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吧,路易斯。谢谢。”
“你接着讲吧。”
乍得沉默了一会,想了想,然后开始讲了起来。
─── 宠物公墓 ───
三十九
“在那时……我是说,在大战时……火车还在奥灵顿停车呢,比尔在车站雇了一辆车,把儿子迪姆的尸体从火车上运到外面的灵车上。比尔站在灵车边,脸色铁青,没有流泪。他把儿子的尸体送到了殡仪馆,两天后埋在了悦目墓地。噢,路易斯,我忘了跟你说,比尔的太太在生第二个孩子时就死了,到迪姆死时,她已去世10年了。这跟后来发生的事有很大关系。要是他们还有个孩子,比尔会好过些。你说是吗?还有个孩子会让比尔觉得还有别人也在痛苦,他就能好受些。我想是这样的,你就比他幸运——你还有另外一个孩子,我是说,你还有妻子和另一个孩子,她们都还好好活着呢。按比尔从部队接到的信上说,迪姆是在冲锋时倒在机关枪子弹下的。他在1943年7月15日死于罗马,死后得到了银星奖章。20日尸体被运回家乡,22日下葬的。但是下葬后的四五天后,路德楼镇的邮递员玛基说在路上又看到了迪姆,她吓得差点没把车开到路边去。你能理解为什么。她回到邮局,把邮包和没送发完的邮件向乔治的办公桌上一扔,告诉乔治她要回家,回家上床好好安静一下。
“乔治问:‘玛基,你生病了吗?你脸色苍白啊。’
“玛基说:‘我看到了我一生中见过的最可怕的事。不过我不想告诉你。我也不会告诉布莱恩,或是我妈妈,或任何人。等我死了去了天堂要是耶稣让我告诉他的话,也许我会告诉他。但我不相信。’然后她就走了。
“大家都知道迪姆已经死了,前一周班格市的《每日新闻》报和《美国人》报上都登了他的照片和事迹。镇里一半的人都去参加了他的葬礼。但是玛基却在这儿又看见了他,看见他在路上走着,踉跄地走着。这事是她20年后告诉乔治的,那时她快死了,乔治跟我说她好像想把她见到的一切告诉什么人,乔治说好像这事在玛基的头脑里一直吞噬着她似的。
“玛基说,她看到达姆脸色苍白,穿着一条旧裤子和一件褪了色的法兰绒衬衫,但那天温度很高,就是在阴凉的地方也一定有华氏90度了。玛基说迪姆的头发直立着,眼睛像面包围上的葡萄干。她说,乔治,我那天见到了一个幽灵,就是它吓坏我了。我从没想过自己会见到这种东西,但它就在那儿。
“噢,事情传得很快。其他人也看到了迪姆。有位斯特拉顿小姐,我们叫她小姐,因为没人知道她是单身一人,还是离了婚,还是守了寡什么的。她在路边有一个两间的房子,她有许多爵士乐唱片,有时她就举办一个小舞会,要是有点钱就可以那么做。她是在自己家的门廊里见到迪姆的,她说达姆走到路边停下来了。她说迪姆就站在那儿,两手悬在身体两侧,头向前倾着,就像一个拳击手一样。她说她站在门廊里,吓得心怦怦乱跳,人都动不了了。她说后来迪姆转过身,就像个醉汉转身一样,一只腿伸出去后,另一只脚才转,差点摔倒。她说迪姆直视着她,她手上一点劲都没有了,手里拿的篮子掉在地上,篮子里洗好的衣服又弄脏了。路易斯,她说他的眼睛看上去死气沉沉模糊不清像两块鹅卵石。但是迪姆看见她了……他咧开嘴巴……她说迪姆跟她说话了,问她还有那些唱片吗,因为他想参加她的舞会,也许就在那天晚上也行。斯特拉顿小姐赶快走回屋里了,她几乎一周没敢再出门,不过一周后事情已经结束了。许多人都见过迪姆,他们中有些现在已经死了……不过还有几个老家伙比如我还活着,如果你问对了的话,他们也会给你讲这事的。我们看见他在公路上来回走动。在离他爸爸住的一英里以东的地方,整天来来回回的,大家也都知道,他还整夜地来回走动,总是脸色苍白,头发像箭一般直立着,衬衫也不系好,脸上的表情……他脸上的表情……”
乍得停下来点了支烟,抖灭火柴,通过飘浮的蓝色烟雾看着路易斯,虽然故事听起来——当然,这几乎太不平常了,但乍得的眼睛里没一点说谎的神色。他接着说:“你知道,人们在电影和小说里描述过海地的僵尸。我不知道是否真有这些东西。在电影里这些僵尸蹒跚而行,死气沉沉的眼睛直勾勾地向前看着,行动又慢又蠢。迪姆就像这种样子,路易斯,他就像电影里的僵尸,但他不是。还有些别的事,他的眼神里面有种隐藏着的东西,有时你能看出来,但有时又看不出。路易斯,他眼神里有种隐藏的东西,我认为我不想把它称做思考,我真不知道该叫什么。是一种偷偷摸摸的东西。像他告诉斯特拉顿小姐他想参加她的舞会一样,路易斯,迪姆身上有种怪东西,像从什么地方发出的无线电信号似的。你看着他会想:‘要是他摸我一下的话,我准会大声尖叫起来的。’就这种感觉。
“迪姆就这样白天黑夜地在公路上来来回回地走。有一天我下班后回家……噢,一定是7月23日左右,看到家里有乔治。本森和阿兰三个人在我家里后面的门廊里坐着喝冰镇的茶呢。诺尔玛也坐在那儿,但一句话也没说。乔治正用手按摩着他那断了半截的右腿,那是在铁路上工作时断的。他对我说:‘这事有些过分了,邮局的一个女邮递员不愿意在那条公路上送邮件了,这是一件事。另外也开始引起政府的骚乱了。’
“我问他:‘你说引起政府骚乱是什么意思?’
“本森说国防部给他打了个电话,一个叫金斯曼的陆军上尉说有四五个人写匿名信给他们,反映这件稀奇古怪的事。金斯曼对此事有些担心,因为要是一个人写一封信的话他们会认为是在开玩笑,一笑了之;要是一个人写了一系列的信来反映的话,他们会通知州警察局,告诉他们可能有个精神变态的人对比尔家深恶痛绝。但这些信是不同的人写的,可以从信的笔迹上看出来。这些人都在反映一件古怪的事:要是迪姆死了的话,现在又怎么可能在公路上来来回回地走呢,就像一具活尸一样。
“这个金斯曼说要是此事不能平息的话,他就派人或亲自来查看,他们想知道迪姆是否真的死了,或是开小差了,或是发生了什么事。因为他们不希望他们的部队记录乱七八糟的,也想弄清楚若棺材里埋的不是迪姆,那又是谁。
“噢,路易斯,你可以想象出这事有多乱,我们坐在那儿边喝茶边谈论这事,几乎用了一个小时。诺尔玛问我们想吃些三明治不,但没人想吃。我们最后决定一起去比尔家。我永远永远忘不了那天,即使我活了160岁也忘不了,那天天气非常热,太阳隐在云彩后就要下山了。我们谁也不想去比尔家,但我们必须去,诺尔玛早就知道这一点,她找了个借口把我叫到屋里说;‘你别让他们犹豫不决再往后拖这事了。乍得,你们得去解决一下这事。这事太让人讨厌了。’”
乍得平静地打量着路易斯,接着说:“路易斯,她就是这么说的,用她的话说,这事令人讨厌。她还小声对我说:‘乍得,要是发生什么意想不到的事,你就快跑。别管别人,他们得自己小心些。你记住我的话,要是发生什么事,你就赶紧跑。’
“我们坐着本森的车,四个人一支接一支地抽着烟。路易斯,我们都吓坏了,不过有一个人真说了一句话,是阿兰。他对乔治说:‘比尔一定去过15号公路北边的那片林子,我敢打赌。’没有人回答,不过我记得乔治点了点头。
“啊,我们到了比尔家,阿兰敲的门,但没人来开门,于是我们就绕到他家的后院,他父子俩都在呢。比尔弯腰坐着,面前放着一罐啤酒,达姆在院子后面,抬头盯着即将落山的血红色的太阳,脸上被夕阳洒上了一层橘黄色,像被谴责又活了似的。比尔,看起来就像一下子老了7岁。衣服在他身上显得空荡荡的,我想他可能瘦了40磅。他眼睛深陷,左边嘴角不断抽动,发出嘀嘀的声音。”
乍得停下来。好像在考虑什么,然后令人难以察觉地点了一下头,说:“路易斯,他看上去糟透了。达姆回身看了我们一下,然后张开嘴笑了。看到他张嘴就会让人想尖叫了。后来他又转过身去看落日。比尔说:‘我没听见你们敲门啊。’当然,他在说谎,因为阿兰敲门声很大,足以惊动聋子了。没人想要说什么似的,于是我先开口了,我说:‘比尔,我听说你儿子战死在意大利了。’比尔直视着我说:‘那是个错误。’我问:‘是吗?’比尔说:‘你没看见他就站在那儿吗?’阿兰问他:‘那你前些天埋的那个人是谁呢?’比尔说:‘要是我知道是谁就好了。我也不在乎是谁。’比尔站起身想拿支烟,但却把烟全碰到地上了,想捡起来时又弄断了两三支。本森说:‘也许我们得掘开墓地检查一下。你不知道吧?比尔,该死的国防部给我打了个电话,他们想知道是不是里边埋的是另一个人,而不是迪姆。’比尔大声说:‘噢,里边埋的到底是什么,这与我无关,是吗?我找回了我儿子,迪姆有一天回家来了。他被炸弹震昏了,或是发生了别的事,他现在是有点怪,但他会恢复过来的。’
“我突然对比尔生起气来,我说:‘比尔,咱们别说这个,要是国防部派人来挖墓,他们会发现棺材里空无一物,除非你把你儿子带出去时往里面装满了石头。我想你没装。我知道怎么回事,这儿所有的人都知道怎么回事。你去了那片林子,你给自己和这个镇子惹下了大麻烦。’比尔说:‘你们这帮家伙走吧,我不用给你们做什么解释,或是说自己有道理什么的。我收到电报时,感到对生活一下子绝望了,我能感觉到自己对生活的绝望,就像尿湿了裤子一样。啊,我又得到了儿子。他们没权利抢走我的儿子,他才17岁。他是他妈妈留给我的所有的一切,这合法极了。所以去它的部队,去它的国防部,去它的美国,也去他妈的你们吧。我又得到了他,他会恢复过来的。这就是我要说的一切。现在你们从哪儿来的回哪儿去吧。’比尔说完嘴里又发出了嘀嘀的声音,他的额头上冒出了大滴大滴的汗水,那时我看出他疯了,我也会疯的,和那个……那个东西生活在一起。”
路易斯觉得胃里一阵恶心。他喝啤酒喝得太多太快了,很快这些啤酒就会冒上来。肚子里沉甸甸胀乎乎的感觉使他更相信一会啤酒就会全冒上来的。
乍得接着说:“好吧,我们无能为力了。我们正准备要走,本森说了句:‘比尔,愿上帝助你。’比尔说:‘上帝从没帮过我,’我自己帮助自己。’就在这时,迪姆向我们走过来。路易斯,他走路的姿势很不正常,像一个老极了的人在走路似的。他先高高地抬起一只脚,然后放下来,接着拖一下,再抬起另一只脚,就像只螃蟹走路似的。他的手悬垂在腿的两侧。他走近后,我们能看到他脸上那红红的斑痕,像雀斑或小的烧伤后留下的痕迹,我想那是机关枪子弹打中他后留下来的,几乎快把他的头炸掉了。他身上散发出一股坟墓里的腐臭味。我看到阿兰举起只手捂住了鼻子和嘴。那臭味令人难以忍受。你几乎快能看到他头发里蠕动的蛆了……”
路易斯沙哑着嗓子说:“够了,我听够了。”
乍得带着不屈不挠的劲头说:“你还没听够。是的,你还没全听到呢,我没法描绘,事实比这可怕得多。除非人们亲眼所见,否则他们根本不明白这有多糟。路易斯,他死了,但又活了,而且他……他……他知道好多事情。”
路易斯向前探身问:“知道事情?”
“是啊。迪姆看了阿兰好长时间,好像是笑着看似的,反正人们能看到他的牙齿,然后他低声说,好像人们得探身注意地听才能听到似的。他声音怪异地对阿兰说:‘你妻子正跟和她一起在药店工作的那个男人在做爱呢。阿兰,你怎么看这事?她兴奋地在尖叫,你怎么想?’阿兰像喘不上气来了似的,你能看出这对阿兰是一个很大的打击。他现在在一所老人看护院,这是我最后一次听说的,他一定快90岁了。发生那事时,他大概40岁左右,镇里有些闲言碎语讲他的第二个妻子。她是他的小姨子,她是在大战前来跟阿兰和阿兰的第一个妻子露西生活的。后来露西死了,一年半以后阿兰娶了这个女孩。她叫劳琳,他们结婚时,她只有24岁。你知道,他们结婚以前就有人说她的闲话。要是男人的话,人们就会说这个女孩自由散漫,无拘无束,不太在意的。但女人们都认为她可能很放荡。可能阿兰也有那种想法,所以,他说:‘闭嘴!闭嘴,要不我揍扁你,管你是什么呢!’
“比尔也说:‘迪姆,住口。’你知道,比尔看上去比往常糟得多,好像也许他就要吐了或是昏死过去似的。他又说了一遍:‘迪姆,你住口。’
“但达姆根本没理他爸爸。他回身看着乔治说:‘老头,你极宠爱的孙子正盼着你死呢。他想要的就是你的钱,他以为你在银行存了好多钱呢。这就是为什么他巴结你的原因,但他在你背后却取笑你。他和他的妹妹,叫你老木腿。’路易斯,迪姆越说声音变得越恶毒起来,听起来就像乔治的孙子说话的声音似的……迪姆接着说:‘老木腿,要是他们发现你穷得一文不名,他们不向你报复才怪呢!’乔治听后连连倒退,他的假肢绊了一下,他倒在了比尔家的门廊上,压在了啤酒罐子上。乔治脸色苍白。比尔站了起来,对着儿子咆哮着:‘迪姆,你给我住口!’但是迪姆不听他的,他接着又说了本森和我的一些坏话,他几乎是在狂骂我们了,他尖声叫喊着。我们开始后退,开始往外跑,拖着乔治一起往外跑,因为他的假腿不好使了。我最后看了迪姆一眼,他在后院草地上的晒衣绳旁边,在落日的映照下,脸色血红,脸上的斑痕极明显,头发乱蓬蓬的……他一边大笑一边一遍遍地尖叫着:‘老木腿!老木腿!奸妇的丈夫!奸妇的丈夫!妓院的王八!贪污犯再见!绅士们!再见!再见!’接着是他的大笑,但笑声像在尖叫,真的……像他身体里的什么东西在尖叫……尖叫……”
乍得停住了话头,他的胸脯急促地上下起伏着。
路易斯说:“乍得,迪姆说的关于你的事是真的吗?”
乍得喃喃地说:“是真的,老天!是真的。我过去经常去班格市的一个妓院。逛妓院可能好多男人都有过。我也有那种冲动,想与个陌生的人做爱,或是付钱给某个女人让她做些男人不会让妻子做的事。路易斯,男人们有自己的天地,我做的不是什么可怕的事。诺尔玛知道了的话她不会离开我,但她心里面某种让人感到亲切和甜蜜的东西将永远消失了。”
乍得眼睛红肿模糊。路易斯想,老人的眼泪可不怎么可爱。但是当乍得从桌对面伸过手来时,路易斯还是紧紧地抓住了老人的手。
乍得过了一会说:“他只讲那些坏事,只是那些坏事。上帝知道每个人一生中总做过些坏事的,不是吗?两三天以后,劳琳永远地离开了路德楼镇。镇里有人在她上火车前见过她,说劳琳两个眼眶带着青紫的伤痕。阿兰从没说过这事。乔治1950年死了,我从没听说他给孙子、孙女留了什么东西。本森被解除了公职,原因正是迪姆所说的。我想你不必知道确切的原因,我想可能是他滥用镇上的公用基金,还有人说要送他进法庭受审,不过人们倒没那么干,丢了官职对他的处罚已经足够了。他一生都想做个大人物。但这些人都有优点的。我的意思是,人们很难记住大家的优点。正是本森在战前为东区总医院创立了基金会,阿兰是我所认识的最慷慨大方的人,老乔治只想能永远管理邮局。但是人们只想谈论坏事,人们只记得那些坏事,路易斯,迪姆参战前是个正常的好孩子,可能有点笨,但心肠很好。那天晚上我们看到的那个抬头看着太阳的东西……那是个怪物,也许是个僵尸或魔鬼什么的,也许那东西根本没什么名字,但米克迈克人会知道那是什么的,不管有名或无名。”
路易斯木然地问:“是什么?”
乍得深深吸了口气,停了一会,然后平静地说:“就是被温迪哥幽灵触摸过的东西。”接着他看了一下表说:“啊,路易斯,太晚了,我说的太多了,比我想说的多出九倍还多了。”
路易斯说:“才不是的,你一直都很健谈的,再给我讲讲结局怎么样了。”
乍得说:“两天后比尔家着了一场火,房子全烧掉了,阿兰说毫无疑问火是人有意放的,有人把厨房灶用油倒在房子前前后后,火熄灭了三天后,人们还能闻到烟味。”
“那他们两人都被烧焦了。”
“噢,是的,他们都被烧焦了。但是在着火之前两个人就都死了。比尔用手枪打死了边姆,打了两枪,击中了胸部。人们推测是比尔先杀了儿子,把儿子放在床上,然后四处倒上厨房灶用油,接着自己坐在收音机旁的安乐椅上,用火柴点燃油,饮弹自杀了。人们在他的手里发现了那只手枪。”
路易斯说了句:“上帝啊。”
乍得接着说:“两个人都烧焦了,但镇里的尸检官说好像迪姆是两三周前就死了似的。”
一片沉寂。
乍得站起身来说:“路易斯,我说可能是我杀害了你的儿子,不是在夸张,可能真的有些促成了他的死呢。米克迈克人了解那个地方,但并不一定意味着是他们使那地方变成那个样子的。米克迈克人不是自始至终就在这儿的。他们可能来自于加拿大、俄罗斯或是亚洲,他们住在这儿,在缅因州可能有1000年,也许2000年了。很难说得清,因为他们没留下什么标记。现在他们又走了……有一天我们也会这么走的。但不管谁在这儿,那个地方总是存在的。路易斯,那地方不是说谁拥有它谁就可能了解它的秘密的。那是个邪恶的坏地方,我不是有意带你去那儿埋小猫的。现在我知道了,那儿有一种魔力,要是你知道这对你和你的家人意味着什么,就能意识到它。我意志薄弱,没能战胜它,你救了诺尔玛,我想报答你,结果那地方却把我的好心变成了它的恶意,那儿有种魔力,我担心现在那儿又充满了魔力,我担心它通过我找上你,又找上了你的儿子,在你的儿子身上显现出来。路易斯,你明白我说的话吗?”乍得眼里带着请求的神色看着路易斯。
路易斯说:“你是说那个地方早就知道盖基要死了,是吧?”
“不,我是说是因为我向你介绍了那个地方的魔力,可能是它让盖基死的。我是说可能我本是好意,没料想却要了你儿子的命,路易斯。”
“我不信。”路易斯最后声音颤抖地说。他不相信,不会相信,不能相信。
路易斯紧紧地抓着乍得的手说:“我们明天就要埋葬盖基了,在班格市。他将长眠在班格,我不会再想去宠物公墓或爬上山去,去那个地方了。”
乍得严厉地说:“你发誓!你发誓!”
路易斯说:“我发誓。”
但是在路易斯的大脑深处,他仍在沉思……发誓不去的念头只是一闪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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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
那天夜里,路易斯梦见一切的一切都没有发生。没有轰隆作响的奥灵科的大卡车,没有差点就要抓住盖基衣服的那一幕,也没有后来瑞琪儿丧魂失魄的样子,没有艾丽拿着照片坐在盖基椅子上的情景,也没有跟岳父扭打的场面,更没有乍得讲的关于迪姆的可怕的故事。
路易斯记得的只是就在盖基要跑到路上的一刹那,他向前一扑,一把将儿子拖了回来,而自己也摔在了地上,鼻子流血了。一会后瑞琪儿也赶了上来,向盖基叫着:“盖基,再也不要在公路上跑了!再也不要!再也不要!公路太坏了,太坏了!”一家人惊喜交集地哭作一团。路易斯想,要是儿子真的被撞死了,妻子会疯的。
但盖基没有死,那只是路易斯在五月份一个阳光灿烂的下午产生的一种可怕的想象。盖基逐渐长大了,上了文法学校,7岁时他开始参加宿营活动,他表现出游泳的天才。10岁时他已经离家在外参加一夏天的童子军宿营了,11岁时他得了好多奖,他长高了,但仍然是那么可爱。他在高中获得了优秀学生的称号,还是校游泳队的成员。到17岁时,盖基声称要改信天主教,路易斯并不奇怪,但瑞琪儿有些沮丧,她相信儿子改信天主教是受跟他约会的那个女孩的影响。瑞琪儿认为儿子不久就会成家立业了。到盖基40岁时,可能他家里就会有9个或10个小天主教徒了。
路易斯对儿子的看法跟瑞琪儿不同。他认为盖基虽然改了宗教信仰,但他并没娶那个女孩。他继续上学,上了约翰·霍普金斯大学,参加了奥林匹克游泳比赛。在路易斯费力冲刺地救了儿子的16年之后,他和妻子看到儿子为美国赢得了一枚金牌。当新闻记者忙着为他拍照时,当奏响美国国歌时,盖基睁大眼睛,平静地看着国旗。他脖子上带着闪亮的奖牌。路易斯激动地哭了,他和瑞琪儿都哭了。
他转身拥抱着妻子,声音沙哑地说:“我想这概括了一切。”但妻子惊恐地看着他,脸好像一下苍老了许多,国歌声渐小。路易斯回头看到电视里出现了另一个男孩,是个长着卷发的黑人孩子,头上的水珠还在发光呢。
这概括了一切。
他的帽子。
他的帽子里……
噢,上帝,他的帽子里满是鲜血。
路易斯在7点钟醒来了,天下着雨,很冷。他手里紧抓着自己的枕头。他的头和心一样在怦怦直跳,疼痛一阵阵涌来。他打了个嗝,一股酸水冒上来,胃里很难受。他一直在哭泣,枕头都让泪水浸湿了。他想,即使在梦里,他也了解真相,还为此哭泣了。
他起了床,心剧烈地跳着,撞击着他的胸口,是因为宿醉的原因。他趔趄着走进厕所,刚走到马桶前就大吐了起来。他闭着眼睛,跪在地上吐个没完,直到最后觉得自己真能站起来了,才站了起来,拉住阀门把手,冲了马桶。他走到镜子前看自己是否眼中充满了血丝。但玻璃镜子上罩着一块布,路易斯才想起来,瑞琪儿把家中所有的镜子都用布盖上了。
没有什么奥林匹克游泳比赛,路易斯边走回自己的床边坐下来边想。嘴里喉咙里全是那种酸味,他发誓以后再不喝啤酒了,这不是他第一次发誓,也不是最后一次。没有什么奥林匹克游泳比赛,没有在大学里的好成绩,没有什么天主教的女朋友或改变信仰之事,什么都没有。有的只是孩子的鞋都掉了,裤子被车拖得里朝外,儿子那健壮可爱的身体,几乎快被撕成了碎片,他的帽子里满是鲜血。
此时,坐在床上,在这宿醉中,听着窗外的雨敲打着窗户的声音,路易斯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悲痛了,这悲痛使他忘记了一切。他手捂着脸,身体前后摇动着,放声大哭起来。他边哭边想,要是再有一次机会能让儿子活下来,让他做什么都成,做什么都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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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一
盖基是在第二天下午两点钟下葬的。那时雨已经停了,但天上还飘浮着几片散落的云。大部分去墓地的人都拿着殡仪员为他们提供的黑雨伞。
瑞琪儿要求葬礼主持人读《马太福音》中的一段安魂词,路易斯站在坟基的一端,刚好正面对着他的岳父。有一刻戈尔德曼看了路易斯一下,又垂下了眼帘。今天他没有想再打仗的意思了。他脸色惟悴,形容枯槁,更像酒鬼了,路易斯感觉他给人的印象是不知自己身在何处的样子。路易斯想尽力使自己同情他,却怎么也同情不起来。
装着盖基的小小的白棺材下到了套筒式的墓穴里。墓穴边用刺眼的绿色毯子铺盖着,还有几篮子花。路易斯向葬礼主持人的肩膀上望去,只看到他身后有一座小山,上面全是坟墓。路易斯边看边沉思着。忽然葬礼主持人说:“让我们低头为死者默默祈祷。”路易斯愣了一会,才反应过来。当葬礼主持人说完“阿门”后,路易斯拉着瑞琪儿的手,领着她走开了。瑞琪儿小声说了句抗议的话,想再多待一会,但路易斯坚决地拉走了妻子。他们走近汽车,路易斯看到葬礼主持人正在从人们手里收走雨伞,然后递给一个助手,那助手把伞都放到了一个架子上。路易斯右手拉着妻子,左手拉着女儿带着白手套的小手。艾丽穿着她参加诺尔玛葬礼时穿的那套衣服。路易斯把她们送到了汽车上后,乍得走了过来。他看上去也像一夜没睡。乍得说:“路易斯,你还好吧?”
路易斯点点头。
乍得弯腰向车里问:“瑞琪儿,你怎么样?”
瑞琪儿小声说:“我没事,乍得。”
乍得轻轻地抚了瑞琪儿的肩膀一下,然后看着艾丽问:“你怎样,宝贝?”
“我挺好的。”艾丽说完张大嘴巴笑了一下,好像要给乍得看她是挺好的似的。
“你拿着的是什么画啊?”
有一刻路易斯想,女儿会抓紧镜框,不让乍得看,但艾丽怯生生地痛苦地把照片递给了乍得。乍得用他的大手接了过去。那大手粗糙笨拙,好像只适合做铁路上的活,但正是这双大手的手指曾灵巧地拔出了盖基脖子上蜜蜂的刺。
乍得说:“噢,不错。你用雪橇拉着他,我敢打赌他喜欢那样,是吗,艾丽?”
艾丽开始抽泣,她边哭边点了点头。
瑞琪儿开始说了些什么,但路易斯用力握住了她的胳膊,仿佛在说,你别说话。艾丽哭着说:“我过去总拉着他玩。他总是大声笑个不停,然后我们就回到屋子里,妈妈就会给我们准备好可可茶,然后对我们说:‘把你们的鞋子放好。’盖基就会举着鞋子尖声叫‘鞋子!鞋子’,声音可大了,叫得人耳朵都疼。妈妈,你还记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