆裂的。是的,她将听见小罐从那儿掉下去,落在老鼠屎和灰尘中间,那么她的脑子就会……嗯,爆裂。所以,她得小心,如果她小心行事,一切都会正常进行,因为——
因为也许有个上帝,他不想让我像个掉进卡住腿脚的陷阱里的动物一样死在这张床上。你停下来想想看,有点意义。当那条狗开始吃杰罗德时,我从架子上拿起了那个小罐。后来我看它大小太轻,即便我能用它砸到狗也伤不了它。在那种情形下——恶心、迷惑、吓得神志不清——最自然不过的事就是扔掉它,再去架子上换寻重一点的东西。我没那么做,却把它放回架子上去了。为什么我或者任何别的人会做那样不合逻辑的事呢?上帝,那就是原因。这是我能想出的惟一原因,惟一恰当的原因。上帝为我保留了它,因为他知道我会需要它的。
她将戴着手铐的手沿着木板轻轻摸过去,试图将手指张开形成雷达抛物面那种天线状。决不能有差错,她理解这一点。除开上帝呀、命运呀、天意这些问题,这次几乎可以肯定是她最好的,也是最后一次机会了。当她的手指触到小罐光滑的圆弧表面时,她想起了一段念经式黑人感伤民歌,那是干旱尘暴区的一首小歌谣,也许是沃迪·古特瑞作的曲。她第一次是在大学时代听汤姆·路什唱的。
如果你想去天堂,
我有办法帮你想,
你得用点单脂油,
把你的脚来涂一涂,
逃出魔鬼之手,
到希望之乡行走。
别紧张,
涂一涂。
她将手指摸过去拢住小罐,不顾肩膀肌肉被拉扯得嘎吱直响,她小心翼翼地慢慢移动着,将小罐轻轻地朝自己这里挪移过来。现在她知道播窃保险箱的盗贼使用硝化甘油时的感觉了。放松点,她想,上润滑油。在整个世界历史中,有没有人说过比这更真实的语词呢?
“我并不这样想,亲爱的。”她不知天高地厚地模仿起伊莉沙白·泰勒在《发烫的锡屋顶上的猫》中的发音。但她听不见自己这样说话,甚至没意识到自己说了话。
她已感到如释重负的安慰涌上心头。这种感觉如同第一口新鲜凉爽的水被灌入好似生锈的剃刀一般的喉床时一样甘美。她将溜出魔鬼之掌,走向希望之乡。这点毫无疑问。只要她溜得谨慎。她已经受了考验,已经在火中受到了锻炼,现在,她将得到奖赏,她若怀疑这一点便是个傻瓜。
我看,你最好停止那样想了。伯林格姆太太语调焦急地说。那会使你忘乎所以的,我知道,极少有粗心大意的人能逃出魔鬼手心的。
也许正确。可是她丝毫没打算大意,过去的二十一小时她是在地狱中度过的。没有人比她更清楚她是怎样全力依赖于这个机会,没有人能知道,根本没有。
“我要小心行事……”杰西低吟着,“我要想出每一步,我保证要这么做。然后我……我将……”
她将做什么呢?
哎呀,当然她会润滑双手的。不是等她脱出手铐,而是从现在就开始,杰西突然听到自己又在对上帝说话了。这一次她说得轻松流利。
我想对你作出保证,我保证马上就用润滑油。我打算在头脑里来个春季大扫除,以此开始。我要扔掉所有坏了的东西以及早年因为长大成人不能再玩的玩具——所有那些不起作用却占地方的东西,换句话说,就是那些导致火灾的东西。我可能给诺拉·卡利根打电话,问她是否愿意帮忙。我想也可能给卡罗尔·赛蒙德打电话……当然,这些天叫做卡罗尔·里顿豪斯了。如果我们那帮人中有谁还知道露丝·尼尔瑞在哪儿,那就是卡罗尔知道。听我说,主啊——我不知道可有人到达了希望之乡,可是我保证继续上润滑油,不断尝试,行吗?
她看出(仿佛这差不多是对她祈祷作出的赞许回答)确确切切事情该如何发展。把小罐盖子弄掉是最艰难的部分。这需要耐心与巨大的细心,但是它非同寻常的小尺寸将有助于打开。她将罐底放在左手心,用手指撑住罐顶,用大拇指做实际的开盖工作。如果盖子是松动的将会更容易,但是她确信,无论如何她能把盖子弄下来。
你他妈的说对了,我能把它弄下来。杰西严肃地想道。
当盖子真的开始转动时,也许最危险的时刻就要来了。如果突然发生点什么,而她还未做好准备,罐子可能会冲出她的手心。杰西哑然失笑。“才不会呢,”她对空荡荡的屋子说,“他妈的才不会呢,我亲爱的。”
杰西举起罐子,盯着它看着。透过半透明的蓝色塑料外壳很难看清里面的东西,但是这容器看上去至少有半瓶,也许还多些,一旦盖子弄下来,她将把罐子向手的方向翻倒,让那黏稠稠的东西流出来流到她的手心里。等她得到尽可能多的面霜时,就将手斜起来使之垂直,让面霜往下淌到她的手腕上。大部分面霜会淤积在她的肌肉和手铐之间。她会通过来回转动手腕将面霜濡开。不管怎么说,她已知道哪儿是关键部分:就在大拇指下面的那一块。当她尽可能将手润滑了时,她将使尽最后的力气不松懈地把手往外拽。她能忍住一切疼痛,不停地拽,直到手脱出手铐,最终获得自由。终于得到自由,伟大全能的上帝啊,终于自由了。她能做到。她知道她能够。
“可是,得仔细点。”她讷讷自语。她让罐底落在掌心,使拇指和食指绕着盖子不停地转动,接着——
“它松动了!”她声音颤抖,嘶哑着嗓子叫道,“咳,我的乖乖,它真的松了!”
她简直不敢相信——深藏在某个角落的厄运制造者也拒绝相信——但这是真的。当她轻轻地用指尖上下按着罐子时,她能感到盖子在它的螺旋槽里微微松动。
小心点,杰西——噢,非常小心,就以你理解的方式小心行事。
是的,此刻在她的头脑里,她看到了别的事——她看到自己坐在波特兰家里她的桌子边,穿着最好的黑礼服,那件时髦的短装是她去年春天为自己买的,作为她坚持节食减掉十磅体重的礼物。她的头发刚刚洗过,散发出草本植物洗发波的芳香味,而不是以前的酸汗味,头发用一个造型简单的金发卡夹住。午后的阳光从圆肚窗友好地泻进来洒在桌面上,她看到自己在给美国妮芙雅公司写信,或写给制造妮芙雅面霜的随便哪个人。亲爱的先生,她将这样写到,我必须让您得悉,贵产品真的是一个生命救星……
她用大拇指向罐盖施加了压力,它开始顺利地转动了,没有一点滞碍,一切正如计划的那样。
像是个梦,谢谢你,上帝。谢谢,非常。非常感谢,非——
突然有个动静勾住了她眼角的余光,她的第一个念头不是有人发现了她,她得救了,而是那个太空牛仔回来了,要在她逃脱之前逮住她。杰西发出了尖厉的惊叫,她的目光从急切注视罐子的聚焦点上迅速移开,抓着它的手指由于害怕与吃惊不由自主地痉挛起来。
是那条狗,它回来吃早晨的晚点心,它正站在门厅里,在进来之前检查着卧室情况。就在杰西意识到是狗的同一刻,她也意识到她将那个小蓝罐子捏得太紧了。它就像一颗刚剥了皮的葡萄一样就要从她手指间射出去。
“不!”
她急忙去抓,几乎就要恢复原先抓住的位置了。接着它便从她的手里翻落下来,砸在她的臀上,然后从床上弹射下去了。罐子落在木地板上时发出了温和的、皮实的叭嗒声。不到三分钟之前,她相信,就是这种声音会让她发疯的。可它没让她发疯。她现在发现了一种新的更深的恐惧:尽管她身上发生了这一切事情,她离发疯还远得很呢。对她来说,既然最后一扇逃脱之门被挡住了,她前面不管有什么样的恐怖事情,她必须神志清醒地面对它。
“你为什么必须现在进来呢,你这畜生?”她问那个前王子。她气恼、烦闷的声音里有种东西,使得狗停下来戒备地看着她,她所有的尖叫与威胁都没能引起它的戒备。“为什么现在呢?你这该杀的,为什么现在呢?”
野狗认定,尽管这凶悍主人的声音里现在带有一种尖锐的成分,她也许仍然伤不了它。然而,它向它的食物小跑过去时,仍然警惕地看着她。安全至上。在得到这个简单的教训过程中,它遭了许多罪。这个教训它不会轻易或很快忘记了——安全总是至上的。
它明亮的眼睛孤注一掷地最后看了她一下,便低下头,咬住杰罗德的一个睾丸,扯下了一大块。看到这个真是糟糕。可对杰西来说,这还不是最糟的事。最糟的是当野狗的牙齿咬定后使劲撕扯时,一群苍蝇从它们的滋生地轰然飞起。它们催眠似的嗡嗡声完成了这一任务,即摧毁了她身上想活下去的关键部分,这一部分关连着希望与信心。
狗像音乐片里舞蹈演员般文雅地退回去了。它支棱着灵敏的耳朵,下巴上悬挂着那块肉,然后转身迅速从屋里小跑出去了。狗甚至还未在视野消失,苍蝇们便开始重新安置的行动了。杰西将头靠回到红木横档上,闭上了眼睛。她又祈祷起来。不过这一次她祈祷的不是逃脱。她祈祷上帝在太阳下山、那个面色苍白的陌生人回来之前快点仁慈地结束她的生命。
─── 杰罗德游戏 ───
27
随后的四个小时是杰西·柏林格姆一生中最难熬的了。她的肌肉痉挛持续发作,越来越频繁,越来越强烈。然而,并不是肌肉内的疼痛使得上午十一点到下午三点之间的时间那样可怕。是她头脑顽固地、令人厌恶地拒绝松开清醒的神志从而进入黑暗。她在初中时读过坡的《暴露内情的心》,可是直到此刻她才理解了开头第一行的真正恐怖。紧张!真的,我现在是,一直是,紧张不安,可是你为何说我已发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