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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该他自己出去了。他先将一只脚迈过栅栏,然后两手抓住栅栏上的尖头,再荡过另一条腿。他滑了一下,鞋里的脚趾在山头上的泥土里磕了一下,然后人掉在了地上。他边下山边在草丛里摸索着,先是马上摸到了铲子,在透过树缝的街灯灯光照射下,铲子边缘闪着淡淡的光。他找手电筒时费了点儿气力,手电筒会在草丛里滚多远呢?他四肢着地在厚厚的草地里摸索着,他呼吸急促,心怦怦直跳。
终于他看到了,就在离他认为掉落的地方不到5英尺远,是手电筒的形状让他辨认出来的。他抓起手电筒,用手盖住玻璃片,按了一下开关,手掌马上被照亮了,他立刻关掉了开关,没问题。路易斯用刀把镐从包裹上割下来,拿着工具走过草地来到树林,然后站在一棵最大的树下,看着梅森街上两边的路,现在根本没人。他只见到整条街上只有一盏灯的灯光,是从一个公寓楼上照出来的,可能是住的失眠的人或病人。
路易斯迅速走出来,到了人行道上,他没有跑。在昏暗的墓地里了待了很长时间后,站在街灯下他觉得自己暴露无遗。他腋下夹着手电筒、镐和铲子,站在离班格第二大墓地只有几码远的地方,要是有人现在看见他,谁都会明白他在干什么。
路易斯飞快地走过马路,看到自己的洪达车就在前面50码远的地方。对他来说,这50码就像5英里一样。他头上冒着汗向车走去,一边警觉地听着除了自己的脚步声以外的其他声音。
路易斯终干走到了自己的车旁,他把镐和铲子靠着车放下来,然后伸手找钥匙。车钥匙找不到了,两个兜里都没有。他的脸上又冒出汗来,心跳又开始加速了,他的牙齿紧张地互相直磕碰着打架。他赶快咬紧牙关,害怕极了。
他把钥匙弄丢了,一定是在他从树上往墓地里跳时,膝盖碰到墓碑打了个滚时排出来的。他的钥匙肯定掉在草丛里了。要是他找手电筒都费了很大周折,他怎么希望能再找回钥匙呢?全完了,就这么一点点坏运气,就把事全搞砸了。
路易斯突然想到,不,等等,等一下,再翻翻口袋。带的零用硬币都还在……要是硬币没掉出来的话,钥匙也不会掉出来。
这一次路易斯更仔细地搜寻了一下口袋,把硬币全拿了出来,甚至把口袋翻了个个。
还是没有钥匙。
路易斯靠在车上,想着下一步该怎么做,他想自己得再爬进去,把儿子的尸体留在栅栏外,拿着手电筒再爬回去,把剩下的时间全花在无用的寻找上……
突然路易斯眼中一亮。
他弯腰向车里望去,钥匙正挂在打火器开关上。
路易斯轻轻地呻吟了一声,然后跑到司机座那端的车门旁,把车门打开,取出了钥匙。他的脑子里想起了某个电影中的父亲人物卡尔说的话:锁好你的汽车,拿好你的钥匙,别给好孩子机会去做坏事。
路易斯走到车后,打开了行李箱,然后把镐、铲子和手电筒放进去,关上了行李箱盖。他走出20或30英尺后突然又记起了自己的车钥匙。这次他把钥匙忘在行李箱上的锁上了。
他对自己怒骂道,笨蛋,你要是这么愚蠢的话,最好把要做的事全忘了!
于是他又走了回来,取走了钥匙。
路易斯抱着盖基就要走回到梅森街上时,突然不知什么地方有一只狗叫了起来。不,不只是叫起来,而是狂叫起来,那粗哑的叫声充满了整条街道。
路易斯站在一棵树下,想着可能会发生什么事,他该怎么办。他站在那儿,料想街上各家的灯都会亮起来。但实际上只有一盏灯亮了,就在路易斯站着的树影对面,一个沙哑的声音叫起来:“闭嘴,弗莱德!”
汪——汪——汪!弗莱德回应地叫着。
“让它闭嘴,斯坎龙,要不我叫警察了!”有人从路易斯所在的街道这边大声叫道,吓得路易斯跳了起来,这使他意识到自己以为街上空荡荡的、一切都沉睡了的想法是大错特错了。他周围全是人,有几百双眼睛呢。那只狗在吠叫着,路易斯心里想,该死的弗莱德,噢,该死的狗!
弗莱德又叫了起来,刚叫了一声,还没等它再接上第二声,路易斯听到用棍子重重打狗的声音,接着是狗的低声呜咽。后来又听到关门的一声响,再接下来是一片寂静。狗在的那家的灯又亮了一会,然后咔嗒一声熄灭了。
路易斯特别想躲在树影里多等一会,等吵闹全静下来后肯定更好些,但是时间太紧迫了。他拖着包裹穿过马路走到自己的车前,一路上根本没遇见任何人。那只狗也没再叫,路易斯一手抱着儿子的尸体,一手摸出钥匙打开了行李箱。
但是盖基放不进去。
路易斯先是竖着放,后来横着放,最后斜着放,但怎么放也放不进去。洪达车的后行李箱太小了。路易斯本来可以把包裹窝着放在里面,盖基已死,他不会介意的,但路易斯不能允许自己这么做。
来吧,来吧,来吧,让我们从这里出来,让我们别再把你塞进行李箱里了。
路易斯手里抱着儿子的尸体,站在车后,左右为难,想不出什么好主意。正在这时,他听到有一辆车开了过来。路易斯想也没想,抱着儿子走到车的司机座的一边,打开门,把包裹放在了旁边的座位上,然后跑到车后把行李箱盖盖上了。路易斯接着听到了几个醉汉的声音。他钻进汽车,坐在方向盘后,发动了汽车。他正要伸手打亮车的前灯时,突然脑子里产生了一个可怕的想法,要是盖基在包裹里的样子是脸朝后,身子向前弯着膝盖和屁股地坐着,沉陷的眼睛望着车子的后玻璃窗而不是前面的车窗该怎么办啊?
没关系。路易斯脑子中另一个疲惫而愤怒的声音回答道,你非要想这件事吗?这没关系。
不,有关系;确实有关系。这是盖基坐在这儿,不是一堆毛巾!
路易斯伸出手来,开始轻轻地抚摩着尸体包裹,就像盲人在摸索着想确定手里是什么东西一样。终于他摸到了一个突出的东西,一定是盖基的鼻子,然后路易斯把包裹放正了。
做完后路易斯才挂上档,开始了回路德楼镇的25分钟的行程。


─── 宠物公墓 ───

五十二


就在那天早上一点钟,乍得家的电话响了,在空荡荡的房子里显得很刺耳,把乍得惊醒了。乍得在打盹的时候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又回到了23岁的时候,正和伙伴们一起喝着威士忌酒边聊着些男人们之间谈论的事,诺尔玛那时非常活泼,一个伙伴正在讲着一个犹太商人的故事……
正在这时,电话铃响了,乍得在椅子里一惊,觉得脖子僵硬,不由得痛苦地缩了一下,他感到一种酸涩的沉重感像块石头一样落入他的身体里;他想,这就是23岁到83这60年在一刹那间注入到了自己的体内吧。接着他又想:你睡着了,好家伙。在这条铁路上没路可走……今晚没路。乍得站起身,脖子上的僵硬感也传到了背上,他僵直着身体走到电话旁。是瑞琪儿打来的,她问:“乍得?路易斯回家了吗?”
“还没有,”乍得说,“瑞琪儿,你在哪儿?听起来你离这儿很近了。”
“我是离家比较近了,我在缅因州主道上的比都尔佛德路段。”
“比都尔佛德路段?”
“对。我不能待在芝加哥,不管艾丽为什么事焦虑,我也察觉出来了,你也能察觉得到,我从你的声音里能听出来,有什么不对头的事要发生了吗?”
“是的。”乍得从兜里拿出支烟,点着了,看着手在点燃火柴时直发抖。他的手以前从没有抖过,至少在这场噩梦般的事发生前他的手没有抖过。乍得听着外面的夜风呼啸着,仿佛要吹倒房子似的。
那种魔力正在加大,我能感觉到它。
乍得觉得有点恐怖,像玻璃丝一样,又细又易碎。
“乍得,请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乍得认为瑞琪儿有权知道,有必要知道,他想自己应该告诉她。他最终会告诉她的,告诉她整个故事,他将把故事一环一环地展现给她。先是诺尔玛的心脏病突发,接着是小猫丘吉的死;路易斯的问题——以前有人在那儿埋过人吗——然后是盖基的死……只有上帝知道路易斯现在正在锻造哪一环。他最终会告诉她的,但不是电话里。
“瑞琪儿,你怎么开车回来,不是乘飞机回来吗?”
瑞琪儿解释了一下她怎样在波士顿错过了飞机。“我租了一辆汽车,但是我想我不能在预想的时间内赶回来了。我从龙根向主道上开时迷了点路,现在我才到缅因州主道。我想我可能得到清晨时才能到达了。但是乍得……求你了,请你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我吓坏了,但我甚至不知道原因是什么。”
“瑞琪儿,你听我说,”乍得说道,“你开车到波特兰,然后停下来,你听见我说了吗?找一家汽车旅馆住进去,休息一下……”
“乍得,我不能那么做……”
“睡一觉。瑞琪儿,别担心。今晚这儿也许会发生点儿事,也许不会。要是真有我所想的那事发生的话,那你无论如何不要想着回到这儿来。我想我能处理好的。我最好能处理好,因为正是我的错才使得这种事可能会发生。要是什么事也没发生的话,那你今天下午再回来,那时会没事了。我想路易斯见到你会真的很高兴的。”
“乍得,我今晚睡不着的。”
“不。”乍得说。心里想着自己原以为自己也会题不着的,但他还是睡过去了。老天,彼得在耶稣被抓入狱那天晚上可能也是这样想的吧,在放哨值班时睡着了。乍得接着说:“不,你能睡着的。瑞琪儿,要是你开着那辆租来的破车打盹入睡的话,可能会开出公路,撞死自己的。那时路易斯怎么办?艾丽又怎么办?”
“告诉我。”瑞琪儿说。
“不,太太。不能在电话上告诉你。我不会在电话上告诉你的,瑞琪儿,我不能在电话上讲。你开车到波特兰,然后停车休息。”
电话里沉默了好长时间,仿佛瑞琪儿在仔细考虑。
“好吧。”瑞琪儿终于说道,“也许你是对的,乍得,请告诉我一件事,告诉我这事有多糟糕。”
“我能处理这事,”乍得镇静地说,“事情已经变得很糟了。”
乍得看到窗外有一辆车的前灯亮着,慢慢地开过来,乍得半站着盯着车,当车加速驶过路易斯家的房子时,乍得又坐了下来,车看不见了。
“好吧,”瑞琪儿说,“我想我剩下的这段路在开车行驶时脑子里会像有块石头一样沉甸甸的了。”
“让那石头滚落一边吧,亲爱的。”乍得说,“请你一定保重,到明天,一切就都会好的。”
“你答应会告诉我整个故事吗?”
“是的,我们会一起边喝着啤酒,我边给你把整个过程详细地讲一遍。”
“那好吧,再见。”瑞琪儿说。
“再见。”乍得说,“我们明天见,瑞琪儿。”
瑞琪儿没来得及再说什么,乍得挂上了电话。
乍得记得药箱里面有咖啡因药片,但没找到。他把剩下的啤酒放回冰箱,虽然有些遗憾,但他得振作精神。于是他决定喝杯不加牛奶的咖啡。乍得拿着咖啡又回到窗前,坐了下来,边喝咖啡边看着外面。
咖啡和与瑞琪儿的谈话使乍得清醒了45分钟,但接着他又开始打盹了。不能在警戒的时候睡觉,老家伙,你让那种魔力控制住了,你惹了这些事,现在你必须付出什么来偿还,因此在警戒的时候不能睡觉。
乍得想着,又点着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咳了起来。他把烟放在烟灰缸边上,用两只手揉着眼睛,窗外公路上一辆十轮大卡车闪着刺眼的灯光轰隆隆地驶过,打破了这风大而又不安的夜。
乍得发现自己又打盹睡着了,他突然醒来,狠狠地用手掌击打着自己的脸、前额和手背,打得耳朵嗡嗡直响。他现在心里充满了恐惧,仿佛有一个不速之客闯入了他心中那神秘的地方。他想:这种魔力在使我入睡……在催眠我……它不想让我醒着,因为路易斯很快就会回来了。是的,我能感觉到这点。这种魔力想使我不管这事。
“不,”乍得严厉地说,“没门。你听见我说了吗?我要阻止这一切,事情走得够远的了。”
风在屋檐下吹着,公路对面的树以一种催眠人的方式摇动着树叶。乍得的思绪又回到了自己23岁时的那个跟伙伴们一起喝酒的夜晚,他们聊了一个晚上。几个伙伴现在都已经死了,现在只有他一个人还活着,又老又蠢。这种愚蠢有时会伪装成善良,有时会伪装成骄傲,其实不过是一种需要,想把一些旧的秘密讲出去,把一些事情流传下去,就像把酒从旧杯子里注入新杯子里一样……
乍得的头不停地点着,下巴慢慢地、轻轻地靠在胸膛上。
烟灰缸上的烟灰越来越长,最后烟头掉进烟灰缸里烧完了,烟的灰烬像一个神秘的字符。
乍得睡着了。
大约40分钟后,路易斯开车转弯驶向自己家的车行道时,车的轰鸣声和车后灯的闪亮都没能惊醒乍得。他没听见,没觉察,就像罗马士兵来抓一个叫耶稣的流浪汉让他入狱时,彼得睡着没醒一样。

─── 宠物公墓 ───

五十三


路易斯在厨房抽屉里又找到了一卷胶带纸,在车库的角落挨着冬天的防滑轮胎那儿还有一卷绳子。他用胶带纸把镐和铲子缠在一起,用绳子做成背带,然后把工具放在背带里背着,他抱着盖基的尸体。路易斯把背上的背带打了个环,然后打开洪达车的车门,把包拿了出来,放在车后。盖基比小猫丘吉沉多了,在他向米克迈克坟场走去时,也许需要趴着爬山呢,而且他还得挖坟墓,那些坚硬的石头可不好对付。
噢,他能对付得了,不管怎么说,他能。
路易斯走出车库时在门口停了一下,用肘部按灭了电灯开关,在通向草地的沥青路口站了一小会,前面通往宠物公墓的小路在黑暗中也能看得清,路上的小草闪亮着。
风吹着他的头发,有一刻路易斯心头掠过一阵孩子似的恐惧,他感到自己又小又弱,害怕极了。他真的要抱着这具尸体走过狂风呼啸的树林,走到那个地方去吗?而且这次是一个人去?
别多想,做就是了。一个声音仿佛在说。
路易斯开始向山上走去。
20分钟后,路易斯走到了宠物公墓那儿。他觉得四肢累得直发颤,他把尸体包裹放在膝盖前,坐在地上大口地喘着气。他在那儿休息了20分钟,差点睡着了,但不再觉得恐惧了。好像疲惫已把恐惧赶跑了。最后他又站了起来,不大相信自己还能翻过那个枯木堆,只麻木地觉得他必须试一下。手里儿子的尸体好像不是40磅而是200磅了。
但是,以前发生的事又发生了,就好像一下子想起了原来的一个梦。不,不是想起了,而是使梦复苏了。当路易斯的脚踏上第一棵枯木时,那种奇怪的感觉又开始推动着他了,他觉得几乎有种兴高采烈的感觉,疲惫并没有消失,但变得可以承受了……真的,疲惫不是什么重要的事了。
乍得的声音又回荡在他的耳边:只要跟着我走,路易斯,跟着我,别向下看。不要犹豫,别向下看。我知道走过去的路,但是必须要迅速果断地走。
是的,迅速果断;就像乍得给儿子盖基拔出蜜蜂的刺一样。
我知道走过去的路。
但是只有一条路可以翻过枯木堆,路易斯想,或者这条路能让你过去,或者不让你过去。以前有一次,他曾试图自己翻过枯木堆,但没成功。这一次他攀登时又迅速又果断,就像那天晚上乍得告诉他那样爬着。
向上,向上,别往下看,他怀里抱着儿子的尸体,向上爬着直到风又开始吹动着他的头发。他在枯木堆顶上站了一会,然后又开始快速向下走去,就像在下楼梯,镐和铲子在他的背后碰撞着。才只一分钟左右,他又站在铺满了松针的松软的小路上了,身后的枯木堆显得很大,比墓地里的铁栅栏还高得多。
路易斯抱着儿子沿小路向山上走去,耳边听到风在树林中呼啸。这声音现在已经不使他感到害怕了,晚上的工作就快做完了。

─── 宠物公墓 ───

五十四


瑞琪儿开车走着,看到前面有一个路标,上面写着8号出口,向右通往波特兰。于是她打亮后车灯,指示向右转,然后开着车向出口车道驶去。她看到前面有一个绿色的假日旅馆的招牌,在夜空中显得很明显。租张床,睡一觉,让这连续不断的。令人心烦而又精疲力竭的紧张感结束;也让她对死去的孩子的悲痛结束吧,哪怕只是一小会。瑞琪儿发现这种悲痛就像拔了好几颗牙一样,起初是麻木,但是就是在这麻木中也能感觉到疼痛像一只抽打着尾巴的小猫一样潜伏着,即将发生。当麻醉药失效后,噢,天啊,那种疼痛便无法忍受了。
瑞琪儿脑子里闪现着各种念头:
他告诉女儿说他是被派来警告的……但他不能干涉。他告诉女儿他离路易斯很近,因为他灵魂脱窍时,他们在一起。
乍得知道一切,但他不告诉我。有什么事要发生了,什么事,是什么事呢?
自杀?是自杀吗?不会是路易斯。我不信。但路易斯是在说谎,他想隐瞒什么,从他眼睛里能看出来……噢,该死,从他脸上的神情也能看出来,似乎他想让我看出他在说谎……看出来,并阻止他……因为他有些被吓着了……害怕得厉害……
被吓着了?路易斯从来不害怕什么的!
突然瑞琪儿猛地向左一打方向盘,车的轮胎发出一种刺耳的声音。有一刻她以为车会翻了呢。但是没有,她又向北开去,8号出口和那个使人感到安心的假日旅馆招牌被抛在了身后。接着眼前又出现了一个路标,上面的字怪异地闪烁着:下一出口,12号公路,卡姆伯兰,卡姆伯兰中心,耶稣尔拉姆制片场。瑞琪儿把制片场的名字看成了耶路撒冷,因为两个单词拼写极相似。她漫不经心地想,耶路撒冷制片场,多奇怪的名字,不是个令人愉快的名字,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来吧,到耶路撒冷来睡吧。
但是今晚瑞琪儿不打算睡觉了,尽管有乍得的建议,她现在决定一直开车开回去。乍得知道有什么事不对头,答应她他会阻止的,但这个老人都80多岁了,三个月前才失去妻子。她不能把这事全托付给乍得。她本来不应该让路易斯像那样强迫着自己离开家,但是盖基的死对她的打击太大了,使她变得太虚弱太麻木了。艾丽那痛苦的脸和随时随处都拿着盖基照片的样子又浮现在瑞琪儿的眼前。那张脸是经历过龙卷风后又幸存下来的孩子的脸,是经历过晴空中突然扔下来炸弹爆炸后的孩子的脸。有好几次瑞琪儿都想恨路易斯,恨他给自己带来的痛苦,恨他在自己需要安慰的时候不来安慰自己,但是她不能,她还是那么爱他,他的脸色是那么苍白……那么缺乏睡眠……
瑞琪儿把车速提到了每小时60英里,每分钟1英里的话,也许她在两小时15分钟后就能到路德楼镇了,也许她能在太阳升起前赶回去呢。
瑞琪儿摸索着打开收音机,找到一个放着摇滚歌曲的电台,把声音调大,跟着唱起来,她想尽力使自己不睡着。半个小时后这个电台的节目播完了,她又换了一个电台,并把车窗放下,让不眠的夜风吹醒着自己。
瑞琪儿不知道这夜是否会结束。

 

─── 宠物公墓 ───

五十五


路易斯仿佛又回到了梦中,他不时地向下看,确信自己手中抱着的是包着儿子尸体的防水布包而不是装着丘吉的绿色垃圾袋子。他记得跟乍得埋了丘吉后的第二天早上醒来时几乎记不起他们做了些什么,但现在他仍能记得起那些感觉,那么栩栩如生,好像那些感觉正在林子中,和他有某种心电感应似的。
路易斯沿着小路一会向上一会向下地走着,不时地又发现有的地方宽得像15号公路,而另一些地方窄得他得侧身而过,还有的地方要穿过树林。他能闻到松树树脂强烈的味道,能听到脚踩在松针上刷刷刷奇怪的声响。
终于走到了小路比较陡峭延绵的地方了。一会,他的一只脚踩进了一个浅水坑,有点陷进去的感觉,按乍得的话,这是流沙区了。路易斯低头看了一下,只见到脚下乱草丛生,夹杂着参差不齐的灌木丛,草丛和树丛间是水。他记得那天夜里的夜光仿佛也比今夜的亮些,今夜会更惊心动魄了。
乍得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下边这段路走起来像翻枯木堆,走的时候要脚步稳心情松。只要跟着我走,别往下看。
对,好……就这样一步步走,你以前在缅因州见过这些植物吗?在缅因州或别的什么地方?它们到底叫什么名字呢?
甭管它,路易斯。只要……让我们走吧。
路易斯看了一下前面湿乎乎的长满乱草和灌木的地方,又开始前进了。他望着前方,目不斜视,脚从一个长满草的土堆迈向另一个土堆。脑子里想起了中学物理老师有一次在下课前说的一句话:信仰就是接受重力是先决条件。路易斯在大学里学神学和哲学时,老师没给他说过什么,但中学物理老师的这句话他却从没忘记。
他接受的是米克迈克坟场能起死回生的能力,因此他抱着儿子的尸体,义无反顾地走进了小神沼泽地。灌木丛下比他们上次来时的怪声音多多了。芦苇中有什么不断地在叫着,声音尖利。一个东西从他身边俯冲着飞过,也许是只蝙蝠。
沼泽地里的雾气开始升了上来,先是没过了他的鞋,接着漫到了他的小腿,最后像个白色的膜一样把他全包了起来。他觉得沼泽地里的白光更亮了些,一闪一闪有节律得像个奇怪的心脏在跳动。路易斯以前从没这么强烈地感觉到大自然是一个活生生的东西,有一种神奇的愈合力……也许有先知先觉的能力,这沼泽地是活的,但当然不是具有优美的音乐之声。要是让路易斯来说一下那种沼泽是活着的感觉或其本质的话,他也无法说出,他只知道这里充满了各种可能性,交织着各种力量。在这之中,路易斯觉得自己非常渺小,非常平凡。
就在这时有种声音响了起来,他记得上次也听过的,先是一声高声大笑,然后变成了抽泣的声音。沉默了一会后,大笑声又响起,这次变成了疯子似的哭叫,吓得路易斯的血液都快凝住不动了,周围的雾气像梦幻一样围绕着他。大笑声消失了,只剩下了风的呼啸,风声能听到却感觉不到。当然感觉不到,这块地方在地理上是个洼地,要是风能吹进来的话,就会把白雾吹散了……路易斯不清楚要是吹散了雾气的话,他是否想知道会露出什么来。
乍得的声音又响起来:你可能会听到些声音,像人的声音,但这只是向南迁移的阿比鸟的叫声。那声音传得很远,很好笑。
“阿比鸟。”路易斯说。他的声音沙哑,自己都差点没听出来是自己的声音,但是听起来好像他感到很好笑似的。上帝保佑,他确实听起来很好笑。
他犹豫了一下,又接着向前走去。好像是对他犹豫的惩罚似的,他的脚踩在草丛中时,陷了进去,差点没能拔出鞋来。
那种声音又响起来了,这次是在左侧,一会后又在他身后响起了……好像就在他身后,要是他一转身的话就会看到一个血淋淋的、龇牙咧嘴、瞪着发光的眼睛的东西……但这次路易斯没有迟疑,他直视着前方继续走着。
突然沼泽里的雾气失去了白光,路易斯意识到前面不远处有张胜在不怀好意地看着他,叽叽咕咕地说着什么;脸上的眼睛深陷,闪着灰蓝色的光,像中国古画中的人物的眼睛那样向上斜挑着;嘴巴向下咧着,下嘴唇外翻,露出黑棕色的牙齿,已经快烂到牙床了。但使路易斯最吃惊的是它的耳朵,根本就不是耳朵,而是弯弯曲曲的角……不像魔鬼的角,而是公羊的角。
这张吓人的不断浮动着的脸似乎在说话,在大笑。它的嘴巴蠕动着,虽然下嘴唇从没恢复到正常的位置上去,但那儿的血管却在跳动着,鼻孔里的鼻毛在扇动着,好像在呼吸,呼出白气。
随着路易斯走近,那悬浮着的头上的舌头伸了出来,灰黄色,长长的,尖尖的,上面覆盖着一层鳞片,路易斯看到有一片鳞片卷起来,渗出一条白虫子;舌尖懒洋洋地舔着空气……这个东西正在大声地笑着。
路易斯搂紧了盖基的尸体,好像要保护儿子似的,他脚下一绊,在草丛中打了个滑。
你可能会看到圣·艾尔默火,水手们叫它符光。这种东西能做出各种怪样子来,但它没什么可怕的。要是你看见了这些怪东西,感到心烦的话,你就向别处看……
路易斯脑中响起乍得的这些话,使他解脱了出来。他又开始向前走去,刚开始有些蹒跚,后来就保持了平衡,稳稳地走起来了。他没向别处看,不过注意到那张脸好像总是跟他保持着同样的距离。路易斯想,也许这真是张脸,也许只是他的头脑在雾气中臆想的形象。几秒钟或是几分钟后,那张脸消失在飘动着的雾里了。
这不是圣·艾尔默火。
不,当然,这不是。这个地方充满了幽灵,这个黑暗的地方全是这些东西。要是你环顾一下四周,很可能会看到什么令人发疯的东西。他不该想这些,不必想这些,他不必。
又有什么东西走过来了。
路易斯一下子站住了,听着那声音……那种无情的渐近的声音,路易斯张大了嘴巴。
这种声音路易斯一生中从没听见过,这是一种活着的东西的声音,一种极大的声音,就在附近,越来越近的地方。路易斯听到了树枝被咬断的声音,接着是巨大的脚踩在灌木丛中的声音。路易斯脚下的泥土也跟着一起颤动起来。他开始意识到自己在低声呻吟,又一次紧紧地把盖基抱在了胸前。他意识到沼泽地里的一切生物都沉寂了下来,他还意识到潮湿的空气中充满了一种怪异的像臭猪肉一样令人发呕的味道。
不管这东西是什么,它是个巨大的东西。
路易斯充满疑惑和恐惧的脸越抬越高,像在观察发射的火箭一样看着。那个东西迈着沉重的脚步向他走来,路易斯能听到树——不是树枝,而是整棵树被弄断——在附近倒下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