霁宸轻叹了一口气,伸出手,抚了抚她的头发。

最初认识的那时候,他也曾这样怜爱地摸摸她的脑袋。

伍儿回到魔宫时,墨隼脸色不太好看。

“发生了什么事?”伍儿不解。外面的魔兵都在休养生息,并没有什么动乱。

“这话该我问你。”墨隼黑着脸,语气生硬。

“我先是去了一趟霁月山,后来和亭兮交手,接着把她送回了霁月山。”伍儿老实交代。

“说得可真云淡风轻。”墨隼讥嘲一笑,“风云变色,天摇地动,到了你嘴里只是‘交手’二字,果然是能耐见长了。”而他像个傻子一般,远远感受到异动,就急忙赶去,追到荒山只见废墟,再寻着她的气息追索,竟跟不上她的速度。来来回回的折腾,满心忧虑。

伍儿嘿嘿笑了两声,装傻不回嘴。虽然亭兮师姐又跟重生之前一样弱了,但至少可以过回清净的日子。师父舍了内丹,却可以从此和师姐朝夕作伴,也算求仁得仁了吧?

伍儿顾自笑了一会儿,走到墨隼身边,挨着他坐下,埋怨道:“这宝座太硬,你就不能弄点软垫什么的?”

墨隼懒得理会她的胡话,上下扫视她,从头到脚看了一遍,才放下心来。衣裳上有血迹,不过应该只是皮外伤,没有大碍。

“是不是我血流得不够多,你不高兴?”伍儿故意曲解他的意思,唉声叹气道,“既然这样,我多不愿意都只能成全你了。”

墨隼尚未反应过来,她已变出一把小刀,二话不说就往自己的腕上割下去。

“你做什么?!”墨隼腾地站起,运起魔光朝她手腕送去。

伍儿避开,仰脸望着他,笑道:“我问过霁宸上仙,他对羲神赞誉有加,我想羲神说的应该是真话。”

“止血再说。”墨隼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别逼我动手。”

“别这样,没事的。”伍儿把流血的手藏到身后,放轻了声,说道,“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也知道你心底渴望什么。既然风险不大,我为什么不能成全你?如果真的有不幸的事发生,我也不后悔。只请求你承诺我一件事。”

墨隼一言不发,一簇魔光朝她射去,显然是不惜动用武力也要阻止她。

伍儿一味闪躲,固执地继续道:“当初是你非要利用我寻找神器,所以我们才会牵扯不清。现在我确认了自己的心意,想为你做一点事,你不要阻拦我。”

“傻子!”墨隼怒骂,面色阴沉,眸光却隐隐波动,看不清是感动或是恼怒。

伍儿笑了笑,再道:“如果你不能魂魄完整,我们之间始终会有一根刺,不如彻底解决了它。”

“我可以不要魂魄完整。”墨隼终于说出了这句话,声音坚定,“你把手给我,我替你止血。”

伍儿双手藏在背后,一手按压另只手的腕上动脉,她身后的地面早已是一大滩血。

“好。”她伸出流血的手,一脸无辜,“差不多已经流完今天的份量了。”

墨隼有气无处发,只得再骂一声:“傻子!”

伍儿充耳不闻:“上次帮你重修肉身,你答应过我,为我做一件事,你还记得吗?”

“说。”墨隼惜字如金。

“霁宸上仙告诉我,有另一个办法可以破血咒。”伍儿语气严肃,望着他的眼,“绯哥哥误入歧途,开始吸食人血,十四日过后,我会去找他,即便必须打散他三百年的道行,都得制止他再错下去。而他失去道行,血咒就会不攻自破了。”

“你没有说要我做什么事。”墨隼拧起眉峰,有预感她接下来要说的话必定不是他想听的。

“假如十四日后我去不了,你代我去,无论如何你都不能杀他,只能毁掉他的道行。”伍儿说完小心地觑着他。

果不其然,他沉下脸,冷冷道:“你自己去,你若去不了,我就杀了绯尧。”

伍儿伸手打他,恼道:“你不守信用,说话不算话!”

墨隼握住她的手,掌心拂过她腕上的伤口,治愈割破的肌肤。他没有松开她,微微低俯下头,在她原先的伤口位置印上一个吻。

伍儿弯唇。他这样冷硬的性格,一定说不出“谢谢”二字,这个举动代替了他未出口的话。

墨隼顺势揽她入怀,静静抱了会儿,低声道:“朝儿,如果这十四日当中你发觉不适,不要隐瞒我。记住我说过,我可以不要魂魄完整。”

伍儿“嗯”了一声,倚靠着他结实的胸膛,无声微笑。

十四天的时间说长不长,伍儿和墨隼大多时候都待在人界的那间大屋。

最后一日,一个不速之客找上门。

“琅琊?”伍儿正在捣鼓菜地,忽觉背脊一凛,警惕地跃出菜圃。

琅琊并不靠近,淡笑道:“开始怕我了?”

伍儿面色淡淡,回道:“黄泉水让我记忆深刻,怎能不怕?”

“龙朔的事,是意外。”琅琊长年戴着面具,一双深幽的眸子光芒暗藏,“伍儿,无事不登三宝殿,我来此是为了告诉你如何炼成弑神功第十层。”

“为什么要告诉我?”伍儿心中警觉,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

“因为我希望那个人魂飞魄散。”琅琊眼中无波,说得十分漠然。

“那个人?”伍儿隐约猜到他所指何人,却不知他为什么有这般深的恨。那人,毕竟是他亲生父亲。

“我母亲是修行千年的牡丹精,生下我之后就死了。”琅琊忽然轻笑起来,笑得嘲讽,“我父亲亲手灭了她,连残魂都不留。六界无人知道尊贵无比的那个人,曾经意乱情迷,喜欢上了一个精怪,还有了一个私生子。他爱惜名声,就为了这么简单的理由,杀人灭口。”

伍儿惊讶万分,沉默了片刻,问道:“你从何得知?”

“原本我就怀疑我母亲的死因,亭兮重生之后带了九天史册下凡,我终于找到机会一窥究竟。”琅琊唇边的笑变成冷笑,浓浓恨意再无半点掩饰,“这样的人何德何能统领天界?伍儿,你我合作,我便能取而代之,以后六界和平共处,你亦可得到自由。”

伍儿深受震撼,扭头望了望站在回廊的墨隼。他一直静默地站在那,琅琊并不避讳。

墨隼举步走来,面无波澜,开口道:“你就不怕到时我和朝儿联手灭了整个天界?”

“怕什么?”琅琊大声朗笑,“胜者为王,败者为寇,你们若想坐那个位置,只管去坐。我继续呆在冥界也无不可。”

“弑神功第十层没有速成法,我悟了近千年,尚未炼成。”墨隼轻轻环着伍儿的腰,不露痕迹地戒备。

“一人独炼确实没有速成法。”琅琊的目光掠过墨隼,停在伍儿脸上,缓缓道,“你们二人只要有其中一人愿意牺牲,献出内丹,另一人便可登上巅峰。”

墨隼眼神骤冷,寒声道:“不必再说。恕不远送。”

琅琊倒不拖泥带水,闻言就走,只留下最后一句话:“失去内丹尚可成活,好过日日担心被人算计,亡命天涯。”

伍儿看了看墨隼,拉着他的手往外走,一边道:“题字去。”

墨隼觉得莫名其妙,琅琊一番话之后她想到的是题字?

走到大屋门口,伍儿瞅瞅周遭无人,飞身到空白的匾额前,以指为笔,一笔一划写下一个“墨”字。

飞落下来,她仰着头看,满意地拍了拍手:“写得很好。”

墨隼盯着那个“墨”字半晌,陡然领悟。这座屋子已经是她的,她却还给他。她是否在暗示,若是来日被逼到绝路,她愿意把内丹给他?可她又怎知他不会同样做?

伍儿顺手关上大门,挽住墨隼的手臂,笑眯眯地道:“天快黑了,回你另一个家。”

夜色迷离,空中乌云掩月,星光黯淡。

伍儿和墨隼进入黑蛮大陆就直接去了魔宫。

“以防万一,这里比较安全。”墨隼深望入伍儿眸底,细细探究,“放了十三次血,你有没有觉得任何不对劲?”

伍儿摇头:“没有,我没骗你。”

她熟练地割破手腕,血滴打在冷硬的白玉石上,滴嗒有声。

一滴,两滴,三滴…

伍儿无聊地数着,间或抬头看看墨隼的表情。不难看出他有些紧张,眉头紧锁,紧盯着她瞧,仿佛怕她忽然消失了。

伍儿抿着唇角笑。他的性格过于内敛,只有从细微处观察,才能看到被他藏起来的那一面。

二十一滴,二十二滴,二十三滴…

伍儿低眸望向石板,血红色趁着白玉之色格外鲜艳刺目,看得她眼睛快要睁不开了。

“朝儿!”

耳边一声惊喊,震得她顿时回过神来,忙应道:“怎么了?”

见她无恙,墨隼悬着的心慢慢放下。方才看她恍恍惚惚,他一瞬间心头发寒,寒得几乎冻僵。

“够了,我帮你止血。”墨隼握住伍儿纤细的手腕,抚摸伤处,待伤口愈合,低头印下第十四个亲吻。

当他松开手,伍儿愈合的伤口突然崩裂,大量鲜血喷射而出,无尘珠伴随鲜血离体,而腕间的霞光佛珠同时断裂,一颗颗珠子滚落地面,失去光泽。

墨隼十魄归体,周身玄光大涨。他不及调息,一手盖住伍儿喷血的伤处,急道:“你自己就不会止血吗?”

伍儿脑子钝重,神识浑浑噩噩,头一歪,歪在墨隼的肩膀,身子软了下去。

“朝儿!”墨隼一把抱起伍儿,轻放在地上,“你故意吓我?”

伍儿想说是,可喉咙好像有什么堵着,发不出声音。她手腕的血依旧在流,流得很急,只是小片刻,地上已是一片血泊。

墨隼握牢她的腕,施法治疗,然而这一次完全不起效。血,还在流淌,血泊,还在扩大。

“朝儿!你醒醒!”墨隼强压下心底涌动的那份恐惧,镇定唤道,“别睡,用你自身的力量止住血。我数三声如果你不醒来,我立刻就去杀了绯尧。一、二、三——”

“又威胁我…”也许是他的威胁奏效,伍儿恢复了些神智,勉强运气,却觉腹内似有重物压着,竟提不起气来。越是用力,那东西越重,要把她的身体坠破一般。

“朝儿?”墨隼一瞬不瞬地望着她,见她神情愈发痛苦,凝在心头的那块寒冰沉到了心底,冰冷彻骨。

“想不到还是着了天帝的道…”伍儿虚软地抬起流血不止的手腕,就着伤口把仍在淌的血吞回肚子,也不管有用没用,说话声含含糊糊,“实在想不明白如何着了他的道…”

“或许琅琊知道,我带你去找他。”墨隼将她上身扶起来,让她靠在他怀里。她的体温流失很快,已经一点热度都不剩。

“如果他知道,白天就不会来说那些话,还把身世和盘托出。”伍儿比先前清醒许多,边饮自己的血边道,“我想起来了,那日与亭兮师姐交手,她的内丹被我打碎,似乎有碎片迸射入我身体里。”

“如此说来,惟有天帝老儿才能解你之危。”墨隼语声森冷,一字一句从齿间迸出,“朝儿,你撑着,我现在就杀上天庭!”

“别冲动!此时天庭必定准备好了天罗地网等你。”伍儿一只手拽住墨隼,宽慰道,“我已经好多了,把流出来的血吃回去就行。”

事实并非如此。她吸回的血越多,腹内那异物越重,仿佛经过鲜血滋养更加茁壮。伍儿暗自苦笑,她又一次着了天帝的道。想来天帝连这一步都已事先精密计算过。

伍儿再次陷入昏沉,腕上流血之势愈急,分明是不流光她体内最后一滴血不罢休之态。

眼见她形势危急,刻不容缓,墨隼将她放回地面,决定即刻杀上天庭。

半昏半醒间,伍儿扯住墨隼的一片衣角,虚弱道:“不用去了…来不及了…”

墨隼回头,眼睛刹时瞠大。

她的肚子破开了?!

此时终于能够看清楚,当日迸射入她体内的是什么。伍儿垂头看,无力地笑了笑。她的外公忌惮她到这种地步,不惜碎出一块他自己的内丹,混溶到亭兮师姐的残魂中,就为了今日对她的一举击毙。

“天帝元丹压着我的元神,我离不开这具肉体…”伍儿凝聚最后的力气,死死拽住墨隼的衣角,“我知道你一定会为我报仇…等我断气后,你把我的内丹拿去,炼成弑神功第十层再去天庭…”

墨隼保持着回身扭头的姿势,一动不动,眼底骇浪翻涌,有怒有恨有悔有痛。

“如果能想到办法移走天帝的元丹,我的魂魄或许还能残存…”伍儿面色惨白,颤抖着嘴唇努力说完剩下的话,“墨隼…墨隼…我从未听过你说情话,我想听…”

墨隼刀刻般的俊脸没有一丝表情,若不是眼角泪光难掩,几乎令人以为他无动于衷。

他缓慢地蹲下来,很近很近地看着她,低哑道:“你是我见过最笨的女人。曾经多少次被我威胁,曾经多少次被我利用,曾经多少次被我欺负,最终还是对我动了情。我想要神器的时候,你不给我,等到我愿意放弃的时候,你偏要给我。这世上怎么会你这样又蠢又奇怪的女人?”

伍儿听着连苦笑都笑不出。这就是他最后想对她说的话?

墨隼俯头,轻吻她的额头,再往下碰触她的唇。唇贴着唇,他的低语逸出:“你这么笨,我还爱上了你,是不是比你更笨?”

伍儿笑了,眼泪同时间涌出,顺着眼角滑落,落入血泊。

她的唇冰冷似他从前,他张口含住,低低地道:“想不想知道我什么时候爱上你?”

伍儿微不可闻地“唔”了声。

墨隼直起身,定定地凝视她:“你好好活着,我就告诉你。”

伍儿唇畔含笑,缓缓闭上眼睛。如果可以,她也想好好活着,告诉他巧克力的来历,给他讲述另一个世界的故事。还有,情话是不能带骂词的,他必须改,改完以后每天说给她听。以后,如果还有以后…

她咽下最后一口气之前,依稀听到他说:“朝儿,你若不能活,我会做与你父亲相同的事。”

【后记】

夏日炎炎,树上知了叫个不停。一个五岁的小女孩坐在秋千上,晃着脚荡啊荡,百无聊赖地望向天空。

空中忽然划过一道红光,小女孩眼睛一亮,稚声喊道:“哥哥!”

只听砰一声,一个绯衣男子当空摔下来,脸面朝地,狼狈非常。他愤怒地爬起来,满脸泥土,一双狭长眼眸闪着怒光,伸手捏了一把小女孩白嫩嫩的颊肉,没好气道:“说了多少次,不准叫我哥哥,叫我名字!”

小女孩嘻嘻笑着,伶牙俐齿地回道:“天帝舅舅说,直呼年纪大的人的名字不礼貌。”

“年纪大?”男子指着自己的鼻子,不敢相信地重复,“我年纪大?”

小女孩老实地点头:“虽然你经常摔跤,但看起来真的比我年纪大。”

男子气结,磨牙恨恨道:“那个小心眼的魔头!不过是给他下了血咒,他就记恨到现在,每次都在我练习御风术的时候使坏!”

不远处的回廊,墨衣身影一闪,小女孩眼尖瞅见,急忙从秋千上跳下来,飞奔过去,口中大喊:“墨隼!墨隼!”

绯衣男子抹去脸上泥土,忿忿不平:“叫我就是哥哥,叫他就是名字,重活一世,你还是这么不公平!”

小女孩已经听不到他的话,她跑到墨衣男子的身边,踮起脚尖扯住他的衣袖,撒娇道:“你有三天没来了,去哪里了?”

“处理黑蛮的事。”墨隼低头看她,薄唇扬起淡淡的笑,“以后可以每天住在墨府陪你。”

小女孩高兴地拍手,单纯的因为可以每天见到他而高兴。其实她自己也不懂,为什么想要看见他,为什么看不到他就会心里失落。

“五年了,至少还要再等你十年。”墨隼牵住她的小手,慢慢走在回廊上,并不在乎她是否能听得明白,“欠你的一个答案,到时候告诉你。”

小女孩乖乖地跟着他,一边走一边不时仰头瞧他一眼,插了句话:“现在告诉我也可以。”

墨隼步伐一僵,转头紧盯着她,嗓音因压抑而有些紧绷:“你想起来了?”

“想起什么?”小女孩歪着头,疑惑地问。

墨隼眼底的失望一闪而逝。琅琊说过,她的残魂被压制过久,如今神智正常已是万幸,哪一日能够恢复从前记忆,无人可知。

“你是不是不开心?”小女孩观察力惊人,指着他的眼睛说,“这里面不开心。”

“你倒是变得不笨了。”墨隼轻笑。

“我什么时候笨了?”小女孩不满地嘟囔。

“以前。”墨隼揉了揉她的发顶,牵她继续走,“以前你很笨,所以总是被我欺负。”

小女孩不吭声,微微皱眉。脑海中似乎有一幅画面闪过,画面中有墨隼,还有一个女子,有笑,有泪…

“当年你死在我面前,我发了狂。”墨隼自嘲地勾唇,“绯尧差点死在我手上,琅琊也差点死在我手上。如果我杀了绯尧,你一定怨我。如果当日杀了琅琊,你就没办法还生。”

小女孩似懂非懂地听着,一路安静。

“琅琊总算言而有信,耗尽心力凝聚你残余的魂魄,否则…”墨隼闭眼,隐去眼眸深处的苦涩。那种失去的痛苦,他永远都不要再尝。

五年前天庭大战,他已经失去常性,遇仙杀仙,遇神杀神。可以想象当年魔尊失去挚爱时,是怎样的狂性大发。因为他与他如出一辙。若不是朝儿魂魄犹存,此时魔宫必定已仙骨满地。

一大一小的两人身后,绯衣男子尾随,口中嘀咕:“谁能想到震慑六界的魔头竟是个天天自言自语的疯子。”

墨隼闻言头也不回,抱起小女孩直飞云霄。

绯衣男子奋起直追,追得十分辛苦,但却锲而不舍。以前他追不到芜儿,现在崭新的机会摆在眼前,他定要努力到底!

小女孩窝在墨隼怀里,在高空中毫不惊惧。她回头远远眺望,那一抹绯色熟悉而亲切。转回脸,抬眸望向触手可及的男子,她弯唇笑了笑。

也许她有什么东西丢失了,可是最宝贵的还在。

足矣。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