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渐地,周身如同火炙一般的痛楚减轻了许多,眼见瑶影仍在施法,务相赶紧阻住了她:“已经好了,别再浪费法力了。”
“不给你治好的话,怕是你真去了雪魇谷就回不来了。”瑶影白了务相一眼,恢复了她平时待他的娇蛮模样,反倒让他的心稍微安定下来。
“替我谢谢承钧,我会见机行事的。”为了打破自己和瑶影突然出现的沉默,务相只能再次催促她离开。
“好,我走了,你保重。”瑶影眼看务相已经可以利索地站起来,舒了一口气,忽而笑道:“对了,我今天又学了一个字。”
“什么?”务相不解地问。
“就是监牢的‘牢’字,不就是房顶下面一头犟牛么?”瑶影笑着说完,不再看务相一眼,转身扑扇起翅膀朝天窗飞去。
眼看那天窗只有一尺见方,务相心里不由诧异她如何能穿越如此窄小的空隙。然而下一刻,瑶影已如同一缕烟雾一般从窗口穿梭而出,就仿佛她这个人如同她的名字一般,只是一个影子而已。
“啊,真神奇,她就是那个神界派来的使者吧。”务相犹自微笑回味她最后一句玩笑,不妨寂静中传来一声赞叹,倒把他吓了一跳。
此刻务相才反应过来,瑶影的行踪已完全被隔壁牢房的乌岷看在眼里。于是他嗯了一声,算是承认。
“看她对你这么好,莫不是喜欢上你小子了吧?”乌岷的口气似乎在打趣。
“没有的事——她喜欢的是承钧,也只有承钧才配得上她。”务相不以为然地回答着,重新躺倒在草堆里,打算好好睡一觉。
“承钧啊?”乌岷冷笑了一声,不说话了。
正要合上眼睛,却听乌岷在一旁忽然开口:“务相,你能不能给封丹国人说这榜文是同时赐给我们两人的?我想和你一起去雪魇谷。”
“好啊。不过你不是死罪,何必和我去冒险?”务相疑惑地道,“我这可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就算到雪魇谷去冒险,我也宁死不去接受封丹国王八蛋的审讯!”乌岷乐观地笑了起来,“务相,你够有种,不愧是我们巴氏的嫡系子孙。不过如果我们真得到了穷奇的皮毛,干嘛送给封丹国的王八蛋?干脆披上它直接把丹城踏平了,由我们巴人来做主人!”
务相闻言静默了一会,方才回答道:“这个念头我也一度想过,不过料来封丹国人也不会那么愚蠢,定会有辖制我们的办法。现在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第二天,当主管刑律的封丹国官员再度提审务相的时候,务相向他们出示了瑶影交给自己的榜文。面对惊异的目光,务相侃侃描述了一番如何在梦中遇见神人,如何被神人授予使命前往雪魇谷寻求穷奇毛皮的境遇。至于神人的样貌,他自然而然地照着瑶影描述出来。
“你遇见的,莫非是炎帝的二公主瑶姬殿下?”将信将疑中,那个封丹国官员立刻派人去请了丹城神庙里的巫官前来,让他查验务相身上愈合的痕迹是否果然是神迹。
那个老巫官拿着一面小镜子在务相身周照了半天,口中喃喃道:“是正宗的炎族神力,外人根本无法模仿……”然后他忽然扑通一声朝着门外跪了下来,双手向天空伸展开,激动地道:“神啊,你终于眷顾你虔诚的封丹国仆人了!难道你正是借由这个巴人,预示封丹国将会免除它的灭顶之灾吗?”
相比之下,那个封丹国官员就冷静得多。他吩咐人将务相安顿下来,自己则立刻进王宫面见国君和长老会去了。
务相忐忑不安地等了一阵子,终于看见那个官员兴冲冲地小跑进来,大声吩咐下人道:“快给他沐浴更衣,大祭司要在城门处给他做法送行呢。”
趁着下人们准备的机会,务相向那个官员提出要让乌岷做自己的副手。那官员问清楚乌岷所犯的不过是打架斗殴的轻罪,也就乐得顺水推舟,请示长老会将他特赦了出来。
等到一切准备完毕,务相和乌岷便出发前往丹城的城门处,见那里已经搭起了一个临时的祭台。站在祭台下等待大祭司前来的时候,务相惊讶地看到承钧带着许多巴人聚集在城外的空地上,显然是来为他们送行。不过,瑶影并不在其中。
迎上务相的目光,承钧缓缓地点了点头。虽然不明白他的用意,务相仍然为他的镇静感到一阵心安。对于务相而言,如果只有一个人可以全心信赖,那个人必定是承钧,无论是他的忠诚还是能力都勿庸置疑。
正出神间,繁琐的仪仗已簇拥着封丹国大祭司来到了城门口。那大祭司身穿一袭用银线绣着神兽狷的黑色法袍,抹额上一粒硕大的猫眼宝石寒光隐隐,似乎可以看穿每个人的内心,也让务相不舒服地避开了目光。
大祭司在祭台上行礼祷告的当口,一直站在务相身边的乌岷忽然悄悄问道:“对雪魇谷你有多少了解?”
“只知道是有去无回之地。”务相低声答道。
“那么你觉得承钧送你去那里,是什么用意?”乌岷忽然冷笑着问了一句。
当然是为了让自己不给须岩偿命。务相有些恼怒地盯了乌岷一眼,没有作声。
“务相,你真是实心眼。由于不是嫡系血脉,他那个继承人位置可不牢靠,唯一可以和他争的就是你……”乌岷还想继续说下去,冷不防周围的封丹国官员严厉地制止了他们的交谈,也将务相的反驳噎在了喉中。
看着乌岷似乎为自己忿忿不平的样子,务相心想自己以后还是应该找机会消除他对承钧的误会。好在他们要一起去雪魇谷,这个机会不愁找不到。
正思量这个事情,祭台上的仪式已经结束,一个小巫官疾步跑下台来,将务相和乌岷召上台去。
“你就是神选的前往雪魇谷的勇士吗?同时也是杀害我们封丹国参政须岩的凶手?”大祭司目光炯炯地望着务相,抹额上的猫眼不断闪动着幽绿的光芒。
“是的。”务相低下头向他致意,没有多说什么。老实说,面对这样城府极深的人,务相认为最聪明的法子就是尽量少说话。
“服下这个。”大祭司往务相和乌岷手中一人交了一粒药丸,面无表情地命令道,“既然你们自称祖先也曾化为穷奇,神界选你们巴人去求取它的毛皮也有一定道理。”
知道事到如今根本没有抗辩的余地,务相一仰头便将药丸服了下去。只有乌岷服了药后沉不住气地问了一句:“这是什么?”
“这粒药丸可以保证你们三个月内不饥不渴。”大祭司沉着脸道,“不过药丸内被我施加了咒语,三个月后如果不解除咒语,你们必将痛苦地死去。”
“你……”乌岷正要抗议,大祭司已经不耐烦地转身向祭台下走去:“三个月之内,你们带穷奇之皮来解咒。”
第七章 林中曲
虽然平素早已耳闻雪魇谷的大名,务相却始终不知道它的方位。听说为了防止里面的恶魔出来作祟,封丹国君以自己的血为祭品,终于请来神界的力量结成了一个巨大的结界,将雪魇谷整个笼罩了起来。
尽管知道去雪魇谷不是那么简单,务相却依然没有想到居然是要坐船前去。
大祭司早已吩咐人为务相和乌岷准备了一艘小船,除了他在船头以手指刻成的符咒,那小船与普通船毫无区别。临上船之际,务相看见承钧似乎在跟封丹国官员交涉着什么,便故意慢下了动作,果然,船还没开,承钧便和另一个女人走出旁观的巴人人群,朝务相和乌岷走了过来。
“岷哥,你就这样抛下我不管了吗?”那女人正是乌岷的妻子,此刻奔上来一头扑在乌岷怀中,痛哭失声。
务相没有心思留意乌岷与他妻子临别时的窃窃私语,只微笑着向承钧走上一步,知道他定有什么要紧的话要对自己说。
“我翻遍了可以查找的文献记载,只知道用这个可以缓解雪魇谷的危险。”承钧说着,递过来一柄竹骨纸面的雨伞。
“这有什么用?”务相接过雨伞,感受到它不同寻常的沉重,心中立时明了伞中还夹了东西。
“我也不清楚,不过我母亲带来的残本中确实提到应该带伞进雪魇谷,说是用来避雪,看来那里的雪很有古怪,你一定要小心。”承钧说到这里,声音更加低了下去,“伞里还藏了先廪君们使用的那把飞剑,你一定要小心保管好。”
什么?承钧居然将族里的圣物偷偷交给了自己?那可是平素供奉在神龛上,只有首领能够使用的武器啊。务相心中一惊,立时将手中的伞朝他塞了回去,低声道:“不,我不能用这个。”
“都到了这个时候,你就别再在意这些了。”承钧后退了一步,正视着务相一字一句地道,“记住,一定要活着回来。”说完他转身朝远处的族人们走去,再不回头。
务相双手横托着隐藏了飞剑的雨伞,只觉得身体里的血液汩汩涌动,顿时挺了挺背脊——承钧,你如此信任我,我就一定要带着穷奇之皮回来,亲自交到你的手上!
由于被封丹国大祭司施了法术,小船载着务相和乌岷,自动地逆着清江往上游驶去。
务相从雨伞中抽出那把圣剑来,放在船头,端正地行了大礼,方才将剑身从剑鞘中抽出,细细观摩。传说此剑乃有灵之物,历代廪君皆用作随身武器,可惜在平常人手中,此剑无非是一柄更加锋利的飞剑罢了。
“你居然得到了圣剑?”乌岷在一旁瞧见,不由大吃一惊,赶紧跟着务相拜了下去。
“是承钧给我们的。”务相特意加重了“我们”二字,“他希望我们都能活着回来。”
“他这是何意?”乌岷皱着眉头道,“若失了圣剑,任他是首领继承人也担当不起这个罪责!”
“所以无论如何,我必定将圣剑归还到他手中。”务相微微一笑,坚定地说。
“愿历代祖先英灵保佑。”乌岷嘟哝了这一句,想必是想起以前对承钧所作的种种恶意揣度,感到有些无趣,便坐在船头瞭望风景,不作声了。
务相知道乌岷对承钧的偏见已经开始动摇,心中也是一喜。不过料来乌岷也是极好面子的人,此刻多说反而让他反感,因此也不再开口,只翻来覆去看着手中的圣剑,希望能找到一点特异之处。
正看得入神,冷不妨身边有人笑道:“可来了,我就知道承钧说的路线不会错。”
务相猛一抬头,正看见河道边缘的沙洲上站着一个长裙摇曳的女子,竟是瑶影。
眼见务相目光惊愕,瑶影撅着嘴道:“怎么,不欢迎我和你们一起去吗?”说话间,她轻拍羽翅,已轻盈地朝二人乘坐的小船飞了过来,裙角堪堪从水面上空拖过。
令务相惊异的是,降落在船头时,瑶影竟没有引起小船的丝毫颤动,就仿佛她本身毫无重量一般;而务相更没有想到,瑶影候在半途竟是为了和他们一起去雪魇谷。于是务相连忙摆手道:“去雪魇谷可不是闹着玩的,你还是快回去吧。”
“谁说我是闹着玩的?”瑶影瞪着务相道,“为什么你总是看我不顺眼?”
“没有的事,别误会。”务相望着她那黑宝石般的眼睛,心中突突乱跳,说话的声音也干涩起来。
“那为什么每次你都想赶我走?”瑶影愤愤地一下子坐在船上,“哼,这次若不是承钧让我来,我还不想跟你个木头在一起呢。”
“姑娘会法术,跟我们一起去自然再好不过了。”乌岷忽然高兴地插了这句话,竟丝毫不理会务相的眼色。
“大叔,你真是好人。”瑶影立刻开心地笑了起来,没忘了再白务相一眼,“不像有些人不识好人心。”
务相知道自己一碰上瑶影就拙口笨舌,总是说错话,于是只无奈地笑了笑,识相地闭嘴了。
小船溯源行驶了一阵,便绕入一条隐秘的岔道,水面越发逼仄起来,四处可见芦苇丛生的沙洲。四周植物葱茏,却是连一声鸟叫也没有,似乎所有的声音都被深不见底的水流吸收殆尽一般。这种渗入骨髓的寂静让人感到一丝丝凉意从脊骨上爬起,慢慢延伸到四肢百骸,连方才一直在絮絮说着闲话的瑶影和乌岷也顿时沉默下来。
有些耐不得这潜藏的阴森感觉,务相握住圣剑从船尾站了起来,却没有再发现什么异常。又行了一会,一张巨大的石弓赫然出现在前方的半空,石弓的两端正搭在河道两侧的山峰顶端,仿佛形成了一个巧妙的拱门,而一道道流光溢彩的火焰正从石弓上流泻而下,恰好将前进的通道封死——不用说,这巨大的结界内部,就是让人谈之色变的雪魇谷了。
“真美!”看着光华闪动的结界,瑶影忽然赞叹了一句,仿佛忘记了这美景背后隐藏的凶险。
由于无法控制坐船,三个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小船迎面向结界撞去。就在船头碰触结界的一刹那,大祭司所画的符咒忽然发起光来,仿佛一枚钥匙插入了石门的匙孔中。务相只觉得眼前一片金光闪烁,仿佛自己已经与那片光彩融为一体,等到再回过神来,小船已将石弓抛在了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