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莲很熟悉这个光火,因为这是火绳枪点燃时的光芒!这就和鞭炮一样,等火绳烧到尽头,子弹就会从枪口发射出来!
而那个枪口瞄准的,就是路镖头!
睡莲忙打开窗户,飞速掏出燧发枪,对准火光的方向开枪了(这就是技术的差别,燧发枪不需要点火,扣动扳机即可,所以燧发枪可以后发制人)!
乒乒!
只闻得陆续两声枪响,有人惊呼:“大当家!”
睡莲迅速关上窗户,暗想那个独眼匪首应该是中枪了!只是自己到底有没有赶在女匪首火绳枪发射之前射中她呢?
商会船上爆发一阵欢呼!
又听见路镖头大吼道:“你们的大当家已经我一枪加一箭射死了!赶紧退散!”
睡莲轻舒一口气,看来是射中了,定下神时,只见船舱里怡莲、慧莲、宋氏、柳氏还有宁嗣宁勘
两个小的都愣愣的看着自己。
睡莲喃喃道:“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
慧莲缩在被窝里抖抖瑟瑟道:“九姐姐,你——你杀了人了。”
没等睡莲说话,外头有江匪开始狂吼道:“大当家死啦!我们要给大当家报仇!”
听咚咚的脚步声方向,应该是一半江匪开始逃窜,而另一半女匪首的死忠,冒着路镖头等人的夺命箭矢,飞蛾扑火般疯狂的朝灵船扑来!
又听布青天一声吼:“英雄救了我们商会,我们也不能袖手旁观,药老三还不死过来帮忙?!”
灵船外,一阵兵戈之声,睡莲咬咬牙,打开两个小匣子,一个装着火药,一个装着铅弹,她将放空了的燧发枪搁下,问道:“你们谁会装弹(无论是燧发枪还是火绳枪,一次只能发射一次,然后需要重新填充火药和子弹)?”
回答她的一片迷茫。
睡莲从靴间拔/出另一只燧发枪,打开窗户对准要攀爬灵船的土匪又是一枪!
再回头时,只见宁嗣和宁勘往空枪里填充火药和铅弹,宁嗣低声道:“九叔带我们打猎时,我和宁勘宁康都抢着装填火药,只是九叔那个有火绳子…。”
其实这是一场实力悬殊的战斗,不到半个时辰,就已经开始打扫战场了。
宁佑敲了敲船板,隔着门说道:“你们放心,已经没事了。”
柳氏和宋氏都急着要出去看看宁佑有没有受伤。
而宁佑死守在门口不让母亲和妻子出来,说:“我没事,只受了点轻伤,我身上血都是江匪的,我只是——只是不愿让你们看见我的样子,我杀了人了,活生生的人。”
睡莲看着炕几上两柄燧发枪,枪口被火药和铅弹摩擦的火红滚烫才刚刚开始消,死在自己手里的人命有几个呢?好像是五个,又像是七个…。
下半夜,被那么多尸体包围着,没有人睡的着,又开始下起了雨,雨水洗刷着这个世界的脏污。
宁佑已经洗净了血污,换上了干净的白麻孝衣,缓缓说起布青天和药老三说的那个女匪首的来历:“…听说是大户人家的婢女,一家三口被主家逼的投江,父母都死了,那女子被江匪大当家所救,成了压寨夫人…大当家死了,那女子为夫报了仇,瞎了一只眼睛,却得了山寨的拥护,成了大当家…。”
睡莲听着听着,一个娇俏的女子浮现在脑海里:难道是奶娘周妈妈的女儿艳儿?这也太巧合了…。
睡莲终究没有下船去看那具女匪首的尸体,因为今天她的行为已经很出格了。
次日,雨势渐弱,成了绵绵小雨,路镖头对药老三和布青天告辞,没得路镖头开口说正题,布青天就先说到:
“请英雄放心,我们对商会只会说是自己歼灭的江匪,从来没有见过英雄,也没有见过您的船只——只是您的救命之恩,我们会谨记于心,将来若有用得着的地方,只需来渝州商会找布大娘即可。”
路镖头问道:“那些散落的江匪会不会找你们寻仇。”
其实,路镖头更担心的是那些江匪会不会尾随灵船找睡莲她们的麻烦。
布青天说道:“没有了独眼罗刹,一群乌合之众就散了,他们估计会去夷陵投奔楚霸王满天下抢掠,那里还顾及到我们。”
“只是那独眼罗刹说楚霸王抢夷陵港恐怕会是真的,我们这趟船不敢往前走了,还是要退回渝州去和商会说一说…。”
最终,灵船先离开那个横尸遍野的天然港口,穿过秀丽的巫峡,过了险峻的瞿塘峡夔门,灵船开始靠港停泊。
“这是那里?老家成都么?”慧莲问道。
柳氏是去过成都的,此地离成都万里桥码头起码还有一天的路程。
“不是老家。”睡莲摇摇头,说道:“这里是白帝城,我们就要在这里暂时安家了。”
作者有话要说:修文,把女匪首的声音改了,成为沙哑,毕竟是灌了哑药的,即使投水吐了,对嗓子也会有影响。
万圣节,夷陵港口的屠杀,天然港口的决战,恐怖吧。
白帝城,果然是个托孤的好地方。
图为宋氏呕吐的白釉唾壶,古代连痰盂都这么精致。当然,灵船山上不会用这么精致的,这可是定窑官窑烧制的哇。晚唐五代时期文物,藏于定州博物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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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0、生为人杰死为鬼雄,燕京大乱沐猴而冠 ...
白帝镇就在奉节县东面,一条名为草堂的河流贯穿其中,从白帝城入长江。
灵船就拐进草堂河,沿着河流前行,从怪石林立的河滩,一直到了人烟鼎盛的白帝小镇。
按照睡莲的吩咐,艄公在一处可以看见一座贞洁牌坊的码头停下,路镖头带着睡莲的书信先跳下船,去集市打听叶家商行的所在。
不到半个时辰五个穿着崭新白麻孝衣的人就跟着路镖头一路哭号着到了码头,迎接家主棺椁…。
大隐隐于市,颜老爷子选择的地点就是白帝镇靠草堂河一条繁华街市上的两座两层木楼的商铺,一个做茶叶生意,另一个做烟叶生意,店铺后面就是一个小院,院后是一坐两层小楼,将来睡莲她们的生活起居就在这里。
叶家在不远处的茶盘山还有一个茶场、烟叶场和一个田庄。
当年追随颜老爷子的邱师爷和几个亲随就在这里安家落户,娶妻生子,打理着商铺和田庄,对外称主家在外行商。
其实这些天各种谣言四起,邱师爷他们也深感不安,整日提心吊胆的,日夜轮番守在铺子里等候家主音讯,后来看到了路镖头稍的信函,落款两枚钥匙状的印记就是家主信物,便知燕京颜府确实出事了,当初颜老爷子斩草无力除根,估计就预测到这一日早晚都会来。
邱师爷迎接棺椁,看见素颜的睡莲,心下一震,喃喃道:“大小姐…”
因杀了江匪的原因,又感觉天下大乱,路镖头一行五人最终还是决定留在白帝镇保护柳氏一行人,其实路镖头不肯去大理国避世还有一个原因:
路镖头说到:“我等大燕国男儿,岂容鞑靼铁蹄再侵中原?若圣驾败在鞑靼刀下,我兄弟几个去召集民团或者去投军,也要把鞑靼赶出雁门关去。”
睡莲暗自佩服路镖头不仅是豪侠,也有民族大义,就像——嗯,就像天龙八部里头的萧峰。
接下来邱师爷按照当地的风俗给那具棺材里头的无名尸办了个简单的丧事,请来鼓者和歌师唱了一夜丧歌,当地也叫做“打丧鼓”,源于秦汉时期庄子鼓盆而歌,歌者用一种很奇怪的语言唱挽歌,柳氏一行人借故病倒,只有邱师爷和宁佑出面主持丧仪。
一路坎坷,众人早已精疲力竭,可是昨晚血腥的一幕还在脑子里回荡着,众人睡的都很浅,一有风吹草动就惊醒过来。
柳氏带着三个莲都在楼上住着,睡莲闭着眼睛听着前院灵堂上传来的挽歌随着鼓点起复着,虽然听不懂歌者在唱些什么,但也听出哀而不伤的韵律来,慢慢的,也就入睡了。
一夜大门都是敞开的,有街坊邻居过来听丧鼓,甚至陪坐到天亮的都有之。
后来睡莲才知道,打丧鼓也是小镇的娱乐活动之一,好的鼓者和歌者也备受吹捧,出场费也不低,有固定的“粉丝”,比较热闹一点的丧事,最后黎明时还会有舞者领舞,孝子贤孙和围观听丧的客人一齐摆手踏歌舞动,这便是哀极及乐了…。
与此同时,燕京颜府。
已经是下半夜了,松鹤堂依旧灯火通明,颜老太太坐在炕上闭眼默念经文,不见悲喜。
屋子里还站着几个貌似镇定,其实眼神里满是恐惧的丫鬟婆子。
五夫人杨氏的眼睛哭成了一对桃子,此刻正有气无力的趴在炕沿上抽泣着,杨嬷嬷端着一杯参茶,劝道:“夫人,您晚饭都没吃,熬到现在,好歹喝杯参茶提提神。”
杨氏一把将参茶推开,哽咽道:“老爷都还没回来,我那里有心茶水?呜呜,若老爷出事,我也不活了!”
杨嬷嬷赶紧安慰道:“夫人别瞎想了,老爷吉人自有天相,没事的,唉,您要好好保全自己的身子,慧莲和宁嗣还指望着你呢。”
一提到龙凤胎孩子,杨氏立刻有了精神,她将参茶一饮而尽,怯怯的看了看一直沉默不语的婆婆,嘴唇翕动了几下,终究没有敢打扰老太太念经。
就在今天下午,翰林院的颜五爷突然被肃王的亲兵卫抓走了,而且不知去向!
作为《承平大典》的修撰官,颜五爷也算是当世明儒了,加上父亲颜老爷子的荫蔽,颜五爷在文官清流中名声极好,当亲兵卫闯进翰林院抓人时,有几个学生和同僚上前阻拦,大声质问堂堂朝廷命官,何以被“莫须有”的罪名抓走。
的确,翰林院本来就是潜水衙门,颜五爷因老爷子的教诲,潜心修书,从来不参加各种政治派系,又不像岳飞那样手握兵权,可以罗织个谋反的罪名。
颜五爷两袖清风、一声正气,颜老太太和杨氏管家有道,也没有恶奴家丁寻衅滋事给家主惹麻烦,颜五爷就像一朵纯洁的白莲花、一只没有缝隙的鸡蛋,苍蝇蚊子都叮不进去,严格遵守颜老爷子守成的遗嘱。
肃王背后的杨阁老一时也想不出办法罗织个合适的罪名栽给颜五爷,总不能说“老子抓人需要理由吗”这句话吧。
所以,亲兵卫们刚开始是说来请颜五爷去王府讲经,颜五爷却说如今圣驾在西北未归,忧国忧民,无心讲经。
暗地里是讽刺圣上有难,监国的皇长子肃王不仅不派人救驾,反而紧闭城门——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亲兵卫大怒,敬酒不吃吃罚酒,横竖杨阁老已经发话,无论无何都要这个人带回去,于是干脆动了手,颜五爷没有挣扎,任由亲兵卫拖死狗般拖出了翰林院。
据燕京街头巷尾的谣传,说颜五爷被拖走时,反反复复吟着宋朝女诗人李清照的一首诗:
“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此诗看似简单,其实里面的深意连妇孺都知道:古时北宋被大金所灭,宋徽宗和宋钦宗两个皇帝被金人俘虏,最后被折磨侮辱,一个被监/禁三十多年死亡,另一个干脆被金人的马蹄活活践踏而死!
宋徽宗的儿子康王赵构逃到金陵建立南宋,称宋高宗,宋高宗和其继任者丝毫没有进取心,偏安江南一隅,最后覆灭在成吉思汗后代的铁蹄之下,整个中原之地都外族所占,是为元朝。
颜五爷被抓走时大呼“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就是直戳肃王的脊梁骨,骂他是乱世之贼,若将来亡国灭种,就是他的罪过!
如今皇上在西北被鞑靼和叛军围困,肃王却不提救驾之事,满朝文武被拘在燕京城动弹不得,和以前的南宋皇帝们有什么区别?!
如果任由肃王横行无忌下去,将来大燕国可能要重蹈宋朝覆辙,泱泱大国,又要被蒙古人占领!
而且说老实话,大燕国的子民可能不在乎谁做皇帝,但是他们肯定不会愿意再回到八十多年前被异族蒙古人统治的日子!
于是乎,颜五爷反复高喊“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的情景在一下午就传遍了燕京城,从文武百官,到市井小贩,都在议论这件事。
颜五爷的行为如同英雄般被加入了很多感情/色彩。
有人绘声绘色的,如说书般将颜五爷被拖走的经过,说肃王的亲兵卫将颜五爷打的满嘴是血,颜五爷不仅不屈服,反而愤然将满嘴血“唾其面”,谴责肃王“不肯过江东”。
有人赞扬颜五爷生是人杰,死了也是鬼雄,实乃天下人读书人的榜样!
在政治老手眼里,颜五爷肯定免不了一死了。
因为颜五爷这句诗将肃王的面纱彻底撕碎,赤/裸/裸的暴露出肃王想借机谋朝篡位的真面目。
而人,无论美丑,都是需要一块遮羞布蔽体的,尤其是坐在最高位置的那个人。
颜五爷扯掉了肃王的遮羞布,让整个燕京城都知道这位肃王长什么样、有没有小肚腩、小鸡鸡的型号等等都暴露无遗。
人要脸,树要皮,你扯了我的皮,我就要 你的命。哪怕你是三头六臂的孙悟空呢,在如来佛祖手里撒了泡尿,最后还是要被压在五指山下的。
消息传到颜府时,杨氏当场眩晕过去,颜老太太却从容不迫的把颜九爷从五城兵马司叫回来,母子两个在佛堂密谈许久,最后颜九爷出门打听颜五爷的下落,到了半夜都没有回来。
杨氏醒过来,跑到松鹤堂嚎哭,颜老太太则坐在炕上念经,像是什么都没有听到。
其实颜五爷想要做什么,颜老太太和颜九爷是很明白的。宿敌杨阁老东山再起后,颜家就在劫难逃了,颜五爷作为当家人早有所料,他连李清照这首诗都是精心挑选的,就等肃王府抓人了!
因为只有这样,颜府才能保留清流的好名声!也只有这样,颜五爷才能将父亲和杨阁老暗面上的私人恩怨,上升到明面上抵抗外族入侵、反对肃王登基做皇帝民族大义的政治层面来!
也只有这样,当圣上班师回朝,或者肃王倒台时,颜家的后人才能获得民众和清流的支持,重新回到官场去!
只要颜家子孙还在读书,能够在科举上有所成就,有颜五爷以身殉国的光环在头上,将来在仕途上或多或少都有帮助。
而且,这也是颜五爷唯一能做的了。颜老太太心知肚明,但是她不能和杨氏说这些。
大厦将倾,官位、财物都能顷刻间化为虚无,唯有颜家的教育和铁骨铮铮清流的名声能够留下荫蔽子孙。
冬天的早晨总是来的很晚,尤其是在今天,整个颜府都是彻夜未眠,终于在天边微亮时,颜九爷踏着满天的雪花回来了。
杨氏也不顾什么规矩了,忙踉跄的迎了出去,问道:“如何?你五哥呢?”
“外头冷,五嫂进去说话。”颜九爷说道,虚扶了杨氏一下,去佛堂给颜老太太请安。
颜老太太明知故问道:“你五哥被带去了那里?”
颜九爷屏退众人,说道:“刑部、大理寺、都察院这种能够关押大臣的地方儿子都去过了,五哥都不在那里,后来英国公府有人给我塞了纸条,说——说五哥被投进了诏狱。”
杨氏一听诏狱二字,当场又晕过去,杨嬷嬷等人忙将杨氏抬到隔间的暖阁里,命人请了大夫。
佛堂里,颜氏母子继续着对话。
“诏狱?”颜老太太冷冷道:“诏狱是皇上亲批才能下的狱,肃王一个监国皇子,有什么资格关押大臣,难道肃王真的要冒天下之大不韪篡位自立为帝吗?”
大燕国专门刑狱的是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也称“三法司”,而诏狱是凌驾于三法司之上的地方,由皇上亲自掌控,诏狱审的案子,三法司都无权过问。
所以颜五爷一旦进了诏狱,交好的文官家族,包括颜家学生最多的都察院都帮不上忙。
而诏狱最令人发指的,还是刑讯逼供的酷烈,颜五爷这一进去,就别想囫囵个出来了。
“不仅仅是五哥,昨天包括内阁首辅大人在内,还有几个大臣被抓进了诏狱。”颜九爷说道:“母亲说的是,恐怕就在这几日,肃王就要动手了。”
“名不正言不顺,沐猴而冠,能有什么气候!”颜老太太顿了顿,叮嘱道:“你今日就去东城兵马司请辞,就说老母病重不起,家兄被抓进诏狱,你作为唯一的儿子必须回来伺候汤药。”
颜九爷迟疑道:“可一旦如此,我的令牌被收回,就不能出去打听消息了,五哥他——。”
颜老太太说道:“孩子们都走了,杨氏不中用,我身体一日不如一日,这个家只有你了,我就拼了这条老命都要保全你,不然等风波过后,一屋子孤儿寡妇,谁能撑起门户?”
颜九爷想了想,就去东城兵马司写了辞呈。
当夜,燕京城提前戒严,五城兵马司封锁城门,次日肃王登基,发了诏书,说皇上在平凉城被刺,病情严重,昏迷不醒,实乃魏王弑父,意图和秦王一起勾结鞑靼谋反,肃王不得已登基为帝,封先皇为太上皇,号令天下诛杀魏王。
作者有话要说:修文,最后一段,改成皇上昏迷不醒,因为一旦挂了,就是国丧
颜渣爹要领盒饭了,下章会有更多人走向各自的结局。
打丧鼓那段是参考了古代成都县志,至今四川,重庆,云南,还有湖北,湖南一带有这种习俗。
图1和图2都是云板,报丧用的,从皇宫到贵族大臣,都是用这个报丧。
《红楼梦》第十三回:“只听二门上传出云板,连叩四下,正是丧音。”
《禅林象器笺·呗器门·云版》:“版形铸作云样,故曰:云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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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1、十五芳华虚度白帝,秋蝉渐死黄雀在后 ...
腊月二十四,大雪。
白帝镇的冬天很冷,这和燕京的冷还不同,燕京是那种酷烈的冷,干燥而猛烈,在外面行走有貂裘和手炉;在室内又有火炕地龙的烧着,不知不觉中冬天也就过去了。
可是蜀地的冬天是湿冷,没有北方那些取暖的设施,也没有像在成都老宅的时候有十来个丫鬟婆子们伺候着,睡莲等人只能在屋子里拢一个火盆,火盆燃到半夜就熄了,若要取暖,基本靠在被窝里抖。
睡莲每每被冻醒,就披衣起来给自己重新灌一个汤婆子,靠着汤婆子的热力,勉强能维持到第二天天亮起床。
宋氏因有孕,添火炭、换汤婆子就由丈夫宁佑来做。
天气冷,心里又惴惴不安的,慧莲干脆搬到怡莲房里和她同住,两个人各盖一床被子,挤在一张床上睡觉,怡莲半夜醒了,会给自己和慧莲都换上新汤婆子,因此这三个莲中,慧莲算是睡的最安稳的。
楼下宁嗣和宁康也是挤在一起睡,不过小男孩火力大,一晚上倒不像楼上的女人们那样觉得冷。
因局势太紧张,怕走漏了风声,柳氏没有主张请佣人来伺候,除了做饭和洗衣交给灵船那对聋哑夫妇来做,邱师爷每天出门买一筐菜送进厨房,其他事情收拾房子、缝补衣裳等等都是婶娘和侄女几个亲自动手。
宁佑上午带着宁嗣和宁康两个读书写字,下午三个男丁练习射箭,甚至还帮着做打水劈柴这种体力活。
这令这些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公子小姐们暗暗叫苦,可是谁也没有怨言——比起两个庶支、还有死守燕京的五爷和颜老太太,他们最起码是能保证安全了。
柳氏和睡莲一样,都是极想要有个私人空间的,所以即使她们是住在隔壁,也没有提出搬到一起住的事,柳氏苦中作乐道:“我这把老骨头还算硬朗,压了三层被子都没压折了。”
后来邱师爷寻了几床狼皮褥子给柳氏和三个莲垫在床下,才稍微觉得好些。
这一日清晨,睡莲披衣起来,穿着臃肿的棉衣棉裤打水梳洗,用惯了西洋水银玻璃镜,现在看着铜镜里模模糊糊的人影,加上荆钗布衣的,竟是觉得自己在看另外一个人似的!
正对着镜子发呆呢,门外咚咚有人敲门,睡莲打开门栓,见柳氏端着一个竹制无漆的托盘,盘上放着一碗细面,上面还窝着两个煎鸡蛋。
“婶娘快进屋,外头冷。”睡莲忙将柳氏让了进来。
柳氏笑吟吟将面碗搁在既是饭桌、也是书桌、更是画桌的竹制方桌上,说道:“今日你就要十五岁及笄了,逃难到此,不能给你办一个盛大的及笄礼,婶娘亲自动手给你做了一碗长寿面,赶快趁热吃吧。”
大冬天的,冰天雪地,一早起床去厨房倒腾这个,睡莲心里过意不去,笑道:“事到如今,谁还讲究这个呢,婶娘这碗面就够了,睡莲知足的。”
言罢,睡莲就在柳氏的注视下吃完了这碗长寿面。
看着睡莲津津有味的吃相,柳氏心里酸楚的很,若没有肃王这场变故,颜府五房的嫡长女及笄,肯定是鲜花铺锦、烈火烹油的大肆操办一场,燕京城数上命的贵妇闺秀几乎都会悉数到场观礼,那将是怎样一副繁华的景象?
肯定能够与去年英国公府十小姐张莹的及笄礼相媲美吧,在柳氏心里,五房的睡莲不输任何一个豪门闺秀,可是如今,自己能够做的,只是亲自动手做一碗长寿面给她了…。
颜睡莲十五岁及笄礼,没有华丽的衣饰、没有身份贵重的赞者、也没有德才兼备的主宾,更没有八方贵宾来观礼,就这样几乎是无声无息的过去了这一天。
到了夜晚,厨房多炒了几个菜,还做了一个火锅,逃难的八个人坐在一起,以茶代酒,各敬了睡莲一杯,柳氏送了一支猫眼石簪子和一件厚实的棉袄;怡莲送了一支步摇簪和一双亲手做的棉鞋;慧莲送的是一支翡翠镯子和两双绣帕;宋氏怀着身子不方便做针线,就送了一对金刚石耳坠子;宁佑、宁嗣、宁康送的是自己的诗画。
与此同时,燕京北城北居贤坊魏府。
就在昨天,一纸所谓的“圣旨”下来,颜府被抄没家产,除了东平郡王的女婿颜大爷以外,颜府全家贬为庶民,家里的奴婢全部成为官奴发卖,收回先皇御赐给颜家什刹海的大宅子,各种御赐之物,连同颜家所有的私产都充公!
家里唯一的三个主子,颜老太太、颜九爷和五夫人杨氏被驱除出颜府,颜府朱门上贴上了封条。
其实比起首辅大人全家问斩,七岁以下男女童为官奴,以及京城其他十来家直接被抄家、男丁流放长白山,家眷沦为官奴的官宦人家而言,颜家这真的算是轻的。
因为颜五爷谨记颜老爷子遗嘱,远离政治中心久矣,罗织不了什么大的罪名,杨阁老虽然恨毒了颜府,但是伪帝(即肃王)的左膀右臂——东平郡王府还是颜府正儿八经的亲家,加上肃王的姑姑安宁公主求情、还有文官清流们如蝗虫般为颜府开脱的奏折,使得伪帝不得不考虑平衡,不能任由杨阁老一意孤行,最终还是从轻发落了。
于是乎,在腊月的雪天里,颜府的奴婢被官兵猪狗般圈在屋子里,哭嚎成一片,眼睁睁看着颜九爷搀扶着颜老太太一步一步走出府去,卧病在床的杨氏则都卷在被子里直接扔了出去!
待走出颜府,门外停着两辆马车,魏大舅正指挥两个婆子将刚刚被扔出门外重病的杨氏抬一辆马车。
颜老太太和颜九爷都不仅一怔,“你们——?”
魏大舅母挪动着肥胖的身体,扶过颜老太太,说道:“我婆婆说了,颜魏两家既然结为秦晋之好,就该互相帮衬着,如今亲家有难,我们魏家虽然没有本事,但也不能袖手旁观,所以要我和大爷接您和九爷去家里住着,只要您别嫌弃我们家简陋就成。”
颜老太太喃喃道:“亲家太太真是厚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