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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那慢慢减轻的背疼使瑞琪儿相信这既不是赛尔达超自然的复仇也不是上帝对邪恶的人的惩罚。好几个月后(实际上是好几年后),她还会一遍遍做这种姐姐死去的噩梦,醒来后她就会伸手去摸背部,以确信自己没事。噩梦过后她总会想象着壁橱的门会突然打开,赛尔达会偷偷地走出来,面色青紫,身体扭曲,眼睛翻白,拖着舌头,手伸出来像爪子一样要杀死瑞琪儿这个凶手。而瑞琪儿则躺在床上,手正在摸着背部……
瑞琪儿没参加赛尔达的葬礼,从那以后她再没参加过任何人的葬礼了。
路易斯说:“你要是以前就告诉我这些事的话,我就会明白许多事了。”
“路易斯,我不能。”瑞琪儿简单地说道,她的声音里满含着睡意,“自从那时起我就一直……我想是一直有点害怕谈论这个话题。”
路易斯想,啊,是的,只是有一点害怕。
“我好像没法阻制自己,脑子里我知道你是对的,死亡是很自然的——甚至是好——事——但是,我思想里知道的和我心里发生了……”
“是的。”路易斯说。
“那天我向你大发雷霆,我知道艾丽不过是对死亡的想法感到悲哀,因此在那儿大哭……其实是一种适应了解死亡的方式……但我没法控制自己,对不起,路易斯。”
路易斯抚摩着妻子的头发说:“不必道歉,不过只要你能感觉好些,我什么都不在意。”
瑞琪儿笑着说:“确实,你知道,我觉得好多了,我觉得好像自己除掉了某种毒害了我许多年的东西。”
“也许是的。”
瑞琪儿的眼睛合上了,然后又慢慢地睁开了说:“路易斯,请别埋怨我父亲,那时对他们来说也很难。赛尔达治病的费用非常大,因此我爸爸失去了向郊区扩大业务的机会,而且市中心商店里的销售额也直线下降,更重要的,我妈妈她自己那时候也快疯了。啊,后来终于全摆脱了,好像赛尔达的死给我们带来了转机和以后的好时光似的。是有过萧条的时期,但后来钱松了些,爸爸得到了贷款,从那儿以后他再没回忆过去。但我想,那也正是他们总是全力关注我的原因,不仅是因为我是惟一活着的……”
路易斯说:“还有内疚。”
“我想是的,等他们下葬诺尔玛时,我要是借口生病不去,你不会生气吧?”
“我不会的,亲爱的。”路易斯停顿了一下,接着握着妻子的一只手说:“我能带艾丽去吗?”
瑞琪儿的手紧握了一下,说:“噢,我不知道,路易斯,她还太小……”
路易斯提醒妻子说:“她一年前就已经知道了婴儿是打哪儿来的了。”
瑞琪儿咬着嘴唇看着天花板沉寂了好一会,终于说:“要是你认为那样好的话,要是你认为那不会……那不会伤害她的话……”
“瑞琪儿,到这边来。”路易斯说。那天晚上两个人紧拥着睡在路易斯的床上,半夜里瑞琪儿颤抖着醒来,镇静药的效力已经过去了。路易斯用手抚摩着妻子,小声地在她耳边说着:“没事,没事。”使她镇静了下来,后来她又睡着了。

─── 宠物公墓 ───

三十三


“让我们为她祈祷吧。因为不论是男人还是女人,都像山谷中的花一样,今天还在开放而明天可能就会凋零。人的生命就像一个季节,来了又去了。让我们祈祷吧。”
艾丽穿着专为这种场合买的一件海军蓝的裙子,她突然低下头来,动作之快以至于坐在她身边的路易斯都听到了她脖子里的骨头咯咯作响的声音了。艾丽很少去教堂,当然这又是她第一次参加葬礼,在教堂里的葬礼使她产生了一种敬畏的感觉,她有些沉寂不安。
对路易斯来说,他很少有机会单独冷静客观地观察过女儿,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对儿子的爱而忽略了女儿。但今天他想他看到了孩子对生命将逝的反应中的第一个发展阶段,几乎只是好奇。艾丽默不作声静静地坐在椅子上,甚至乍得穿着黑西服和皮鞋走来弯腰吻了她一下说“宝贝,你来了我真高兴。我打赌诺尔玛也很高兴”的时候,艾丽还是瞪大着眼睛直愣愣地盯着他看,没有作声。
牧师说完了祝祷词,祈求上帝帮助他们,让死者安息,然后说:“请抬棺的人到前面来好吗?”
路易斯刚要站起来,艾丽拉住了他,拼命地拽着他的胳膊,她看起来吓坏了。“爸爸!你要去哪儿?”艾丽存心叫人听见似地低声问。
路易斯又坐在女儿身边,一只手搂着她说:“宝贝,我是抬棺的人之一,就是说我要去帮助把诺尔玛抬出去。要有四个人来抬,有我,乍得的两个侄子和诺尔玛的弟弟。”
“那我在哪儿能找到你呢?”
路易斯向教堂前面看了一眼,其他三个抬棺者已经聚在那儿了,还有乍得。其他的人哭泣着一个接一个向外走。
“你就出去站在台阶上,我去找你,好吗?艾丽。”
“好的,只是你别忘了我,别丢下我不管啊!”
“不会的。”
路易斯站了起来,而女儿又拉了一下他的手,说:“爸爸?”
“怎么了,宝贝?”
艾丽小声说:“别把她摔掉在地上了。”
路易斯走到前面,乍得给他介绍了一下他的侄子们,实际上是乍得的叔叔的后代了。他们都是20多岁的棒小伙子,长得很像。路易斯也看到了诺尔玛的弟弟,大概50多岁,虽然脸上带着失去家人的痛苦,但好像还是很坚强似的。
路易斯说:“很荣幸认识大家。”说完他觉得有点尴尬,因为只有他是乍得家以外的人。
他们向他点了点头。
“艾丽没事吧?”乍得边问路易斯,边向艾丽点了下头。艾丽正在教堂门厅那儿徘徊着,向里看呢。
当然了……她正在想确认我不会变成一股轻烟升上天去呢。路易斯想着,几乎要笑了,这种想法又唤起了另一个意识:渥兹恐怖大帝,笑容消失了。
路易斯说:“是的,我想没事。”说完他举起手向艾丽挥了一下。艾丽也举手向他挥了一下,然后一阵风似地走出去了。有一刻路易斯有点又吃惊又不安,觉得女儿怎么那么像个大人似的呢。那只是某种印象,不管是怎么一闪而过,但却使人迟疑。
“大家准备好了吗?”乍得的一个侄子问。
路易斯点点头,诺尔玛的弟弟也点了点头。
乍得说:“慢着点。”他的声音哽咽了。然后他转过身低着头,缓慢地向过道走去。
路易斯走到乍得为妻子精心挑选的灰色钢制棺材的左后侧,抓住抬杆,四个人慢慢地向外边走去。二月里天气虽晴但仍很冷,有人……可能是教堂的管理人在滑溜溜的路上铺了一层煤渣。马路边上的一辆卡迪拉克灵车排放着白色的雾气。葬礼主持人和他那高大强壮的儿子站在一边,看着他们,准备着万一有人(也许是诺尔玛的弟弟吧)滑倒了或累了时换一把手。
乍得站在主持人旁边,看着他们把棺材放到车上,然后点了支烟,说:“再见了,诺尔玛,我一会儿就去看你,我的老女孩。”
路易斯用一只胳膊搂着乍得的双肩,诺尔玛的弟弟站在乍得的另一侧,靠得很近,葬礼主持人和他的儿子走在了后面。乍得的那两个强壮的侄子已经做完了自己搬运棺材的工作,很高兴自己能完成使命离开。他们跟乍得和他的妻子并不熟悉,只是偶尔不得不来拜访一下乍得和诺尔玛,坐在他家的门厅里吃点饼干。喝些啤酒什么的,他们其实很疏远的。
对于这些人来说,乍得一家是生活在过去里的,过去的事往往会使人想起来一下,马上又忘掉了。如果说人体不过是装着人的灵魂的信封的话,那这棺材则只是装着人体的信封了。而对于这些强壮的年轻人来说,过去不过是一封将被丢掉的信。
上帝保存着过去,路易斯想着,突然颤抖了一下,因为他想到将来自己的孙子们会怎样看待他,一定也是生疏的。人们的家族成员越来越少,人们的焦点转移了,老照片里闪现着年轻的面孔。
只有上帝才保存过去的东西。路易斯又想起这句话,紧紧地搂住了老人的肩膀。葬礼司仪员把鲜花放到了灵车后面。电动的窗户升起来了,又呼地落回到原处。路易斯走回到艾丽站着的地方,两个人一起向他们自己的旅行轿车走去。路易斯紧紧地抓着艾丽的胳膊以使她不滑倒。汽车的发动机发动起来了,艾丽纳闷地问:“爸爸,他们为什么亮着灯?为什么在中午还亮着灯。”
“他们这么做,”路易斯听着自己粗重的嗓音说,“是为了向死者致意。”他扭开打亮车前灯的旋钮,对艾丽说:“走吧。”
最后墓地里的仪式也举行完了,实际上是在希望山墓地的小礼拜堂里举行的。天太冷,得等到春天以后才能给诺尔玛挖坟墓下棺材。他们终于要回家了,突然艾丽大哭起来。
路易斯有点吃惊地看着她,但并不觉得慌乱地说:“艾丽,怎么了?”
艾丽抽泣着说:“再也吃不到她做的饼干了。她做的燕麦饼干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饼干。但是她以后再也不能做了,因为她死了。爸爸,为什么人们必须死啊?”
“我真的不知道,”路易斯说,“我想是为了给新的人们空出地方来吧。为了像你和你弟弟这样的小孩们。”
“我永远也不结婚或者过性生活,也不生小孩!”艾丽大声说,哭得比以前更凶了。她接着说:“这样也许我就永远不会死!死太可怕了!太邪恶了!”
路易斯镇静地说:“但死也是一种痛苦的结束。作为医生我见过各种各样的痛苦,我在这儿的大学里工作的一个原因就是因为我厌倦一天到晚地看着这些痛苦。年轻人通常会有疼痛……甚至剧痛……但这跟痛苦不一样。”他停了一下又说,“宝贝,信不信由你,等人老了的时候,死亡就不会像想象的那样可怕和糟糕了。你还有好多好多年才能变老呢。”
艾丽大声地哭着,后来她抽泣了一会,再后来就不哭了。快到家的时候,她问能否开收音机。路易斯说可以,艾丽就找到一个电台,正播着史蒂芬斯唱的《这所老房子》的歌,一会儿艾丽就跟着一起唱起来了。到家后,她找到妈妈,给瑞琪儿讲了关于葬礼的事儿,而瑞琪儿静静地充满同情地听着,鼓励艾丽讲下去……但路易斯认为妻子面色苍白,好像想了很多。
后来艾丽问瑞琪儿是否知道怎么做燕麦饼干,瑞琪儿放下手中正在织的毛衣,立刻站起身来,好像一直在等着艾丽问这事或别的什么事,说:“知道啊,你想要做一炉吗?”
艾丽大喊着说:“咦!妈妈,我们真的能做出来吗?”
“要是你爸爸能照看一个小时盖基,我们就能做出来了。”
路易斯说:“我很愿意照看呢。”
路易斯晚上读了一会《医疗文摘》杂志,看到一篇长文章,并做了些笔记。他正打算找本书查看一下有关文章的观点的材料,然后写封反驳文章中观点的信呢,瑞琪儿边从楼上向下走边说:“路易斯,你能上来一下吗?”
路易斯抬头看了妻子一眼说:“等一会儿。有什么事吗?”
“孩子都睡熟了,两个都是。”
路易斯仔细看着瑞琪儿说:“是啊,他们都睡了,你还没有?”
“我没事,刚才在看书。”
“你没事?真的吗?”
瑞琪儿笑着说:“是的,我没事,我爱你,路易斯。”
“我也爱你,宝贝。”路易斯扫了一眼书架,找到了正要找的书,他伸手去拿那本书时,听到瑞琪儿说:“你和艾丽出门的时候,丘吉抓回一只老鼠,给弄到房子里来了。”瑞琪儿试图笑着说:“哎呀,你不知道有多糟。”
“天啊,瑞琪儿,对不起。”说完他希望自己说话时没有带出自己当时感觉到的内疚感,“真的很糟吗?”
瑞琪儿穿着粉红色的法兰绒睡衣,脸上洗掉了化妆品,前额闪闪发光,头发用橡皮筋扎成一个短短的马尾辫,她坐在楼梯上像个孩子。瑞琪儿答道:“我收拾好了。但你知道吗,我不得不用吸尘器的附杆把这个大笨猫赶出房子,可它还想吃那只死老鼠呢。而且我赶它的时候,它向着我咆哮。丘吉以前从没向我咆哮过,最近它好像跟以前不一样了。路易斯,你想它会不会是得了犬瘟热或是别的什么病啊?”
“不会。”路易斯慢慢地说,“不过要是你希望的话,我会带它去看兽医的。”
“我想小猫会没事的。”她目光炽热地看着路易斯说,“不过你能上楼了吗?我只是……我知道你在工作,但是……”
“当然能。”路易斯站起身,好像自己没做什么要紧事似地说。而且,确实,这事也不重要。只是他知道那封信永远不会再写出来了,因为现在的思路到明天就会被新的东西打断了。但是他得牺牲这封信去安慰妻子,那只老鼠肯定是血淋淋的,肠子流出,也许没有脑袋。是的,他得安慰妻子。有这种事出现,都是因为他让那只该死的猫死而复生的缘故。
他关了灯说:“我们上床去吧。”他搂着瑞琪儿,爱抚着她一起上楼了。但就在他们在床上亲热的时候,路易斯仍在听着窗外的寒风呼啸声,想着那只过去属于女儿,现在属于自己了的猫丘吉现在在哪儿呢,它正在哪儿偷偷摸摸地捕食什么呢?男人心肠更硬些,路易斯想,给自己的女儿和儿子织过一对帽子的诺尔玛,此刻正躺在棺材里,殡仪员放在她口中用以支撑她那干瘪的两颊的棉花可能都变黑了吧。


─── 宠物公墓 ───

三十四


艾丽已经6岁了。她生日那天从学校回来时,头上斜戴着一个低帽子,拿着几幅朋友们为她画的画,还讲了几个在课间休息时打屁股的坏故事。流感传染期过去了,路易斯他们不得不送了两个重病学生去州医疗急救中心,哈都还可能救了一个叫彼得的新学生的命,他刚入学不久就得了痉挛。瑞琪儿对布鲁尔球队的一个金黄头发的球员极着迷,晚上对路易斯说那球员的牛仔裤总是紧绷绷的。“也许是塞了些卫生纸。”路易斯说,“逮着机会掐他一把,要是他尖叫起来,那可能就不是塞的卫生纸了。”瑞琪儿大笑起来,直到后来流出了眼泪。
令人忧伤的、沉寂的、总是零度以下的二月份过去了,三月份则不断地下雨,有些微小的冰冻。乍得的悲痛也逐渐减小了。心理学家说刚失去亲人的人会在亲人去世的三天里开始悲痛,一直会持续四到六周,大部分人会这样的。但随着时间的流逝,人的感情就会变成另一种情绪,就像彩虹一样色彩多样。强烈的悲痛会逐渐减轻,变成一种温柔的心痛;温柔的心痛的感觉又会演化成哀悼,哀悼最后会变成回忆……这一过程可能要持续半年到三年的时间,不过都被认为是正常的。盖基这一年第一次剪头发的日子到了,路易斯看到儿子长出的头发越来越黑,他跟儿子开了个玩笑。那天过去后,路易斯又觉得悲哀,只是心里觉得难过。
春天来了,要持续一段时间呢。


─── 宠物公墓 ───

三十五


路易斯开始相信他一生中最后的真正快乐的一天是1984年3月24日。那天是星期六,下午他在家照看盖基,而瑞琪儿和艾丽去购物了。她们是跟乍得一起坐他的车去的。不是因为路易斯自己家的车坏了,而是因为老人很喜欢她们陪他一起去。瑞琪儿问路易斯是否能看好儿子,路易斯告诉她没问题。他高兴地送妻子和女儿出了门,路易斯认为经过了一冬天在缅因州,主要是在路德楼镇的枯燥的生活,瑞琪儿确实应该尽可能多地出去走走。瑞琪儿一直不停地开这件事的玩笑,但在路易斯来看,她确实有点激动,能离开路德楼镇出去逛逛真是不错。
盖基那天下午两点左右午睡醒了,伸着懒腰,显得精神不佳。他在午后两点时经常是这个样子。路易斯想了几招试图逗笑儿子,但盖基对此不感兴趣。更糟糕的是,这孩子总有种要吞东西到肚子里的动作。路易斯看到盖基抓了一个蓝色的玻璃弹子时,决定不能让他乱抓乱拿了。艾丽的蓝玻璃弹子要是被儿子吞了的话,可能会噎着他的。他把这些玻璃珠子收了起来,但也没引起盖基多大兴趣,可能直到他妈妈回来时才会好些。
路易斯听着早春的风在房子四周吹着。他突然想起五六周前下班回家的路上自己一时冲动买的老鹰风筝。他买了放风筝用的绳了吗?感谢上帝,他想起来自己也买了。
“盖基!”路易斯叫道。盖基在沙发下找到了一只绿色的蜡笔,现在正在艾丽最喜欢的一本书上乱画呢。这会弓愧艾丽和盖基的争吵的,路易斯想着,不由得咧开嘴巴笑了。要是艾丽埋怨他对盖基在她的书上乱写乱画而路易斯却没给她抢过来保护好的话,路易斯就会提起他刚刚在儿子的宠物中发现的惟一的宝贝——绿蜡笔,谁让艾丽乱扔绿蜡笔了呢。路易斯正想着,听到儿子机灵地答:“什么!”盖基现在已经能讲不少单词了。路易斯原来还以为小男孩可能实际上学说话学得慢些呢。
“你想出去吗?”
“想出去!”盖基高兴地同意道,“想出去,爸爸,我的鞋在哪儿?”
路易斯经常对盖基说的话感到吃惊,不是因为话语回答机灵,而是因为他认为小孩学说话时都听着像移民学外语似的乱七八糟,但孩子学说话却很可爱的。他知道婴儿能发出人的声带所能发出的所有的声音,那些滑音、鼻音和摩擦音等,这些音在法语、德语中常出现,但等他们一学说英语后,他们就失去了发这些音的能力。路易斯不只一次地想过是否孩童时期孩子们忘掉的东西比记得的东西多。
盖基的鞋最后终于也在沙发下找到了。路易斯又想到,有小孩子的家庭里,客厅里和沙发下会有一种强烈的神秘的吸引力,最终会把孩子们的各种东西都吸引进去,从各种瓶子。尿布别针到绿蜡笔以及旧《芝麻街》杂志。
不过盖基的夹克衫却没在沙发下,它被放在了楼梯上。盖基的红帽子是最难找的了,盖基不戴帽子就拒绝出门。最后路易斯在壁橱里找到了。当然,那里是他们最后去找的地方。
“去哪儿,爸爸?”盖基把手伸给路易斯,友好地问。
“去温顿太太家的田地里,”路易斯说,“去放风筝,我的小男子汉。”
“风筝?”盖基疑惑地问。
“你会喜欢的,”路易斯说,“等一会儿,小伙子。”
他们进到车库,路易斯找出钥匙串,打开了小贮藏柜,开开灯。他翻了个遍,找到了老鹰风筝,还在袋子里放着,上面的价格标签还没撕下来呢。他是在二月中旬心情沉闷时买的,盼它能带来些希望。
“那个?”盖基问,这是盖基想问“爸爸,你到底是拿着个什么啊”的替代语。
“这是风筝。”路易斯说着把风筝从袋子里拿了出来,打开了折叠着的老鹰风筝。盖基很感兴趣地看着,老鹰风筝打开翅膀后也许会有5英尺长,是由硬塑料做的。风筝前端是细瘦的粉色的脖子,上面画着一颗小鹰头,头上一双红红的鼓起的眼睛盯着他们。
“鸟!”盖基大声叫道,“鸟,爸爸,是只鸟!”
“是的,是只鸟。”路易斯点头称是。他把绕线轴放在风筝后面的口袋里,又在柜里翻找他同一天买的有500英尺长的绳子。他回头看着盖基又说了一遍:“你会喜欢它的,小伙子。”
盖基确实喜欢。
他们一起拿着风筝走进了温顿太大家的田里,路易斯一下子就把风筝放到了天上,虽然他有好长时间没放过风筝了。自从12岁时吧?19年前吗?上帝啊,那么长时间了。
温顿太太跟乍得差不多一样老,身体特别虚弱,她住在田地一端的一座砖房里,但却很少出来。房子后面是树林,林子通向宠物公墓。
盖基尖声叫着:“爸爸,风筝飞了!”
“对,看着它飞!”路易斯也大叫着,兴高采烈地大笑着。他放绳放得太快了,绳子有些发热,手掌里烙上了些红印。“看那只鹰,盖基!太棒了!”
“太棒了!”盖基大声叫着,也兴高采烈地笑着。太阳从一片云彩后移了出来,温度好像一下升了5度。路易斯和儿子站在温顿太太家的田里,看着头上的老鹰风筝向蓝天飞去、升高,路易斯觉得自己又回到了童年。他觉得自己随着风筝升高,进到了风筝里面,俯瞰着世界的真面貌,看到了整个地区的景色。
“看它飞啊,盖基!”路易斯大笑着叫道。
盖基使劲地仰着头看着,几乎要仰面朝天摔倒了。他的脸上绽着开心的笑容,正向风筝挥着手。
路易斯弄松了绳子,让盖基伸出手来。盖基看也没看地伸出了手,他的眼睛一直在看着在风中飞跃着的风筝。
路易斯在盖基的手上缠了两圈绳,现在盖基确实低着头看着绳了,对绳子拉着他的手感到又好奇又好玩。“什么?”他说。
路易斯告诉他:“你现在在放风筝了,抓住绳子,我的小男子汉,这是你的风筝!”
盖基问:“盖基放风筝?”好像不是问爸爸,而是问自己。他尝试着拉了一下绳子,风筝在空中趔趄了一下。盖基更用力地拉了下绳,风筝俯冲起来。路易斯和儿子一起大笑着,盖基伸出另一只手,摸索着,路易斯伸手拉住了儿子。他们就那么一起站在温顿太太家的地里,抬头看着飞行的老鹰风筝。这是路易斯永远也忘不了的与儿子在一起的时刻。像他小时候放风筝觉得自己飞上了天、飞进了风筝一样,路易斯发现自己现在仿佛进入到了儿子的体内,总爱向窗外张望的儿子的眼睛仿佛成了他的眼睛,好奇地看着浩淼的、灿烂的世界。
“风筝飞呢!”盖基大声向爸爸叫着。路易斯手臂搂着盖基的肩膀,亲吻了一下儿子被风吹红了的脸蛋。“我爱你,盖基。”路易斯说。这话只他们两个人听到了,但这无所谓。
盖基仍在尖声笑着,兴高采烈地叫着:“风筝飞!风筝飞!爸爸!”他不知道自己只能再活不到两个月的时间了。
瑞琪儿和艾丽回家时他们还在放风筝。他们把风筝放得很高,几乎线都快放完了,风筝在天空中只是个小黑影,根本看不出鹰的样子。
路易斯看到妻子、女儿回来了非常高兴,艾丽也跑过来玩儿。有一刻她把绳弄脱手了,她在草地上跑着追着,在风筝要飞跑之前又抓住了。路易斯忍不住大笑着叫起来。20分钟后,瑞琪儿说她认为盖基喝够了冷风,怕会受凉了,路易斯并不觉得太遗憾,带着孩子们收起风筝,夹在腋下,回家了。风筝又被收回到了小贮藏室里。那天晚上,盖基胃口大开,吃了好几个热狗,后来瑞琪儿安置他上床睡觉时,路易斯把女儿艾丽带到一边跟她谈心似地说起她不应该把玻璃弹子到处乱丢。要是在往常,路易斯可能会冲艾丽大叫大嚷了,因为艾丽犯了错误受批评时总表现出傲慢无礼的样子,她挨批时总是这个样子。路易斯平时总会发火,因为放风筝的缘故,他今晚情绪很好,艾丽也显得很懂事。她答应以后要更小心些,然后下楼去看电视了。一直看到了8点半,她只有星期六才可以看这么晚,她很珍惜对她的这种宽大。好了,这件事解决了,可能会给儿子带来些好处的。路易斯想着,却不知道玻璃弹子不会带来什么问题,受凉也不是什么真正的问题,真正的问题是一辆奥灵科的大卡车,真正的问题是马路——正像八月第一天他们见到乍得时他警告他们的那样。
那天晚上盖基上床15分钟后,路易斯到楼下去看儿子,他发现盖基静静地躺着,还没睡,正在一边喝瓶中剩的一点牛奶,一边沉思般地看着天花板。
“风筝飞呢,爸爸。”盖基说。
“刚才真的在飞,不是吗?高高地在天空中飞,我的小男子汉。”路易斯说,不知为什么眼里充满了泪水。
“风筝飞,在天上。”盖基说。
他翻了个身,闭上眼睛,睡了。就那么侧着身睡着了。
路易斯走到大厅里,回头看了一眼,发现盖基屋里的壁橱里有一双发着黄绿光的眼睛正盯着他。壁橱的门开着……只开着一条缝,路易斯的心差点跳到喉咙口了,他嘴巴一撇,作出一副苦相。
他打开壁橱的门,想着(赛尔达,是赛尔达在壁橱里,她伸着长长的黑紫色的舌头),他不太敢肯定到底是什么,不过当然只能是丘吉,这只猫躲在壁橱里,猫看到路易斯后弓起背,张嘴露着锋利的牙齿向路易斯发出咝咝的威胁的声音。
路易斯小声说:“出去。”
丘吉又咝咝地威胁着,一动没动。
“我说,出去。”路易斯顺手抓起身边盖基的玩具,一个塑料火车头,向丘吉挥舞着。猫不仅没动,反倒又向路易斯咝咝地叫着威胁着。
路易斯突然想也没想就把玩具扔向了小猫,不是在开玩笑,不是向猫身边扔,而是用力把玩具像钉钉子似地向小猫掷去。路易斯又气又怕,因为小猫的样子像是它应该藏在儿子房间里黑暗的壁橱里似的,好像它有权在那儿似的。
火车头狠狠地砸在猫的身体正中心。丘吉发出一声凄厉的叫声,踉跄着撞在门上跑掉了。
盖基受到了一点惊吓,咕哝了几声,换了一下睡姿,又安静下来了。路易斯觉得有点不快,额头上冒出了汗珠。
瑞琪儿声音惊慌地在楼下叫道:“路易斯,盖基从儿童床上掉下来了吗?”
“他没事,亲爱的。是丘吉撞翻了盖基的几个玩具。”
“噢,是吗?”
路易斯觉得——有些不理智地觉得就好像看到有条蛇在儿子身上爬过或是盖基床头的书架上蹲着一只大老鼠。当然了,这有些不理智,但猫在壁橱里向他咝咝地叫着就像那——(赛尔达,你想起赛尔达了吗?你想起渥兹恐怖大帝了吗?)
路易斯关上壁橱的门,从壁橱门的下边把几个玩具推了进去,路易斯听到门上的弹簧锁咯啦一声锁上了。他犹豫了一下,又插上了门闩,然后走回到儿子的床边。孩子在翻身过程中已经把盖着的两条毯子都踢到膝盖部位了。路易斯把儿子放正,给他把毯子拉下来盖好,然后就站在那儿,看着儿子,看了很长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