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明白。”
“白丝,你要记住一件事,如果你跟我合作,你就会没事儿,你的孩子们也会没事儿。”他又微笑了一下。“我觉得,最主要的就是做个好母亲。我只要你明白,别跟我耍小聪明。外面那两个警察正躺在汽车后座上招苍蝇,因为他们运气不好,我的快车开来时,他们正好在轨道上。在纽约市也有许多警察死了,他们同样运气不好……这你已经知道了。救你自己和你的孩子——还有泰德,因为如果他听我的话,也会没事的——方法就是呆着别吭声,帮我做事。你明白吗?”
“明白。”她声音嘶哑地说。
“你可能会产生一个念头。我知道一个人觉得自己走投无路时,会产生一个念头。但如果你真的有一个念头,你应该马上打消它。你要记住,虽然我看上去不很雅观,但我的耳朵非常灵敏。如果你试图打开一扇窗户,我会听到的,如果你试图打开一扇纱门,我也会听到的。白丝,我是一个能听到天使在天堂唱歌、魔鬼在地狱深渊尖叫的人。你必须问你自己敢不敢冒这个险。你是一个聪明的女人,我想你会做出正确的选择的。去吧,宝贝。开始吧。”
他在看他的手表,实际上在给她掐时间。丽兹向楼梯奔去,两条腿觉得非常麻木。

他听到他在楼下对着电话短促地说了几句,接着是长时间的沉默,然后他又开始说话,他的声音变了。她不知道沉默前他在跟谁说话——也许使罗立·德莱塞斯——但当他又开始说话时,她几乎肯定电话的另一头是泰德。她听不清在说什么,也不敢用分机偷听,但她仍然确信那是泰德。不管怎样,没有时间偷听了。他曾要她问她自己敢不敢欺骗他。她不敢。
她把尿布放进尿布袋里,衣服放进小提箱中,把浴液、婴儿爽身粉、手帕、尿布别针和其它一些零碎物品扔进一个背包中。
楼下的谈话结束了。她走向双胞胎,准备叫醒他们,这时他冲楼上喊起来。
“白丝!时间到了!”
“我就来!”她抱起温蒂,温蒂睡意朦胧地开始哭起来。
“我要你下来——我在等一个电话,你的声音会很有作用。”
但她几乎没有听到最后这句话。她的眼睛正盯着尿布别针的塑料盒,盒子放在双胞胎用柜子的上面。
盒子旁边是一把闪亮的裁缝用剪刀。
她把温蒂放回她的小床,往门口瞥了一眼,然后急忙跑向柜子,拿起剪刀和两个别针。她把别针放到嘴里,像一个做衣服的女人那样,拉开裙子的拉链,把剪刀别在她紧身短裤里面,再把裙子拉链拉上。剪刀把柄和别针头有点儿鼓起,她认为一般人不会注意到的,但乔治·斯达克不是一般人,于是她把上衣放到外面,这就好些了。
“白丝!”这声音已经快发火了,更糟的是,声音来自楼梯中间,而她根本没听到他上楼的声音,尽管她认为使用这个老房子的主要楼梯而不发出各种声响是不可能的。
这时电话铃响了。
“你马上把他们带下来!”他冲着楼上的她尖叫,她急忙叫醒威廉。她没时间温柔了,结果她下楼时,两个孩子在她手里大声哭叫。斯达克正在打电话,她以为他会因这吵闹而更加生气。相反,他看上去非常高兴……这时她意识到,如果他在和泰德通话,他应该感到高兴,这种效果太好了。
“最能干的劝说者。”她想,同时感到一阵强烈的仇恨,恨这个腐烂的东西,他没有任何理由存在,确又不原消亡。
斯达克手里拿着一支铅笔,他用装着橡皮的一头轻轻敲打着电话桌的边缘,她有点儿惊讶地意识到那是一支贝洛尔黑美人牌铅笔。一支泰德的铅笔,她想,他去过书房了?
不——当然他没去过书房,那也不是泰德的铅笔。它们从来不是泰德的铅笔——他只是有时买些而已。黑美人牌铅笔属于斯达克。他用它在教员电话簿的背面用大写字母写了些什么。当她走近他时,她已看清两个句子。猜猜我从哪儿打来电话,泰德?第一句这样写道。第二句简洁得近乎残忍:告诉任何人他们就死定了。
好像为了证实这一点,斯达克说:“什么也没干,你自己可以听出来。我连他们宝贵的小脑袋上的一根毛也没碰。”
他转向丽兹,冲她眨眨眼,这是最邪恶的事——好像他们俩是同谋似的。斯达克把墨镜在左手拇指和食指之间转弄着,眼球从他脸上突出来,就像一个正在融化的蜡像脸上的石头眼珠。
“现在还没有。”他补充说。
他倾听着,然后咧嘴一笑,即使他的脸没有在她眼前腐烂着,她也会觉得这笑容可厌而又邪恶。
“她怎么了?”斯达克几乎是快乐地问。就在这时,她的愤怒超过了她的恐惧,她第一次想到玛莎姨妈和老鼠。她希望玛莎姨妈就在这儿,来收拾这只特别的老鼠,她有把剪刀,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会给她使用的机会。但是泰德……泰德知道玛莎姨妈,那个念头跳进她的脑中。

谈话结束了,斯达克挂上电话。她问他现在干什么。
“行动迅速。”他说。“这是我的特点。”他伸出双臂。“给我一个孩子,随便哪一个。”
她向后一躲,条件反射地把两个孩子向胸前使劲一搂。他们已经安静下来了,但她这么猛地一搂,两人又开始哭泣扭动起来。
斯达克耐心地看着她。“我没时间和你争论,白丝。别让我用这个说服你。”他拍拍马夹口袋里的圆筒形东西。“我不会伤害你的孩子,你知道,可笑的是,我也是他们的爸爸。”
“不许你这么说!”她冲他尖叫道,又向后退了几步。她颤抖着,像要准备逃走。
“冷静,太太。”
这话很平淡、冷漠,她觉得好像自己被迎面泼了一盆冷水。
“冷静,宝贝。我必须去外面把车开到你们的车库中。我不想在这么干的时候让你跑掉。如果我扣着你的一个孩子——作为抵押品——我就不必担心了。我说话算话,对你和他们并无恶意……即使我有恶意,伤害你们的一个孩子,对我又有什么好处呢?我需要你的合作,而那并不是得到它的方法。现在马上给我一个孩子,否则我要伤害他们两个——不是杀死他们,而是伤害他们,严重地伤害他们——那就要怪你自己了。”
他伸出双手,残破的面孔严厉刻板。望着那张脸,她明白无论是说理还是乞求都无法打动他,他听都不会听,他会真的照他威胁的那样做的。
她走近他,当他试图抱走温蒂时,她的手臂又抱紧了,挡了他一下,温蒂开始使劲哭起来。丽兹松手了,让他把姑娘抱走了,她自己却开始哭起来。她直盯着他的眼睛:“如果你伤害了她,我会杀了你。”
“我知道你会的。”斯达克严肃地说,“我非常尊重母亲,白丝。你认为我是个魔鬼,也许你是对的,但真正的魔鬼从来不是没有感情的。我认为,说到底正是这种感情使他们如此可怕,而不是他们的外表。我不会伤害这个小东西的,白丝,她跟我一起很安全……只要你合作。”
丽兹现在双手抱着威廉……她从没感到怀中如此空荡。在她一生中,她从没如此确信自己犯了个错误,但是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别的选择呢?
“而且,瞧!”斯达克喊到,他声音中有某种她不能也不原相信的东西。她所听到的那种温柔一定是伪造的,只是一种可恶的嘲弄罢了。但他低头看着温蒂,专注得让人不安……温蒂也全神贯注的仰视着他,不再哭闹了。“小东西不知道我的样子可怕,她一点儿也不害怕我,白丝,一点儿也不。”
她惊恐无言地看着他举起右手。他已经脱了手套,她能看到一条厚厚的纱布绷带缠在手上,正是泰德左手缠绷带的地方。斯达克松开拳头,又握起,又松开,从他下巴的紧缩可以看出,手的弯曲给他带来痛楚,但他还是照做不误。
“泰德也那么做,他做的方式完全一样,噢,天哪,他做的方式完全一样——”
温蒂现在似乎完全平静了,她仰视着斯达克的脸,仔细大量着他,冷灰色的眼睛盯着斯达克浑浊的蓝眼睛。他眼睛下面的皮肤都已脱落,他的眼珠看上去好像随时都可能滚落出来,悬挂到面颊上。
温蒂做出了反应。
手开,手合,手开。
一种温蒂式挥手。
丽兹感到怀里动了一下,低头一看,威廉正看着斯达克,蓝灰色的眼睛,同样全神贯注。他正微笑着。
威廉的手张开,合拢,张开。
一种威廉式挥手。
“不。”她呻吟道,声音低的几乎听不到,“啊,天哪,不,请别让这种事发生。”
“你看到了?”斯达克抬头对她说,咧嘴一笑,笑得僵硬讽刺,最可怕的是她明白他力图温柔点儿……但做不到。“你看到了?他们喜欢我,白丝,他们喜欢我。 ”

斯达克戴上墨镜,抱着温蒂走到外面车道。丽兹跑到窗户边,焦急地看着他们,她有点儿相信他会跳进巡逻车,把她的孩子放在他旁边的座位上,连同后坐的两个死警察一起开走。
但是有那么一会儿,他什么也没做——只是站在靠近驾驶座一侧的车门边,沐浴在昏黄的阳光下,低着头,怀里抱着那个婴儿,就那么一动不动地站了一会儿,好像在严肃地对温蒂说话,或在祈祷,后来,她掌握的信息多了,她断定他是在试图再次与泰德联系,或了解他的思想,推测他是否打算去干斯达克要他干的事,还是他自己另有企图。
大约三十秒钟后,斯达克抬起头,使劲摇了摇,好像要使它清醒一下,然后钻进巡逻车,把车启动起来。“钥匙就在点活装置上,”她想,“他连通电预热都不用,这家伙运气好得出奇。”
斯达克把巡逻车开进车库,关掉了发动机。接着她听到车门砰地关上,他走出来,停在门口,手按着电动门的按钮,一直到车库门隆隆地沿着轨道落下。
片刻后他又回到屋里,把温蒂交还给她。
“你看到了?”他问,“她完好无损。现在告诉我隔壁克拉克家的情况。”
“克拉克家?”她问,觉得自己非常愚蠢,“为什么你要了解他们?今年夏天他们在欧洲。”
他微笑了,这微笑仍是一种最邪恶的事,她怀疑,在更正常的情况下,这是一个快乐的微笑……很吸引人。有那么一瞬,她不是感到一种吸引力吗?不是心旌摇荡了一下吗?当然,这是不可思议的,但这并不意味着她能否认这一事实,丽兹不这么想,她甚至能理解为什么会这样。她毕竟和这个人最亲近的亲人结了婚。
“太棒了!”他说,“好得不能再好了!他们有辆车吗?”
温蒂开始哭起来。丽兹低下头,看到她女儿正看着那个面孔腐烂、眼睛突出的男人,伸出她小小的、可爱的胖手,她不是因为害怕他才哭,而是因为要回到他身边才哭。
“多么可爱啊!”斯达克说,“她要回到爸爸身边。”
“住嘴,你这魔鬼!”她怒斥道。
狡猾的乔治·斯达克仰面大笑起来。

他给她五分钟,让她为她自己和双胞胎再收拾一点东西。她告诉他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连收拾一半的东西都不可能,他叫她尽力而为。
“你很幸运,白丝,在这种情况下,我又给了你一些时间。现在的情况是:两个死去的警察在你的车库里,你丈夫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如果你想把五分钟都花在和我争论上,随你的便。你还剩下……”他扫了一眼他的手表,冲她微微一笑,“四分半钟。”于是她尽力而为,当她把几罐婴儿食品仍进一只购物袋时,停下来看看她的孩子们。他们并排坐在地板上,一边漫不经心地玩着一种拍手游戏,一边看着斯达克。她非常害怕,因为她知道他们在想什么。
“他多么可爱啊。”
不,她不原想那件事,但却不由自主地想起它:温蒂哭喊着伸出她胖胖的小手,伸向那个残忍的陌生人。
“他们要回到爸爸身边。”
他正站在厨房门口,微笑着注视着她,她真想用那把剪刀,她一生中从来没有这么想要任何东西过。“你不能帮我一下吗?”她冲他生气地喊道,指指两只包和她刚灌满的冷却器。
“当然可以,白丝。”他说,他拎起一只包,他的另一只手——左手——空着。

他们穿过侧院,走过两家之间的树林,然后穿过克拉克家的院子,来到他们家的车道上。斯达克一直催她快走,所以当他们在关着车库门前停下时,她气喘吁吁的。他曾提出帮她抱一个孩子,但她拒绝了。
他放下冷却器,从身后口袋里掏出他的皮夹,取出一根一头磨尖的金属片,把它插进车库门的锁中,先向右转,然后又向左扭,一边竖起一只耳朵倾听。咯嚓一声响,他微微一笑。
“很好,”他说,“连开米老鼠锁都很费劲,弹簧太大,拨开不容易,而这个锁像黎明时老妓女的奶头一样疲软,我们很幸运。”他转动把手,使劲一推,门沿着轨道隆隆地开上去了。
车库非常热,克拉克家沃而沃汽车里面更热。斯达克头低到仪表板下面,脖子的后面向她露了出来,因为她就坐在乘客座上。她的手指动了一下,只要一秒钟就能抽出剪刀,但那仍然太慢了。她已看到他对意外事件的反应有多么快,他的条件发射像一头野兽那么迅速,这并没让她吃惊,以为他就是一头野兽。
他从仪表板后面拉出一束线,然后从胸前口袋里掏出一把血迹斑斑的折叠式剃刀。她打了个冷战,不得不迅速咽下两次口水,才抑制住了自己,没有条件反射似地张开嘴巴。他打开剃刀,再次弯下腰,削掉两根线的绝缘包皮,把两根裸露的铜芯碰到一起。蓝光一闪,发动机开始转动了。片刻之后,汽车发动起来。
“啊,一切顺利!”乔治·斯达克得意地说,“我们走吧。你瞧怎么样?”
双胞胎咯咯笑起来,冲他挥手,斯达克高兴地也挥挥手。当他把车倒出车库时,丽兹悄悄地把手伸到坐在她腿上的温蒂的身后,摸摸剪刀的圆柄。现在不用,但很快就会用上的,她不想等泰德。她很不安,怕这个邪恶的家伙在这期间伤害双胞胎。
或伤害她。
只要他注意力分散到一定程度,她就要抽出剪刀,把它刺进他的喉咙。

第二部 大结局

“诗人谈论爱情,”马辛说,在皮革上不紧不慢地磨着剃刀,那节奏像是在催眠。“那很好,存在着爱情。政治家谈论责任,那也很好,存在着责任。艾里克·豪弗谈论后现代主义,胡夫·黑夫纳谈论性,亨特·汤普森谈论毒品,吉米·斯瓦加特谈论 全能的上帝,万物的创造者。那些东西都存在,而 且很好。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杰克?”

“是,我想我明白。”杰克·兰格雷说,其实他一点儿也不明白,但当马辛心境不好时只有疯子才会跟他争论。

马辛把剃刀刀刃向下,猛地将皮革砍成两段,一长条皮革像割断的舌头一样落到赌场地板上。“但我谈论的是死亡,”他说,“因为说到底,死亡才是最重要的。”

—— 乔治·斯达克:《驶往巴比伦》


─── 黑暗的另一半 ───

第二十二章 潜逃


假装你在写一本书,他想,朝左开上学院大街,把校园扔在身后。假装你是那本书中的一个人物。
这是一个很有魔力的想法。他的内心充满了极度的恐慌——就像一种精神的旋风,一些可能的计划的碎片在其中飞转,仿佛被撕破的风景画。但是,一想到他可以假装这不过是一部无伤大雅的小说,他不仅可以驱使自己,还可以驱使故事中别的人物(如哈里森、曼彻斯特—),就像他坐在灯光明亮的书房,手边放着一听冰镇百事可乐或一杯热茶,在纸上随意驱使笔下人物一样。……一想到这一点,他头脑中的狂风突然停息了。一些无用的东西随风而去,只留下他片段的计划……他发现自己能很容易地把这些片段拼凑起来,发现他连可行的方法都想到了。
最好能成功,泰德想。如果不成功,你会落得个保护性监禁,而丽兹和孩子们肯定会死去。
但是麻雀是怎么回事呢?麻雀是为谁而来的呢?
他不知道。罗立告速他它们是灵魂摆渡者,是活死人的先驱,这很符合,不是吗?是的,在一点上很符合。因为狡猾的乔治又活了,但狡猾的乔治也死了……死了,烂了,所以麻雀符合他……但并非完全符合。如果麻雀曾把乔治从阴间引来,乔治自己怎么会一点也不知道它们呢?他怎么会不记得所写下的那句“麻雀又飞起”呢?他用血在两个公寓的墙上都写过这句话。
“因为是我写的。”泰德喃喃自语道,又想起在日记本上所写的话,那是他快要进入恍惚状态时写的。
问:那些鸟是我的吗?
答:是的。
问:谁写的关于麻雀的话?
答:知道的人……我是知道的人。我是拥有者。
突然,几乎所有的答案都在他的掌握之中——可怕的,不可思议的答案。
泰德发出一种长长的、颤抖的声音,那是一种呻吟声。
问:谁使乔治·斯达克复活的?
答:拥有者,知情者。
“那并不是我的本意。”他喊道。
但那是真的吗?真是这样的吗?乔治·斯达克简单粗暴的性格不是也很让他喜欢吗?难道他不敬仰乔治,一位从不磕磕碰碰的男人?一位坚强的男人, 从不害怕所在酒柜中的魔鬼?一位没有妻子或孩子要牵挂,不受爱情约束的男 人?一个对人生一切难题给予直截了当回答的人?
一个拥有黑暗因此不怕黑暗的人?
“是,但他是个狗杂种!”泰德冲着闷热的美制四轮汽车大叫道。
“对——但你觉得那也很有吸引力,是吗?”
也许他泰德·波蒙特并没有真正创造出乔治……但他身上的某种渴望使得斯达克复活,这也并非不可能吧?
“问:如果我拥有麻雀,我能用它们吗?”
没有回答。他觉得会有答案的,他能感觉到答案就在那里跳动,但他还抓不住。泰德突然害怕他自己会拒绝这一答案,因为他对斯达克有些喜爱,他有点儿不愿斯达克死去。
“我是知情者。我是拥有者。我是始作俑者。”
他在路口红绿灯前停了一下,然后沿着2号公路朝班戈尔和鲁德娄驶去。
罗立是他计划中的一部分,对这一计划他自己也没完全想好。如果他真的设法甩掉跟着的警察,却发现罗立已经离开办公室,那怎么办呢?
他不知道。
如果罗立在,却不肯帮他,那又怎么办呢?
他也不知道。
“当我遇到这些麻烦时,我将破釜沉舟,不顾一切。”
现在他正从右边经过黄金楼,黄金楼是座长形管状建筑,有预制铝合金建成,涂了一层特别难闻的液体,四周十几亩地摆满了废旧汽车。这些汽车挡风玻璃在灰蒙蒙的阳光下闪着光,箱一片白色的星星。现在是星期六下午——已经过了二十分钟了,丽兹和邪恶的绑架者可能已在去罗克堡的路上。虽然黄金楼中可能会有一、两个店员在卖零配件,但泰德相信废车场中肯定没人。大约两万辆破损程度不同的汽车停在那里,杂乱地排成十几行,他就该能把他的汽车藏在这里……他必须把它藏起来。这辆车有肩膀那么高,像个盒子,灰色的汽车两边涂着发亮的红漆,非常引人注目。
迎面的路牌上写着:校区慢行。泰德感到有根烧红的铁丝捅进他的内脏。就在这儿。
他瞧瞧后视镜,看到普利茅斯汽车仍跟在后面,隔着两辆车。这并不像他希望的那么好,但恐怕也只能如此了,其余的就只能靠运气和出奇制胜了。他们并没有想到他会逃走。他为什么要逃走呢?有那么一瞬,他不想逃了。如果他停下车,会发生什么事呢?当他们在他后面停下,哈里森下车问他出了什么事时,他会说:“出了很重要的事,斯达克劫持了我的家人,麻雀仍在飞,你瞧。
“泰德,他说他杀了那两个监护房子的警察。我不知道到他怎么干的,但他说他干了……而且我……我相信他的话。””
泰德也相信他的话,这就是要命之处,这就是他不能停下来请求帮助的原因。如果他想干什么蠢事,斯达克会知道的。他不认为斯达克能读出他的思想,至少不能像幽默书籍和科幻电影中外星人读地球人思想那样,但他能“收听”泰德……能很清楚地了解泰德想干什么。泰德也许能出奇制胜——如果他能弄清楚该死的麻雀是怎么回事——但现在他只想按计划行事。
那就是说,如果他能做到的话。
这里是学校的十字路口,像往常一样,拥挤不堪。多年来,总有车互相撞上,主要因为人们忽视了这是个轮流穿行的十字路口,总是直冲过去。每次发生事故后,就有大量的来信,主要是焦虑的家长们写的,要求镇里在十字路口安上红绿灯,而每次收到信后,镇管理委员会就会发表声明,说“正在考虑”要装红绿灯……以后这事就石沉大海,直到再次发生撞车事件。
泰德加入到长长的车队中,等待通过路口往南面开,他往后看了一下,确信棕色的普利茅斯车仍在两辆汽车后面跟着,然后看着十字路口混乱的车辆。他看到一辆装满蓝发女郎的汽车差点儿撞上一对年轻夫妇开的Z型大货车,Z型车里的女郎向蓝发女郎喝倒彩。他看到自己由北向南穿过后,一辆长长的运奶车正好将由东向西驶过,这是一个意想不到的机会。
他前面的车开过去了,泰德开到路口。通红的铁丝又捅进他的肚子。他最后一次看看后视镜,哈里森和曼彻斯特仍跟在两辆车后。
两辆汽车在他面前交叉而过。他的左边,运奶车开到路口。泰德深吸一口气,稳稳的把车开过十字路口。一辆往北驶过奥罗诺的小货车在另一条道上从他车边驶过。
他内心深处有一种难以抑制的冲动——一种需要——想要猛踩油门,炸毁他的汽车。然而,他却以每小时十五英里的校区速度平稳地向前开着,眼睛盯着后视镜,普利茅斯车仍在等着过路口,排在两辆车后。
嘿,运奶车!他全神贯注地想,好像他靠意念就能让车开过……就像他用意念就能驱使小说中的人物和事件一样。运奶车,现在开过来!
运奶车真的来了,它慢慢地开过十字路口,像一个机器贵妇人。
它一挡住后视镜中的棕色普利茅斯车,泰德真的猛地踩下油门。

往前半条街可以向右拐,泰德拐了进去,以四十英里的时速冲上一条小街,祈祷着此刻千万别有孩子冲上马路捡皮球。
当他发现这条街似乎是条死胡同时,心中一阵恼怒,然后他看到还可以向右拐——岔路被拐角那家高高的篱笆遮住了一部分。
他在钉子路口急刹车,猛地向右一拐,轮胎发出轻微的摩擦声。往前一百八十码,他又向右拐,迅速将车倒向这条街与2号公路的交叉处。他现在已退回到距刚才十字路口以北四分之一英里处的主干道。如果运奶车在他右转弯时挡住了视线,像他所希望的那样,那么棕色的普利茅斯车现在仍沿着2号公路向南行驶。他们也许不知道出了什么事……虽然泰德怀疑哈里森不会那么愚蠢。曼彻斯特也许会,但哈里森不会。
他向左一转,瞅准无车过往的短暂空隙冲了过去。一辆向南开的福特车的司机不得不紧急刹车,当泰德从他车前横穿过去时,福特车的司机冲泰德挥挥拳头。泰德又一次踩足油门。如果一个巡警看到他公然超速,那就太糟了。他不能耽搁,必须尽快把这个又大又亮的汽车驶下公路。
返回废车场有半英里路程。泰德一边开车,一边盯着后视镜,看看普利茅斯车出现没有。他左拐进黄金楼时,也没见到那辆车。
他慢慢把车开进门内。一块肮脏的白色招牌上写着褪色的红字:闲人莫入。要在平日,他立刻就会被发现并赶出来,但今天是星期六,而且刚好是午饭时间。
泰德驶进一条通道,两边叠着破汽车,有两层楼高。压在最下面的汽车已经变了形,好像正在慢慢融入地下。地上是黑乎乎的油,应该是寸草不生的,但却长着茂密的绿草,高高的向日葵无声地摆动着,好像原子弹爆炸后的幸存者。一株高大的向日葵从一辆食品车破碎的挡风玻璃中长出来,这辆车像条死狗一样底朝天躺着。向日葵毛茸茸的绿色根茎像只握紧的拳头一样缠在车轮上,第二只拳头则握住一辆旧卡迪拉克车盖,这辆车正叠在食品车的上面。向日葵盯着泰德,就像一个死去怪物的又黑又黄的眼睛。
这是一个巨大的、寂静的汽车墓地,泰德感到毛骨悚然。
他把车向右拐,有向左拐。突然,他看到到处都是麻雀,它们站在车顶、车厢和油乎乎的破发动机上。他看到三只小麻雀在盛满水的车轮壳中洗澡,当他开进时它们并没有飞走,而是停下来,用珠子一般的黑眼睛注视着他。一块挡风玻璃靠着一辆旧普利茅斯汽车的一侧,上面停着一排麻雀。他在离他们三英尺的地方驶过,它们不安地拍拍翅膀,但没有飞走。
活死人的先驱,泰德想。他的手伸向额头上的白色疤痕,开始不安的揉它。
他驶过一辆大发牌轿车时,看到那车的挡风玻璃上有个像陨石砸的洞,从这洞望进去,他看到仪表板上有一大滩干了的血。
那洞不是陨石砸的,他想,感到反胃、晕眩。
一大群麻雀站在大发车的前排座位上。
“你们想把我怎么样?”他声音沙哑地问,“你们到底想要干什么?”
他内心似乎听到某种回答,似乎听到它们一起尖声回答:“不,泰德——你要我们干什么?你是拥有者,你是始作俑者,你是知情者。”
“我他妈一点儿也不知情。”他低声说。
在这一排的顶头,有一辆新式超豪华卡特莱斯轿车,整个前半部已被人截走,这辆车前有片空地。泰德把车倒进去,然后下了车。从这一头向另一头望去,泰德觉得自己有点儿像迷宫中的一只老鼠。这里有一股汽油味和难闻的传动液味,四周静悄悄的,只有远处2号公路上汽车的嗡嗡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