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杉木太沉了。”容决想也不想地否定,“轻一点的,小一些,备好材料送去,不急着要。”

管家摸不着头脑,“主子想换张短弓?”

他心中嘀咕:主子不是明明最喜欢他那张常人双手都提不动的乌木弓吗?一箭便有千钧之力,即便用最普通的箭矢也能射穿箭靶,更不要提敌人的身躯了。

刚问完,容决的表情就肉眼可见地黑了下去,“照着长公主的身量做。”

管家扬眉,总算明白过来了这一着,他妥帖应下之后,又提示道,“主子,秋狩就在这几日了,若是长公主没有合适的弓,这三五日也是赶制不出来的,您看……”

容决冷冷睨了他一眼。

管家适时住口,告退而去。

容决站了一会,起身往室内走去,从一处画柜底下抽出个盒子来。

盒子看起来有些陈旧,但上面并未落灰,干干净净的显然经常被翻出来查看。

容决的手指搭在盒边,思忖片刻还是将盒子打开了——里头放置着的是一张略显纤细的弓,握手处铮亮,一看便知道它曾被主人频繁地使用过。

这是容决初学弓箭时,得到的第一张弓,当时他年纪不大,也没有如今的臂力,自然只能用初学者的弓,一练便是三年,实在是身形窜得太快配不上了,才依依不舍地换了新弓。

此后数年里,他也没舍得将这张弓扔掉。

他微拧着眉有些不太情愿地将细弓从盒子里拿出来,同自己常用的乌木弓比了比,实在看着太过小巧。

……不过给薛嘉禾那小胳膊小细腿的用,或许还嫌太硬拉不开。

容决轻轻啧了一声,把弓放回盒子里啪地一声盖上盒盖,抄起盒子走了几步,又觉得自己才刚将薛嘉禾的弓弄坏,半个时辰还没到就巴巴跑去赔礼太掉分子,硬是将步子给收了回来。

“明天再去。”他自言自语地说完,将盒子往桌上一放,拿下自己挂在墙上的弓就去了府内演武场。

*

大概是前一天真受了风,薛嘉禾就寝后咳了小半晚上才勉强入睡,次日是被绿盈摇醒的。

薛嘉禾往日里也不需要把持府内事务,更没有长辈需要请安,唯独一个容决也不怎么来找她麻烦,因而每日都是睡足了才自己醒来,被绿盈叫醒的情况是少之又少,她揉了揉眼睛,含含糊糊地问道,“出什么事了?”

绿盈的声音压得极低,“殿下,摄政王来了。”

薛嘉禾又将眼睛闭了回去,她撒娇似的软软道,“他有什么事情啊?跟他说我还在睡,他又不会多留。”

背后传来的两道冷厉视线叫绿盈觉得如芒在背,“摄政王他……等了一刻钟了,还没走呢。”

不仅没走,耐心也告罄了,直接闯进了薛嘉禾房里,要不是绿盈反应快上一步,摇醒薛嘉禾的就不是她,而是容决本人了。

容决的手劲儿……绿盈可真没什么信心,要是再给薛嘉禾添个淤青手印的,秋狩可怎么见人?

听见容决已等了一刻钟,薛嘉禾睁开一边眼睛看看绿盈,又笑,“大清早的你就骗人,容决哪来这么好脾气等人。”

先帝快驾崩时,容决都是最后一个走进先帝寝宫的人,先帝咽下最后一口气,他又是第一个离开的。这人根本不屑于在他厌恶的人身上花心思时间,无论对先帝还是对她都一样。

绿盈:“……”她不得不逾矩地伸出手去,挠了一下薛嘉禾的脖子,后者果然倏地一躲笑得清醒了过来。

薛嘉禾极为怕痒,边躲边挡,“我起了,起了还不成嘛,日上三竿了还是怎么的,这么催我……”她的话说到一半,终于越过绿盈的肩头看了正神情莫测盯着自己的容决,脸上笑意顿时一僵,而后一点一点敛了起来,淡淡道,“摄政王殿下。”

要不是容决亲眼看见她刚才跟个小孩儿似的撒娇赖床,还真看不出眼下这幅表情是薛嘉禾伪装出来的。

“我这便起身洗漱,摄政王殿下若没有什么急事,便到外屋稍等片刻?”薛嘉禾不用低头也能瞧见自己正穿着一身中衣,头发更是昨晚刚洗过没束起,凌乱地披得满床头都是。

薛嘉禾倒是可以这么随随便便地见人,可长公主就不行,在容决面前更不行。

容决正盯着薛嘉禾的头发,那乌黑顺亮的长发铺在石青色床榻上的情形他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

可仔细想来,在他面前不束发的薛嘉禾,他明明是第一次见。

见容决没有要走的意思,薛嘉禾抿直了嘴唇,也不再说什么,扶着绿盈的手起了身就绕到屏风后面去了。

容决的目光下意识追了她的背影一段路,才猛地反应过来自己这就跟丢了魂似的,面色不虞地掉头出了内屋。

绿盈手脚极快地替薛嘉禾更衣梳发,薛嘉禾也不顾什么身份尊卑,匆匆将自己打理好,又吸了口气,转身出去准备应付容决原因不明的心血来潮。

而出乎薛嘉禾意料,被她前前后后耽搁了近半个时辰的容决脸上竟没有什么怒容,见她出来,只沉默着敲了敲手边的盒子。

“这是什么?”薛嘉禾望了眼那被盖得严严实实的木盒,心道容决竟会给她送礼,简直无事不登三宝殿。

“昨日……”容决顿了顿,服软的话在喉咙口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硬邦邦道,“弓的赔礼。”

薛嘉禾啊了一声,眼里透出一丝笑意,“是弓?”她上前几步道,“我打开看看?”

这和善的询问对于长公主的身份来说简直过分和颜悦色了。容决心想。

她不是皇家礼仪学得很到位,说话语气却从来拿捏不住那分自小养出来的高高在上。

而后,薛嘉禾根本没等容决的回答就将盒盖打开,她上下端详被保养得状态良好的弓,皱眉疑惑道,“这似乎是张旧弓?是摄政王殿下从前用过替换下来的吗?”

容决不答,他将弓从盒中取出,轻巧地耍了个花样,才交到薛嘉禾面前,特意强调,“小心。”

薛嘉禾只当他说的是对待这弓时要小心别弄坏,伸手去接时根本没上心,还以为是和昨日蓝东亭送来的制式弓箭一样的货色。

可容决的射术从的是名师,第一张弓就极为精良,十几年下来仍旧如臂使指,分量更是不容小觑。薛嘉禾这一掉以轻心,从容决手中接过弓、容决一放手后,她就被陡然往地上跌去的弓拽得一个踉跄。

容决哪知道自己提醒了还是没用,皱着眉飞快伸手将薛嘉禾扶稳,不悦道,“说了小心。”

薛嘉禾自知理亏,双臂用力才将弓稳稳握住,有些发愁,“这弓虽好,可……”

话才说了一半,容决脸就黑了,“我的弓什么地方不好?”

薛嘉禾浑然不觉他的怒气,伸手试着拉动弓弦,使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拉开一小半,别扭的动作看得容决大为皱眉,“我都拉不开,怎么用?”

容决看看薛嘉禾好似一捏就碎的手腕:“……”失算了。

他咬牙道,“我教你。”他容决送出去的东西,就没有被人退回来的道理!

第21章

容决说教就教,盯着薛嘉禾喝完药又用了早饭,便将她直接带去了演武场。

薛嘉禾到摄政王府一年半多,还从没到过这闲人勿近的演武场。她刚到时,管家特意隐晦地和她提了一嘴,说这地方普通下人不让进,平日打扫整理都是他亲自去弄,薛嘉禾就明白了——这是容决私人禁地,外人勿入。

她跟在容决的身旁,好奇地打量着几乎有两个宫殿那么大的演武场——这甚至还没算上边上的马场。

在靠演武场最旁边的地方,立着一排箭靶,但个个看起来都极新,都是刚换上的模样,不像是经常联系使用的。

想到传闻都说容决的射术是天下一绝,难道天下第一便不需要练习了?薛嘉禾想到这里,不由得转头看了容决一眼。

容决迎着她的目光扬扬眉,“怎么?”

“摄政王殿下平时都在这儿练弓?”薛嘉禾委婉地问道。

“嗯。”容决惜字如金,他带着薛嘉禾走到最近的箭靶前,看看同箭靶的五十步距离,又看看薛嘉禾,往前再进了二十步,才道,“你站在这里。”

薛嘉禾好脾气地抱着沉甸甸的弓站稳在他指的位置,眯着一边眼睛比划了一下对面的靶子,心里实在是没什么底气。

站在一旁的管家适时递上了轻便的皮革护驾,绿盈上前帮着薛嘉禾穿戴整理好后,容决才提了他自己的乌木弓,道,“你初学射术,不必在意准头,先记住如何最省力地射出最容易控制的一箭更重要。”

薛嘉禾颇以为然:让她现在抓准头,她也是两眼一抹黑。

容决抽箭搭在弓上,轻而易举地将乌木弓弦拉开,露出的一截小臂上肌肉绷紧后显出危险的力量感,他稳稳定住弓弦的位置,“弓要拉满,否则这一箭不如不射。”

他说完,眼神往旁边一瞥,见到薛嘉禾抱着弓、睁大眼睛认认真真听着他的讲解,自豪感油然而生,视线只往旁边的箭靶位置扫了一眼,几乎不必瞄准,一松手指,利箭便离弦疾射而出,犹如一道黑色的闪电。

薛嘉禾的视线根本追不上那支箭矢,转过头去时只见到旁边的箭靶被从正中射了个对穿,靶心部分甚至爆裂了开来,眼看着已经是一幅不能用的模样了。

薛嘉禾:“……”难怪这儿的靶子都是全新的,容决这一年得浪费多少靶子?

容决单手提弓,面朝薛嘉禾道,“长公主射一箭试试,照着我刚才那样。”

薛嘉禾心想她这辈子大约都射不出容决刚才那样的一箭来了。

但对秋狩的期盼还是让她定了定神,深吸口气,侧对着箭靶,回忆着刚才容决拉开弓的姿势慢慢地将手中的细弓拉了开来。

出乎意料的是,这一次使力居然比方才在西棠院里试弦时来得轻松。

薛嘉禾有些诧异,一晃神的瞬间,箭矢嗖地弹了出去,还离箭靶三步远时就一头栽在了地上。

容决皱皱眉,决定不打击薛嘉禾,他想了想,开口道,“作为第一箭,已经很……”

“这一箭射得真不赖。”薛嘉禾对自己的成果极为满意,她转头朝薛嘉禾笑笑,“果然名师在旁,连学生也少走弯路。”

容决瞅瞅那支扎在地上的箭,又看看薛嘉禾满足的笑容,到底没将腹诽说出口,而是再给她递了一支箭,道,“左肩抬得略高了,沉下去半寸。”

薛嘉禾这次没再走神,按照容决说的调整片刻姿势,果然第二箭飞得更远了些。

虽说仍旧是没碰到箭靶,但到底是肉眼可见的进步。

一想到自己在秋狩时或许也能滥竽充数地混进去射个两箭,薛嘉禾扬了扬眉梢,兴致颇高地在容决指导下射空了整整一壶箭,还有些意犹未尽,“不练了?”

“今日足够了。”容决语焉不详道,“明日若是长公主还想练,可以再来演武场。”

薛嘉禾还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依言将弓放下,端详一眼箭靶,笑道,“勉强也算射中两支。”虽说都是扎在箭靶的边缘上,其中一支更是瞎猫撞上死老鼠,但另一支可是薛嘉禾模模糊糊摸到诀窍射准的。

三五天的练习,说不定比她想的还要有用。

容决昨日故意折断她弓的事情,薛嘉禾也就大度地看在今日的份上抛之脑后了。

容决也在看可怜的箭靶,他低低哼了一声,对薛嘉禾的自满很是看不上眼,“什么猎物能杵在那儿叫长公主殿下射空一壶箭?”

薛嘉禾不自觉地撅唇瞪了容决一眼,倒是很快就收回了目光,转而举起自己的手臂捋起袖子给容决看,“摄政王殿下觉得我这胳膊像是能百步穿杨一箭穿心的人吗?”

容决盯着她白得能白光的手臂看了两眼,锐利的视线发现她右手手肘内侧竟然有一颗红色的小痣。

这痣生的地方未免有些微妙了……

薛嘉禾浑然不觉容决的目光,又接着道,“我自然没有摄政王殿下那等本事,能学个皮毛便很高兴了。”说着,她就把手收了回去。

跟着容决下意识地伸出手一把给那晃眼的细胳膊抓住定在了半空,而后立刻放松两分力道,怕真给她捏碎了。

电光火石之间,容决给自己的行为找到了个理由,“我带你试一次。”

“带我?”薛嘉禾抬眼看他。

她的眼睛永远水汪汪的,细皮嫩肉眼角带红,好似刚刚哭过一般。容决近距离看了两眼便扭开头,扣着薛嘉禾的手腕逼近她身侧,“举起弓来。”

薛嘉禾陡然被容决半环在了怀里,铺天盖地都是容决的气息,几乎跟重新回到那一晚被一言不发的他扣在身下时似的,叫她反应慢了半拍才迟疑地双手将弓举了起来。

容决从自己箭囊里抽出一支箭搭上,包住薛嘉禾的双手一道拉开弓弦。

这对薛嘉禾来说颇有些费力的动作在他做来就跟吹口气那么简单,薛嘉禾的手指几乎感受不到任何弓弦的拉力。

虽然知道射出一箭时是绝分心不得的,可薛嘉禾被容决裹得严严实实颇为不自在,脸也被他炙热的体温蒸出了不显眼的红晕。

容决低头根据薛嘉禾的身高调整准心,嘴里还不忘上课,“脚下站稳,手臂才能使得上力,看准之后,一刻也不要犹豫,直接……”

他说着说着瞥到薛嘉禾紧抿的嘴唇和染红的耳垂,不由得停了下来。

薛嘉禾犹在努力平复自己的不自然,接口道,“直接什么?”

容决下意识将她的手指握住,一道松开弓弦,“直接……一箭穿心。”

黑色箭矢嗡地一声离弦,薛嘉禾的手掌都感觉到弓身传来一阵先前从未感受到过的剧烈嗡鸣。她恍然看向三十步外的箭靶,果然已经命中红心。

容决的射术确实厉害,她暗叹的同时退出容决的臂弯范围,提着手中弓笑道,“多谢摄政王殿下替我过了把神射手的干瘾。”

“……嗯。”容决掌中一空,还没反应过来,皱着眉沉沉应了一声。

薛嘉禾只当他是厌烦了,便提议道,“今日就练到这儿,明日我再自己接着练便是。”

“我陪你。”容决张口下意识说完,又迅速抬眼补充,“初学者一不小心反会被弓所伤,长公主伤了就不用想去秋狩了。”

薛嘉禾想想也是,便点头应下往绿盈那边走。

走了两步她觉得自己这般对容决用完就丢有些不太地道,遂停足回头礼貌性地道,“摄政王殿下,我要回西棠院用午饭了。”

容决看着她,一时还没想明白这话什么意思。她离开,特地通知他一声?

直到看见管家在场边隐晦地对他比手画脚做着动作,容决才反应过来,将箭囊往旁边一放,面无表情道,“我也饿了。”

虽说是薛嘉禾自己主动提出邀请,但见容决答应下来,她还是有些失望:又得规规矩矩吃一顿没有鸡腿的饭了。

她客套客套,容决怎么就应了呢?

“怎么,”容决瞥见她的表情,脸一沉,“不愿意?”

薛嘉禾低头看看自己手里的弓,咬牙点头挤出礼貌十足的笑容,“礼尚往来,理当的。”

容决看看被她紧紧握在手中、曾经被他贴身携带的旧弓,在心里哼了一声,大步往演武场外走去。

薛嘉禾坠在后面,悄悄对绿盈咬耳朵道,“……等他走了,替我去要两个腊鸡腿来。”

第22章

第二日从床上爬起来时,薛嘉禾终于明白了昨日为什么容决会说“今日足够了”。

昨日只射空一壶箭,她的手臂今日就已经沉得几乎抬不起来了!

薛嘉禾难得当了次废人,让绿盈前后忙活着将她打理完毕,出去病恹恹地用了早饭。

绿盈担忧道,“殿下,今日还去演武场么?”

“去!”薛嘉禾咬牙,“秋狩就在三日后,我统共这几日的功夫,要是一日便半途而废,这苦不是白受了?”

绿盈没法子,只得道,“我替殿下揉揉手臂吧,或许能好一些。”

也不知道是心理作用还是什么,有绿盈照着她的肩膀胳膊好一阵按摩之后,薛嘉禾居然立竿见影地觉得舒服了不少,顿时神清气爽再度去往演武场,叫了个西棠院里的宫人去寻容决。

容决这会儿倒在忙正事。

他早朝常常不去,又有一帮子能力出众的手下,但这也不代表摄政王是个多么清闲的活计。

书房里正紧张议事时,管家突兀地敲门打断了对话,在重臣们的注视底下将门推开站定,道,“主子,有事通传。”

立在案前的容决沉沉看了管家一眼。

管家轻咳一声,将提在手里的一壶箭举到面前,道,“派来传话的人说了,主子若是没空就不必勉强,您看……”

容决按在案上的手指一紧。他三令五申薛嘉禾不得独自练箭,敢情她是一句也没听进去。

管家看看书房内几张熟面孔,善解人意道,“主子若是没空,我这就去回一声?”

“……今日就到此,”容决沉默片刻便将面前地图卷起交给身旁一人,道,“刚才我说的,回去仔细想清楚,下午再议。”

他说完便扔下一屋子重臣,提弓快步夺走管家手中箭囊,走得干脆利落,留下书房里的六人面面相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