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竟然真的走进了这里,这大概是他这辈子第一次到这种地方来。
文乔握了握拳,止不住想——如果他可以为她做到这种程度,那他为什么一定要离婚?
他是又有什么阴谋诡计,还是真的曾有过什么难言之隐?
走进堂屋的时候,文乔低着头想,他一定是又有什么阴谋诡计,说不定还是想要陷害她或者陆觉非,这事儿可能还和大老板有关系。他不会那么好心的,也不会真有什么难言之隐的,几次三番被自己的自作多情伤害到的文乔,已经再也不会有任何自恋的想法了。
确定了猜想,文乔再抬起眼时对宫徵羽已经充满了戒备,后者走在她身边,很难不感受到她的防备。
毫不夸张地说,这让克服了生理厌恶跟着她走进堂屋的宫徵羽委屈极了。
正文 第四十二章
老先生将文乔和宫徵羽带进简陋的堂屋,让他们坐到椅子上,然后颤颤巍巍地给他们倒了两杯水。
文乔注意到老先生倒水时的手,他指腹上布满了针眼,因为太多了,所以即便针眼很小她也能看见。她阖了阖眼,不动声色地道了谢,端起水杯抿了一口。
比起她的自如,宫徵羽显得别扭得很,他看了看水杯和水壶,一点要喝下去的意思都没有。
老先生也不勉强,倒完了水就坐到椅子上说:“说吧,你们找我想干什么。”
心知说实话会被赶出去,文乔微笑着含糊其辞:“也没什么特别具体的事情,只是想跟您学习一下传统旗袍的制作和文化而已。”
老先生看了文乔一会,没说什么,直接站起身朝里间走。文乔愣了愣,不太明白他的意思,傻乎乎坐在那等着。宫徵羽看了她一眼,有些无语地站起来牵住她的手,文乔下意识去挣,宫徵羽蹙眉看过来的眼神让她惊悚了一下。
“我不太能呼吸,别逼我说话——他的意思是让你跟进去。”
他快速说完一句话,又开始尽量屏住呼吸,这种行为让他脸渐渐红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刚刚说了什么暧昧的情话呢。
文乔皱皱眉,继续挣开他的手说:“我自己会走。”
宫徵羽拧眉看了看她,没再强迫。
两人一起走进里间,跟着老先生进了文乔之前看过的类似工作室的房间,一进来文乔的目光就被模特上的半成品吸引了。
她弯下腰,着迷地看着旗袍下摆上的刺绣,小心翼翼地想要触摸,又想起这很失礼,所以抬头询问。
“我可以摸摸吗?”她期盼地问。
老先生坐到了房间里唯一的椅子上,他面色平静,看不出在想什么,没有拒绝文乔的请求,很大方地点了点头。
文乔一边轻轻抚上刺绣,一边想着,老先生似乎很好说话,她才第一次来,不但光明正大地进了这间房间,甚至还摸到了旗袍上的刺绣,陆觉非到底是怎么把一切搞砸的?
她只走神了一瞬就被刺绣完全吸引了,怎么说呢,虽然只是半成品,虽然只绣上了两朵牡丹,距离整片刺绣完成还差得很远很远,但仅仅是如此,也足够文乔自愧弗如了。
她想不出很好的词语来形容裙摆上的金线牡丹,她怜爱地抚过牡丹的针脚,不意外的在金线上看到了一些血迹,联想到老人的指腹,她就很清楚这是哪来的了。
“真美。”文乔依依不舍地放下手,直起身道,“我这辈子一直致力于中国风设计,虽然不是完全传统,但我的大学毕业设计是旗袍。”她拿出手机,找出丝丝入扣的设计图递给老先生看,老先生愣了愣,从桌上摸到老花眼镜戴上,接过手机认真看起来。
“这是我的设计。”文乔走到老先生身边,半弯着腰请教,“您觉得怎么样?”
老先生盯着手机屏幕看了许久,文乔一直耐心等着没打扰,宫徵羽始终看着她,看着她对旗袍的着迷,看着她诚恳期待指教的模样,心里某根线被拨动,令他甚至都忘记了控制呼吸。
“很好。”良久,老先生给了令文乔欣喜的回答,将手机还给她说,“你很有天赋,比我年轻的时候更有天赋。”
文乔接过手机道:“真的吗?”
“事实上,我见过你的设计。”老先生慢慢道,“我在旗袍文化展上见过你的设计,当时就觉得不错,如果我的记忆力还没有特别退步的话,你这件设计应该是获得过国际大奖的,对吧?”
文乔坦然点头,老先生对她印象不错,靠到椅背上缓缓说:“其实我知道你今天来的目的。”
文乔目光一顿,想说什么,但被老先生抬手打断了。
“我对你的模样有些模糊的印象,我猜想你大概是和那位陆设计师有些瓜葛的,我一直反对他,不想他碰触我的设计,但我今天让你进来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文乔被问愣了,诚实地说:“不知道。”
老先生转开目光望着立体模特上没有完成的旗袍,语调里充满了惆怅:“你让我想起了一位故人。又或者说,是你们让我想起了曾经的自己。”
文乔惊讶极了,飞快地瞥了一眼宫徵羽,面色尴尬道:“我和他?让您想到了曾经的您?”
老先生点点头道:“你想知道它的故事吗?”他指了指立体模特上的旗袍。
文乔立刻道:“当然,如果您愿意说的话。”
老先生似乎笑了一下,推了推老花镜,收回目光望着天花板,声音缓慢地讲述了那件旗袍的故事。
故事其实并不复杂,甚至有些老套,但文乔听得很入迷。
老先生出生于民国末年,如今已经七十多岁了,当年他是大户人家的裁缝,专门为家里的夫人小姐们做衣服。后来世道变了,大户人家变成了成分人家,小姐们跑得跑散得散,小裁缝曾经低微的地位一跃而起,成了可以批判大户人家的无产阶级。
小裁缝并未因此伤害曾经的雇主,他甚至还保护了他一直以来喜爱的大小姐。
在以前,他做梦都不敢想自己可以和大小姐在一起,但世道一变,过去所有的不可能都变成可能了。
听到这里,文乔忍不住问:“那你们在一起了吗?”
老先生握着椅子扶手的手紧了紧,慢慢摇了摇头说:“没有。”他哑着嗓子道,“我们没有在一起。一开始我们也以为可以在一起的,我们也的确曾经在一起过,但最后分开了。”
这下轮到宫徵羽好奇了,他拿出折叠整齐的手帕掩着口鼻:“为什么分开?”
老先生看了他一会,他被老先生看得浑身不自在,想了想,把掩着口鼻的手帕收起来了。
老先生这才慢慢说:“因为一些不能称之为理由的理由。”他忧愁道,“哪怕我们对彼此有爱,但因为观念和世道的原因,我们总是遭遇各种麻烦,久而久之,再多感情也消磨完了。”他缓缓说,“我选择了和她分开,因为我觉得她和我在一起不幸福。”
宫徵羽听了这话面色一变,差点因为被戳中心事站起来,文乔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他掩饰性地转开脸,不吭声了。
老先生将宫徵羽的反应尽收眼底,他沉默了一会继续道:“我觉得和我分开她才会过得好,才会没有那么大压力,我不希望她跟着我辛苦劳作,吃糠咽菜,虽然那时候都讲究吃苦光荣。”
文乔对那个时候也有些了解,她忍不住道:“可您问过她的意见吗?她抱怨过那种生活吗?她是不是也想离开?也许她愿意和您一起吃苦呢?”
文乔的一连串问题让老先生说不出话来,他好几次张开了嘴,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渐渐的,他眼底泛起了泪光,这样哪怕他没正面回答,文乔也知道事情的结果了。
“抱歉。”文乔低声道,“我没别的意思,我不是想戳您痛处,我只是……”
“我明白。”老先生打断她说,“我明白你只是不理解,大概很多人都不能理解吧,她也不理解……她不明白为什么我要和她分开,不明白我为什么要让她走,她以为我嫌她成分不好,觉得我拖累了她,在一个早晨,什么也没拿,就那么走了。”
文乔说不出话来,拧眉沉默着,她忽然想到什么,侧头去看宫徵羽,这一看不由怔住了。
宫徵羽的脸色异常难看,压抑的眉眼,沉郁的双眸,冰一样苍白冷凝的俊秀脸庞,他一个局外人,一个纯粹来蹭故事听的人,却反映与当事人无二,实在很难不让文乔注意。
老先生也发现了宫徵羽的异常,他过了一会继续道:“自她走后,我就再也没了她的音讯,那些年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过来的,我几乎每个夜晚都会想她。”他长舒一口气道,“后来我一直未娶,我以为我们还会有再见的可能,所以我一直等待。我以为等世道变好了,等日子过好了,她一定会回来的。她以前最喜欢我给她做的旗袍,最喜欢墨绿色,最喜欢牡丹,家道中落后总念叨着这辈子没能成穿上一件我亲手为她做的墨绿色旗袍很遗憾,所以我就……”
“所以您余生的时间都在做墨绿色的旗袍。”文乔看到了桌上的其他图样,语气复杂地说了一句。
老先生微微颔首,他轻声道:“但我从未做出一件令我满意的,因为我知道我想做给她穿的那个人已经永远不会回来了。我再也没有得到她的音讯,我不知道她过得好不好,后来遇见了什么人,是否婚配,有没有子孙后代……我甚至都不知道,她是否还活着。”
他从腰带上解下一串钥匙,颤抖着手打开了身边桌子的第二格抽屉,那里面放着个本子,厚厚一叠,是陆觉非梦寐以求的旗袍图样。
“这是我这些年的心血。”老先生低声道,“我已经太老了,一个人独自生活,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哪天早上是不是就醒不过来了,但我还是想亲手完成它……”
“哪怕你甚至不知道她是否还能看见,还能回来?”文乔红着眼睛问。
老先生点点头,微笑着说:“孩子,我对你印象不错,你是个有天赋的好孩子,比那个陆设计师好太多了,我可以让你看看我的图样,甚至可以和你交流一下这方面的心得,但我永远不会……”
“不会把这些东西交给我们,不会让更多人看见你的心血。”
打断老先生话的人是宫徵羽,他这话让在场其他二人都望向了他。
宫徵羽不知何时站了起来,他看上去状态不太好,长河星眸中满是萧索,老先生看着他点了头,意思是他说得对。
宫徵羽没去看文乔,又或者说他现在不太敢看文乔。
他心里乱极了,但还知道自己最想说的是什么。
他微微屏息,声音低沉沙哑道:“那您就错了。”
老先生愣了愣:“我错了?”
“是的,您错了。”宫徵羽薄唇轻抿,“您把它们藏在手里,那就永远不会有人知道您的设计,时过境迁,谁也不知道您等的人现在在哪,您已经错了一次,为什么还要错第二次?”
“我怎么错第二次了?”老先生有些激动地问。
宫徵羽一字一顿道:“让全世界人看见您设计的机会就摆在眼前,您却要拒绝,难道您不是又做错选择了吗?”
老先生惊讶地望着他,宫徵羽语气隐忍道:“您完全可以把图样交给她,和她一起把您的设计呈现出来,通过jr让全球的人看见它们。只有这样,你等的那个人才有可能通过发达的媒体看到它们,知道你还在世界某个角落做着承诺过她的事。这是你唯一可以再见到她的机会,当然,前提是她还活着……”
宫徵羽的话让老人陷入沉思,也让文乔愣住了。
她望着地面一时没说话,宫徵羽却将视线从老人身上移开,落在了文乔身上。
老人错了一次,第二次险些又错了,这是事实,他并没刻意蒙骗对方,他是真的那么以为。
那么,他呢?
他的第一次选择又到底是错还是对,他又是否还有第二次选择的机会?
他到底该何去何从。
他是不是真的就是石阳口中几次提到的那个词语一般是个——渣男?
宫徵羽阖了阖眼,煎熬地消化着这个词。
正文 第四十三章
老先生被宫徵羽说愣了,久久未曾言语,有那么一瞬间,文乔担心他偏激的话语会让老先生对他们反感,从而将他们敢出去。
想到自己今天的目的,文乔开口想要弥补一下,但在那之前,老先生抬起脸,缓缓开了口。
“我想你说得对。”老先生声音颤抖道,“一直以来似乎都是我想错了,比起我的无可救药,这位年轻人好像还有点转圜的余地。”
文乔不太明白他这句话,皱着眉表示疑惑,宫徵羽飞快瞥了她一眼,快速说道:“现在一切都还来得及,jr马上要在九月份举行2020年中国风高级成衣发布会,您的设计可以在发布会上和所有人见面,如果您愿意现在马上授权给我们的话。”他语气压迫感十足,“发布会需要筹备的事情很多,一个月的时间已经是天方夜谭,如果您再犹豫,哪怕您同意了也得等到明年才有合适的机会,以您的身体,您觉得还有拖着的必要吗?”
文乔不赞同地望向他:“注意你的用词。”他这是在诅咒谁的身体呢?
宫徵羽没回她的话,甚至没看她,就专注地盯着老先生,好像要在对方身上盯出个窟窿。
老先生茫然了一瞬间,终于长舒一口气,缓缓说道:“好……我答应你们,我答应授权给你们。”
他答应了。
就这样答应了。
陆觉非努力许久没有结果的事情,竟然就这么一趟解决了,实在顺利得让文乔不可思议。
“您答应了?”文乔还有点反应不过来,“不需要再考虑一下?”
宫徵羽走到她身边冷声问她:“你很希望节外生枝?”
文乔沉默了一会说:“我只是不希望他被人逼着做决定,说到底那是老先生的东西,我想要授权也只是为了推广旗袍传统文化,并不是为了利益,如果他实在不愿意,我也不会勉强。”
宫徵羽噎了噎,很久没说话,老先生的视线在两人之间来回流转,忽然道:“我的确可以答应授权给你们,但我有一条条件。”
宫徵羽立刻转身道:“什么条件?”
文乔也说:“您有什么需要我们做的尽管说。”
老先生抬手指着宫徵羽道:“他也是设计师吗?”
宫徵羽沉默着没说话,文乔解释道:“他不是。”她不耐烦地说,“他只是一个擅自跟着我来的外人罢了。”
老先生忽然笑了一下,在宫徵羽难堪的状态下温声道:“虽然他不是设计师,但我觉得他或许能给我一些我需要的意见,所以我需要他也参与到你们的制作当中去。”
文乔惊讶极了:“让他也参与进去?可他根本不懂……”
“术业有专攻,专业的他可能不懂,但衣服设计出来就是给普通人看的,不是吗?”
老先生的反问让文乔无言以对,她目光复杂地望向宫徵羽,不太明白这一切的用意是什么。
宫徵羽安静地与老先生对视,片刻后他点头道:“我会抽出时间参与进去。”
事已至此,文乔也不能反对什么,她想了想便开始安排后续事宜。
“我会接您到公司看看,您亲手拿着您的图样,和我们部门的负责人见一面吧。”文乔这样说道。
“见那位陆设计师?”老先生皱起眉,“我不喜欢他,我不想让满身铜臭味的商人碰我的东西。”他严格地说,“我只允许你和这个年轻人参与这个项目,如果非要再把那个小偷拉进来,那我宁愿它们跟着我一起进棺材。”老人指了指图样。
文乔为难了:“可陆设计师是我部门的负责人,我只是他的助理,我……”
“我们答应您。”文乔话说到一半被宫徵羽打断了,他直接拉住文乔的手阻止她继续说下去,答应了老先生之后就对文乔说,“这件事我会去找康怡,她会把掌控这个项目的权利交给你。”
“可我……”没有经验,担心自己做不好。文乔想这样说,但没说出来。
宫徵羽太了解她了,三年多的夫妻,他怎么会不明白她的忐忑不安?
“你可以。”他直接道,“你做得到,我相信你能做得很好,这不是你梦寐以求的机会吗?难道你真的不敢,或者真的不想尝试吗?”
文乔无话可说了,甚至连挣开他的手都忘记了。
良久,她缓缓吸了口气又吐出来,点头说道:“我知道了。”她终于想到要挣开宫徵羽的手,当温热柔软的触感脱离的时候,后者高贵英俊的脸上浮现出难言的失落。
老先生静静地看着这一幕,嘴角始终牵着怀念的笑容,文乔也看见了,但她不是很懂,她现在也没心思琢磨那些,满脑子都是后续事宜。
“即便不通过陆设计师,我也希望您可以一起到公司看看。您的眼神不好了,动作不如年轻时利索,我注意到您手上都是针眼,想来您现在是无法亲手完成打样的,那么……”文乔缓缓说,“我可以和您一起,公司有专门的工作间可以给我们使用,我们一起来打样怎么样?”
老先生沉默着点点头,算是答应了。
事情办到这里,一切都很顺利,他们似乎也到了该走的时候。
文乔和老先生商定了接他去公司的时间,站起身告辞的时候,忽然又想到了一件事。
“我有一个主意。”文乔说,“我能知道您等的那位女士的名字吗?”
老先生愣了愣:“问这个做什么?”
文乔温柔地说:“我希望可以用她的名字来命名您的设计,这样一来,她会更清楚那些都是为她而存在的。如果她还在世的话,我相信她一定会愿意来见您。”
老先生压根没想过还可以这样,他不可思议地看着文乔,近乎哽咽道:“我、我可以吗?”
文乔笑靥如花道:“您当然可以,如果连您都不可以,还有谁有这样的权利呢?”
老先生慢慢笑了,眼泪流下来,模糊了他的视线,却无法模糊他灿烂的笑容。
离开老先生的住处,在宫徵羽的车上,文乔听见他很直男的发言:“你刚才说的话不对,除了他之外有很多人拥有为命名的权利——康董,康总,甚至是你,都有这个权利。”
文乔坐在副驾驶上,安全带都没系,这代表她只是上来坐坐,没打算真的乘他的车回公司。
“不会说话就闭上嘴吧,宫先生。”文乔漫不经心道,“我之所以上车,不是想听您的直男发言的。”
宫徵羽拧眉道:“我的发言很直男?”
文乔看向他:“还有比这更直男的发言吗?”
她这话成功让宫徵羽闭上嘴,不吭声了。
文乔见此,缓缓敛眸,转回头直视前方道:“我上车只是要告诉你,这次的事情谢谢你。”
宫徵羽握着方向盘没说话,文乔继续道:“如果不是你提出那样的建议,我根本不会这么快想到这种处理方法,我需要谢谢你帮我完成了我要完成的事,也要替老先生谢谢你。”
宫徵羽淡淡道:“替他谢我?我又不直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