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波士顿市的NBA球队。
穿凯尔特人队夹克的秃子做了个假动作似乎要向他冲过去,那人赶快跑上匝道,朝一号公路奔去。那秃子这才弯腰去拿他的战利品,他注意到了克雷、爱丽丝和汤姆,马上直起腰板。这可是三打一啊,他的眼睛是黑色的,有鲜血从他的脸侧流下来,原来是耳垂被撕破了。可是克雷在这张脸上并没有看到恐惧,尽管光线很暗淡,那是里维尔那边传来的火光。他想他祖父看到这个人会说这小子的爱尔兰血性冲上来了,当然了,这和他那夹克背后大大的绿色三叶草图案正好搭配1。
“你们他妈的看什么看?”他问。
1三叶草是爱尔兰国花,爱尔兰人的祖先即为凯尔特人。
“没什么——只是路过,没问题吧,”汤姆温和地回答。“我住在塞勒姆街。”
“我才懒得管你去塞勒姆街还是下地狱呢,”穿凯尔特人队外套的秃子说。“这儿还是个自由国家,不是吗?”
“今天晚上?”克雷说。“太自由了吧。”
那秃子想了一下,大笑起来,毫无幽默感地哈哈了两声。“他妈的发生了什么事?你们谁知道?”
爱丽丝说:“都是手机搞的,把人们都变成了疯子。”
那秃子拿起啤酒桶,很轻松的样子,让它歪过来就不会往外漏了。“操他妈的这些东西,”他说。“从来就没想过要买手机,看时间的?这鬼东西就派这用场?”
克雷不知道。汤姆可能——他有过一个手机,可能他清楚——但汤姆什么也没说。可能不想和那秃子没完没了地讨论这个问题吧。这样做大概是对的,因为克雷觉得这个秃子有点像一枚随时都会爆炸的手榴弹。
“城里烧起来了?”秃子问。“是不是啊?”
“是的,”克雷回答。“我想凯尔特人队今年没法在舰队中心球场打比赛了。”
“他们不赖,不管怎么说,”秃子说。“道格·里弗斯1没法执教一支爱尔兰人的队伍。”他站在那里看着他们三个,啤酒桶扛在肩上,鲜血还在从他脸侧流下。但现在他看上去安静多了,几乎处于平静状态。“继续上路吧,”他说。“可是我才不会一直待在城市里呢。情况好转之前不知道会变得多么糟糕。就说火灾吧,整座城市就要变成火海。你想想看,那些往北方逃命的人走之前会记得把煤气关上?我他妈真怀疑这一点。”
1凯尔特人队主教练。
他们三个又上路了,突然爱丽丝停下了脚步。她指着啤酒桶。“那是你的吗?”
那秃头男人很通情达理地看着她。“在这种时候,没有什么是不是的,甜心。本来就没剩下多少。我们只管现在,还不知道能不能捱到明天。现在这个就是我的,如果还有明天的话,剩下的都是我的。走你的路吧,一边去。”
“希望能再见,”克雷说着挥起了一只手。
“才不想再见呢,”秃子回答道,一脸严肃,但他也举起一只手作为回应。他们走过了“停止”指示牌开始向街道另一边走去,克雷想这大概就是塞勒姆街了吧。这时那秃头男人在他们身后喊着:“嘿,帅哥!”
克雷和汤姆都回过头去看,然后他们对望了一眼,都笑了起来。那肩扛啤酒桶的秃子现在已经成了匝道顶上的一个黑影;好像一个扛着根大棒的洞穴原始人。
“那些疯子都跑哪儿去了?”秃子问道。“你不会告诉我他们都死了吧,我才不会相信呢。”
“这个问题问得好,”克雷说。
“当然了,你他妈说得对。当心你身边的那个小甜心。”还没等他们回答,秃子就扛着战利品转身走了,消失在重重夜幕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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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尔顿市(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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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到了,”又走了还不到十分钟,汤姆说。这时月亮正好从云层和烟雾里冒了出来,前面大约有一个小时左右月亮都被遮蔽着,现在就好像是这个戴眼镜的小胡子给了“天顶照明导演”一个提示,月亮马上就出现了。这里没有那张牙舞爪而又可怕的橙色,只见月光银白,照亮了一幢有点深蓝带绿又略带灰色的房子。如果街灯不亮,还没法说清它的颜色。克雷现在可以肯定的是这房子整洁漂亮,可能不如第一眼看上去那么大。月光照耀下房子显得大点,其实关键还是从汤姆家修剪整齐的草地上升起的阶梯,另一头接在靠街那独一无二的带柱门廊前,提升了房子的规模。左侧是大卵石烟囱,门廊顶上有一扇老虎天窗俯瞰着街道。
“哦!汤姆,太漂亮了!”爱丽丝的语调兴奋到了极点。克雷看来她简直就要筋疲力尽,接近歇斯底里的边缘了。他本人倒不觉得房子如何漂亮,但它看上去的确像是拥有手机的人住的房子,还有那些其他的二十一世纪的现代化铃铛和哨子。整条塞勒姆街上其他的房子看上去也是如此,克雷不禁怀疑是否这街上的居民都如同汤姆一样走运现在还活着。他紧张地四周看了看。所有的房子都是黑的——看来停电了——这些房子恐怕已经被遗弃了,但他又隐约感觉到有眼睛审视着他们。
是疯子的眼睛吗?手机疯子?他回想起套装女士和金发小仙子;那穿着灰色裤子系着破领带的疯子;还有那一口咬下小狗右耳朵的西装男人。他还回想起那挥舞着汽车天线裸奔的男人。不,审视才不是疯子们的拿手好戏,疯子只会扑向别人。可是如果这些房子里真的还有正常人留守——不管怎样还有几个吧——那些手机疯子都在哪儿呢?
克雷也不知道。
“我不知道自己是否会用‘漂亮’这个词,”汤姆说,“可是它完好无损,这就足够了。我在路上的时候就在想,等我们到了这里可能什么也没有,只有地上一个冒烟的大坑。”他把手伸进荷包里拿出一小串钥匙。“进来吧,请包涵我陋室寒酸。”
他们走上台阶,还没走几步,突然听见爱丽丝大叫一声:“慢着!”
克雷转过身,感觉自己筋疲力尽同时又神经紧绷。他想自己总算开始明白战斗疲劳症是怎么一回事了,现在连他的肾上腺素都开始疲劳了1。可是身后一个人也没有——没有手机疯子,没有耳朵撕坏了流着血的秃头男人,连那个嘴里不停唱着末日蓝调的老妇人都没有。只有爱丽丝一个人单膝跪在第一级台阶上。
1肾上腺素使人体兴奋。“怎么了,亲爱的?”汤姆问。
她站了起来,克雷看见她手里拿着一只很小的运动鞋。“这是耐克婴儿鞋,”她说。“你有——”
汤姆摇摇头。“我一个人住。还有雷弗,它自认为是国王,可它只是只猫而已。”
“那这是谁落下的呢?”她的眼光从汤姆移到了克雷,满眼疲惫和疑问。
克雷摇摇头。“不知道,爱丽丝。可能是扔过来的。”
但克雷知道她不会就此罢休;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把人弄得失去了方向感。她手里仍然拿着鞋叉着腰走到汤姆身后。汤姆站在台阶上,慢慢地就着微弱的光线寻找开门的钥匙。
我们终于听到猫的声音了,克雷想。雷弗。就是它,它救了汤姆·麦康特。猫在门内喵呜叫着,欢迎他们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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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尔顿市(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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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姆弯下腰,雷弗或者雷夫——都是拉斐尔的昵称——跳进了他的怀抱,发出响亮的咕噜咕噜声,伸长了脖子去嗅汤姆那精心修剪的小胡子。
“哦!我也想你,”汤姆说。“做的一切坏事都不追究了,相信我。”他抱着雷弗穿过封闭的门廊,一边抚摩着猫的头。爱丽丝跟在后面,克雷在最后,关上大门,把门把手扭了一下锁上,这才跟上他俩。
汤姆说:“跟我到厨房来吧。”他们这才置身于一幢真正的住宅里。室内飘着家具上光剂的迷人味道,克雷想,那是皮革的味道,他总是把这种味道和某种男人联系起来:他们过着平静的生活,却并不一定有女人相伴左右。“右手边第二扇门。跟上我。走道很宽,地板上什么都没有,但两边都有桌子,这里和你的帽子一样黑。我想你们大概能看见路吧。”
“可以这么说,”克雷回答。
“哈—哈。”
“你有手电筒吗?”克雷问。
“手电筒和科尔曼提灯都有,可我们还是先到厨房来吧。”
他们跟着他穿过走道,爱丽丝走在两个男人之间。克雷能听到她急促的呼吸声,小心谨慎地不要让陌生的环境吓着她,可是这很难。该死!这对于他这个男人来说都很难。毫无方向感只能摸索。这里哪怕只有一点点光也好啊,可是——
他的腿撞到了汤姆刚才提到的桌子,有什么东西就要碎了,像牙齿打冷颤一样发出咔嗒咔嗒的声音。克雷做好了心理准备听到碎裂的声音和爱丽丝的尖叫。当然爱丽丝会尖叫只是一种假设。不管那个要碎裂的东西是什么,花瓶也好,小摆设也好,它似乎决定再活得长一点,又复归原样。这条路感觉可真长啊,然后汤姆说话了:“这里,注意了,正右手边。”
厨房和客厅一样伸手不见五指,克雷想象了一下他看不见的那些东西,汤姆看不见的东西更多1。微波炉上有只数码定时器,冰箱在发出嗡嗡声,可能隔壁邻居家有微光从窗户照了进来,投在厨房水槽上,映亮了水龙头。
1意思是汤姆熟悉自己的厨房,里面的东西他了如指掌,而克雷只能凭声音推断厨房里有什么。
“这里有张桌子,”汤姆说。“爱丽丝,我来抓住你的手,这里有把椅子,过来?不好意思,听起来好像我们在玩捉迷藏游戏。”
“没关——,”她话音未落就尖叫了一声,吓得克雷差点跳起来。他的手就扶在腰间的刀柄上(现在他认为这刀已经属于他自己了),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一直想着拔刀护身。
“怎么了?”汤姆急切地问。“怎么了?”
“没事,”她说。“其实……没事。是猫。它的尾巴扫到了我腿上。”
“哦,对不起。”
“没关系。我太笨,”她自嘲地补充了一句,克雷在黑暗里退了一步。
“不,”他说。“别这么苛责自己,爱丽丝。今天可谓多灾多难。”
“多灾多难!”爱丽丝重复了一遍,笑得让克雷十分难受。这让他想起刚才她称赞汤姆的房子很漂亮时的那种语气。他想,她就要失去理智了,我该怎么办?电影里那些歇斯底里的女孩子被打了一耳光后就会恢复正常,可是电影里你还看得清那女孩的位置在哪里。
他并不用甩她一耳光,可能应该先试试摇晃她或者抱着她。她也感到自己说话的声音不对劲,也许她会抓住那股歇斯底里的情绪,把它摔倒在地;先清清喉咙,再喘口气,一切就又恢复平静了。
“坐下,”汤姆说。“你一定是累了。你也是,克雷。我去弄照明灯。”
克雷摸索着找到把椅子,在他看不见的桌子边坐了下来,尽管他的眼睛现在已经完全适应了黑暗。在他的裤腿上有什么东西在蹭他,还小声地叫了一下就跑开了。一声低沉的喵呜声,是雷弗。
“嘿,你猜怎么了?”他对着那女孩的黑影说,汤姆的脚步正远去。“雷弗也跳到我的腿上了。”其实并没有。
“我们得原谅它,”她说。“要不是这只猫,汤姆就会和其他人一样变成疯子,那就太可惜了。”
“是啊。”
“我好害怕,”她说。“你认为明天会好点吗,白天里?还是担惊受怕?”
“我不知道。”
“你肯定为你的妻子、儿子担心得不得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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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尔顿市(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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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雷叹了口气,摸了把脸。“最难办的就是在绝望中挣扎。我们分居了,你知道,而且——”他停下来,摇摇头。如果不是她握住了他的手,他是不会继续说下去的。她的手指冰凉而结实。“我们是春天分居的,但还住在同一个小镇上,我母亲会把这称为草婚。我妻子在小学教书。”
他朝前倾了一点,想在黑暗中看清她的脸。
“你想知道这整件事吗?如果这一切发生在一年前,约翰尼现在应该和她在一起。可是今年九月他开始去五英里以外上中学了。我一路都在想这一切疯狂的事情发生以前他有没有到家。他和小朋友们乘公车。我想他应该已经到家了。我想他是和他妈妈在一起。”
要么就是从书包里拿出他的手机打电话给妈妈!那恐慌又如老鼠般给他一个暗示,然后欢乐地撕咬起来。克雷觉得自己在握紧爱丽丝的手,便赶快松开。可是他无法阻止冷汗从脸和胳膊上冒出来。
“可是你并不知道,”她说。
“是啊。”
“我爸爸在纽顿开了一家制版印刷厂,”她说。“我想他肯定还好,他非常独立,可是他肯定在为我担心。我和我——我——你知道。”
克雷明白。
“我一直在想他晚餐吃的什么,”她接着说。“我知道这有点傻,可是他真的对做饭一窍不通。”
克雷想到要问问她爸爸是否也用手机,但有什么东西阻止他问出口。所以他换了个问题:“你现在感觉好点了吧?”
“是的,”她说着耸了耸肩。“要发生什么事也就发生了,我改变不了。”
他想:真希望你不要这么说。
“我儿子有手机,我有没有告诉过你?”在他自己听来,他的声音就像是乌鸦叫那么刺耳。
“你说过,就在我们过桥之前。”
“哦,对了。”他咬着自己的下嘴唇想让自己闭嘴。“可他并不总是给手机充电。可能这个我也说过。”
“是的。”
“我没有办法知道答案。”那恐慌就像被放出囚笼的老鼠,开始到处乱窜,肆意撕咬。
现在她的两只手完全握住了他的双手。他一点也不想就这样让她来安慰——很难完全失去自控任由她来安慰——可是他无法控制自己,还想着她可能会付出比他索取的还要多。他们就这样双手紧握,手边就是汤姆·麦康特厨房里那小桌子上盛胡椒和盐的锡瓶。这时汤姆从地窖里出来了,拿着四支手电筒和一个还装在盒子里的科尔曼提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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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尔顿市(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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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尔曼提灯很亮,让手电筒显得无用武之地。那灯光白得晃眼,可是克雷不喜欢这种光线,它把每一块阴影都从藏身之处赶了出来,除了他们和那只猫的影子——猫的影子奇妙地跃到了墙上,就像万圣节时用黑色绉纱纸剪出的装饰。
“我想你应该把窗帘拉下来,”爱丽丝说。
汤姆正忙着打开他们从大都会咖啡馆里带出来的塑料袋,就是那个一面印着DOGGYBAG,一面印着PEOPLEBAG的袋子。他停下来,好奇地看着她。“为什么?”
她耸了耸肩,笑了笑。克雷想这是他在一个少女脸上看到过的最古怪的笑了。她早就清理干净了自己鼻子和下巴上的血迹,但是她的眼睛却被疲倦的黑眼圈所笼罩,那盏提灯把她大半张脸都照得像僵尸那样煞白,而她这一笑,在颤抖的双唇间微微露出了牙齿,反射着光亮,翻出来的嘴唇上看得出口红的分界线,那种成年人的虚伪让人感觉困惑。克雷觉得,爱丽丝看起来就像四十年代晚期的电影演员,出演一位处于崩溃边缘的社交名媛。她把那只小小的运动鞋放在面前的桌子上,用一只手指拨弄旋转着。每次她让那鞋子转起来,鞋带便蹦跳着噼啪作响。克雷真的希望她马上精神崩溃。她越是坚持得久,崩溃起来就越糟糕。她必须得释放出心里的什么东西,可这还不够。现在看来只有他能引导她慢慢释放心里的负担了。
“我想不应该让外面的人看见我们在这里,就这么简单,”她说着,又弹了一下那只小鞋子,她把它叫做耐克婴儿鞋。那鞋又开始在汤姆那精心打光的餐桌上旋转,鞋带蹦跳着噼啪作响。“我想这样可能……不好。”
汤姆看着克雷。
“她说得有道理,”克雷说。“我才不想让我们的房子成为整个街区里唯一亮着灯的,即使这灯光是从背后的厨房发出来的。”
汤姆站起来,一言不发地将水槽上方的窗帘给合上。厨房里还有两扇窗户,他也去把窗帘给拉上了。做完这些他准备回到桌子跟前,但又改变了路线,过去把厨房通往走道的门给关上。爱丽丝还在对着桌子转着耐克婴儿鞋。在提灯那刺眼而无情的灯光下,克雷发现那扇门是只有孩子才会喜欢的粉红和紫红色。小鞋还在打转,鞋带飞起来作响。汤姆看着它皱起了眉头,然后坐了下来。克雷想:告诉她让她把鞋从桌子上拿开。告诉她不知道这鞋曾经踩过哪里,你也不会愿意让人放在你的餐桌上。这些足以让她停下来,接着我们就能够避免矛盾。告诉她。我想她很想让你告诉她,我想这就是她这么做的原因。
可汤姆只是把三明治从袋子里拿了出来——烤牛肉和奶酪、火腿和奶酪——分发给他们。他从冰箱里拿出一扎冰爽茶(他说:“还够凉”),然后再把一袋吃剩下的生的碎牛肉喂猫吃。
“应该犒劳犒劳他,”他有点自我辩解地说。“再说没有电,肉放在冰箱里也会坏掉。”
墙上挂着一个电话。克雷试着拿起来,可是这次连拨号音都没有,电话成了摆设。和……下午公共绿地的套装女士一样死气沉沉。他又坐了回去,吃他的三明治,虽然肚子饿了,却没什么胃口。
爱丽丝只咬了三口就把三明治给搁下了。“我吃不下,”她说。“现在吃不下。我想是太累了,想睡觉。我想换件衣服,我又不能洗澡——太糟糕了——但是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把这条裙子给扔得远远的。它满是汗臭和血腥味。”她又开始拨弄那只鞋。鞋就在揉皱的包装纸旁边飞快地旋转,纸上就是她几乎没有碰过的三明治。“我都能闻出我妈妈的味道,她的香水。”
有那么一会儿没有人说话。克雷如堕云雾之中。他脑子里勾勒出一幅画面,爱丽丝除去了裙子,只穿着白色的文胸和短裤,眼神空洞地凝视着他,看上去像个纸娃娃。他那艺术家的想象力总是随兴而至又机灵敏捷,在这个娃娃的肩头和小腿上还吊着标签。这个形象十分令人震撼,绝不是因为它很性感,正是由于它一点也不性感。突然从远处——很微弱地——传来低沉的轰鸣,什么东西爆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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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尔顿市(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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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姆打破了沉默,克雷对此感激不已。
“我打赌我有条牛仔裤你肯定能穿,把裤腿往上卷卷就可以了。”他站了起来。“你知道吗,我想你穿上那条裤子还会很好看,就像女子学校排演的《大河》里面的哈克贝里·芬。上楼来吧,我要理出几件衣服给你白天穿,晚上你可以歇在客房里。我有很多睡衣,泛滥成灾。你需要提灯吗?”
“只要……我想只要手电筒就可以了。你说呢?”
“对,”他说。他自己拿了一个手电筒再递给她一个。当她拿起桌上那只小鞋的时候,他似乎准备说什么,后来大概准备再想想看,就换了另外一句。“你还可以洗洗。可能水不太多了,但就算是停电,水龙头里也应该有些水,接一脸盆水我看没问题。”他越过爱丽丝的头顶看着克雷。“我总是在地窖里备着一箱瓶装饮用水,所以我们不缺水喝。”
克雷点了点头。“睡个好觉,爱丽丝,”他说。
“你也是,”她含糊地说,接下来更含糊了。“很高兴遇见你。”
汤姆为她打开厨房门。他们的手电筒的光摇晃着,门又关上了。克雷听到他们上楼的脚步声,慢慢到了楼上。他听到自来水流淌的声音,期待着水管里空气的轧轧声,可是还没等到空气的声音,水流声就停止了。一脸盆水,汤姆刚说过,她只有那么点了。克雷身上也满是灰尘还有血渍,他也想洗个干净——估计汤姆肯定也这么想——他猜一楼应该也有洗手间,如果汤姆的卫生习惯就如同他本人一样干净整洁的话,那么马桶里的水肯定比较干净。此外,马桶水箱里也应该有水。
雷弗跳上了汤姆的椅子,在科尔曼提灯的白色亮光下开始舔爪子。提灯发出平稳而低沉的嘶嘶声,克雷还能听到猫在咕噜咕噜地发出欢快的喉音。在雷弗看来,生活仍旧是那么惬意。
他又想到爱丽丝拨弄那只小鞋飞转的样子,百无聊赖地思考一个问题:一个十五岁的女孩到底有没有可能精神崩溃呢?
“别傻了,”他对着猫说。“当然有可能了。这种事多了。这种题材的电影可以放上一周。”
雷弗那睿智的绿眼睛盯着他看,然后继续舔自己的爪子。那眼神似乎在说:老实说吧,你在童年有没有挨过打?你对你母亲有没有拉(那)种性幻想?
我都能闻出我妈妈的味道,她的香水。
爱丽丝是个纸娃娃,肩膀和腿上还吊着标签。
雷弗的绿眼睛还在说:别沙(傻)了,拉(那)种标签是挂在衣服上的,不是挂在拉(那)娃娃上的,你是耸(什)么艺术家?
“失业的那种艺术家,”他说。“闭嘴吧,你这只猫!”他闭上了眼睛,可是这样更糟糕。因为雷弗的那双绿眼睛在他黑沉沉的视野里如鬼魅般游移着,就像刘易斯·卡罗尔1描绘的那只笑脸猫的眼睛:我们全都疯了,亲爱的爱丽丝。提灯发出平稳而低沉的嘶嘶声,他还是能听到猫在咕噜咕噜地发出欢快的喉音。
1刘易斯·卡罗尔,英国作家,代表作为《爱丽丝漫游奇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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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尔顿市(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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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姆走了有一刻钟。等他回来的时候,他随手将雷弗赶下椅子,狠狠咬了一大口三明治。“她睡了,”汤姆说。“换上了我的一套睡衣,我在走道外等着,然后我们把她那条裙子扔进了垃圾堆。她一挨枕头还不到四十秒就睡着了。扔掉了裙子她就安心了,我想应该是这样。”他停了一小会儿。“那裙子的气味可真难闻。”
“你走开的那会儿,”克雷说,“我提名雷弗竞选美国总统,然后它在欢呼声中隆重当选。”
“太好了,”汤姆说。“明智的选择。谁投的票?”
“成千上万的人。每个人都神志清醒,投的选票可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克雷睁大了眼睛拍拍脑门。“我统计了几……百……万张选票。”
汤姆本来在咀嚼食物,这时停了下来,然后开始,但是缓缓地说:“你知道,在这种情况下,这真的不是那么好笑。”
克雷叹了口气,啜了口冰爽茶,再命令自己吃了点三明治。他告诉自己人是铁饭是钢,好像这句话是让他咽下食物的魔咒。“是啊,是不太好笑,对不起。”
汤姆举起玻璃杯向他倾斜,以示敬酒然后喝了一口。“没关系,至少你尽力了。那么,你的画夹在哪里?”
“留在门廊那儿了。穿越汤姆·麦康特的‘死亡走道’的时候我得腾出两手来。”
“那就好,听着,克雷,我对于你的妻子孩子表示深深的抱歉——”
“别急着抱歉,”克雷说,嗓音有点刺耳。“目前还没什么值得抱歉的。”
“——可是能遇上你我真的很高兴。这就是我想说的。”
“我也这么想,”克雷说。“真的很感谢你给我们这个安静的地方过夜,我想爱丽丝肯定也这么想。”
“只要马尔顿没有变成乱糟糟的一片火海,我们周围没有变成焦黑的废墟,我们可以一直待在这里。”
克雷点点头,微笑了一下。“只要像你所说的那样。你有没有把那只怪异的小鞋子从她身边拿开?”
“没有。她抱着那只鞋睡觉,就像……我也不知道,抱着泰迪小熊。今晚如果睡个好觉,明天她就会好很多。”
“那你觉得她会睡个好觉吗?”
“很难,”汤姆说。“但是如果她半夜里从噩梦中惊醒,我会悄悄走进她的房间陪着她过夜,如果这样能安抚她的话。你知道我很安全不会伤害她,对吗?”
“是的。”克雷也知道他不会伤害她,但他明白汤姆的意思。“明天天一亮我就往北面去探探情况,如果你和爱丽丝能跟我一起去更好。”
汤姆考虑了一下,问:“她爸爸怎么样了?”
“她说她爸爸很,用她的原话来说就是,‘非常独立’。她说她最担心她爸爸的是晚饭问题,因为他不会做饭。我从她话里听出来的意思是她还不想知道她父亲的状况如何。当然我们要密切关注她的想法,但我宁愿她和我们在一起。还有,我才不愿意向西走到什么工业化的城镇里去。”
“你一点都不愿意往西边去。”
“是的,不愿意。”克雷承认。
他想汤姆可能会跟他争论这个问题,可是汤姆没有。“今晚怎么办?我们是不是应该熬夜值班?”
克雷一直都还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他说:“我不知道这么做到底有多大用处。如果一群疯狂的暴民拿着枪和火把冲到塞勒姆街上来了,我们又能做什么呢?”
“到地窖里躲着?”
克雷考虑了一会。藏身地窖对于他来说是迫不得已的最后一招了——像躲在掩体里一样——可是这样一来,刚才假设的那群疯狂暴民会以为这幢房子已经人去楼空,就不会在此逗留。躲在地窖里也比被杀死在厨房里好,克雷想,很有可能还会目睹爱丽丝惨遭轮奸的厄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