乍得说:“对,有点死气。就好像它们去过……某个地方……然后又回来了……但又不全是原样。路易斯,现在你女儿还不应该知道这一切,不要告诉她她的小猫被车撞死了后又复活了。这样你就可以说,对孩子们应该让他们吃一堑,长一智。除非……”
“除非,有时自己能吃一堑,长一智。”路易斯好像在对自己而不是对乍得说。
乍得赞同地说:“对,有时你能教给孩子们吃一堑长一智的。也许她会了解到死亡到底是什么,其实是痛苦的终止,美好记忆的开始。不是生命的终止,而是痛苦的终止。你不用对她讲这些事情,她自己以后会体会到这些的。要是她像我一样,她会继续爱她的小猫,它不会变得邪恶,或咬人,或做些坏事,你女儿会继续爱它的……但慢慢她会得出结论……然后等小猫死时,她会叹口气,慢慢轻松起来。”
“这就是你为什么要带我去那儿的原因了。”路易斯说。他觉得现在好多了,他了解到了原因。故事有些冗长,但在那种情景下,他发现这些解释可以接受,虽然不符合理智的大脑的逻辑,但符合紧张的神经的逻辑。这也意味着他可以忘掉他认为自己在昨晚看到乍得脸上那可怕的激动欣喜的神色了。“好吧,那么——”
突然,乍得像被电击了似地双手一下捂住了脸。有一刻路易斯以为乍得哪儿突发阵痛了呢,他关切地半站起身子,发现乍得胸部震动起伏,意识到老人在努力使自己不大声哭出来。
乍得哽咽地接着说:“这就是为什么,但也不为什么。我这么做跟斯坦尼和摩根这么做的原因一样。摩根在琳达的狗在公路上被撞死后,带着琳达把她的狗埋在了那个坟场里。他的公牛复活后就像疯了一样在草场上追赶小孩,后来摩根用枪把它打死了,可摩根还是带琳达去了那个坟场,他还是那么做了,他还是带琳达去了。”乍得几乎是痛苦地低声说,“路易斯,你到底怎么处理这事呢,上帝啊。”
路易斯惊恐地问:“乍得,你在说什么呢?”
“摩根、斯坦尼这么做和我这么做的原因是一样的。人们这么做是因为那个地方已经控制了他们,因为那个坟场是个秘密的地方,而人们总想把秘密说出去;当人们找到一个似乎是好的理由时,为什么……”乍得把手从脸上拿开,眼睛里带着令人难以置信的衰老和憔悴的神色看着路易斯说,“为什么不去做呢,人们编出理由来……看起来不错的理由……来解释自己这么做的原因,但大多情况下人们这么做是因为他们想这么做,或者是因为必须这么做。我爸爸,他没带我去那儿是因为他只是听说过那儿,他自己从没真的去过那儿。斯坦尼去过那儿,他带了我去……而70年过去了……然后……突然……”
乍得摇了摇头,手捂着嘴干咳了几声,说:“听着,路易斯,你听我说,摩根的公牛是我所知道的惟一变得邪恶了的动物。我想拉乌斯克小姐的中国小狗可能咬过一次邮递员,后来,我听说一些别的事……有的动物变得有点恶臭难闻……但斯波特一直是条好狗,只是总有股泥土味。不管给它洗多少次澡,它总是闻走来有股泥土味,不过它是条好狗,后来我妈妈再也没有摸过它不过它还是一条好狗。不过路易斯,要是你今晚把猫带出去弄歹它,我什么话也不会说的。那个地方……它一下就控制了人何……人们会编出这世界上最好的理由……不过路易斯,我可能做错了,我是这么说的,摩根可能做错了,斯坦尼也可能错了。老天,我也不是上帝,不过让死去的能死而复生……就好像自己扮演了上帝一样,不是吗?”
路易斯张了张嘴巴,又闭上了,要说出的话可能听起来是错的,错误而又残忍:“乍得,我可没有经历过那一切再把猫弄死的。”
乍得喝干了啤酒,然后把酒瓶小心地跟其他空酒瓶放在一起,说:“我想这就是一切了,我已经全说出来了。”
路易斯问:“我能再问你一个问题吗?”
乍得说:“我想可以吧。”
路易斯问:“有没有人在那儿埋过人?”
乍得的胳膊猛地抽动了一下,两个啤酒瓶被从桌子上碰落下来,有一个摔在地上碎了。
乍得对路易斯说:“我的老天,没有!有谁会去埋人呢?路易斯,你不想谈论这种事吧!”
路易斯不自在地说:“我只是好奇。”
乍得说:“对有些事好奇的话会得不偿失的。”路易斯第一次觉得乍得看上去年老体弱,仿佛离他自己刚准备好的坟墓不远了。
后来,路易斯回到家里后想起那时乍得的神色不大对。
乍得的神色看起来像在撒谎。
─── 宠物公墓 ───
二十七
路易斯直到回到自家的车库里时,才真正意识到自己喝醉了。
车库外边星光暗淡,月影模糊,光线暗得照不出影子,但还可视物。而路易斯走进车库后,眼前一片漆黑。车库里有一把手电筒,但路易斯根本记不起放在哪儿了。他慢慢地摸索着向前走,脚步拖遏,头晕眼花,想着腿可能会碰到什么上划个口子或是踩在玩具上跌倒,害怕女儿和儿子的大型玩具会砸在自己的身上。
小猫在哪儿?他把它放在屋里了吗?
不知怎么他走偏了,撞在墙上,手上扎了个刺,他对空骂了声:“该死!”话刚出口,他意识到自己与其说气得发疯不如说自己吓坏了。整个车库好像转了个个儿,现在他不仅不知道手电筒放哪儿了,而且什么都不清楚在哪儿,连通向厨房的门也找不到了。
他又开始慢慢地向前挪动,手掌像被蜇了似的,他想,盲人大概就是这个样子吧。这使他想起自己和瑞琪儿一起去听的一场盲人王德尔的音乐会,那是什么时候?6年前吗?好像不可能,不过就是6年前。她那时怀着艾丽,有两个小伙子领着王德尔走向音乐合成器,带着他绕过舞台上像蛇一样缠绕着的电线,以使他不被绊倒。后来,他站起身和一个歌手跳舞,歌手小心翼翼地带着他到舞池的空地里,路易斯记得当时认为他跳得不错。他跳得很好,但需要人引导着走到他能表演的地方。
他想,要是现在有一只手能领我走到厨房的门口多好啊。……突然他发起抖来。
要是黑暗中有只手伸过来拉他,他会怎样地尖叫——尖叫、尖叫、还是尖叫。
他站住了,心怦怦直跳。他对自己说:没事,别胡思乱想,没事,没事——
那只该死的猫在哪儿呢?
接着他的确碰上了什么东西,是旅行轿车的后保险杠,疼痛从划破皮的小腿一下传遍了全身,使得他眼里涌出了泪水。他抓住腿揉着,像只苍鹭一样单腿而立。不过至少他知道现在自己在哪儿了,他脑子里又出现了车库里的布局,另外,他对黑暗适应后的视力也恢复了,周围一片紫色。他现在想起来了,他把猫放在屋里了,当时是因为不想摸它,不想抱起它把它放出去——
就在这时,路易斯感觉到丘吉温热的毛茸茸的身体像漩涡一样在他的脚脖子上蹭着,接着猫的该死的尾巴像拼命缠绕的蛇一样在他的小腿上卷绕着。路易斯这回真的尖叫起来,他大张着嘴巴尖声叫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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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
“爸爸!”艾丽尖声叫道。
她跑下飞机舷梯,在下飞机的乘客中穿行着跑向路易斯,大部分乘客都笑着给她让路。路易斯对女儿炽热的表现感到有点尴尬,不过他觉得自己的脸上也同样带着傻傻的笑。
瑞琪儿手中抱着盖基,艾丽大叫着爸爸时,盖基也看到了他。“爸比!”盖基兴高采烈地大喊道,开始在瑞琪儿的怀中不安分地扭动起来。妻子微笑着(有点疲倦——路易斯认为)把盖基放在地下,他开始追着艾丽,两条小腿急速地跑起来,边跑边喊着:“爸比!爸比!”
路易斯注意到儿子穿着一件以前从没见过的连衫裤——一定是儿子的外公给买的;接着艾丽猛地冲到他跟前攀在他身上像在爬树一样。“嗨,爸爸!”她大声喊着,边亲切地响吻着他。
“嗨,宝贝。”路易斯边说边弯腰去接盖基,他把儿子抱在臂弯里,拥抱着两个孩子说:“见你们回来了我真高兴。”
瑞琪儿也跟着过来了,她一个肩膀上背着旅行包和钱包,另一个肩膀上背着装盖基尿布的袋子。尿布的一边印着“我很快会长成大男孩了”几个字,一种更能激励父母而不是带尿布的孩子的情感的广告词。妻子看上去像是一个做了长期艰苦工作而即将结束的摄影师。
路易斯抱着两个孩子,吻了妻子一下,说:“嗨!”
瑞琪儿笑着说:“嗨,大夫。”
“你看起来累坏了。”
“我是累坏了。我们一直飞到波士顿,很顺利,换机时也很顺利。换完飞机之后起飞时也没事,但是飞机在本市上空倾斜飞行时,盖基向下看着说‘好看,好看’,接着吐了他自己一身。”
“噢,上帝。”
“我带他到厕所里换了衣服和尿布,”瑞琪儿说,“我想不是病毒什么的,只是晕机。”
路易斯说:“走吧,回家,我在炉子上做了辣椒饭。”
艾丽兴奋地在路易斯耳边尖声叫着说:“辣椒饭!辣椒饭!”
盖基毫不示弱地在路易斯的另一个耳边也尖声叫:“辣基!辣基!”
路易斯说:“走吧,我们去取衣箱,然后离开这儿。”
路易斯放下艾丽,听到女儿问:“爸爸,丘吉怎么样了?”路易斯预料到女儿会问的,但没想到女儿脸上会带着焦虑的神情,深蓝的眼睛里闪着深深的担心的神色。路易斯皱了一下届,然后看了瑞琪儿一眼。
瑞琪儿静静地说:“她周末时做了个噩梦,尖叫着醒来的。”
艾丽说:“我梦见丘吉被车撞死了。”
瑞琪儿说:“我想是过节那天吃了太多的火鸡三明治,她还腹泻了一两回。路易斯,让她心情平静下来,我们快离开机场吧。这一周里我看够了机场,我五年里都不想看了。”路易斯缓缓地说:“噢,宝贝,丘吉挺好的。”
是的,它挺好。它一天都躺在房子里,用那双奇怪的模糊的眼睛看着我,傻乎乎的好像它看到过什么把猫的聪明劲全一股风给带跑了的东西。这猫可真行。我晚上用笤帚把它赶出屋子,因为我不喜欢碰它,只是用笤帚扫它出去,它就出去了。而第二天我打开门,艾丽,我看到它叼着只老鼠——或者说是老鼠的残存部分,它可能把老鼠的内脏全当早餐给吃了。说到早餐,我那天早上没吃。否则——
“它挺好的。”
“噢。”艾丽说,紧锁着的眉梢也舒展开了,“噢,太好了,我做梦时,觉得它肯定死了呢。”
“是吗?”路易斯笑着说,“梦有时很好笑的,不是吗?”
“闷!闷!”盖基叫喊着——路易斯记起艾丽的成长过程,盖基到了咿呀学语阶段了。盖基高兴地拽了一把路易斯的头发,又叫道:“闷!”
“走吧,伙计们。”路易斯说。一家人向取行李处走去。
他们在停车场已经快走到自家的旅行轿车那儿的时候,盖基开始用一种奇怪的打嗝的声音说:“好看,好看。”这次他吐了路易斯一身,路易斯为了去机场接他们,刚换上一条新的宽松裤。显然盖基以为“好看”是“我现在要吐了,对不起,请让开”的简单说法了。
最终证明盖基是得了病毒性感冒。
在他们开车从班格机场回路德楼镇那17英里的路上,盖基已经开始出现发烧的症状,而且还表现出不舒服的昏昏沉沉的样子。到家后路易斯往车库里倒车时,他眼角的余光看到丘吉竖着尾巴在墙上鬼鬼祟祟地走,眼睛奇怪地盯着汽车,然后消失在落日的余晖中。片刻后路易斯看到4个夏季用车轮堆旁有一只内脏流出的老鼠,老鼠的内脏在车库暗淡的光中显出粉红色,看起来还带着肉呢。
路易斯赶快下了车,有意撞在车轮胎堆上,上面的两个掉下来压住了死老鼠。路易斯说:“呜,倒霉。”
艾丽取笑他说:“爸爸,你是一个小笨蛋。”
路易斯带着欣喜说:“你说对了。”他觉得就像盖基说“好看,好看”,然后大吐一场一样。他接着说:“爸爸是个小笨蛋。”接着想起在丘吉奇特地复活前它只吃过一只老鼠。它以前有时把老鼠逼到角落里,然后玩猫捉老鼠的那一套。在它要咬死吃掉老鼠前,他或艾丽或瑞琪儿总是要阻止它的。
他知道猫被阉割后,只要它们能吃饱,几乎没有哪只猫再对吃老鼠感兴趣了,顶多看上一眼。
瑞琪儿问:“你是要在那儿做白日梦呢还是帮我弄弄孩子啊?喂,克利德大夫,快从你的蒙哥星上回来吧,地球人需要你。”妻子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生气和疲惫。
路易斯说:“对不起,亲爱的。”他走过来抱盖基,盖基身上热得像炉子里的火炭。
因此那天晚上只有三个人吃了路易斯的拿手好菜。盖基斜靠在起居室的沙发上,发着烧,表情冷淡,喝着一瓶温热的鸡汤,看着电视中的卡通片。
吃过晚饭艾丽走到车库门口,叫小猫丘吉。瑞琪儿在楼上收拾旅行包,路易斯在厨房洗餐具,他希望小猫别进来,但是小猫还是进来了;它慢慢地以那种东倒西歪的新的走路姿势走了进来,而且几乎是听到叫它的声音就马上进来了,好像它一直在外边鬼鬼祟祟地藏着来的,潜伏在外边。路易斯脑子里立刻现出这几个字。
艾丽叫道:“丘吉!嗨,丘吉。”她抱起猫,拥着它。路易斯用眼角的余光看着女儿和猫,本来在洗碗池中摸是否还有什么没唰的餐具的手停下来不动了,他看到艾丽脸上高兴的神色慢慢地变成了迷惑不解的神情。小猫静静地躺在她的怀中,耳朵贴后,眼睛盯着艾丽的眼睛。
过了一会——对路易斯来说好像很长时间——艾丽把猫放在了地上,小猫头也不回地向餐厅拖着脚缓步走去。路易斯茫然地想,这只老鼠杀手。上帝啊,我们那天晚上干了些什么啊?
他想真实地回忆一下,但记忆已经模糊不清,好像已经是很遥远的事了,久远得好像帕斯科在医务室地板上的令人慌乱的死亡。他只能记起天空中寒风呼啸,和通向林中后面田地中的雪发出的白光。就想起了这些。
艾丽用一种克制着的低低的嗓音说:“爸爸?”
“怎么了,艾丽?”
“丘吉身上有股怪味。”
“是吗?”路易斯小心地装作若无其事地问。
艾丽神情沮丧地说:“是的,是的。它闻上去怪怪的,它以前从没有过这种怪味!它闻起来像——它闻着像鹦鹉的味!”
“噢,也许它在什么脏地方打过滚,宝贝,不管是什么怪味,它以后会没有的。”
“但愿如此。”艾丽说话的声音像喜剧中的寡妇,然后她就走开了。
路易斯摸到了最后一个叉子,洗完后拨了塞子放干水。他站在水池边,听着水池中带着洗涤液泡沫的水哗哗地流向下水道,眼睛却望着外面。水流声音停了,他听到外面的狂风的凄厉呼啸声,从北面传来,是寒冬里的北风,他意识到自己害怕了。是一种单纯的愚蠢的恐惧,就像一片乌云突然遮住了太阳,而你刚好听到不知什么地方传来咔哒一声原因不明的响声而引起的恐惧一样。
瑞琪儿问:“103度?老天,路易斯,你肯定吗?”
路易斯说:“这是由病毒引起的感冒。”他尽量不让瑞琪儿那几乎带有责备的声音激怒自己。妻子已经很累了,今天对她来说太漫长了,今天她带着两个孩子飞过了半个美国。现在已经11点了,而她还没休息呢。艾丽已经在自己的房间睡熟了。盖基躺在他们的床上,处于一种用最好的方式描写是半昏迷状态。路易斯一小时前就开始给他输液了,他对妻子说:“亲爱的,阿司匹林会使他的体温到早上时降下来。”
“你不给他打点安砒西林或别的什么药吗?”
路易斯耐心地说:“亲爱的,要是他得了流感或链球菌感染,我会给他打那种药的,他没得这些病。他得的是病毒性感冒,那种药对病毒来说一点用也没有,只会让他失水脱水得更厉害。”
“你确信这是病毒性感冒吗?”
路易斯怒气冲冲地说:“好吧,你要不信,你做大夫好了。”
瑞琪儿大叫着说:“你不用向我大叫!”
路易斯也大声说:“我没大叫!”
“你在大叫!”瑞琪儿接着说,“你是在叫——叫——叫喊——”接着她嘴唇开始颤抖,她用一只手捂住了脸。路易斯看到她两眼下有两块黑晕,他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非常羞愧。
他坐在妻子身边说:“对不起,上帝啊,我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瑞琪儿,我向你道歉。”
瑞琪儿疲惫地笑了一下说:“永远不用抱怨,永远不用解释。你以前不是对我说过这话吗?主要是今天的旅行糟透了,而且我一直害怕你看到盖基的装衣服的抽屉时会气得掀翻屋顶呢。我想我现在应该告诉你,趁你觉得对不起我的时候。”
“我干嘛会气得掀翻屋顶呢?”
瑞琪儿又疲倦地笑了一下说:“我父母给盖基买了10套新衣服,今天他就穿了一套。”
路易斯简短地说:“我注意到了。”
“我知道你注意到了。”瑞琪儿做出一副可笑的愁眉苦脸的样子说。这使得路易斯大笑起来,虽然他并不太想大笑。瑞琪儿接着说:“还给艾丽买了6件新衣服。”
“6件!”路易斯竭力抑制着自己不要大叫起来。他突然生气了——又生气又觉得受到了伤害,自己也不能解释清楚为什么。他接着说:“为什么?瑞琪儿,为什么你让他这么做?我们不需要……我们能买……”
他停了下来,愤怒得说不下去了,有一刻他仿佛看到自己拎着艾丽的死猫穿过树林,把塑料袋从一只手上换到另一只手上……而同时瑞琪儿的父亲,那个该死的老家伙忙着撕支票,用名牌笔签名来给女儿买衣服换取艾丽的欢心。
有一刻路易斯觉得自己差一点喊出:他给女儿买了6件衣服,而我为女儿换得了那只该死的小猫的死而复生,那么谁更爱我们的女儿呢?
但路易斯把这番话压了下去。他永远不会说这些话的,永远不会。
瑞琪儿温柔地抚摩着他的脖子说:“路易斯,是我父母两人一起给买的,请试着理解一下他们吧。求你了,他们爱孩子们,又不能常见到他们。而且,他们越来越老了,路易斯,你都几乎认不出来我父亲了,真的。”
路易斯咕哝道:“我会认出他来的。”
“亲爱的,请试着理解他们吧,对他们好些,这也不会伤害你的。”
路易斯看了妻子很长时间,终于说:“不,这伤害了我。也许不应该伤害我,但这确实伤害了我。”
瑞琪儿张嘴正要回答,突然艾丽的叫声从她的房间传了出来:“爸爸!妈妈!有人!”
瑞琪儿突然站起身来,但路易斯把她拉坐在床上,说:“你待在盖基这儿,我去看看。”路易斯认为自己知道有什么不对头的。可是他已经把小猫赶到外面去了,该死的。艾丽已经上床睡觉后,路易斯在厨房里看到小猫在闻它的喂食盘子,就把它赶出去了。他不想让小猫再和艾丽在一起睡了,再也不允许了。他一想到丘吉睡在艾丽的床上,脑子里就会出现些疾病和卡尔舅舅殡仪馆的记忆等怪念头。
艾丽会知道有什么事不对头,而丘吉比以前更好了。
路易斯原来已把猫赶出去了,但他走进女儿的屋子里时,发现丘吉四肢摊开躺在床罩上,像一团影子。而艾丽直坐在床上,睡意未消的样子。那猫睁着的眼睛在厅里的灯光下闪着亮光。
艾丽几乎是痛苦地低声说:“爸爸,把它放出去吧。它闻起来臭极了。”
“嘘,艾丽,睡觉吧。”路易斯说。他被自己镇静的声音吓了一跳,这使他想起帕斯科死后那天梦游后的早上。他进了医务室后躲进洗手间照镜子,以确信自己是否一定是看上去可怕极了。但是他看上去挺好的,这足以使人纳闷周围有多少人总把一些可怕的秘密密封在心中呢。
这又不是个秘密,该死的!这只是只猫!
但是艾丽是对的,小猫简直臭气熏天。
路易斯抓起小猫走出艾丽的卧室,抱着它向楼下走去,一边张着嘴巴呼吸。有各种难闻的味道,粪便的臭味,腐烂的伤口发出的臭味,还有汽车用的催化剂汽缸的味。但是,猫身上的味特别难闻,它到底从哪儿弄得一身怪味呢?当其他三个人都在楼上时,路易斯已经用笤帚把它赶出了屋子的;这是一周以来小猫回来后路易斯第一次真正抱着它,小猫躺在他的怀里,身体温热,像是一种默不作声的疾病。路易斯纳闷地想:你这个坏蛋,你从哪个洞里钻进来的呢?
路易斯突然想起那天梦见帕斯科的晚上,他梦见帕斯科就是通过厨房和车库间的门破门而入的,也许根本没有门缝,也许小猫就是像个幽灵一样能从门里穿行而过。“十拿九稳是这样的。”路易斯声音沙哑地说了出来。他突然想小猫肯定会在他怀里挣扎扭动,这会抓伤自己的。但丘吉完全安静地躺着,散发着热气和臭气,看着路易斯的脸,好像它能从他的眼睛里看出他在想什么似的。路易斯打开门,一边把猫扔进车库,也许有点过于用力了,一边说了句:“去吧,再去逮只老鼠或别的什么。”丘吉笨拙地落在地上,两条后腿打了个趔趄,差点摔倒在地上。它好像眼睛闪着绿光,恶狠狠带着痛恨的样子看了路易斯一眼,然后像喝醉了似的晃晃悠悠地走开了。
路易斯想,上帝,乍得,我真希望你闭嘴没告诉我这一切,那该多好啊!
他走回到水池边,用力地洗着手和胳膊,好像是在为做手术时清洗似的,脑子里回荡着乍得的话:人们这么做是因为他们被控制了……人们编出理由……看上去好像不错的理由……但大多人们做这事是因为一旦你去过那儿,那就是你的地方,你就属于那儿了……于是你会编出世界上最好的理由……
不,他不能责怪乍得,他是自愿做这一切的,他不能责怪乍得。
路易斯关掉水龙头,开始用毛巾擦干手和胳膊。突然他的动作停了下来,他直勾勾地向前望着,看着水池上窗户外面的夜色,脑子里想,那意味着现在那儿也是我的地方吗?那儿也是我的地方吗?不,要是我不想属于那儿,受其控制,就不是。他把毛巾搭在架子上,上楼了。
瑞琪儿已经上床了,被子一直盖到下巴上,盖基也盖得好好地躺在她身边。她抱歉地看着路易斯说:“亲爱的,你不介意吧?就今天晚上,他浑身发烫,他和我一起睡我会觉得好些。”路易斯说:“没事,我在楼下再支张床就行。”“你真的不介意?”“不介意。这也不会给儿子带来害处,还能使你感到好些。”路易斯停了一下笑着说:“不过你会感染上他的病毒。肯定会的,我想这也不会改变你的主意,是吗?”
瑞琪儿也笑了一下,摇了摇头说:“艾丽大惊小怪的为了什么?”
“为了丘吉,她让我把丘吉赶走。”
“艾丽想赶走丘吉?这可跟她以前不一样。”
“是啊,是不一样。”路易斯点头称是,接着又说,“女儿说小猫闻着怪臭的,我确实觉得有些臭味。也许它在什么人的粪堆里打过滚。”
“那可太糟了,”瑞琪儿侧过身子说,“我真认为艾丽想小猫就像想你一样呢。”
“是吗?”路易斯弯下腰,轻轻吻了一下妻子说,“瑞琪儿,睡觉吧。”
“我爱你,路易斯。我真高兴又回家了。抱歉你得睡长沙发了。”
“没关系。”路易斯说完,关掉了灯。
到了楼下后,路易斯堆起沙发垫,拉出折叠部分,铺好沙发床,准备受一夜躺在薄垫子上硌腰硌背的罪。床上铺了床单,他从前厅的壁橱里拿了两条毯子,铺在床上,开始脱衣服,突然又停住了,脑子里想:“你以为丘吉又进来了吗?那好,去四处走走看一下。像你跟妻子说的,这也没什么害处。可能还有好处呢。检查一下所有的门都锁好了也不会让你感染病毒的。”
于是路易斯特意在整个楼下走了一遍,检查了所有门窗的锁。他原来就都锁好了的,哪儿也没见到小猫。路易斯说:“好了,让我们看你今天晚上怎么进来,你这个大笨猫。”一边说一边希望小猫冻出个好歹才好呢。
路易斯关了灯,上了床。床上沙发的横杆立刻砧了他的背部。他睡着前还想着自己可能会一直醒着睡不着呢。他不舒服地躺在沙发床上睡着了,但等他醒来时他在……
又在宠物公墓那边的坟场里了。这次他一个人,这次他自己把丘吉弄死了,然后又决定再次让它死而复生;为什么这么做,他自己也不知道,也许只有上帝清楚吧,但这次他把丘吉埋得很深,丘吉没法破土出来了。路易斯能听到小猫在地下的叫声,像个孩子在哭。声音透过土地的孔隙传出来——声音和那种腐烂的味道一起冒出来。呼吸着这种味道使他觉得胸口发问,好像有重物压在上面。
只听到哭声……哭声。
哭声还在继续……重物还压在他的胸口上。
“路易斯!”是妻子在叫他,听上去有些不安,“路易斯,你能来一下吗?”
她的声音听起来不只是不安,而是惊恐了。孩子的哭声哽咽住了,有种拼命哭叫时噎住的感觉,原来是盖基的哭声。
路易斯睁开眼睛,一下子看见丘吉发着黄绿光的眼睛,离自己的眼睛只有4英寸。小猫趴在他的胸口上,缩成一团,就像老奶奶们讲的故事里使人窒息的鬼。它身上发出一阵阵臭味,缓缓地像有毒的气浪,小猫发出满足时呜呜的叫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