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幽宫灯里,他阖着眼,仿佛还是她记忆中那个丽色少年,刚才的那句话注定让她一夜无眠,丝雨偷偷看着他。再一次深刻地感悟身畔的这个男人不止是她的丈夫,更是翥凤的皇帝。她会因为他状似玩笑的一句话无法抑制地猜测万端,而且她更明白,如果刚才他没说自己是说笑,那她……只能依言去死!
凤璘猛然睁开眼,丝雨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他也感觉到了,垂下眼来看怀中脸色苍白的女人。
“丝雨……”他皱眉笑了笑,她永远想的太多。当初他就知道她很适合在后宫生存,她的心思,她的手段,无一不是皇后的上佳选择。假如今夜他一眠不醒,她也不会手足无措只知哀哀哭泣,他相信她会在最快的时间做好最应该的事情。拉扯隆安登上皇位,在儿子少小时替他牢牢把住江山。若非“皇后”这个位置也代表了妻子的意思,他会毫不犹豫地把这个名分赐给她。
“丝雨,朕知道你心中所想。”他叹了口气,他就是太知道,所以终于绝望。即便刚才他说了那样的话,她也不会向他哀求哭闹,她立刻就说了她所有的愿望,杜家有这样的女儿,也无怪孙皇后心心念念要为凤珣娶她为妻。“朕会册立隆安为太子,也会善待杜家,自然……也会善待你。”
怀中的人呼吸窒了窒,凤璘无声苦笑,“善待”在她听来,或者又有了其他深意。厚葬也是善待,遣回故乡保全性命也是厚待。他懒于解释,不知怎的又想起当初私自跑来北疆找他的丝雨。那是杨柳刚刚吐青的阳春三月,明媚的阳光下,他与她在嫩绿的连绵柳烟里相拥低喃,他记得自己说:“丝雨,我不会负你。”
他突然搞不清,他到底负没负她?若论感情……他的确算是个负心人,可是,如今的丝雨要的却不再是夫妻情长,她最想要的,他已经全都给了她。这个美丽的女人,不仅是是他的贵妃,隆安的母亲,更是杜家的女儿,未来的太后。
因为今晚看见她深情望着他微笑,居然想问她那句话。
他真的希望她说:不愿意,我要与你白头偕老。
幸好她没说,不然他的心里还会有一丝动摇。
轻轻起身,穿好袍服,凤璘再次登上鸣凤塔,东边已经露出微微的晨光,北方还是一片冥黑。城中零星还有爆竹在响,他侧耳倾听,明黄的朝服在幽暗中依然光彩耀目。好了,他终于筹备好了全部,现在……他终于可以去接回那个要与他白头偕老的人了。
第50章 同样选择
过了春节,洛岗还是一片雪国景象,半点春天的影子都不见。
月筝围着厚厚的披风,坐在水台上铺的皮褥里,懒懒地出神,不停地向水面上撒玉米面的碎屑。
“哎,你这样我还能钓到什么啊?”坐在台边的隽祁抱怨,“扔点儿把鱼引来就行了。”
月筝愣愣地住手,眯着眼看他,“你说,都依古会生个什么啊?”她闷闷地问,真是好笑,正牌亲爹在无动于衷地悠闲钓鱼,她倒坐立不安的。这是两年来隽祁的侍妾生的第四个孩子,她非常希望是女孩。
“肯定是个人。”隽祁看着水面,没心没肺地说,黑眸深处却不易察觉地闪过一丝失落。
月筝翻了他一个白眼,随即有些谄媚地笑着说:“要是个女孩,抱来给我养好不好?”
隽祁回头冷冷瞥了她一眼,“亲妈还在,你抱人家女儿,缺德不?你自己生不出来么?”
月筝听了,把手里的一把碎屑全恨恨地扔进水里,水花四溅。也不知道命里埋了什么冤孽,她的男人没一个愿意跟她生孩子的!因为过去追着凤璘要孩子现在想起来真是傻得冒泡,所以她决定吸取教训,隽祁说不想让她生孩子,她就爽快地答应了,连追问下原因都没有。
隽祁好歹是正宗的王爷,绝后是件非常吃亏的事,连封号都要被朝廷收回,所以隽祁以延续香火,多占便宜为借口,去妾室中广布恩泽时,月筝也不觉得有多么难以接受。唯一的不足是,避免麻烦的药就不能由隽祁来吃了。这个无耻的人,得了便宜还卖乖,经常以此讥讽她,好像她是不能下蛋的母鸡一样,明明是她成全了他的意愿,倒落下了这样的名声,真是恨冤交加。
一个丫鬟快步跑来,满面喜色,隽祁连头都懒得回,月筝倒紧张地站起身询问地看着丫鬟,姑娘用勐邑话说:“女孩。”月筝高兴起来,转着眼珠打算骗个便宜娘亲当当。都依古的身份低微,前两天特意来表达了献子的意愿,她用了勐邑比较文雅的说法,月筝听日常用语没问题,文雅的词句就一头雾水了,所以都依古哇啦哇啦说了半天她一句没懂。当时隽祁就歪在她身后的榻上看书,她回头想让他翻译,结果隽祁冷着脸对都依古说了一句什么,都依古就灰着脸退出去了。
那天晚上她费了很大劲才让隽祁说给她听,果然和她猜想的差不多,都依古希望把自己的孩子交给她抚养,她就是要隽祁亲口说给她听,以便知道他的态度。把隽祁“贿赂”得心满意足,她柔柔地勾着他的脖子使媚,隽祁当然知道都依古的提议算是合了她的心思,却故意不肯表态。月筝一直憋着这个主意好几天了,对他又是撒娇又是讨好,他倒是十分享受,没想到都依古这么快就生了。
“喂!你不高兴啊?”月筝跺得木板嘭嘭响,横眉立目。隽祁皱眉扔下竿,今天看来别想有收获了。“是女孩。”月筝抱着双臂,一脸骄横,“我要抱来养。”她说得不容反驳。
隽祁站起身拍衣摆上的浮灰,挑衅地看了她一眼,“你把孩子抱过来打算喂她吃什么?”眼光鄙夷地落在她的胸前。
月筝咬牙切齿,“反正都是要请乳母的!”
隽祁已经与她错身而过,随意披散的黑发被风吹动,显得背影更加英挺迷人,却不知怎的显得有些落寞,“想要孩子就自己生。”
月筝又跺木板了,这回气得连话都说不出。
隽祁突然转回身,静静地看她,“你真的想给我生个孩子的话,现在应该都可以满地跑了。”
月筝本来还以为他是故意气她才这么说,想剜他一眼却被他的神情蛰了一下,愣愣看着他转身离去。他的眼睛里……是失望吗?两年来,他从来没用那样的眼神看着她,她一直以为,相伴的日子他也过得很快乐。
风把小小的湖面吹得水波凌乱,一股寒意从皮肤渗入心底。隽祁说的对,如果她真想给他生个孩子的话……毕竟一直吃药的人是她。隽祁只是表达了不要孩子的想法,她却从没问过原因,也从不需要他监督催促着吃药。
暗自苦笑了一下,不经意留下的伤痕真的很难痊愈,她苦苦哀求凤璘要个孩子的往事留在她心上的印记比她想象得深。重重地吸了口气,尚且寒冷的空气呛了下嗓子。她向屋里走,她不该把自己的伤痛转嫁给隽祁……他说的对,想要孩子的话,她该自己生。
隽祁并没在屋里,她向来并不爱缠着他,鲜少四处寻他,今天……她有些抱歉,所以又走出房间,向前院正料理事务的登黎打听隽祁的去向。两年来登黎对她的态度从未改变,很冷淡,但还是有问必答的,他告诉月筝,隽祁去了孟青城,要两天后才能回来。
月筝闷闷回房,其实这两天她也有感觉,隽祁似乎有心事,只不过她把心思都用在都依古的提议上,没怎么理会。他为什么没和她说一声就去了孟青城?她有种说不出的怪异感受。
两天后的傍晚,听丫鬟跑来报信说隽祁回来了,月筝特意跑去前院接他。隽祁看见她就拉住了马,淡然一笑,这似乎是两年来她第一次出来迎接他。或许时日再长些,她真的会彻底遗忘了那些过往,可惜……
见他坐在马上不动,月筝眯了眯眼撇了下嘴,这是还生气哪。不过她并不怪他,那天他看她的眼神让她悔愧心虚,对他……她永远有种说不清的歉意。
“隽祁……”她柔声叫他,每次她用勐邑话这样叫他,都像点中他的死穴,有求必应。果然,隽祁听了眉梢一动,飞身下马,她也趁势走到他身边,踮脚搂他的脖子,隽祁也轻车熟路,一把抱起她。奸计得逞,月筝甜笑着在他臂弯里惬意地荡着小腿,趴到他耳边诱惑地哑着嗓子:“走啊,我们去生个女儿。”
隽祁的身体骤然僵了僵,脚步都停止了。月筝笑着,这两年来他受过她各种花样翻新的诱惑,这句话的威力似乎也太被他小题大做了。
隽祁的手臂突然一松,月筝只能无奈地落回地面,他也不说话,径自快步走回房间,月筝翻着白眼在后面快步追赶,估计她这手是合了他的意,在欲擒故纵。
月筝进门后看见隽祁已经坐在桌边,深沉地看着她。她干脆一屁股坐在他对面,让他看个够,也不说话,让他自己演下去。
“孩子……还是不生了。”他说,原本就上挑的眼梢微微一动,像讥嘲又像失落。
月筝歪头看他,抿着嘴愤愤不平,执意看他如何自说自话。
“你哥率领二十万大军已经攻占了勐邑云都。”隽祁平淡地说,太平淡了,月筝都觉得他又在逗她玩。二十万军队就能攻占勐邑都城云都?不可能!隽祁属下有时候奏报消息并不避着她,勐邑皇帝和势力最大的五王爷在云都周围僵持不下,光是他们各自的军队加起来就在三十万左右,更何况周围还驻守着其他宗室的势力。若说月阙带兵占领了与翥凤交界的那几座城池,她还能相信,带兵进了云都,这个玩笑就太离谱。
隽祁知道她不信,笑了笑,有些苦涩,“勐邑内乱两年,国力衰微,民怨沸腾。我八哥原本与五哥结盟,可五哥的最终目的是一人独大,骗得八哥大半兵力后,派他率剩余军队在云隘山迎战二哥的主力,又故意没按计划去增援,导致八哥全军覆没。八哥索要原本的兵力未果,终于知道自己上了恶当,一气之下就跑去大彤关引入翥凤的军队,想借刀杀人。”隽祁冷冷地一笑,“宗政凤璘早就看好这个时机,就算没有八哥的叛国,也会起兵杀来。二哥和五哥正两败俱伤,勐邑的外防简直如同虚设,你哥哥兵强马壮一路毫不费力就占了云都。可笑我二哥还在云隘山与自己的兄弟搏杀,后面的老窝都被占了,这个皇帝当的真是窝囊到家。”
月筝异常沉默,她知道隽祁所说的句句是实。勐邑皇室多子多孙,隽祁这一辈直系皇子就有十二位,再加上正当壮年的皇叔十几个,宗室势力割据相当严重。二皇子登基为帝,诸多皇子皇叔群起反对,后来甚至造反自立,二皇子明知初登帝位就引发内乱是大忌也束手无策,两年争斗下来,反让翥凤渔翁得利。
房间里静得只剩他和她的呼吸声,隽祁没有再说话,月筝也没有追问。
天黑的非常快,似乎只是稍稍出了下神,猛醒时,屋内已经一片幽暗。
“吃饭吧。”月筝若无其事地说,平静得太过刻意反而显得有些慌乱。
“我已经答应了。”隽祁突然没头没尾地说,月筝原本站起身打算去叫丫鬟,听了这句话骤然停住了。“如果我想坐上皇位,就要送你回去。”他轻轻地嗤笑一声,“讽刺吧,如今谁能坐上勐邑皇位,要听翥凤皇帝的。”
月筝还是没有反应,甚至都没有转身回来看隽祁一眼。
“即便如今勐邑沦为翥凤的属国,皇位对我……还是很有吸引力。”隽祁坦然说,半分没有羞愧或者悲戚,“宗政凤璘可以选任何人当皇帝,年幼的十二弟,甚至是五哥,都比我合适,他偏偏要给我这么个机会,你说为什么?”月筝不答,隽祁冷笑,“他就是想让你明白,女人与皇位之间,男人都会做同样选择。”
月筝静静听他说,他一样都没说错。
隽祁声音很冷,鄙夷而自嘲,“当初我放你走,是因为我知道你心里只有他。现在,还是一样。”
月筝终于长吸了一口气,“我并不是一件东西,由得你们送来转去。”
隽祁听了却低低笑出声,“是啊,所以我要你自己选。我当然没权力送你回去,因为……你从来就没真正的属于过我。”
月筝骤然转身,一片沉黑中仍然看得见他幽亮的双眸,只是她什么情绪都看不清。
“早就料到有今天了。”隽祁挑着嘴角,故作轻松地说,“所以,我不想要你生孩子,不然现在怎么办?”
“我不会回去的!”月筝无法控制地尖声说。
隽祁懒散地靠坐在椅子里,“随便。”
他这样的态度,反而让月筝无从发作,只能恨恨地瞪着他,却什么都说不出口。
夜越来越浓,房间里的两人看不见彼此的表情,他沉默了一会儿,平静地问:“你还想自欺欺人到什么时候?”
月筝的呼吸都窒了窒,自欺欺人?她没有!可想要大声理直气壮地反驳他,似乎又失去了力气。
“玩物丧志,”隽祁用翥凤话字正腔圆地说,“这个词很有意思。喜欢了一个东西,就变得没志气。我还以为宗政凤璘有多了不起,现在看来也不过是个傻乎乎的普通男人。因为他地位高,所以尤其显得缺心眼,他明明已经把勐邑这块肥肉叼在嘴里了,就为了向一个女人证明自己曾经犯的那个错,她现在的男人也同样会犯,就把这么个便宜吐了出来。看不起他。”
“这跟我没关系。”月筝尽力冷着语气。
“嗯。”隽祁有些厌倦,“这和我也没关系,我只是答应不再留着他要的女人。这个女人怎么决定,怎么看他,我都不想知道。但是,月筝,我不得不提醒你一下,像宗政凤璘那样的男人,如果连你跟过我这件事都能容忍,我看,你只有一死才能让他死心。”
“好啊,那我就死吧。”月筝赌气。
隽祁呵呵笑起来,“太好了,就在我面前死,让我痛快痛快。一个我搂了两年的女人,陪着我睡,对着我笑,迷得我魂不附体,却从来没把我放在心上。你死吧!”
“隽祁……”月筝腿软地跄踉后退半步。“你不是……”
“我不是也不爱你,是吧?我和你在一起,身体满足了就完满无缺了?”他飞快地接口,“原月筝,每个喜欢你的男人都太可悲。宗政凤璘活该倒霉,因为你心里至少还放不下他,我就太冤枉了。就算他没这么快来,我也打算放弃了。月筝,我做不到……”他叹气般摇摇头,“我做不到!和一个女人朝夕相处却对她无动于衷。”
月筝陷入黑暗,呼吸异常困难,她觉得胸口像被什么堵住了。
“我放弃了,两年来,我很累。”隽祁笑了笑,“该说的我都说了。如果你觉得你亏欠了我,就去云都吧,他在那里等你。你去你该去的地方,我得到我想得到的,我们各得其所。”
房间里始终没有亮起烛光,月筝甚至有些庆幸,黑暗让此刻的她没那么狼狈。隽祁一直什么都知道,其实……她也知道,所以她对他和别的女人视而不见,和平相处。他说的对……她一直在自欺欺人。
当初一箭穿心后的原月筝,变成了一个可悲的怪物。不甘心再爱凤璘,却也无法爱上别人。她尝试了……失败了。
现在她觉得很讽刺,很绝望!她就是无法面对这个事实!
凤璘一而再地伤害她,逼迫她,直至让她变成现在这样无可奈何!逃无可逃,避无可避!就连隽祁……她都失去了。
他非要逼她回去,无非是想印证她对他无法忘情,想在她的绝望和不甘中获得骄傲的满足感,他就是要用她最后的尊严,让他的人生完美无缺!
好吧,如果这是一场生平难以结束的折磨,她逃不开,那就拉着他一起下地狱!
第51章 云都相逢
凤璘派来接她去云都的车马很简朴,月筝看了简直发笑,他不想大张旗鼓地迎接她回云都,生怕别人知道她的来处,她和隽祁的关系。这简直是掩耳盗铃,这世上对她和隽祁最无法容忍的人不正是他自己么?难道天下人不知道,他也能跟着不明就里了?
隽祁本来被要求提早两天独自前往,月筝偏偏要一起出发,隽祁当然同意。扶她上车的时候,他幽眸深深地看着她笑,“你真是半点儿面子也不打算给宗政凤璘留,同为男人,我倒真的有点儿可怜他。”
月筝用余光瞥了眼凤璘派来领队的陌生男人,不用说,隽祁这话傍晚就能传到凤璘的耳朵里。毕竟是夺国之恨,虽然不想惹怒他,依隽祁的脾气,不给他添点儿恶心自己也舒坦不了。她故意笑得很灿烂,声音也大了点儿,“我都替他感谢你呢。如果现在我肚子里有了你的儿子,哈哈,他接我回去这个孩子就是他的皇子啦,将来继承他的江山,勐邑就大翻身了。”
隽祁听了,抿嘴而笑,眼中真的流露出同情神色。领队的背脊异常挺拔,脸色冷峻,估计在考虑要不要原话禀奏,禀奏了以后还有没有命活下去。
月筝也瞥见了领队的怪异神情,越发觉得有趣,一手撩着车帘一手反握住隽祁的胳膊,媚眼如丝,“要不……现在还来得及,我们再努力一下?”眼睛柔柔地往车里一瞟,十足地蛊惑邀请。
隽祁扑哧笑出来,被月筝瞪了一眼,很配合地钻进马车,心里暗叹领队真不容易,这话要怎么和他的主子说?
马车狭小,隽祁自然地把她搂在臂弯里,月筝很安静,软软地依偎在他的肩头。隽祁淡淡地笑了,抬手为她理顺了鬓边的头发,她的脸色有些苍白,眼睛阖拢长睫衬着肤色益发显得纤长浓密,微微蹙起的眉尖泄露了她的疲惫。刚才那个媚色撩人嚣张跋扈的妖精不见了,只剩难掩内心茫然的小女人。
他的臂弯似乎永远温暖可靠,就在奔赴永远离别的路上,她突然十分难过,这两年里是她过的太糊涂,还是他过的太明白?更紧地贴伏在他身侧,这么好的他……她一直都没珍惜。“隽祁……如果……”
隽祁突然笑了声,打断了她的话,“看来我要长寿了。”
月筝抿起嘴巴,她知道隽祁是故意的。
“你回去以后多多努力,早点儿把宗政凤璘气死吧,我就可以宇内称霸了。”他呵呵笑。
月筝短促地叹了口气,艰难地用戏谑的语气回答:“嗯,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对于他俩来说,这个笑话的确不怎么好笑,于是车里便冷了场。
隽祁抬起另一只胳膊,完全把月筝环抱在怀中,声音很轻却异常沉重,“月筝,没有如果。这世上所有的事,都没办法重来一次。”
月筝默默享受他带来的安心感觉,两年夫妻,她虽然没能爱上他,却对他万分依赖。没办法重来一次……她的心被这句话刺痛,是啊,如果真的可以,当初她就不会从他身边离开非要回内东关!
他似乎又猜到她在想什么,苦笑着摇了摇头。她看上去是最勇于向前走的人,其实……受困于已经过去的事不能自拔的却是她。所有人都变了,但她却没有,也难怪,她本就是个极为固执的人。“过去的事,虽然无法忘记,但如果抓不住眼前,就只能一直失去,比如……”他顿住,原本想说,比如我,可是他剩余不多的骄傲却让他无法说出口,一个大男人,在让他充满挫败感的女人面前坦白自己的失败,真的很狼狈。“比如……”他又用嘲讽的口气掩盖一切,“皇位。如果我不能忍受宗政凤璘带给我的耻辱,我就没办法得到那个位置,将来就只剩后悔。”他觉得自己有些语无伦次,幸好她沉默地不知在想什么。
洛岗到云都要十天的路,渐渐进入人口繁密的地区,月筝才真正见识到内乱带给百姓的灾难。到处是兵火废墟,壮年男人几乎被征用一空,老人和妇孺满面愁苦地踯躅盘桓在断壁残垣间,希图找到些可以遮风挡雨的物什。幼儿因为饥饿而啼哭,妇人在绝望的呜咽,让明明和暖的春天也好像处处阴云笼罩。
隽祁的心情极为低落,几日下来连话都没一句。月筝明白他的感受,她尚且为眼前的景象如此痛心,所有人陷入战乱的地狱,她却在恬静的洛岗安逸地生活,每一天平静奢靡的日子都像是对饥寒交迫的人们犯下了过错,更何况这是他的国家,他的子民。在这样的苦难面前,她与他离别的伤感显得十分浅薄。
夜晚宿在城里一处荒弃的宅院,隽祁照例吩咐属下尽力搜罗粮食菜蔬,分发给周围流落街头的老弱妇孺。月筝站在一边默默地看亲自散发糙面馒头的他,心里油然生出巨大的安慰和希望。这一瞬间,她几乎有些感谢凤璘能让隽祁成为这片饱受苦难的土地的主人,她相信隽祁,他一定会做得比任何人都好。他的善良,她比谁都体会得深切。
一直忙到夜色深沉,隽祁和她才各自回临时收拾的房间安寝,因为上次“皇子窃国”的言论估计对凤璘造成崩溃型的打击,他加派了人手前来“护送”,强制两人分开就寝。为此她还要领队“代传”了她的鄙夷,一路分开睡能说明什么?她和隽祁之间玉洁冰清?后来彼此的心情太过沉重,她连和凤璘置气的心情都没了。
院子里点着熊熊的火堆,她叫住了满面冷肃的隽祁,“你一定要结束这些苦难,这样我才觉得走得划算。”
隽祁失笑,因疲惫而黯淡的眼眸升起些许光亮,“放心吧,我至少不会做的比宗政凤璘差。”
云都的春意比洛岗要浓些,树枝上娇嫩的绿色让这座初获安宁的城池现出恬静的生机。
路上不见任何百姓,大开的城门像是在唱空城计,月筝抬眼看城楼,果然有一个熟悉的身影。她离城门尚远,那个影子模糊渺小,身后又是层层卫兵,但她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
他果然不肯放弃任何一个她被逼无奈只能屈从于他为她安排命运的耻辱画面。如果没有隽祁同行,再次掀开他心头那个不愿正视的伤口,她都能想见他此刻脸上带着何等志得意满的笑容!逼她回来,他也不见得能好受。
在她车边骑马并行的隽祁笑了笑,“如果是我,绝对不来看。”宗政凤璘没有直接到洛岗接月筝,就说明他在乎。原来阻止不了,一旦可以,他就无法再容忍,一路上侍卫们的表现也证实了这个猜测。隽祁不明白,这样掩耳盗铃的宗政凤璘为何会站上城楼,看着月筝和他一起姗姗归来?心里骤然泛起苦涩的自嘲,月筝果然比任何人都了解宗政凤璘,她不肯晚两天走,就是算准了让宗政凤璘看见这一幕吧。
站在城楼上的梁岳暗暗皱了皱眉,也看见勐邑九王爷伴着原妃的马车相携走近,时不时九皇爷还俯下身,听车里人说话似的。看来这个原妃的脾气一点儿没改,怎么能往皇上心头捅刀子就怎么来!壮着胆子上前一步,他小心翼翼地说:“皇上,风凉,回了吧。”
凤璘面无表情地看着马车,淡然笑了笑。终于看见了——站在高处瞭望北方天际,终于看见她慢慢出现,渐行渐近。不管她是以什么身份回来,不管她身边此刻有谁,因为视线中有她……他意外地感到释然。是啊……对隽祁的忌恨的确很无谓,毕竟两年里陪伴在月筝身边的人是他。不过不要紧,他总要月筝忘记过去向前看,他自己先要做到。
进了城门,凤璘的帝辇停在路中间,月筝和隽祁的队伍自然就止步了。
接近城郭的时候月筝已经放下车帘,马车停下的时候,她的心也跟着重重地一顿。不等她有什么准备,薄薄的帘幕外,凤璘清朗又淡漠的声音已经响在她的耳边:“筝儿。”月筝僵直地坐在车里,怨恨他足够久,足够多,却因为他轻轻地喊了声她的名字,就突然心酸想哭。
他已经缓慢地掀起车帘,月筝猛地扭过脸,不想看他。她的眼泪,她的懦弱只会增加他阴暗的自傲,不,绝不!
他的手抓住了她的胳膊,“筝儿,我来接你了。”
月筝想挣开,这徒劳的挣扎或许在他看来不过是撒娇,还不如大方地走下车。被他扶着登上气派的帝辇,她到底有些紧张,不由自主地回头看了眼身后的隽祁。他神情漠然地下了马,在翥凤皇帝面前,他这个属国的王爷是无权骑马的。月筝忍不住冷笑一声,隽祁随行在帝辇后面,她觉得讽刺又可悲,凤璘羞辱人的手段较之两年前又精进了,尊卑在见面的一刻立即见了分晓。
云都城里戒了严,家家门户关闭,道路不见行人。
月筝第一次来勐邑的都城,虽然比不上翥凤京城繁华富盛,却比她想象中要宏伟得多。因为地处北方,建筑大多结实厚重,整个城镇显得异常肃穆。凤璘随着她的视线,也漫不经心地打量着这座他拱手让出的城池,“云都……就是你的嫁妆。”他笑笑,“我与……”凤璘愣了下,在月筝面前说出那个名字的确还是心里一蛰,随即他舒了舒眉,微笑道:“与隽祁达成了协议,让你以和亲公主的身份成为翥凤皇后。”
月筝冷漠地挑了下嘴角,他是在示恩么?云都是她的嫁妆?他的意思是为了她放弃了吞并勐邑?如果是三年前的她或许还能相信!“勐邑民风彪悍,诸王残余势力又未除尽,你虽然勉强吞下云都,怕是不好消化。”她的语气里满是看透了他的讥嘲,“把这个当我的嫁妆,就好像用月亮给我当宫灯一样。”
他或许可以占领云都,绝对统治不了勐邑。他给隽祁机会,一来是羞辱羞辱她,面对她和皇位,隽祁照样也选皇位,二来是因为隽祁的确是最适合的人选。八皇子挟怨卖国,勐邑百姓恨他入骨,自然坐不得龙座,挑起内乱的诸王和废帝枉顾民生,也落得怨声载道,反倒是一直置身事外又战功彪炳的隽祁最得民心。凤璘这样得便宜卖乖,真让她十分不屑。
凤璘默然,并不解释。
“我哥呢?”她到底忍不住问了一句,原本以为月阙会跑出几十里来接她。
“他追勐邑五王爷的残部去了宁兰山区,最快也得两个月后才能回返。月阙他……参加不了我们的婚礼了。”凤璘有些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