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凤隐重降后脾性不似小时候娇憨逗趣儿,但族里那几位高寿的长老心里头还是高兴得找不着北,不顾凤隐那张少年老成的脸,仍是见天儿的往凤仪宫跑,还每次上门儿手里揣着的都不一样,上至九天琼瑶,下至四海瑰宝,只要是能让凤仪宫里的小祖宗扬扬唇角,长老们就能乐呵上一整日。

凤染处理完仙界政事从天宫回来的时候,瞧见的便是合族上下对她那个小徒弟这般狗腿得不行的模样。

不过,千年岁月便能化成半神,除了生来为神的元启,古往今来,凤隐可算是九州八荒里独一份儿了,也难怪这群长老把她当眼珠子似的喜爱看重。若不是归来的小凤凰着实低调内敛,怕是凤族早已大开宴席宴请三界,让诸天神佛来瞅瞅自家这位惊世骇俗的小凤君了。

别说凤族的长老,就是凤染,初见凤隐的时候,也着实惊讶了一番,倒不是因为她半神的神力,而是她那副阅尽人世的寂寞和深沉难测的性子,即便是她,活了上万年,也极少看到那样一双淡漠又孤寂的眼。

她这小徒弟到底经历了什么,千年后,竟成了这么一副性子。凤染心里头犯疑,但凤隐醒来后便在凤仪宫修养,她始终寻不到机会问出口。

三个月后,凤栖殿,听云台。

一方棋盘,一盏普陀茶,一缕幽香。

师徒二人执棋对弈,凤隐落下一子,迎上对面凤染探究的目光,笑道:“师君,您这目光瘆得徒弟心里慌,想问什么,您开口便是。”

凤染挑了挑眉,“你师君我向来不爱琢磨别人的私事,你想说便说,我可不会逼着你说。”

凤染这性子霸道了万年,又做了这么些年的天帝,岂会被自个的徒弟吃住。

凤隐摇了摇头,和凤染相似的凤眸里露出一抹无奈。千年历世,她非当年在凤染肩上撒娇卖憨的小凤凰,可却也不会在凤染面前露出桀骜的性子。

她知道凤染想知道什么,她沉睡千年,醒来便是半神,一副性子和千年前截然不同,梧桐岛上下怕是都好奇担心得紧,但也只有凤染能问出口了。

“当年我涅槃之时被大泽山的…”凤隐的声音微不可见顿了顿,“古晋仙君所毁,魂魄散于天地,其中一魄入鬼界轮回。说来可能是火凤涅槃的本能使然,这千年轮回里我每一世的记忆都保留完整,千年后最后一世我跳进奈何桥,魂魄回归梧桐岛,便涅槃苏醒过来了。”

凤隐朝凤染看去,颇有些无奈,“师君,我历世数十世,人间百态世间尊位也都算尝过,如今这幅性子虽寡淡了些,倒也少了日后再阅世历练的麻烦。”

凤染虽料到凤隐这千年怕是经历了些不易的事,但却未想到她是这么个活法。她面上虽不显,心底却极为诧异。

神仙下凡渡劫历世不算少见,可即便是神界的那几位真神下凡,也从来没有这么个渡法,这哪里是下凡历劫,分明是开挂了一般淬炼灵魂和心智,也难怪凤隐只短短千年,性子便成了这幅样子。但凤染仍是不解,凡间历世只能淬炼凤隐的灵魂之力,她这一身半神之力究竟从何而来?虽有镇魂塔为她蕴养身躯千年,但一千岁的半神,还是太匪夷所思了一些。更何况她化身为神,竟未降下雷劫,简直闻所未闻。

“你少时顽劣,那时我还担心你的性子难以担起凤族,如今…”凤染抿了口茶,感慨道:“我倒是不用担心了。我飞升神界在即,你继任凤皇之位吧。”

凤染说着从怀里掏出个物件儿朝凤隐扔来,凤隐忙不迭接住,那物件儿一碰上凤隐的手,便自个顺溜地套在了她的拇指上。

凤隐低头看着指间的凤皇玉戒,饶是历世千年,也一下没回过神,“师君,你这…”

“哦,咱们凤族没什么家底,穷得很,一向行事从简,刚才那就是你的继任仪式,从今日起你就是凤皇了。”

继任仪式?扔戒指吗?凤隐琢磨明白凤染的话儿,表情顿时便精彩了。

千年前老子降世的时候梧桐岛可是大宴了三界整整三日的,摆的流水席够一个仙府十年开销!凤隐心底翻了一百个白眼,头上却被“尊师重道”几个大字牢牢套着,委委屈屈地应了声“是”。

凤染乐得看她这幅少年人的模样,心底乐得不行,面上却半点不显。

凤隐倒是回味过来凤染刚才的话,挑了挑眉,“飞升神界?师君,我才刚回来,你就要飞升神界,是不是也太快了些。”

“快什么,要不是你一直沉睡,凤族无皇继承,我早就飞升了,如今也拖不得了。”凤染望向梧桐古林的方向:“景涧快醒了,我要带他的魂魄入神界,让上古用混沌之力为他重塑躯体。”

凤隐一愣,随即大喜,露出涅槃来难得的笑容:“师君,我师夫要醒了?”

凤染被她这称呼闹得哭笑不得,却很是受用,颔首道:“一千多年了,当年在罗刹地,我以为他的魂魄永远消失于三界,没想到还能等到他回来的一日…”凤染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声音一顿,叹了口气。

这声叹息实不像凤染向来干脆利落的作风,凤隐笑道:“师君,我师夫都要回来了,你还叹什么气?”

凤染感慨道:“我只是感慨世事无常,没想到景涧走后百年,罗刹地会再次爆发仙妖大战,元启他更…”

“师君。”毫无预兆地,凤隐突然开口打断了凤染的话,似是浑不在意道:“听说我魂飞魄散后,三界很是发生了一些精彩的事儿,这些天长老们都给我说过,不过都是些千年前的老黄历了,左右与我没什么关系。我倒是好奇,您飞升神界,那天帝之位打算如何?这一任妖皇可是十尾天狐,天帝若是不济,仙族日后万年,怕是讨不到半点好吧。”

凤染耸耸肩,“我们凤族本就是上古神兽一族,不归属下三界,只是族人这六万年在凤岛活惯了,我便懒得举族迁徙回神界罢了,当初若不是暮光求到我面前,我断不会接这天帝的位子。如今千年过去,天帝之位也该交还给仙族了。”凤染的目中带着睿智,“我的性子终究不适合做那九天之上的一界之主,当年澜沣倒是个好人选,只可惜世事无常…”凤染摇摇头,“昨日我已将敬天之诏颁向九州八荒,谁能在三个月后打破我在天宫设下的九宫塔,拿到里面的天帝印玺,谁便是下一任天帝。”

九宫塔分九重,每一重都由仙君守塔,每上一重闯塔之人的仙力便在里面削弱一分,直到第九重塔时只剩最后一成。凤染用九宫塔遴选天帝倒也是个法子,但九州八荒里藏着的实力雄厚的老神仙们可不少,有能耐破塔的还很有几人,若是都破了塔,届时如何来定?

凤隐遂道:“师君,您用这九宫塔来选天帝会不会太随意了些,若不只一人破塔,那如何是好?”

凤染又落下一子,见棋面形势一派大好,笑道:“最后一重塔是我亲自坐镇,放心,暮光把仙界交到我手里,我若飞升,自然不会有负他当年所托。怎么,你觉着你师君如此不靠谱,坐在天帝位子上就只是玩玩儿?”

凤隐摸了摸鼻子,连忙告罪,“师君思虑如此周到,是弟子多虑了。不过…”凤隐突然道:“以师君的神力,除了清池宫那位小神君,怕是没有人能在失了九重仙力的状况下破开九宫塔,师君心中的天帝人选早有定论吧…”凤隐朝凤染眨了眨眼,“师君,那位小神君可是您亲自养大的,您就不怕仙族中人说您用人唯亲,说那位小神君走裙带关系?”

凤染早已飞升上神,除了拥有混沌之力已经化神的元启,谁能在削弱九成仙力后再破开九宫塔?虽说师君颁下了敬天之诏邀九州八荒的神仙破塔,可一旦知道最后守塔之人是她,三界岂有不知她属意为谁的道理?

凤染笑了笑,没有否认,但也未赞同,只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她朝凤隐道:“这可未必,他是我养大的,你是我教大的,你若是想做天帝,倒是可以试试和他一争长短。”

凤隐一听连连摆手,眼中十分嫌弃,“师君,我做一个凤皇就已经够累了,那天帝的位子可别摊给我,天宫那些个老神仙日日念叨着繁文缛节,我最是不耐。”

“你这性子,倒是随我。”凤染摇摇头,道:“也罢,不愿便不愿,你好好守着凤凰窝就是。你已经是凤皇,虽在凡间历世千年,却对各府掌教和天宫上仙全然不识,这次天帝择选众仙齐临天宫,你随我一道入九重天和各府掌教见上一见,也便于日后执掌凤族。”

凤隐点头,应了凤染的要求。她是凤族未来的皇,就算梧桐岛不涉三界之争,可偌大个凤族,总有和三界各族打交道的时候。

“你这次醒来,我倒是有些意外。”凤染看向徒弟。

“哦?师君为何意外?”

“依着你小时候的性子,如此精彩的轮回历世,你早就迫不及待向为师显摆了,说不得还会去鬼界向那鬼王讨个说法。这回我不问你,你竟然提也不提,倒真是长大了。”凤染说的不动声色,突然开口:“凤隐,你那一魄从凤岛消散后直接便入了鬼界轮回?”

凤隐未料到凤染突然有此一问,微微一怔,神色却半点不动:“自然是去往鬼界轮回了,纵我是火凤,那一缕魂魄也难得独自存活于三界之中。”

凤染点点头,不再多言,待看棋盘。凤隐一子落下,却是绝处逢生,死生回转,凤染啧啧称叹两声,“果然是人间历练久了,这棋艺半点不输为师。无趣无趣,你好好修养吧,三个月后随我去天宫。”

凤染一拂袖摆,将手中棋子扔回白玉棋盒,朝听云台走去,她行了两步,突然停住,回转头望向捏着棋子把玩的小徒弟,忽而唤了她一声:“凤隐。”

这一声颇有些玩味,凤隐抬头,恰好撞上了她师君一双睿智又探究的眼。

“我虽年岁大了些,倒不是个不记事的,你自涅槃降世,便从未去过天宫,是怎么知道九天之上的老神仙们日日都念叨着那些个繁文缛节的?”

凤隐把弄着棋子的手一顿,一下没利落的回上,微微顿了顿。

“小时候在凤岛听师君您和长老们说得多了,徒弟自然记得天宫的那些老神仙们有些什么讲究。”

“哦?是吗?”凤染拖长了腔调:“你倒是记性好,千年前凤凰蛋里的事儿都记得清楚。师君年岁大了,不服老不行咯…”

凤染边感慨边下了听云台,留下凤隐独留台上,逶迤的背影瞧不真切那声声感慨里的深意。

许久,凤隐手中那粒把玩的棋子落于棋盘,碰出清脆的响声。她敛了眉中那抹淡漠,露出深埋其中的彻骨冰凉。

千年岁月,大梦初醒,在梧桐凤岛重新睁开眼的那一刻,她才明白奈何桥上修言那最后一声“阿音”唤的从来不是她,而是那个一千多年前在罗刹地死去的大泽山女仙。

那个懵懵懂懂清清白白活过短暂一生,却背着一世骂名和冤屈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的水凝兽阿音,没有人知道,凤族的皇历经过那段荒唐无知的岁月,可那又如何?

凤隐起身,望向天宫的方向,眉间一派凛冽深沉。

水凝兽阿音是死了,可她凤隐还活着,那些深埋在大泽山深处的真相,她会一个一个寻出来,那些害死她同袍的魔族,她一个也不会放过。

至于那些千年前的痛和恨,爱和怨,和她这个梧桐凤岛的凤皇,又有什么干系呢?

就在天帝凤染颁下敬天之诏的第三日,为帝君之位蠢蠢欲动的仙界各府,收到了天宫送来的请帖。

代掌四海的孔雀族公主华姝广邀各府仙友尊临天宫,参加半月后大泽山普湮上君的一千二百岁寿诞。

第九十九章

第九十九章

千年前罗刹地一战后,天帝回归仙界,但仍长居海外凤岛,因孔雀一族在罗刹地一战中颇有战功,天宫上仙又伤亡惨重,四大仙尊遂奏请天帝准许孔雀王华默协掌四海,华默以仙丹受损需闭关修炼为由推辞君位,但极力举荐其女华姝上位,四尊看在澜沣上君的份上默许此举,重新奏请天帝,天帝凤染允,此后千年,华姝长居天宫琇阳殿,掌管四海,俨然五尊之列。

“凤皇?你说那凤族的那个小凤君已经继承了皇位?”

琇阳殿内,华姝抚弄牡丹的手一顿,平静千年的眼底难得露出了惊讶之色。

自梧桐岛送请帖而归的红雀伏倒在地,向华姝禀告凤隐已即凤皇位之事。

“是,殿下,我拿着您的请帖拜见天帝,但凤族大长老言凤族皇位已由小凤君凤隐继承,从今而后,梧桐凤岛以凤隐陛下为尊,一概尊请亦以凤隐陛下为重。”

天帝凤染日前颁下敬天之诏后便留在了梧桐岛,既是为普湮做寿,自然是要请凤染回宫,捎带着她也想见一见那个一苏醒便闹得三界奇观尽显梧桐岛的小凤君。

千年前的事虽被深埋心底,如今亦以位尊权重,但有些事仍是华姝心底的一根刺,包括那个早已被世人遗忘的凤隐。

“天帝怎会做如此决定,不过一个千岁的小姑娘,便让她即位为一族之皇,就算是天帝飞升在即,此举也太过草率了。”

华姝声中难掩对凤染此举的荒唐之意,甚至还有一抹不易察觉的嫉恨,毕竟她苦心修炼数千年,细细谋划到如今也不过是个孔雀族公主、勉强位列天宫五尊之一罢了,而那个曾经魂飞魄散的凤隐,不过沉睡了千年,醒来便登基为皇,以凤族超然的实力,凤隐的地位几乎与天帝凤染齐平。

“殿下!这里是天宫。”到底是天宫,不比在自家的百鸟岛,四尊对凤染忠心耿耿,红雀听见华姝所言,忍不住小声提醒。

华姝敛了眼底的愤色,行到窗边,望向西方,沉声道:“罢了,凤族之事和我又有何干。神君可知道我为他举办了寿宴?”

华姝所望的西方,乃祁连山清池宫所在之处,见她此问,红雀心底更是忐忑,“殿下,此去清池宫,奴婢未曾见到神君。”

“你说什么?”华姝眉头一皱,“你持本君的拜帖,难道神君亦不肯见?”

千年前元启隐居清池宫,隐神位与名讳,自号普湮,不问世事,但三界众生皆称其一声神君,以示对他的尊崇。

“殿下息怒,长阙上君说数日前神君出宫游历,未在宫中,故奴婢才未见到神君。”

华姝怒意暂缓,心底却更是惊讶,“你说神君出了清池宫?”

自元启归隐后,便极少离开清池宫,除了…

“殿下,神君离宫,可是因为那日子近了?”红雀小心翼翼问,却不敢看华姝的脸色。

这么些年了,虽自家殿下位居天宫五尊之列,却从未得了清池宫那位神君一个温和脸色。若不是当年澜沣上君的瑶池神露和殿下的雀翎羽冠曾救过那水凝兽的性命,怕是她这个婢女连清池宫的山门都踏不进。殿下心里通通透透的,可澜沣上君故后她眼底也瞧不上其他仙君,只一心亲近元启神君,奈何当年那场雷刑害得那水凝兽魂飞魄散,殿下这么多年入清池宫,除了远远几句不冷不淡的问好,从来连一杯温茶都没讨上过。

“不对,还差上一些时日,神君从不在那几日之外出清池宫,长阙仙君可说过神君去了何处?”

红雀摇头,“长阙上君并不知道元启神君的行踪。”她担心道:“殿下,您为神君做寿的帖子已经送到仙界各府了,若是那日神君不出席,那您的脸面…”

华姝眉一肃,“无论他去了三界何处,总归寿宴之前是要去鬼界一趟的,到时我自可寻到他。”

见华姝神情冷了下来,红雀不敢多言,称了声“是”退出了琇阳殿。

自从那水凝兽阿音在九天玄雷下魂飞魄散后,每年她祭日前后那位神君都会出现在鬼界,三界尽知清池宫的普湮仙君于一事固有执念,千年不曾释怀。

可惜,丧生在九天玄雷下魂飞魄散的仙人,三界六万多年来从未有一人的魂魄被寻回死生扭转过。

清池宫的元启神君,他心底所求,终是一场执念一场空。

华姝那张贵雅十足的请帖放在凤栖宫已经好几日了,凤云起初送来的时候,还很是想为自家的小陛下叨唠叨唠那位清池宫的普湮仙君是个什么渊源来历,岂料凤隐一句“我知道,就是那个毁了我涅槃的混蛋,听说还是师君亲手□□出来的?”便把凤云哽得说不出话来。

老长老苦着脸憋了许久,倒是小心翼翼提了提:“陛下,当年的事儿确实是普湮神君的错,但神君的身份摆在那儿,虽说他有错,但到底尚少不更事,这千年他一直在寻找您的魂魄,也算是有心了。当初大泽山的东华神君亦将镇魂塔赠予凤族助您蕴养身躯,若非如此,此次您渡劫归来,怕是难有半神的修为。来日您去天宫赴宴,若是碰上了小神君,可千万别为了当年的事儿和小神君置气,毕竟您日后是要飞升晋神入神界的…”

凤隐本以为千年已过,自个一颗玻璃心早就熬成了老瓷石,未想凤云提起东华时,她心底还是忍不住抽了抽,随即连凤云的话都未听完,便神色恹恹地让他退下了。

纵千年过,大泽山满山皆殁的惨景仍旧印在凤隐荒芜的心底最深的地方,一旦触及,便鲜血淋漓。

她在凤栖宫闷了几日,除了整日翻看凤族收藏的古籍,竟连半步都再懒得出,性子比刚醒来时更为古井无波。几位长老见状愁红了眼,埋怨凤云不该让小陛下忍让清池宫里的那位,那可是魂飞魄散的大劫,就算那位身份尊贵,也合不该是他们的小陛下来忍气吞声。

凤云受了护犊子的众长老埋怨,想着自家陛下着实受了委屈,实无需再让着那位神君,两人还是不见得好,便遣人去天宫向华姝婉拒了寿宴邀请一事。他暗想这回凤隐应是心里舒坦了,麻溜地去了凤栖宫准备在凤隐面前再宽慰宽慰几句,哪知却扑了个空。在凤栖宫呆得快发霉的凤隐没躺在她那张万年碧石打造的硕大又舒坦的躺椅上晒太阳,早已不知了去向。

从忘川上被修言一脚踹下、惊得三界动荡不宁的那一日,凤隐是在镇魂塔里睁开眼的。

那时,她一双眼里千年轮回的孤独禹禹独去,唯独留下了罗刹地里那一眼回望魂飞魄散的刹那。

她望着镇魂塔前那一长串儿激动又期盼的花白胡子长老们时,无语地发现那个在奈何桥上陪了她一千年的鬼王,说的是大实话。

她有那么糟心又惨不忍睹的千年历世,真的是得罪了三界中了不得的大人物---神界真神之子元启,下三界里最尊贵的人。

被他一道天雷送得魂归往西,她作为水凝兽阿音的一生,倒也不算太跌份儿,这么一想,凤隐心里头总算是好受了些。

总不至于为了当年那些老掉牙的倒霉事儿一直闹心下去,在凤栖宫里晒了几日太阳,凤隐便释然了许多,凤云说得对,待了了下三界的事,她迟早是要入神界的,到时候抬头不见低头见,说不得还多有倚仗那位真神之子的地方,在下三界寻个机会混个脸熟,日后也能免上许多麻烦。只是,这次所谓的寿宴便罢了,那位百鸟岛的孔雀族公主,她是真的不耐再见上一面。

冒领恩功、善妒性爆也就罢了,当初那六道天雷可实打实的是想要她的命。华姝的宴席,别说六抬大轿,就是三拜九跪叩请她去,她也实在不愿见那孔雀公主藏在姣好面皮下的那副恶毒心肠。

凤隐心里转得活络,在凤岛上闲逛,一路无意竟走到了岛后的梧桐古林,她一抬眼便瞧见了面前的梧桐祖树,不由微微一叹,说起来当年她和元启正儿八经第一次以本体相见,不是十来载后水凝兽睁开眼的那一瞬,而是她从凤凰蛋里破壳而出的那一幕,那时她尚不知日后的岁月纠葛,若是知道,怕是宁愿魂飞魄散,也不愿一缕魂魄入了那水凝兽的身体吧…

“阁下既来,何不现身?”

一道爽利的声音打断了凤隐的回忆,她抬头望去,梧桐祖树的半腰树干上,她师君一身红袍便服,正懒懒靠着晒太阳。

火凤凰都挺犯懒的,凤隐心底想。师君这话不像是对自己说的,她琢磨了一下,便隐在祖树后没有现身。

果不其然,凤染前方的梧桐林里缓缓走来一玄衣青年,眉峰淡冽,墨黑的眼瞳一眼望去如尘封万年的醇酒,格外有味道。

凤隐望见那人,微微一怔,心底一叹,想不到她纵使不出凤岛,也能遇见千年前的旧人。

第一百章

第一百章

当年静幽湖旁那颗蕴养狐族的梧桐古树上,她是见过梧夕的容颜的,那时水凝兽阿音对梧夕莫名的熟悉,原也不是没有道理。

火凤凰梧桐树,本就是天生的宿邻,相赖而生,陪伴而长。

只是梧夕前辈不是长居在狐族静幽湖,怎么会回梧桐凤岛?凤隐虽说这些年历的世多,可该有的好奇心半点都不少,一抬眼见天塌地陷了也面不改色的师君神色异样,顿时八卦之心熊熊燃起,连走了两步凑近祖树后边儿听墙脚。

“凤染陛下?”梧夕望着凤染,声音微微起伏,朗朗悦耳,浑不是当初在静幽湖里那般苍老。

“梧夕前辈。”凤染从树上跃下,落在了梧夕面前,落地的一瞬,她眼底的复杂怅然尽数敛去,四目相对时,已然平静无波。

梧夕的目光在凤染脸上拂过,七万年光景和等待,在凤染这句“前辈”面前都只剩苦涩。

火凤凰生生世世涅槃,传承容貌、记忆和神力,唯独感情,如过往云烟,恍若新生。

凤染拥有凤焰的记忆,可她是凤染,当年的凤焰,早已如每一代凤皇一般消失于天地了。

梧夕等了七万年,终究等回来的不是凤焰。

“都已经过去七万年了,长老们也觉得当年太过决绝了些,逼得前辈离开凤族,飘零至今,如今前事已断,前辈何不回归凤岛?”凤染朝身后的梧桐祖树看了一眼,“梧闻前辈也一直在等您回来。”

梧桐祖树双生,梧闻为兄,梧夕为弟。只不过六万年前三界遭逢混沌之劫,凤族亦未能幸免,梧闻甘愿永化为树,蕴养凤凰一族,自此不再入神。

“他有他的归宿。”梧夕摇头,看向凤染,“而你…”他掩住眼底的追忆,笑道:“也已经有了你的归宿,我听说凤皇即将晋神入神界,日后怕是再无相见之期,才回凤岛看一看你,也算是了断七万年前的一桩前缘。”

凤染见他眼底亦是释然,松了口气,不免感慨。

当年的梧夕和凤焰在神界也是一双璧人,若非那场神魔之战,凤焰为护梧夕而死,梧夕前辈也不会做下让凤族不可饶恕的错事,自此被逐,流浪于三界。

“今日回岛,除了见一见陛下,梧夕尚有一事告知陛下。”

“哦?何事?”

梧夕突然抬眼,朝祖树后凤隐藏身的方向望来。凤隐骇了一跳,连忙躲了躲。听壁脚这种不体面的事儿要是被活捉了,可实在有损她这个凤皇的脸面。

恰在这时,凤染朝祖树的方向移了两步,正好挡住了梧夕探究的目光,“梧夕前辈。”

梧夕收回目光,“一千年前,我在狐族静幽湖静养,曾经遇到过几个小友。”

听见梧夕的声音,凤隐耳朵动了动,连忙探出身朝梧夕和凤染望去。哪知梧夕再开口时却一句声音都不再有,分明是不想让外人听到,和凤染交谈时用了传音之术。

片刻之后,凤隐才听到她师君略显惊讶的声音:“前辈所言可真?”

梧夕点头,朝凤染颔了颔首,“我前尘已了,后事亦断,今日叨扰凤皇了,就此告辞。”

梧夕转身便走,凤染终是不忍,唤住了他,“梧夕前辈!”

梧夕脚步顿住。

“凤族的栖息地就只剩这座凤岛了,您真的不愿意留下来吗?”以梧夕的性子,今日若离去,怕是直到寿命终数,都不会再回梧桐岛。

“凤焰已魂散九天,我没有再回来的必要了。她不在,梧桐凤岛于我终究只是一场空念,妄念已失,不如离去。”

梧夕未再回头,踏空而去,长袍黑发,一如来时缥缈俊逸。

叹声响起,凤染垂目,为记忆中远逝的上一任凤皇而遗憾。

“看完热闹了,还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