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花女侍是做什么的?”蜉蝣犹豫着问道。
“你这个职位倒是轻松,只要为我花园里栽种的瑶草授粉即可。神女宫中无风无虫,因此要那些花儿自己授粉倒是件麻烦事。”女神耐心地解释着。
“就是永远这样吗?”蜉蝣轻轻地问,见女神点了点头,沉默了一会,终于鼓足勇气道,“神,请饶恕我的贪心。我所希望经历的,是多彩的生活和情感,而并非仅仅是一个一成不变的生命。”
女神若有所思地盯着掌心中柔弱的生物,随即笑了:“既然如此,我就赐给你一年的生命,你可以到人间去体验你想要的生活。”
“仁慈的神,我真不知如何感谢你才好。”蜉蝣谦恭地向女神表达着自己的感激。
“虽然不是强制,不过我还是会给你一个使命,免得你的生活过于漫无目的,也让我对天帝有个交待。”女神伸手指着木香树林之外的北方天空,“你一直向东北走,穿越巫山,就会到达封丹国,那里的巴族人信奉妖鬼,如果你能劝说他们放弃自己的旧俗,皈依为神界的子民,说不定神界会奖赏给你永恒的生命和灵魂。”
“我会尽我所能。”蜉蝣承诺着,扑动翅膀飞离了女神的掌心,看着女神走到水池边,投下清晰美丽的倒影。
“就用我的影子吧。”女神看了看蜉蝣,笑着弯下腰,将双手伸入水中。过了一会,那水中的倒影越来越清晰,越来越立体,仿佛果真有另一个女神躲在水面下一般。随着女神的双臂向上一捧,那倒影便如同一个布偶般从水中脱离而出,站立在池塘边的草地上。
一道金光从女神的手中发出,映射到蜉蝣的身体上。一瞬间的失明后,蜉蝣睁开眼,发现自己已经和那用倒影塑造的新身体融为一体,容貌身材与女神毫无二致,只是背上多了一对透明的带着少许褐色网格的翅膀。
“我在这个影子中灌注了一定的法力,可以让你支撑一年的时间。不过你每次施法,寿命都会相应减少,所以最好不要浪费法力。”女神满意地打量着眼前蜉蝣的新形象,“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我没有名字……”蜉蝣有些难为情地低下头,“请神赐给我一个名字吧。”
“你是我的影子,而我的名字叫瑶姬。”女神开心地笑道,“那么你就叫‘瑶影’好了。”
第一章 天上星
封丹国的都城丹城位于清江畔的钟离山麓,城墙均用硕大的花岗岩石块垒成,高大坚固,远远望去,如同一条盘踞在山下的健硕红龙。而整个丹城,则是依照山势起伏而建,层层叠叠的白色屋宇和盘旋蜿蜒的街道,越往高处越是精致,最终烘托出城市最高处用云晶石建筑的神庙,飞檐上挑着一串串光华灿烂的金铃,让城外的人远远就能惊叹整个城市的宏伟富庶。
二十年前,务相正是出生在丹城外十里的巴人村落中,可惜丹城的宏伟富庶与他毫不相干。
丹城外的巴人村落已经存在上百年了,里面的居民共分为巴、樊、覃、相、郑五姓,其中务相一家所属的巴氏乃是当年巴人领袖的嫡系后裔。为示这种身份的区别,尽管所有巴人的房屋都简陋得被善于建筑的封丹国人蔑称为“穴”,巴氏人的房屋外还是用红泥涂抹装饰,不像其余四姓只用烟熏木料来防止虫蚁而已。
务相出生的那一年,西南天空中的承钧星分外明亮,于是擅长占星的大长老欣喜地预言,这一年出生的孩子中必定有人能成为伟大的廪君,带领巴人获得幸福的生活。
廪君是巴人尚未流落之时的国君称号,历代廪君都是所有巴人心目中顶天立地的英雄,至今他们的魂灵还被巴人所顶礼膜拜。因此大长老的预言在村落中引起了震动,务相的父母欣喜之余,便商量着给即将出生的孩子命名为“承钧”。
可惜务相来迟了一步,当他的父母喜滋滋地抱着他前往大长老处请求祝福的时候,他们得知樊氏的另一个男孩已经抢先命名为“承钧”了。
务相的父亲失望地呆了一会,只好请求大长老给自己刚出生的男婴另外取一个名字。端详了那个不住挥舞手足的孩子几眼,或许是看在年轻的父亲是巴氏子弟的情面上,大长老居然动用了他珍贵的水盘。务相的父母抱着他,一直恭敬地等待大长老从水盘上抬起头来,可惜那个老人仿佛已经入定,灰白的眉头始终纠结,一直到出生不久的务相终于按捺不住哇地哭起来,大长老才头也不抬地说出了两个字:“务相。”便算是为那孩子命了名。
“就算不叫承钧,我的儿子也会成为廪君。”知道“务相”这个名字远没有“承钧”响亮,务相的父亲便从孩子记事开始,喋喋不休地给他灌输自己的伟大理想,直到后来他在封丹国人的采砂场干活的时候死在一块飞崩的岩石下。
务相也一度相信过自己会成为廪君,毕竟他从小在一众同龄人中出类拔萃,很快就成为了巴氏孩子们的首领,就算大长老的孙子庆宜,也颠颠地跟在他身后,听候差遣。
可惜,在务相年满十二岁,第一次参加巴人一年一度的掷剑大赛时,他输给了与他同龄的樊氏少年——承钧。而这次失利,不过是务相今后无数次输给承钧的开端。
尽管自小便将抢走了自己名字的承钧引为对手,务相却把自己输给那个安静而秀气的少年的事当作偶然的失误,而他们两人也除了赛场上匆匆一瞥,一直没有交往的机会——寄人篱下的巴人一族完全依靠在封丹国的盐场砂场做工来维持生活,因此巴人无论长幼尊卑都过着忙碌而艰苦的日子,如同沙地里永不停歇的蚁群,永远担忧着不知何时光临却注定雨水肆虐的明天。
务相十三岁那年,从家中的破烂杂物中翻出了一张陈旧的渔网。当他从庆宜那里得知这是百年前祖先曾经使用过的渔具,甚至可能带有某种神力时,务相便召集了几个孩子往清江走去,想要试试这渔网的功效。
“你们要去哪里?”走到离清江不远处,一个担着柴捆的少年忽然拦住了务相一行人的去路。显然方才干了很久的活,少年的头发被汗水湿漉漉地沾在额头上,白皙的面颊也微微发红。
务相一时没有认出面前的少年是谁,当即问道:“你是什么人,凭什么问我们?”
“他是樊氏的承钧。”一向嘴快的跟班庆宜赶紧向务相报告,“就是怎么晒也晒不黑的那个。”
“你就是承钧?”看着承钧沉着的表情,务相记起了昔日他在掷剑大赛上的身姿,忽然冷笑了一下——这个小白脸既然被他的家人以星辰的名字来命名,那么和自己一样,他从小也被灌输了争做廪君的野心?
“我认识你,你是巴氏的务相。”承钧礼貌地朝几个同龄人笑笑,诚恳地道,“你们带着渔网是想去清江捕鱼么?可是封丹国最近新出了法令:从日升到日落,巴人不能在封丹国的水泽河流中捕鱼。”
“他们说不许就不许么?”被提醒着记起了这个明显欺压的法令,务相的锐气被彻底激发起来,甚至不知道自己的怒火是为了封丹国人多,还是为了承钧沉稳的态度多,“你这个胆小鬼快让开,我们偏要去捕鱼!”
“不要去!”承钧抢上一步,借助自己的身体和肩上的柴捆将道路封住,“这个法令刚刚公布,现在正是检查最严格的时候。你们要捕鱼,可以晚上来,也可以等过些天排查松懈了再来,何必正好撞在别人的刃尖上?”
务相愣了一下。他不是糊涂的孩子,也知道这些年来封丹国人对巴人的歧视已经越来越严重,手段也越来越苛刻,自己不该为了一时的意气为整族人带来麻烦。然而如果当众认错,特别是屈服在这个假想敌的言语中,十三岁的务相无论如何丢不起这个颜面。
“务相哥,我们还去捕鱼吗?”见务相不说话,多嘴的庆宜忍不住追问道。
“先教训教训这个讨厌的胆小鬼再说!”务相那时心中已打定主意要杀杀承钧的威风,让他以后不敢再对自己指手划脚,索性向手下的跟班们发令。
几个少年向来唯务相马首是瞻,听他一开口,都呼啦拉冲了上去,将承钧围在当中。
“务相,我不是胆小鬼,而且我说的话也没有错。”承钧看了看周围逼近的孩子,依旧以那副令务相讨厌的镇静态度说道,“我愿意晚上和你们一起来捕鱼。”
“谁跟你一起?”务相见已势成骑虎,没理由撤后走掉,索性大声喊道:“打!”
眨眼之间,几个少年已厮打在一起,承钧的柴捆也被踹落了一地。
“好了!”等到庆宜在别人的掩护下终于在承钧嘴角上揍了一拳,务相便适时地止住了手下的挑衅。人群散开后,务相看见承钧的嘴角虽然肿了起来,衣服也撕破了一处,但其余几个孩子却显得更加狼狈,不由心中有些窝火。看不出承钧身材清瘦,打架却还有两下子。
“让手下冲锋陷阵,自己却躲在一边,你认为自己配当廪君吗?”承钧抬起袖子抹了抹嘴角的血,忽然淡淡地盯着务相,不急不徐地说。
这句话如同一枝燃烧的火把,将务相的脸蓦地映红了。虽然务相知道刚才自己只是掂量了他的身板,不屑于亲自出手,然而此刻却已无法解释出来。一时有些心虚,务相只好强撑着颜面道:“胆小鬼若是不服气,就带人过来报复好了,我一个人对付你们。”
不料承钧只是轻轻笑了笑,没有搭理务相的话,蹲下身开始收拾散落的木柴。
“那么——我现在正式挑战你。”承钧的镇静忽然让务相很是不安,而方才承钧那句奚落的话更是如同石子一样硌得务相心里不舒服——他要证明自己确实有做廪君的资格,并要在气势上压过这个看似云淡风清却带着无形威势的少年。“我们还是比掷剑如何?”
掷剑向来是巴人所特有的技艺,同时也是务相的擅长,自从上次比赛输给承钧后,务相早起晚睡,越发苦练了一年,自信在所有巴人中已经罕逢对手。此刻务相急需打败承钧来维持自己已然开始动摇的自信。
承钧本是蹲在地上收拾残局,听了务相的话后沉默了一会,随即站了起来。他右手握拳,曲起右手食指放在左胸,对着务相深深一低头,算作接受了务相的挑战。
这是巴人之间特有的致意方式,也是掷剑大赛的礼节。务相绷着脸还了一礼,随即走上一步,从承钧的柴捆里随意抽出一根树枝,指着远处的一株野李树道:“我打最右边的李子。”说着抖擞精神,将树枝脱手掷出,如同离弦之箭嗖地穿过李树的右边枝桠,瞬息之间,树枝又巧妙地回旋,带着余势落入了务相的手中。
庆宜猴急地跑过去,从李树下捡起被树枝打落的李子,高高地举了起来,口中大声叫道:“打落了五个!”
“好!”务相手下看热闹的少年们都欢呼起来。务相的功夫看似平淡,却是用最普通的树枝演成,并非真正掷剑时已经专门打制成弧状的飞剑,这等技艺在巴人中已是出类拔萃。
“果然还不错。”承钧也顺口赞叹了一句,然后将手中的树枝扔了出去。
树枝遵循着方才务相的轨迹从李树右方穿过,打了个回旋又落在承钧手中。承钧随意松了手指,将树枝扔在地上,继续整理柴捆去了。
务相死死地盯着正蹲在树下找李子的庆宜,只觉得自己的心跳得厉害,如同在耳边咚咚地擂起了一面皮鼓。这个阵仗,竟比当日掷剑大赛更令务相紧张。
庆宜终于站了起来,两手一摊,摇了摇头。在众人愣神间,他猛然开心地大笑起来:“一个也没打落,哈哈!”
其余的少年们正要附和着哄笑,务相眼角的余光却蓦地扫见承钧脚下的树枝,不由如同三伏天被人浇了一桶井水,凉凉热热掺和在一起,让他一瞬间有些怔忡。一咬牙,务相猛地挥手:“不许笑,是我输了。”
那几个嘻嘻哈哈的少年一愣,这才看清被承钧扔在一旁的树枝上,赫然穿了整整一串李子,竟有七八个之多。
“你、你这是什么法术?”庆宜是大长老的孙子,自认见识广博,却从来没有见过承钧这般出色得不似真实的掷剑技艺,不由吃惊地追问。而他的问题,也正是务相不好意思出口的。
“这并不算什么。”承钧担起身边的柴捆,“若要改变巴人的处境,光凭掷剑是不够的。”
“你也想改变巴人的处境?”务相的口气有些不以为然——这个想法其实他从小就深埋在心中,却因为它过于远大而从未轻易出口。
“当然。”承钧望了一眼远处的清江,似乎没有在意务相的挑衅语气,郑重地道,“我希望承钧星能再度成为巴人领地的保护神。”
“我也希望。”务相脱口说出这句话,蓦地醒悟话中的双关含义,不由有些怒意。他死死地盯着承钧,忽然从承钧脸上看出了一种自己从未有过的自信,让那张原本就清爽俊朗的脸更加散发出光芒来,不由耐下性子问道:“那你说除了掷剑,我们还需要什么?”
“清醒的头脑。”承钧笑了笑,头也不抬地扛着柴捆绕过众人,走远了。
务相的手慢慢握成了拳头,心里知道承钧是在讽刺自己,然而奇怪的是他这回没有发怒,反倒有一丝暗暗的心惊。
见务相的目光牢牢盯着地上那串李子,庆宜走上几步,讨好地直要抬脚将那些果子踩烂,却被务相一把拦住。
“晚上叫上他一起来捕鱼。”转身朝原路返回,务相对几个尚有些不满的小喽罗吩咐道。
接下来的几年中,务相暗中发愤,只望能胜过承钧。然而不论他怎样努力,承钧始终象挂在地平线附近的星辰,永远不可超越。
“务相,听说你这次掷剑比赛又输给承钧了,又只拿了第二?”务相的母亲终于忍不住问,“是为这个不高兴么?”
“是又怎么样?”务相闷闷地坐在一旁,往灶膛里添了几块木柴,懒得解释。掷剑上务相已经不再奢望能够超越承钧的天赋,然而这次连他鼓足勇气去表白感情的姑娘都说爱慕的是承钧,这种挫折让务相确实有些一蹶不振。
“做首领固然要武艺超群,不过并非武力决定一切。”务相的母亲一边舂捣着手中的麻线,一边说,“你是巴氏的直系子孙,承钧他娘不过是当初流落到这里的异族女人,樊氏也不过是旁支,以后大长老选继承人的时候,肯定还是有不少人会站在你这边的。”
“我并不关心首领之位,像大长老那样的首领当得也够窝囊的。”务相头脑中闪过大长老每年觐见封丹国君时屈辱的笑容,暗中握了握拳头,“我期盼的是能带领我们远离苦难的廪君。”
“廪君啊?”母亲用粗糙开裂的双手擦了擦发红的眼角,“那是传说中的人物了。听说历代廪君都是星宿下凡,真不知上天是否还会眷顾我们这多灾多难的巴人。”
“会有新的廪君的。”务相坚持说,蓦地醒悟自己说这句话的时候,心中想到的竟然是承钧。这个发现让务相倍感郁闷。
其实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务相早已隐隐地猜测,承钧便是巴人命定的领袖,否则上天怎会将仁慈、睿智、勇敢和英俊等一切美德都赋予了承钧,让他拥有星辰的名字与光辉。而务相自己,在承钧的光芒下,永远只能如同夏夜里的萤火虫,再怎么高飞也无法超越星辰的高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