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嘉禾虽不知道每日早朝上百官究竟吵得多头破血流,但从容决送回简洁家书中,她也能知道夺回禹城第一次攻势没能成功。

“殿下想必多少也有些担心吧?”蓝夫人叹息道,“我看东亭每日都要在宫中留到深夜,想必陛下只会更忙。”

“夫人担忧哪里比我少?”薛嘉禾笑了笑,“我这摄政王府里可是自有一方小天地,外头消息不管好听难听,只要是我不愿意听到,一律传不到我耳朵里。”

她说着,轻轻拍手吸引两个到处爬来爬去小家伙看向自己,哄他们到自己这儿来。

——虽说足不出户有些气闷,不过两个逐渐会爬会走小家伙给薛嘉禾添了不少乐趣,倒也算怡然自得。

“是陛下让我来,许是怕殿下一个人无聊,让我来陪您说说话。”蓝夫人含笑看着一对蹒跚学步、跌跌撞撞往薛嘉禾怀里扑双胞胎,不由得道,“若我没记错,两位小殿下快满岁了吧?殿下打算什么时候取名?”

汴京里头新生儿多是落地便直接取名,薛嘉禾是按着陕南习俗先随意取小名,但一般来讲等健康地过了周岁,便也差不多该有个正式名字了。

除非是像薛嘉禾同胞弟弟阿云那样久病不愈,才会为了吉利而一直拖着不取真名,民间信奉只要没有全名,阎王爷便没那么容易勾魂将孩子带走。

薛嘉禾接住一左一右撞到自己身前小家伙们我,闻言笑了笑,她抿着唇道,“是眼看着就要满岁了。但名字……还是等容决回来,再和他商量着一道取吧。”

她顿了顿,又含笑道,“他很快就会平安回来。”

第146章

太后病倒了。

“就是自己给饿的,明明陛下焦头烂额的时候,还上赶着添乱子。”绿盈对此点评道,“殿下不必入宫去,她正指望着能将您骗去呢,指不定就软硬兼施让您同意了那事,否则一直将您扣在宫中。”

“陛下也没有传唤您去宫中的意思,”季修远同意,“殿下还是在府中待着吧。”

薛嘉禾正给容决写家书的回信,也是头几次干这事,写得停停顿顿很不利索,跟容决半斤八两的水平。

听绿盈和季修远两人一唱一和的,她干脆停笔笑道,“我是不想去,可太后名义上也是我的母后,若她真病危,恐怕容不得我不去。”

“殿下!”绿盈拧了眉,“您要是真去了慈宁宫,岂不是羊入虎口……”

“侍卫自是会带上的,也有你在近旁。”薛嘉禾道,“修远同陛下说一声,不怕出不来。”

季修远没应声。

尽管他不同意薛嘉禾的做法,但也明白薛嘉禾说的不无道理。

容决初战不利,禹城落入东蜀军手中,这已经足够叫百官惶恐不已,更何况暗中还有人煽风点火传递着“只要同意毓王妃的条件,东蜀军便是瓮中之鳖”的讯号。

摄政王府暂时仍是岿然不动,可每日要面对早朝的幼帝可没这么轻松。

若说这一切都是毓王妃在背后折腾出来的,季修远是一千一万个不相信。

“接下来,抨击陛下的御史们都该冒出头来了吧?”薛嘉禾淡淡道,“我可不想叫陛下为难,若是真要有所非难,便都落到我身上好了。”

“殿下有什么打算?”

薛嘉禾笑了起来,她提笔重新在信纸上寥寥写了几字,慢悠悠道,“现在外边说我什么呢?是不是小鸡肚肠、不懂顾全大局?”

“还有些别的,”季修远坦诚地道,“但都是些昏了头的废话,殿下不必听入耳。”

“既然都这么说,那便就叫他们这么信好了。”薛嘉禾搁笔吹了吹信纸,慢条斯理地说,“我就当一回没有容人之量、头脑简单的妒妇。”

正如同薛嘉禾预料的那般,禹城被东蜀军所迫后不过区区几日的功夫,在太后为劝谏陛下无果病倒之后,矛头很快指向了薛嘉禾。

虽说没人敢真的杀进摄政王府里讨个说法,但口诛笔伐的力量并不比真刀真枪来得轻巧。

幼帝招架得颇有些疲累,太后又一幅坚决不肯妥协进食的模样,一时间束手无策。

汴京城的风言风语吹了四日,御史大臣们终于将“养病”的薛嘉禾从摄政王府里逼了出来。

离开摄政王府前往慈宁宫探望太后的薛嘉禾仍旧轻装简行,身边带了绿盈和一行內侍,跟在马车旁也不过寥寥几名侍卫。

进宫门时,大太监亲自来接的薛嘉禾,他一路将薛嘉禾送到慈宁宫门口,扶了她下辇车,才低声道了一句“殿下安心”。

这便是说幼帝已有所安排了。

薛嘉禾微微颔首,目不斜视地跨入了慈宁宫中。

宫殿中弥漫着浓郁的药味,宫人们低垂着头一个个行色匆匆,见到薛嘉禾时才会停下安静地行礼,像是泥塑的偶人一般没有生命。

薛嘉禾也不计较这颇有些诡异的气氛,她缓步入了后殿,见到歪在床上的太后,福身行礼。

太后有气无力地朝她招了招手,“阿禾来了?到我身边来坐。”

薛嘉禾环视一圈殿中悄无声息立着的內侍和宫人,淡然上前,自有一人搬了凳子到床头边上。

“你可算是来看我了,”太后握住薛嘉禾的手,她气若游丝地半闭着眼睛,“前些日子我那丫头给你添了麻烦,一直还没机会和你说一声见谅。何丫头也是心急想替我办事,听错了我的话,你别生她一个小丫头的气。”

这么不长不短的一段话,太后说着说着停下来了数次喘息,看着十分艰难。

“您多虑了。”薛嘉禾明知故问道,“怎么不见她在您身边照顾?”

“陛下令她闭门思过,”太后叹着气说,“也是她该受的,我不好说情,只希望阿禾你也能借此消消气。”

薛嘉禾笑而不语,停了半晌只道,“我听陛下说了您的病情,您这会儿有没有什么想吃的?”

太后缓缓摇头,“我呀,心里不舒坦,这就什么都吃不下。”

“我给您带了些吃的来,不知您看了是不是能有些胃口?”薛嘉禾转头看向绿盈,后者会意地将从摄政王府中带出的食盒打了开来。

食盒里头都是摄政王府后厨早就准备好的各色美食,从清淡的燕窝粥到最底下的八宝肉一应俱全,一掀开便香气喷鼻,连药味都给驱散了开去,叫人食指大动。

别说太后这个好几日只喝水不吃东西的人,就是出门前好好用过早饭的薛嘉禾都有点饿了。

绿盈手脚轻快,太后饿得没力气,还没来得及出言阻止,食盒便全然敞了开来。

太后虽紧闭着眼睛,薛嘉禾也仍能看见她喉咙微微吞咽的动作,了然地挑了挑眉。

——太后这绝食说到底不过威胁的手段罢了,既不是真病又不是真想死,食物放在面前,快饿死的人怎么忍得住?

太后不敢睁开眼去看那些菜肴,只得一直合眼昧着良心道,“御膳房拿过不少珍馐来了,我都……”

她的话还没说完,腹中便传出极为响亮的一声叫唤,趾高气昂地将她的谎话打断了。

即便薛嘉禾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临到这场面时也险些笑了场,咬着嘴唇内侧才好不容易给忍住了。

太后羞愤欲死,抓着薛嘉禾的手也不自觉多用了几分力道,结结巴巴地改口道,“我都是闻着饿,可吃进去立刻又反胃给吐了,再不敢真吃进去,只每日用参汤吊着。”

薛嘉禾认真道,“参也可用来熬些家禽的药膳,多少也能有些肉味呢。”

太后的肚子又附和似的叫了两声。

这下连训练有素的宫人们面色都有些微微扭曲起来了。

太后干笑两声,“阿禾,我知你是个好孩子,担心我,可这些还是听太医院那些御医的话叫人更安心些,是不是?”

“您说得是。”薛嘉禾见好就收,但也不叫绿盈将食盒重新盖起,而是就大大咧咧敞开放在那儿,香味窜了一室,叫人垂涎欲滴。

静默了片刻后,太后才像是重新收拾好了心情似的,再度平和地开口道,“阿禾,母后想求你一件事,你能不能答应母后照着做呢?”

看来总算是没耐心,要切入正题了。

薛嘉禾轻笑道,“您且说便是。”

“禹城的事儿,你也该听说了吧?”

“禹城什么事儿?”薛嘉禾眨眼反问道,“摄政王倒是写了信给我,叫我不必担心,禹城不日便可收复,您说的是这件吗?”

太后叫她噎了一下,心中怒骂这小蹄子从什么时候学得这般牙尖嘴利,面上还得一幅和蔼亲切的表情道,“是有个能叫禹城和大庆其他地方的百姓更不必受苦的法子,需要你从旁帮一帮。”

“您说笑了,打仗的事我可一窍不通,”薛嘉禾道,“看来还是太后懂得多,我可连多少人一营都说不请呢。”

太后:“……”她权当没听见薛嘉禾不知道是不是讽刺的话,顺着自己的思路往下道,“毓王妃你可还记得?便是东蜀送来和亲的那个公主,宫宴上你应当是见过一次的。”

“不太记得了,”薛嘉禾摇头,惊讶道,“禹城被占,她又是毓王妃,难道已大义为先、为国捐躯了吗?”

太后被薛嘉禾反复拿话堵了几次,又一直闻着边上一个劲飘来的香味,一肚子邪火没地方发泄,慈眉善目都快装不下去了。

她深吸口气,干脆直截了当地道,“毓王妃没死,她同东蜀军一直有联系,想用手中的情报交换个摄政王侧妃的位置。”

一口气赶在薛嘉禾抢话之前说完这一段,太后才长出了口气,心放下一半,道,“你看,这也不是什么大事,你是主母,点个头便是了,母后知道你委屈,会好好给你补偿的。”

薛嘉禾静静听罢,才开口道,“毓王妃一直同东蜀军有所联系,您竟不想想着要将她就地正法杀鸡儆猴,还要接受她的交易,给她不愁吃喝的下半辈子?”

太后皱起了眉,“不得说这般任性的话!毓王妃从前或许做了错事,但既然有心改邪归正,又能拯救万民,这当然是再好不过的事!再说,她即使进了摄政王府,也不过区区一个侧妃,你只要有手段,还怕比不过她去?”

“母后替我想得可真深远,”薛嘉禾含笑抽了被太后握住的手,她道,“您心中都替我答应好了呢。”

太后耐心地又劝,“只要你点个头,大义便是你的,你又是堂堂长公主,难道会怕她一个背井离乡、叛国而出的别国公主?”

“这我倒不怕。”薛嘉禾点了点头。

太后面露喜色,正要说话时,薛嘉禾又接着说了下去。

“可我不乐意啊。”

“阿禾!”太后面色一冷,“你可知道这是国家性命攸关的时候,容不得你胡乱任性!”

薛嘉禾一哂,她站起了身来,道,“我十五岁才进宫,十五年的时间都是在宫外胡乱长的岁数,确实不太懂得怎么‘识大体’呢。因而。无论您怎么说,我也不会同意和另一个女人共侍一夫的。”

她退了两步,微微俯身看着面色铁青的太后,道,“既然大费周章将我召进宫来,您大约也想过若我不同意的话该怎么办吧……母后?”

太后沉着脸半撑起身子,喝道,“来人,将长公主拿下!”

作者有话要说:准备结局!大家想看啥番外?

第147章

绿盈飞快上前护住薛嘉禾,后者却仍旧面带笑意地同太后对视着,对她的决定丝毫不觉得惊讶。

“您这么做想必是得了人的授意和暗中帮助,是吗?”薛嘉禾直起了腰,她伸手轻抚桌上的食盒,叹道,“母后难道真觉得只要我点了头、毓王妃能假死进入摄政王府,便天下太平了吗?”

“太平一时是一时!”太后剧烈喘息,眼里带着狠戾,“在东蜀战败正好杀杀容决的威风,打了败仗的他难道还有底气拒绝?那个毓王妃是什么人我根本不在乎,只要能将容决踩下去,让陛下我儿能当上堂堂正正的皇帝便足够了!”

薛嘉禾终于有了些讶然,她目光流转地扫过从宫殿四处涌来的士兵们,微微颔首,“母后想得比我预料得多些,好歹是对陛下一片赤诚,我便不插手,交给陛下评判吧。”

她顿了顿,不再看太后,而是面向带着士兵们闯入宫殿的武将,笑道,“汴京竟还有能带人入后宫的武将留着?我还当武将们大多去打仗了呢。”

这名武将对薛嘉禾来说是张生面孔,绿盈却看了一会儿就辨认了出来。

她低声在薛嘉禾耳旁道,“此人姓陈,是周家前任老家主的部下,与陈礼是远方堂亲的关系。”

陈将军不言不语地扶剑挡在慈宁宫门口,面上满是杀意。

“长公主,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太后在薛嘉禾身后气喘吁吁地道,“你修书一封同意毓王妃入摄政王府,这信我会亲自派人送去禹城,你便可以回去摄政王府继续过和从前一样的日子了。”

“若我不从呢?”薛嘉禾含笑同陈将军对视,话一问出口的同时就看见他扶在剑上的手指一紧。

“那就敬酒不吃吃罚酒,”太后冷声道,“剑架在脖子上时,你不得不写!”

薛嘉禾头也不回,她低头掸了掸自己一尘不染的裙摆,而后漫不经心地道,“不知陈将军是怎么瞒过陛下带兵入宫的?据我所知,统领宫中禁卫的将领可不姓陈,禁卫们……也不穿这身衣服。”

“是我调陈将军进宫的。”太后斩钉截铁地说,“阿禾,不要再顾左右而言他,没人能来救你,不如早早——”

太后倒确实有这个权力,前提是皇帝不阻止。

现在几乎被禁足的太后定是失去了使用这道权力资格的。

贸贸然就将不知底细的带兵将领请入宫中,即便是受人唆使,也太欠考虑了些。

薛嘉禾无声地叹了口气,心中只希望这陈将军就是幼帝想钓上来的大鱼了。

太后的话还没有说完,薛嘉禾便打断了她。

她淡然向陈将军走去,口中温和地道,“陈将军带在身边的这些,都算是大庆的士兵,陈将军自然也是大庆的将领,是与不是?”

陈将军阴森地盯着薛嘉禾一步步靠近,终于开口应道,“正因为是大庆的将领和士兵,才要为了大庆的社稷行动——长公主,请动笔吧。”

“毓王妃想要的信,我是不会写的。”薛嘉禾将手探入袖中,“陈将军最好也让人从我面前让开。”

“奉太后之命,不得让步。”陈将军一动不动。

薛嘉禾停在他五步外的距离,轻轻笑了笑,“陈将军,既然你口口声声说是大庆的将领,那究竟该听谁的命令?太后还是陛下?”

“陛下并无口谕手诏传来,太后之令即便是长公主也不得不从。”陈将军拔了剑,他朝薛嘉禾逼近了一步,威胁道,“长公主,请动笔。”

薛嘉禾并未被他吓到,而是终于将手从袖中抽了出来,“那大庆虎符就在面前,大庆将领士兵莫敢不从?”

“你说什么?!”太后尖声喊道。

原本要大步朝薛嘉禾走去的陈将军也僵住了,他脸上冰冷的面具不可抑制地显露出了一丝裂缝,“虎符怎会在你手中?”

薛嘉禾敛起了笑,并不和他废话,喝道,“陈将军,见了虎符还不跪下?”

陈将军咬了咬牙,本是十拿九稳的场景不知道怎么的就被这小小的长公主翻了盘,他握剑的手松也不是,不松也不是。

不光是陈将军本人,连他带在身边的士兵们也纷纷露出了迟疑的表情。

虽说大庆地位最高的人是皇帝,可唯独兵权并非天然就在皇帝手中,而是有一块可以一分为二的虎符。

通常皇帝自己手中持有一半,另一半则交给最信任的将领,两半拥有同样的号令效力。

偏偏到容决这儿就不那么通常——他一个人把两瓣虎符都拿了,将先帝和幼帝从兵权上架了个空,是名副其实的摄政王。

现下他带兵去打仗,东南两处战线都是他麾下军力,任是谁也没怀疑过容决奔赴战场时居然连虎符也没带在身边,而是交给了一个根本不懂行军打仗的女人!

“军中之人见虎符不跪便如同图谋造反,比在陛下面前不跪罪责更深,陈将军和各位不会不知道。”薛嘉禾持着完整的虎符淡淡道,“只问诸位一句,诸位是打算谋反吗?”

一室叫人窒息的静默中,最先是一名士兵扔了武器单膝跪到了地上。

有人做了表率,接下来便兵败如山倒,陈将军带的二十来人跪下了一大半。

——虎符认符不认人,这是大庆的规矩。

陈将军扫过仍旧站着、却面色也十分犹疑的下属们,心中一时焦躁不已。

若是这时候将薛嘉禾放了出去,那可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不仅今日将她逼入宫来是白忙一场,就连他自己和太后接下来都要不讨好了!

就在这时候,太后如梦初醒地喊道,“她手里的虎符定是假的!容决去打仗的人怎么可能不将虎符带在身边?”

陈将军心中一动,顺着太后病急乱投医的理由便说了下去,“长公主可知伪造虎符是个什么罪名?”

虎符当然是真的,但只要一口咬说是假的,等一切尘埃落定时再翻案也没用了!

瞧出陈将军的打算,薛嘉禾微微冷笑,她不退反进,迈步朝着陈将军缓步走去。

虎符就在她手中,两旁的士兵都不敢动手,反倒一个个侧身给她让出了路来。

到最后,挡在门前的只剩陈将军和他的几名亲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