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两人只是要去写一点儿东西,然后就说再见。”泰德说,看着斯达克腐烂的脸,“我们要做的就是这些,对吗,乔治?”
“你说得对,伙计。”
“所以你告诉我,”泰德对丽兹说,“你瞒着什么事吗?你脑子里有什么念头吗?有什么打算吗?”
她站在那里,绝望地看着她丈夫的眼睛,没有察觉到,在他们俩之间,威廉和温蒂正手拉着手,高兴地互相看着,就像久别的亲人突然相逢一样。
“你这话不是真的,对吗,泰德?这只是一个计谋,使他麻痹大意,对吗?”她的眼睛再这么问。
“不,我这话完全是真的,我真的想知道。”泰德灰色的眼睛这么回答。
再这眼睛中还有别的信息,隐藏得很深的信息,只有她才能看到。
“宝贝,我会干掉他的,我知道怎么干,我能做到。”
“啊,泰德,我希望你是对的。”
“沙发下面有一把刀,”她慢慢说道,看着他的脸,“我从厨房拿出来的,那时庞波和……和他……在前厅打电话。”
“丽兹,天哪!”庞波几乎是尖叫出来。把孩子们吓了一跳。实际上,他并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样不安。他已逐渐明白,如果要避免大家同归于尽,只有依靠泰德了。泰德创造了斯达克,还得由他来消灭斯达克。
她转过头看看斯达克,看到那可恶的狞笑又浮现在他腐烂的脸上。
“我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泰德说,“相信我,庞波。丽兹,把刀取出来,扔到阳台外。”
庞波想:“我要扮演一个角色,这是个小角色,但记住大学戏剧班上那家伙常说的一句话:没有小角色,只有差演员。”“你认为他会放我们走吗?”庞波怀疑地问,“他会像玛丽的小羊羔一样摇着尾巴翻山而去吗?,伙计,你发疯了。”
“对,我是疯了。”泰德说,笑了起来,这笑声很像斯达克刚才的笑声——一个快要发疯的人发出的笑声。“他疯了,而他是我创造的,对吗?就像从一位三流宙斯头里跳出的一位廉价守护神。但我知道怎么办。”他转过身,第一次严肃地盯着庞波,“我知道怎么办。”他慢慢地说,一字一顿,“去吧,丽兹。”
泰德粗鲁而厌恶的叫了一声,转过身,好像要同他们的所有人断绝关系一样。
丽兹像做梦似的穿过客厅,跪下,从沙发垫子下摸出那把刀。
“当心那玩意。”斯达克说,听上去非常警惕,非常严肃,“如果你的孩子会说话,他们也会这么说的。”
她转过头,拂开脸上的头发,看到他的枪口正对着威廉和温蒂。
“我会当心的!”她用颤抖的、斥责的口气说,快要哭了。她拉开落地窗户,走到平台上。现在有六只麻雀站在栏杆上,当她走近栏杆时,麻雀三个一组让开,但没飞走。
庞波看到她停了一下,看着麻雀,手指捏着刀柄,刀尖朝下,像根铅锤。他扫了泰德一眼,看到他正紧张地看着她。最后,庞波扫了斯达克一眼。
斯达克正盯着丽兹看,但他脸上既没有惊讶,也没有怀疑。一个念头突然掠过庞波的大脑:“他没看见麻雀!他不记得在公寓墙上写了什么,而现在他没看见麻雀!他不知道它们在那儿!”
这时他意识到斯达克也在看着他,用那冷漠、腐烂的眼睛盯着他。
“你为什么看着我?”斯达克问。
“我想记住什么是真正的丑陋,”庞波说,“也许有朝一日我会告诉我的孙子们的。”
“如果你不注意你的臭嘴,你根本就不用操心会有孙子。”斯达克说,“别盯着我,庞波警长,这很不明智。”
丽兹把切肉刀从二十五英尺高的平台栏杆上扔下去。当她听到刀落地的声音时,她真的开始哭起来。

“所有的人都上楼吧,”斯达克说,“泰德的办公室在上面。我想你会需要打字的,对吗,老伙计?”
“这回用不着。”泰德说,“你比我更清楚。”
斯达克裂开的嘴唇上绽出一丝微笑:“是吗?”
泰德指指上衣口袋的一排铅笔:“当我要和阿历克斯·马辛和杰克·兰格雷联系时,就用这些。”
斯达克看上去异常高兴:“对,是这样的。我以为这次你会有些不同。”
“没什么不同,乔治。”
“我带来了我的铅笔,”他说,“总共三盒。庞波警长,为什么你不做件好事,到我的车里去拿一下呢?铅笔就在仪表盘下放杂物的地方。我们其余人在这儿看孩子。”他看看泰德,疯狂地笑起来,摇摇头,“你是条狗!”
“说的对,乔治,”泰德说,微微一笑,“我是条狗,你也是。你不能教一条老狗新的把戏。”
“你很想写作,对吗,老伙计?不管你说什么,你内心深处很想写作。我在你眼里看到这一点。你很想写作。”
“是。”泰德简洁地说,庞波认为他没有撒谎。
“阿历克斯·马辛。”斯达克说,黄眼睛闪闪放光。
“对,”泰德说,现在他的眼睛也在闪闪放光,“‘割他,我要站在这儿看。’”
“说的对!”斯达克喊道,并且开始笑起来,“‘我要看血流出来。别让我说第二遍。’”
现在他们两人都开始笑起来。
丽兹看看泰德,又看看斯达克,然后又看看她丈夫,一下子变得脸色苍白,因为她分不清这两个人。
突然悬崖边缘更近了。

庞波出去取铅笔。他的头只伸进车中一会儿,都觉得像过了很长时间,因此他从中把头抽出来后,心里很高兴。车里有股阴冷难闻的气味,让他觉得恶心。在斯达克的车里东翻西找,就像把头伸进打翻了一瓶氯仿的阁楼一样。
“如果这是梦的气味,”庞波想,“我再不想做梦了。”
他在黑色轿车旁站了一会儿,手里拿着三盒贝洛尔铅笔,抬头看着车道。
麻雀已经来了。
车道被麻雀遮住,看不见了。就在他看着的时候,更多的麻雀飞落下来。树林里全是麻雀。它们落下来,凝视着他,悄无声息,像个活的谜语。
“它们为你而来,乔治,”他想,开始向屋子走去。走到半路,他突然停下来,产生了一个可怕的念头。
“也许它们是为我们而来?”
他回头看了鸟群一会儿,看不出什么名堂,于是走进屋里。

“到楼上去,”斯达克说,“你先上,庞波警长。走到客房卧室的后面,靠墙有一只摆满照片、玻璃镇纸和小纪念品的玻璃橱,你用手推左橱门,它就会向里转,泰德的书房就在里面。”
庞波看看泰德,泰德点点头。
“你很熟悉这个地方,”庞波说,“虽然你从没来过这儿。”
“我来过这儿,”斯达克严肃地说,“我在梦中常来这儿。”

两分钟后,他们全都站在泰德书房独特的门外面。玻璃橱向里一转,露出两个通向书房的入口,当中由橱隔开。这里没有窗户,泰德曾向丽兹提出在朝湖的那面开个窗户,那样他就可以写几个字,然后透过窗户向外张望两个小时,看过往的船只。
一盏台灯在书桌上投下一圈白光。书桌后并排放着一把办公椅和一把折椅,书桌上并排放着两本空白笔记本,每本上面放着两枝削尖的贝洛尔黑美人铅笔。泰德有时使用的一台IBM电脑打字机被拔掉了插头,塞在一个角落。
泰德自己从客厅壁橱中般来折叠椅,现在,屋里显出一种对称,丽兹对此既惊讶又不愉快。这很像泰德刚到时她所看到他们之间的那种相似举止的一种翻版。本来是一把椅子的地方,现在是两把椅子;本来一套文具的地方,现在并排放着两套文具,泰德正常的写作工具被扔到一边。当斯达克坐在泰德的办公椅上,泰德坐在折叠椅上时,这种混乱达到了极点,丽兹感到一阵晕眩。
他俩每人腿上都坐着一个孩子。
“在有人怀疑并来搜查这里之前,我们有多长时间可以用?”泰德问庞波,后者和丽兹一起站在门口。“说实话,并尽量准确。相信我,这是我们惟一的机会。”
“泰德,看看他!”丽兹突然喊道,“你难道看不出他想干什么吗?他不只是要你帮他写一本书!他要偷走你的生命!你看不出来吗?”
“嘘,”他说,“我知道他要什么,我从一开始就知道。这是惟一的路。我知道我在干什么。庞波,有多长时间可用?”
庞波认真考虑了一下。他已告诉舍拉他要出去吃饭,而且已经打过电话,因此暂时她不会担心。如果诺里斯·里杰威克在的话,他可能很快就会担心起来。
“也许要到我妻子打电话询问我的去向,”他说,“也许更长。她当警察妻子已经很久了,习惯了等待。”他讨厌自己这么说,这和原先设想的完全不同。
泰德的眼睛在强迫他说。斯达克似乎根本都没在听,他拿起桌角一叠旧手稿上的一枚石头镇纸,摆弄着它。
“我想至少有四个小时,”庞波接着又勉强补充道,“也许一整夜。我让克拉特值班,他可不聪明。如果有人会怀疑,那就是哈里森——你甩掉的那个人——或亨利·白顿。”
泰德看着斯达克:“时间够吗?”
斯达克腐烂脸上的眼睛像闪亮的珍珠一样,冷漠而朦胧,缠着绷带的手心不在焉地摆弄着镇纸。他放下镇纸,冲泰德一笑:“你认为怎么样?你跟我一样明白。”
泰德想了想。“我们俩都知道我们在谈什么,但我认为我们俩都无法用语言来表达它。我们并不真想在这儿写作,写作只是一个仪式。我们在谈论移交接力棒,交换权利。或更准确地说,一种交易:用丽兹和双胞胎的生命交换……什么?到底是什么?”
但他当然知道。不知道才怪呢,因为几天前他就在考虑这个问题。斯达克想要的——不,要求的——就是他的眼睛,那支埋在他大脑中的古怪的第三只眼睛,那只能窥探内心深处的眼睛。
他又一次感到那种蠕动感,便竭力抵抗它。“这么窥探不公平,乔治。而我只有一群小麻雀,所以这么窥探不公平。”
“我想大概够了,”他说,“事情开始后我们就会知道了,对吗?”
“是。”
“就像跷跷板,一头翘起时,另一头就落下。”
“泰德,你有什么满着我?你在满我什么?”
屋里一下静了下来,这屋子突然显得太小了,无法容纳其中沸腾的情绪。
“我也许会问你同样的问题。”泰德终于开口道。
“不,”斯达克慢慢回答道,“我所有的牌都放到桌上了。告诉我,泰德。”他冰冷、腐烂的手像手铐一样牢牢地抓住了泰德的手腕,“你在隐瞒什么?”
泰德使劲转过身,盯着斯达克的眼睛。那种蠕动感现在遍布全身,但主要集中在手上的伤口处。
“你还想不想写这本书?”他问。
丽兹第一次看到斯达克脸上的表情——不是表面,而是里面——变了。他脸上突然显出茫然的神情,也许还有恐惧,或近似于恐惧的神情。
“我到这儿不是来和你吃饭的,泰德。”
“那么你说是怎么回事。”泰德说。丽兹听到一声喘气,随后才意识到是她自己发出的。
斯达克抬头瞥了她一眼,又落回到泰德身上。“别骗我,泰德,”他轻声说,“别想骗我,老伙计。”
泰德笑起来,笑声冷漠而绝望……但并非毫无幽默。这是最糟的,丽兹在笑声中听到了乔治·斯达克的声音,就像她在斯达克逗孩子时的眼神中看到泰德·波蒙特一样。
“为什么不呢,乔治?我知道我会失去什么,那也是明摆着的。现在你想要写作还是想要散步?”
斯达克冷淡而邪恶的眼睛盯着泰德,打量了他很久。然后他说:“啊,算了吧,让我们干吧。”
泰德微微一笑:“为什么不呢?”
“你和警察离开,”斯达克对丽兹说,“这是男人的事,我们要动手干了。”
“我来照顾孩子。”丽兹脱口而出,斯达克笑起来。
“这很好笑,白丝。孩子是保险,就像软盘上的防写缺口,是这样的吗,泰德?”
“但是——”丽兹开口说。
“没事儿,”泰德说,“他们不会有事的。我开始写作时,乔治会照顾他们的,他们喜欢他。你没注意到吗?”
“我当然注意到了。”她充满仇恨的低声说。
“记住,孩子跟我们在一起,”斯达克对庞波说,“记住这一点,庞波警长,别自作聪明。如果你耍花招,没什么好结果,我们大家都会完蛋的。明白了吗?”
“明白了。”庞波说。
“出去时把门关上。”斯达克转向泰德,“该开始了。”
“对,”泰德说,拿起一支铅笔。他转向丽兹和庞波,乔治·斯达克的眼睛从泰德脸上移到他们身上,“去吧,出去吧。”

丽兹下楼走了一半就停住了,庞波差一点就撞到她身上。她凝视着客厅落地玻璃窗外。
外面全是麻雀。平台已经被麻雀盖住了;在渐渐暗下的光线中,通往湖边的下坡路上,黑压压的全是麻雀;湖上的天完全是麻雀,而且还有麻雀在从西边飞来,越来越多,拥向波蒙特的湖边别墅。
“噢,天哪!”丽兹说。
庞波抓住她的胳膊。“别做声,”他说,“别让他听到。”
“但是什么——”
他紧紧抓着她的胳膊,带她走下楼梯。他们走进厨房,庞波把布里查德所讲的其余部分告诉了丽兹。
“这是什么意思呢?”她低声说,脸色苍白,“庞波,我非常害怕。”
他用胳膊搂住她,虽然他也害怕,但仍意识到这一举动有点儿婆婆妈妈。
“我不知道,”他说,“但我知道是泰德或斯达克把它们召来的。我确信是泰德干的,因为他进来时一定看到了麻雀,但他没提到过。”
“庞波,他变了。”
“我知道。”
“他内心深处喜欢斯达克……喜欢斯达克的邪恶。”
“我知道。”
他们走到前庭电话桌边窗户旁,向外望去。车道上全是麻雀,还有树林里、藏枪的设备棚周围小道上也全是麻雀,罗立的汽车已被麻雀盖住了。
但是,乔治·斯达克的托罗纳多车上确没有麻雀,汽车周围整整齐齐空出一圈车道,像被隔离起来一样。
一只麻雀轻轻撞到窗户上。丽兹低低地叫了一声。其余的麻雀不安的跳动着,翻动的羽毛像波浪一样一直传到山上,接着又平静了。
“即使它们是泰德召来的,”丽兹说,“他不可能用它们来对付斯达克。泰斗有点儿疯了,庞波。他总是有点儿疯,他……他喜欢这样。”
庞波什么也没说,但他也知道这一点,他感觉到了。
“这一切像一场恶梦。”她说,“我希望我能醒过来,我希望醒过来后一切如旧。像克劳森出现之前,像斯达克出现之前那样。”
庞波点点头。
她摇头看着他:“那么现在我们怎么办?”
“我们做最困难的事,”他说,“那就是等待。”

随着太阳从湖西边的山里落下,天空逐渐暗淡下来,黑夜降临了。
屋外,最后一群麻雀下来了,加入到了主群。庞波和丽兹能感觉到屋顶上坟堆似的麻雀,但它们很安静,在等待。
他们在屋里走动时,脑袋像雷达天线盘捕捉信号一样转动。他们在聆听书房中的声响,最令人难以忍受的是那里一点儿声音也没有,甚至连孩子互相说话的声音也听不到。她希望孩子们已经睡了,但有一个声音坚持说:斯达克杀了两个孩子,还有泰德。
悄悄地杀了他们。
用他带的剃刀杀的。
她告诉自己,如果那种事发生的话,麻雀会知道的,它们会做出反应的,这会有所帮助,但只能帮上一点忙。麻雀对屋子周围不熟悉。天知道它们会做什么……或什么时候做。
天渐渐变暗,这时庞波突然说:“如果时间够长的话,他们俩会颠倒过来,是吗?泰德会开始生病……而斯达克则会开始痊愈。”
她大吃一惊,差点儿把手里端的一杯咖啡掉到地上。
“对,我也这么想。”
一只潜鸟在湖面上鸣叫,那声音孤独、痛苦。庞波想起楼上的两对双胞胎,一对在休息,另一对正在挣扎着把他们的想象力合而为一。
屋外,天色渐渐暗下来,麻雀在观望等待。
“那块跷跷板已经在动了,”庞波想。“泰德那头翘起来,斯达克那头降下去。在楼上那扇一开便形成两个入口的门后面,已开始发生变化。”
“无论如何,快结束了。”丽兹想。
好像这个念头导致的,她听到开始刮风了——一种奇怪的旋风。只是湖面像碟子一样平。
她站起来,睁大眼睛,双手摸着喉咙,透过落地玻璃窗向外看。她想喊庞波,但说不出来。这没关系。
楼上传来奇怪的哨声,像是从变形的笛子中吹出的声音。突然斯达克厉声喊道:“泰德?你在干什么?你在干什么?”随后砰地一声,像是枪声。片刻之后,温蒂开始哭起来。
屋外,暮色之中,成千上万只麻雀拍打着翅膀,准备起飞。


─── 黑暗的另一半 ───

第二十六章 生死之搏


当丽兹关上门,留下他们两人后,泰德打开笔记本,盯着空白爷看了一会儿,然后拿出一支削尖的贝洛尔铅笔。
“我要从蛋糕开始写。”他对斯达克说。
“好,”斯达克说,脸上一副迫不及待的神情,“很好。”
泰德把铅笔放在空白页上。这是最美妙的一瞬——在写第一个字之前。这就像某种手术,最终病人总是死去,但你还是这么做,你必须这么做,因为你天生注定要这么做,别无选择。
记住,他想。记住你在做什么。
但他内心深处很想写《钢铁马辛》的那部分在提出抗议。
泰德俯身向前,开始在空白纸上写起来。 “

《钢铁马辛》

乔治·斯达克

第一章 婚礼

阿历克斯·马辛很少胡思乱想,在这样的处境中更是从不胡思乱想。但这次却这么想了:全地球五十亿人口,我是惟一站在一个移动结婚蛋糕里的人,手里拿着一支0.223口径的和克勒——科赫式半自动枪。
他从没被关在这样的地方上。空气浑浊,但即使不浑浊,他也不能深呼吸。蛋糕的糖霜是真的,但下面除一层薄薄的高级灰胶纸板外,什么也没有。如果他深呼吸的话,站在蛋糕上面的新娘和新郎就可能摔下来,糖霜就会裂开和……”

他写了几乎四十分钟,越写越快,脑子里逐渐冲满了婚礼宴会的声音与画面,这一切都以一声爆炸告终。
最后他放下笔,铅笔已写秃了。
“给我一根烟。”他说。
斯达克扬起眉毛。
“对。”泰德说。
桌上有一盒帕尔·摩尔斯牌香烟,斯达克抖出一根,泰德拿了起来。这么多年没抽烟了,香烟叼在嘴上的觉得很怪……有点太粗了,但这感觉很好,很对劲。
斯达克划着一根火柴,送到泰德面前,泰德深深地吸了一口,眼无情地刺激着他的肺,他立即感到一种眩晕,但对此毫不在意。
现在我需要喝杯酒,他想。如果事情结束后我还活着,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喝一杯。
“我以为你戒烟了。”斯达克说。
泰德点点头。“我也以为自己戒了。我能说什么呢,乔治?我错了。”他又猛吸一口,从鼻孔中喷出烟。他把笔记本转向斯达克,“该你了。”他说。
斯达克俯身过去,看了泰德写的最后一段,没有必要多看,他们俩都知道这个故事怎么发展。
“屋里,杰克·兰格雷和托尼·韦斯曼特在厨房,罗立克现在该在楼上。他们三人都带着斯泰尔——奥格半自动机枪,这是美国制造的惟一的好机枪。即使有些化装成客人的保镖动作敏捷,他们三人仍能组成强大的火力网,掩护撤退。让我从蛋糕里出来,马辛想,这就是我所要求的。”
斯达克自己点着一根香烟,拿起一支贝洛尔铅笔,打开他自己的笔记本……
这时他停了下来,真诚地望着泰德。
“我害怕,伙计。”他说。
泰德对斯达克感到一阵同情——尽管他知道斯达克过去的所作所为。“害
怕,你当然害怕,”他想,“只有刚出世的婴儿不害怕。岁月流逝,纸上的字并不会变得更黑……但空白之处却的确变得更白。害怕?不害怕才怪呢。”
“我知道,”他说,“你知道该怎么办——惟一的办法就是去做。”
斯达克点点头,伏在他的笔记本上。他两次翻看泰德写的最后一段……然后开始写起来。
“马辛……从……不想知道……”
他停了很久,然后一口气写道:
“得了哮喘病是什么滋味,但在此之后如果有人问他……”
又暂停了一下。
“他会记住斯克莱蒂的工作。”
他又重读了一遍自己写的,然后怀疑地看着泰德。
泰德点点头:“写得不错,乔治。”他突然感到嘴角一阵刺痛,用手指摸摸,发现那里肉开始化脓。他看看斯达克,发现斯达克嘴角边同样的脓疮消失了。
“发生了,真的发生了。”
“继续写,乔治,”他说,“全力以赴干吧。”
但斯达克已经伏在他的笔记本上了,现在他写得更快了。

斯达克写了几乎半小时,最后满意地喘了口气,放下笔。
“很好,”他得意地低声说,“好得无以复加。”
泰德拿起笔记本读了起来——但他不像斯达克那样,而是从头到尾读了一遍。他寻找的内容在斯达克写的第三页第九行出现。
“马辛听到刮擦声,全身僵硬,两手抓紧黑克勒一麻雀枪,明白他们在干什么。两百多位客人聚集在蓝黄相间大幕下的长桌边,正在木版旁把折叠麻雀推回去,木版是用来防止妇女高跟鞋麻雀踏草坪。客人在起立为麻雀蛋糕他妈的欢呼。”
他不知道,泰德想。他在一遍遍地写着“麻雀”这个词,却……一点儿……也不知道。
他听到麻雀在头顶上不安地走动,双胞胎抬头看了几次才入睡,所以他知道他们也注意到了麻雀。
但乔治不知道。
对于乔治来说,麻雀不存在。
泰德又低头看手稿。那个词越来越多地出现,到了最后一段,开始整句出现。
“马辛后来发现麻雀在飞,他亲手挑选中惟一真正听话的是他的麻雀,是杰克·兰格雷和罗立克。所有其他人,他一起飞了十年的麻雀,都在麻雀上。在马辛对着他的麻雀对讲机喊之前,麻雀开始飞起来。”
“怎么样?”泰德放下手稿时,斯达克问,“你认为怎么样?”
“我认为很好,”泰德说,“但你很清楚,对吗?”
“对……但我想听你这么说,伙计。”
“我还认为你看上去好多了。”
这是真的。但斯达克沉浸在阿历克斯·马辛充满暴力的世界时,他开始痊愈。
脓疮正在消失。破裂腐烂的皮肤又呈现出粉红色,新皮肤从脓疮两边朝中间愈合,有几处已经合在一起了。烂成一团的眉毛又长了出来。黄脓也不向斯达克衬衣领上滴了,正在干起来。
泰德抬起左手,摸摸他左太阳穴处的脓疮,把手伸到面前,手全是湿的。他又身手摸摸前额,皮肤很光滑,那个白色伤疤不见了。
跷跷板的一头上去了,另一头沉下去了,这是大自然的规律,又一条规律。
外面黑了吗?泰德想应该黑了。他看看表,但这没有用,表五点十五就停了。时间无关紧要,他必须快点儿行动。
斯达克在烟灰缸里掐灭香烟:“你想接着干还是休息一下?”
“为什么不接着干呢?”泰德说,“我认为你行。”
“对。”斯达克说,他并没看着泰德,只看着字,一只手理理重又变得光泽的金发,“我也认为我行。准确地说,我知道我行。”
他又开始潦草地写起来。泰德探身去拿铅笔刀,斯达克抬头看看他,又低下头。泰德把一支铅笔削得像剃刀一样锋利。当他转过身时,从口袋里掏出罗立给他的鸟哨,紧紧握在手里,又坐了下来,看着面前的笔记本。
时间到了,他对此确信无疑,惟一的问题是他有没有勇气试了。
他内心有些不愿意,仍渴望着写书。但他惊讶地发现,这欲望不像丽兹和庞波离开书房时那么强烈。他知道这是为什么。他和斯达克分开了,斯达克正在成为一个独立的人,这再也不是他的书了。阿历克斯·马辛和一开始就拥有他的人在一起了。
泰德左手紧握着鸟哨,伏在他的笔记本上。
“我是创造者,”他写道。
整个世界似乎静止了,在倾听。
“我是拥有者。”
他停下来,瞥了一眼熟睡的孩子们。
再写五个字,他想,只写五个字。
他发现自己从未那么渴望写这五个字过。
他想写小说……但不仅如此,他不仅想看第三只眼睛所展示的可爱的景象,他更想要自由。
“再写五个字。”
他把左手伸到嘴边,紧紧咬住鸟哨,就像咬住雪茄一样。
“现在别抬头,乔治。别抬头,别从你正在创造的世界向外望。现在别。亲爱的上帝,别让他看真实的世界。”
他在面前的白纸上,冷冷地用大写字母写下“灵魂摆渡者”几个字,把它圈起来,在下面划了一个箭头,在箭头下面写道“麻雀飞起。”
屋外,风刮起来——但那不是风,是几百万片羽毛在摆动,这是泰德脑中的景象。突然,他脑中的第三只眼睁开了,睁得比以前还要大,他看到了新泽西州的伯根菲尔德——空荡荡的房子、空荡荡的街道、春天和暖的天空。他看见到处是麻雀,比以前还多。他成长的世界变成了一座巨大的鸟舍。
只是它不是伯根菲尔德。
它是安德死韦尔。
斯达克停止了写作,眼睛突然警觉地睁大了,但已经太晚了。
泰德深吸一口气,开始吹起来,罗立给他的鸟哨发出一种奇怪的声音。
“泰德?你在干什么?你在干什么?”
斯达克伸手去争夺鸟哨。没等他碰到,砰地一声,鸟哨在泰德嘴里断裂了,划破了他的嘴唇。这声音惊醒了双胞胎,温蒂哭起来。
屋外,麻雀的沙沙声变成了轰隆声。
它们飞起来了。

一听到温蒂哭,丽兹就向楼梯走去。庞波原地站了一会儿,外面的景象让他证住了。大地、树林、湖面、天空都被遮住了。麻雀像一个摆动的窗帘,严严实实地遮住了窗户。
当第一批小鸟开始撞击钢化玻璃时,庞波从麻木中醒来。
“丽兹!”他尖叫道,“快趴下!”
但她不想趴下,她只想到她的孩子在哭。
庞波穿过房间,向她跑去,速度惊人。他刚把她按倒,整扇落地玻璃窗在两万只麻雀的撞击下,向里炸开。随后又有两万只,接着又有两万只,片刻之间,客厅全是麻雀,到处都是。
庞波趴在丽兹身上,把她拖向沙发下面。世界充满了麻雀的尖叫声。现在,他们能听到别的窗户的破碎声,所有的窗户。整幢房子全是这些小型自杀轰炸机的撞击声。庞波向外望去,只见一片棕黑的东西的运动。
鸟撞在防火警报器上,响起一片警报声,电视机发出可怕的爆炸声,墙上的画都哗啦啦掉下来,挂在湖边墙上的锅被撞落到地上,发出一阵叮当声。
他仍能听到孩子们在哭,丽兹在尖叫。
“放开我!我的孩子!放开我!我必须去救孩子!”
她刚从他身上露出半个身子,立即就被麻雀盖住了。它们咬住她的头发,发疯似的扑腾,她拼命扑打。庞波抓住她,把她拖回来。透过客厅旋转的空气,他可以看到黑压压一大群麻雀向楼梯上飞去——飞向楼上办公室。

第一批麻雀冲击暗门时,斯达克正伸手抓泰德。隔着墙,泰德可以听到镇纸落地的沉闷声和玻璃撞碎的叮当声。双胞胎在嚎啕大哭,哭声和麻雀疯狂的吱喳声混在一起,显出一种古怪的和谐。
“停下!”斯达克喊道,“停下,泰德!不管你在干什么,马上停下!”
他伸手去摸枪,泰德把手中的铅笔扎向斯达克的喉咙。
鲜血一下子喷出来。斯达克转向他,张开嘴,抓住铅笔。铅笔随着他的吞咽动作而上下摆动。他一只手握紧铅笔,把它拔出来。“你在干什么?”他声音沙哑地说,“那是什么?”现在他听到麻雀了,他不明白,但他听到了。他的眼睛转向关着的门,泰德第一次在那双眼睛中看到真正的恐惧。
“我在写结尾,乔治,”泰德低声说,“我在写真实世界中的结尾。”
“好吧,”斯达克说,“那么让我们写大家的结尾吧。”
他转向双胞胎,一手握着血淋淋的铅笔,一手握着一支手枪。

沙发一头放着一块叠着的毛毯。庞波伸手去拿,却觉得像十几根滚烫的针在扎他的手。
“他妈的!”他缩回手,骂道。
丽兹仍在试图从他身下爬过去。巨大的呼啸声似乎充满了整个宇宙,庞波已听不到孩子的哭声了……但丽兹·波蒙特却能听到。她扭动挣扎,庞波左手抓住她的衣领,觉得衣服都撕破了。
“等一等!”他冲她吼道,但这没用。孩子在哭,他说什么也拦不住她。安妮也会这样。庞波又一次伸出手,不顾麻雀的啄咬,猛地抓住毛毯。它从沙发上落下来。主卧室传来一声巨响,可能是橱柜翻了。庞波混乱的大脑试图想象需要多少只麻雀才能推倒一个橱柜,但他想象不出来。
需要多少只麻雀才能把一只灯泡拧进去?他发疯似的这样问。三只麻雀一个灯泡,三十六亿只才能把屋子掀翻!他发出一阵狂笑,这时,吊在客厅中央的巨大球形灯像炸弹一样爆炸了。丽兹尖叫一声,向后缩了一下,庞波将毛毯扔到她头上,自己也钻了进去。在这里也有六只麻雀和他们挤在一起,他感到毛茸茸的翅膀打着他的面颊,左边太阳穴一阵痛,便使劲用毛毯拍打。麻雀落到肩膀,又落到毯子下的地板上。
他猛地拉过丽兹,对着她的耳朵喊道:“我们走过去!走过去,丽兹!披着毯子!如果你跑的话,我就打昏你!明白的话,就点点头!”
她想挣脱。毛毯伸展开,麻雀落下来,在上面跳来跳去,好像在蹦床上一样,然后又飞起来。庞波把她拉过来,使劲摇她的肩膀。
“如果你明白的话,就点点头,他妈的!”
她点点头,头发碰到他的面颊。他们从沙发下面爬出来,庞波紧紧楼着她的肩膀,害怕她会跑起来。他们慢慢穿过拥挤的房间,穿过疯叫的鸟群。他们看上去像乡村集市上的滑稽动物——两个人在表演跳舞的驴子。
波蒙特家的客厅很宽敞,天花板很高,但现在却很闷,他们穿过躁动的麻雀群。
家具碎了,鸟群撞击着墙壁、天花板和家用电器,整个世界充满了鸟的臭味和古怪的撞击声。
他们终于走到楼梯边,毛毯上落满了羽毛和鸟屎,他们顶着毛毯,开始慢慢地向上爬,就在这时,楼上书房砰地传来一声枪响。
现在庞波又听到双胞胎了,他们在尖叫。

斯达克把枪瞄准威廉,泰德在桌子上摸到了斯达克摆弄过的那块镇纸。它是一块很沉的灰黑色石头,一面很平坦。斯达克刚要开枪,泰德把镇纸猛地砸在这个金发大个子的手腕上,砸断了他的骨头,枪管垂下来。枪响了,在这间小房子里震耳欲聋,子弹射进离威廉右脚一英寸的地板里,溅起的碎片落到他淡兰色的睡裤裤腿上。双胞胎开始尖叫。当泰德和斯达克扭到一起时,他看到双胞胎自动地搂到一起,互相保护。
这时,斯达克把铅笔扎进他的肩膀。
泰德疼得大叫一声,推开斯达克。斯达克被放在角落的打字机绊了一下,向后摔倒在墙上。他想把手枪换到右手……但枪掉了。
现在,鸟群撞门的声音像雷声一样……门开始慢慢打开。一只翅膀断了的麻雀钻了进来,落到地板上,不停地抽动。
斯达克在后裤兜摸索着……掏出折叠式剃刀。他用牙咬开刀刃,眼睛在钢刃上方闪着疯狂的凶光。
“你想试试剃刀,伙计?”他问,泰德看到他的脸一下子又开始腐烂了,就像被一块砖块猛地落下砸了一样。“你真想要?好吧,给你。”

丽兹和庞波爬到楼梯中间,停了下来。他们面前悬着一堵鸟墙,向前再也走不动了,麻雀在空中飞舞、尖叫。丽兹恐惧而愤怒地喊着。
鸟并没有攻击他们,只是拦着他们,好像世界上所有的麻雀都到了这儿,都到了波蒙特家的二楼。
“趴下!”庞波冲她喊道,“也许我们能从下面爬过去。”
他们跪下,尽管很不舒服,但开始还能前进,他们从堆成十八英寸厚的血淋淋的麻雀地毯上爬过去,然后又被那堵墙挡住了。从毛毯下面望过去,庞波看到眼前麻雀聚成一团,难以形容。靠在楼梯地板上的麻雀被压死了,一层一层活着的麻雀站在它们上面。楼梯向上三英尺远的地方,似乎是某种死亡区域,麻雀撞击、落下,有的又飞起,有的在一大片折断了翅膀和腿的同伴身上挣扎着。庞波记得麻雀是不会盘旋的。
在他们的上方,在这道古怪的活障碍后面,传来一个男人的尖叫声。
丽兹抓住他,把他拉到身边。“我们该怎么办?”她尖叫道,“我们该怎么办?”
他没有回答,因为没有答案。他们无能为力。

斯达克右手握着剃刀,向泰德逼近。泰德向慢慢摇动的房门退去,眼睛盯着刀刃,顺手从桌上抓起一支铅笔。
“那没用,伙计,”斯达克说,“现在没用了。”然后他的眼睛移向房门,门已被撞开了很宽一条缝,一大群麻雀像条河一样向斯达克冲去。
一瞬间,他的表情变成了恐惧……他明白了。
“不!”他尖叫道,开始用阿历克斯·马辛的剃刀砍它们。“不,我不!我不回去!你们别想让我回去!”
他一下子把一只麻雀砍成两半,这两半折腾着落下来。斯达克朝他四周不停地砍着。
突然,泰德明白这儿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当然,是灵魂摆渡者护送乔治·斯达克回去,护送他回到安德斯韦尔,回到死人的世界。
泰德扔掉铅笔,回到孩子们身边。空中全是麻雀。门现在已几乎全部打开,鸟群潮水般地涌入。
麻雀落到斯达克宽阔的肩膀上,落到他的手臂上、头上。麻雀撞击他的胸口,先是几十只,然后是上百只。他在一团飞落的羽毛和闪亮锋利的鸟喙中,不停地扭动还击。
麻雀盖住了剃刀,它那邪恶的闪光消失了,埋在羽毛中。
泰德看看孩子们。他们已不哭了,抬头看着拥挤、沸腾的空中,脸上都流露出惊奇和喜悦的表情。他们举起手,好像在检查是否下雨了。他们的小手指伸开,麻雀站在上面……但并没有啄他们。
但麻雀在啄斯达克。
鲜血从他脸上一百多处喷出来。他的一只蓝眼睛不见了。一只麻雀落到他衬衣领子上,把嘴戳进泰德用铅笔扎出的喉部伤口,哒哒哒,连戳三下,就像一把机关枪一样快。斯达克伸手抓住它,就像捏纸一样把它捏碎。
泰德蹲在双胞胎身边,麻雀也落到他的身上,但并不啄他,只是站着看。
斯达克消失了。他变成了一尊麻雀组成的活塑像,鲜血从摆动的翅膀和羽毛间流出来。泰德听到楼下某处刺耳的断裂声,木版塌了。
麻雀冲进了厨房,他想,接着又想到炉气管道,但这念头很遥远,微不足道。
现在,他开始听到从斯达克骨头上撕下肉时的咝咝声。
“它们是为你而来的,乔治。”他低声说,“它们是为你而来的,上帝保佑你。”

庞波感到上面又有空隙了,于是从毛毯上钻石形的小孔向外看。鸟屎落到他面颊上,他用手抹去。楼梯上仍然满是麻雀,但数量减少了。那些活着的鸟显然已飞到了它们要去的地方。
“快点。”他对丽兹说。他们又开始踩着一层层死鸟向前去,走到二层转弯平台时,突然听到泰德尖叫道:“把他带走!把他带回他原来的地狱去!”
鸟群像飓风一样飞起来。

斯达克垂死挣扎,想要挣脱出来。但他无处可去,无路可逃。虽然如此,他还是要试一试,这是他的风格。
团团围住他的鸟群,随着他向前移动。他抬起被羽毛、头和翅膀遮盖住的粗壮的胳膊,向身上扑打,然后,又举起来,抱在胸前。鸟掉到地板上,有的受了伤,有的死了。在那一瞬间,泰德看到了一幅终生难忘的图景。
麻雀在活吃乔治·斯达克。他的眼睛没有了,只剩下两个大黑眼窝,鼻子变成了一个血块,前额和大部分头发已被撕掉,露出粘满黏液的头盖骨,衬衣的领子仍挂在他的脖子上,但其余部分都没有了。白色的肋骨从他的皮中突出来。麻雀打开了他的肚子,一群麻雀落在他的脚上,抬头向上看着,争夺着一块快落下来的、血淋淋的破碎内脏。
他还看到别的。
麻雀正试图把斯达克抬起来。它们在试……很快,当他的躯体被吃得差不多时,它们就能抬起他了。
“把他带走!”他尖叫道。“把他带走!把他带回他原来的地狱去!”
斯达克的尖叫声停止了,一百多只麻雀啄烂了他的喉咙。麻雀聚集到他的胳肢窝下,他的脚从血淋淋的地毯上升起了一下。
他用剩下的手臂猛地向掖下打去,打死了几十只……但是又有几十只冲上来接替它们的位置。
泰德右边木头被啄得断裂声越来越大,越来越空。他朝那边望去,看到书房东墙像纱纸一样裂开,上千只黄色的鸟嘴一下子穿透墙壁。他抓住双胞胎,把他们放到身下,弓起身子保护他们,这动作很优美,也许是他一生中惟一的一次。
楼壁向里导下,扬起一片碎木和木屑的烟尘,泰德闭上眼睛,紧紧抱着孩子。
他再不看了。

十一

但庞波看到了,丽兹也看到了。
当头上和四周的鸟群分开时,他们把毛毯拉到肩膀上。丽兹踉踉跄跄地跑进客人卧室,跑向敞开的书房门,庞波紧跟在她身后。
他一下子看不清书房里面,只模模糊糊看到一块棕黑色影子。接着他认出一个可怕的人形,这是斯达克,他身上盖满鸟,被活活吞食着,但他还活着。
更多的鸟飞来,庞波觉得令人毛骨悚然的鸟叫声会使他发疯的。这时,他看到了它们在干什么。
“庞波!”丽兹尖叫道,“庞波,它们在抬起他!”
原来的乔治·斯达克只剩下一个人形轮廓了,他被一群麻雀托着升到空中,穿过办公室时他差点儿摔下来,然后又摇摇晃晃地升起,向东面墙上的大洞飞过去。
更多的鸟从洞里飞进来,留在客房里的则冲进书房。
肉从斯达克抽动的骨架上雨点儿般地落下。
他的身体被麻雀围着从洞中飘过去,最后一根头发也被拔了出来。
庞波和丽兹踏着死鸟走进书房。泰德慢慢站起来,一手抱着一个正在哭泣的孩子。丽兹跑过去,抱过孩子,抚摩着他们,看看是否受了伤。
“没事儿,”泰德说,“我想起他们没事儿。”
庞波走到书房墙上的破洞边,向外望去,他看到了一幅只有在可怕的神话中才能见到的图景:天空中黑压压的全是麻雀,但有一处是漆黑的,就像在现实中扯开的一个洞。
这个黑洞是一个正在挣扎的人。
鸟群把它越举越高,举到树梢时似乎停了下来。庞波听到从那一团黑云中传来一声刺耳的、非人的尖叫,接着麻雀又开始移动。看着这情景,就像在看倒放的电影,黑色鸟群从房子所有的破窗口退了出来,它们从车道上、树上和罗立的车顶上向上飞去,呈现出一种漏斗形状。
它们都飞向那个黑暗的中心。
那个人形东西又开始移动……飞越树林……飞进黑暗的天空……消失了。
丽兹坐在角落,把双胞胎放在腿上,摇着、哄着他们——但两个孩子似乎没有特别难过,他们高兴地看着母亲憔悴的、布满泪痕的脸。温蒂拍拍母亲的脸,好像在安慰她母亲。威廉伸出手,从她头发上摘下一根羽毛,仔细地看着。
“他走了。”泰德声音沙哑的说,走到书房洞边的庞波身边。
“对。”庞波说,突然哭了起来。他没料到自己会哭,这是不由自主的。
泰德想拥抱他,庞波躲开了,靴子踩在干巴巴的死麻雀堆上。
“没关系,”他说,“我会好的。”
泰德又透过破洞望着外面的黑夜。一只麻雀从黑暗中飞来,落在他的肩膀上。
“谢谢你,”泰德对它说,“谢——”
麻雀突然狠很地啄了他一下,啄得眼睛下面出了血。
然后麻雀飞走了,找它的同伴去了。
“为什么?”丽兹问,惊讶地看着泰德,“它为什么这样?”
泰德没有回答,但他知道答案,他认为罗立也会知道答案。刚才所发生的一切像魔幻一样……但这并不是神话。也许最后那只麻雀受某种力量驱使,感到需要提醒泰德。
“当心,泰德。没有人能控制来世的使者。没有人能长时间地控制——而且总要付出代价的。”
我必须付出什么代价呢?他冷冷地想。什么时候还清欠帐呢?
但那是以后的事了。鸟啄了我一下,也许欠帐已经付清了。
也许他最后是不赔不赚。
“他死了吗?”丽兹问……几乎像是在乞求。
“是的,”泰德说,“他死了,丽兹。关于乔治·斯达克的书结束了。大家快点,让我们离开这儿。”
他们走了。

尾声

“那天,亨利没有吻玛丽·罗,但他也没有一言不发地离开她,虽然他可以这么做。他看着她,忍受着她的愤怒,等着这愤怒平息下来。他逐渐意识到,大部分悲哀都是属于她的,别人无法分担,连讨论也不行。玛丽·罗独舞时跳得最好。
最后,他们穿过田野,又看了看三年前伊芙琳去世的那间游戏室。这算不上告别,但他们只能做到这一步。亨利觉得这已经够好了。
他把伊芙琳用纸做的一些小芭蕾舞女放在荒废的门廊旁的草丛中,知道风很快就会把它们吹走。然后他和玛丽·罗最后一次一起离开这个老地方。这并不完美,但也不错,挺不错的。他不相信幸福的结局,他仅有的一点安宁主要来自这一信念。

—— 泰德·波蒙特:《狂舞者们》

和熟睡时的幻觉相反,人们真实的梦在不同的时间结束。泰德·波蒙特和乔治·斯达克之梦在那天晚上九点十五分结束,灵魂摆渡者把黑暗的另一半带到他该去的地方。梦伴随着那辆托罗纳多车一起结束,他和乔治在梦中常乘着这凉毒蜘蛛般的黑色托罗纳多车来到这幢房子。
丽兹和双胞胎站在与湖畔路相交的车道尽头,泰德和庞波在乔治·斯达克的黑色汽车旁,这车已不是黑色的了,溅满的鸟屎使它变成灰色的。
庞波不想看那幢房子,但却无法移开眼睛。房子已变成一片废墟,东边书房遭到的破坏最严重。到处都是裂开的洞,栏杆从临湖一面的平台上挂下来,像把木梯似的。房子周围堆着一大圈死鸟,有的鸟夹在房顶的缝隙中,有的堵在排水沟中。月亮生了起来,照在玻璃上,闪闪发光。死麻雀的眼中也闪着同样的银光。
“你真的觉得没事吗?”泰德问。
庞波点点头。
“我这么问,是因为这是销毁证据。”
庞波沙哑地笑起来:“谁会相信这样的证据呢?”
“我想没人会相信。”泰德停了一下,然后说,“你知道,我曾觉得你有点儿喜欢我,现在我再没有这种感觉了,一点也没有了。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你认为我要对这一切负责吗?”
“我根本不在乎,”庞波说,“一切都结束了,这才是我关心的波蒙特先生。这是我惟一关心的事。”
他看到泰德疲倦、痛苦脸上委屈的表情,便又补充说:“瞧,泰德,这太让人震惊了,我刚看到一个人被一群麻雀带上了天。让我休息一下,好吗?”
泰德点点头:“我明白。”
“不,你不明白,”庞波想。“你不明白你是什么人,而且我怀疑你永远也不会明白……我不知道以后你们夫妻之间会不会和睦,不知道她想不想理解,或敢不敢爱你。也许以后你的孩子会理解你……但你不会明白,泰德。站在你身边,就像站在一个恶魔爬出来的洞口边。恶魔现在死了,但人们仍不想离它出来的地方太近。因为可能还有一个恶魔。也许没有了,你的理智明白,但你的情感却不同,对吗?伙计。即使洞永远是空的,还有梦,还有回忆。比如,还有豪默·加马齐,被他自己的假臂活活打死。因为你,泰德,都是因为你。”
这不公平,庞波内心明白。泰德并不想成为双胞胎,他在子宫里杀死双胞胎兄弟,并非出于恶意。当他用乔治·斯达克这个笔名写作时,并不知道恶魔在等着他。
不过,他们仍是双胞胎。
他忘不了斯达克和泰德一起笑的样子。
那种疯狂的笑和疯狂的眼神。
他怀疑丽兹是否能忘记。
一阵微风吹来汽油刺鼻的味道。
“让我们烧了它,”庞波突然说,“让我们把这一切全烧掉。我不在乎以后人们怎么想。这儿几乎没有风,不等火势蔓延,救火车就会赶到。如果烧掉周围的一些树木,那就更好了。”
“我来干。”泰德说,“你去丽兹那里,帮我——”
“我们一起干。”庞波说,“把你的袜子给我。”
“什么?”
“你听我的——我要你的袜子。”
庞波打开托罗纳多车的门,向里看看。是的——一个标准汽车排挡,像乔治·斯达克这样强壮的男人决不会用自动排挡的,只有泰德·波蒙特才会用。
他让门开着,然后左腿金鸡独立,脱下右脚的鞋和袜子。泰德看着他,也照他的样子做。庞波穿上鞋,对左脚也依次照办,他不想光脚踏在死鸟上。
他做完后,把两只袜子结在一起,然后把泰德的袜子也缠在一起。他走到乘客座位一边,死麻雀在他脚下像报纸一样沙沙做响。他打开托罗纳多车的油箱口,拧开盖子,把袜子放进油箱。他把它拎出来时,袜子已浸透汽油。他又掉了个头,把干燥的一头放进油箱,湿的一端搭在溅满鸟屎的车身上。然后他转向跟在他身后的泰德。庞波在制服衬衫口袋摸摸,掏出一盒火柴,这种火柴是随香烟一起赠送的,他不知道他怎么会有盒火柴的,但火柴盒封面有一个集邮广告。
邮票上画的是一只鸟。
“当卡车开动时,电着袜子,”庞波说,“一秒钟也别提前,明白吗?”
“明白。”
“它会爆炸的。房子会点着的,然后是后面的汽油箱。当消防队赶到时,看上去就像你的朋友失去了控制,撞到房上爆炸了。至少我希望这样。”
“好吧。”
庞波走回汽车边。
“你们在干什么?”丽兹不安地喊道,“孩子们要着凉了!”
“马上就好!”泰德回答道。
庞波探身到托罗纳多车难闻的车里,拉紧紧急制动闸。“等到它开动。”他冲身后喊道。
“好。”
庞波用脚踩住踏板,把变速杆换到空挡。
托罗纳多车立即开动了。
在那么一瞬间他以为泰德没点火……突然,车后一片火光。托罗纳多车慢慢滑向最后的十五英尺车道,在沥青路上颠动着,滑向后面的走廊,撞到房子的一侧,停了下来。庞波在火光中可以清楚地看到保险杠上标语的字:高贵的狗杂种。
“再不是了。”他低声说。
“你说什么?”
“没什么。回去吧。车要爆炸了。”
他们撤了不到十步,托罗纳多车就变成了一团火球。火焰窜上破损的东墙,书房墙上的洞变成了一个瞪着的黑眼睛。
“快点,”庞波说,“快进我的巡逻车。现在我们已达到目的了,我们必须报警,不必要让这里的人都为此遭到火灾。”
但泰德多停留了一会儿,庞波陪着他。房子是干木构成的,很快就被火点着了。火焰从泰德书房的洞口烧进去,火眼造成的气流把纸张又吹了起来,上下起伏。在火光中,庞波能看到纸上写满了。纸卷了起来,被火点着了,烧焦变黑,像黑色的鸟一样飞上高空。
庞波认为,一旦她们到了气流之上,正常的清风会把它们吹走,一直吹到地球的末端。
好,他想,低着头,开始向车道那头的丽兹和孩子闷走去。
身后,泰德·波蒙特慢慢举起双手,捂住自己的脸。
他就这么在那里站了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