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兄……”夏翎念出这两个字的时候,几乎以为沙哑破碎的声音不是自己吐出来的。就如她怎么也没办法相信,眼前这个浑身缠绕着赤血藤,高高在上俯视着众人,眼底不带一丝温度,唇畔含着冷笑的男子,竟会是自己认识了数十年的师兄——沈清。

“翎翎,好久不见了。”沈清微微一笑,冰冷的目光望向夏翎时带了几分柔软,“瞧瞧我为你带来了怎样的重逢之礼。”

沈清的手轻轻一挥,突然,三个手牵绳索的黑衣男子从他身后一一走出,逐个排列在夏翎面前。他们的右手牵着绳索,左手拿着荆棘长鞭,长鞭上沾了碎肉,血腥而让人作呕。

为首的男子将长鞭狠狠地向身后甩出,厉声道:“牲畜黄吉,牲畜莆田,牲畜夏衡,还不快与夏姑娘打招呼问好!”

几个血肉模糊的身形迅速爬到夏翎面前,齐齐跪倒在地,重重地磕头:“见过夏姑娘,求夏姑娘饶恕牲畜黄吉(莆田)当日的冒犯!”

夏翎猛地捂住□鼻,否则,她害怕自己会忍不住发出惊慌的尖叫。

眼前这几个血肉模糊,身上不着寸缕,如畜生般攀爬在地上的男子,竟会是黄吉、莆田与夏衡。那个高高在上的天奎宗掌门,那个人人巴结奉承的莆田道长,还有那个数月前背叛自己的弟弟夏衡。

黄吉和莆田的眼中哪里还有当初的贪婪和阴狠,他们身上除了鞭痕外没有其他明显的外伤,全身灵力也没有被抽干。可是骨瘦如柴的赤裸身体,绝望麻木的眼神,和求死而不得的恐惧,让他们简直比被五马分尸还痛苦。

莆田四肢伏地往前爬了爬,却马上被颈项上的绳索勒住,脸部肌肉猛地一阵扭曲,他终于忍不住崩溃哀号:“夏姑娘,我错了,当日是我……是牲畜莆田对不起你,求求你赐我一死,赐我一死吧!”

夏翎如被惊吓到般后退一步,马上被拢入一个清凉的怀抱。而这时,一直低着头的夏衡终于也半直起了身体。

他的脸还是那样遍布疤痕,眼底写满了乞求和绝望,嘴巴张了张,发出“啊”的一个音节,却陡然展现出一张让人心惊胆寒的嘴巴——所有的牙齿都被敲碎了,舌头被割成一条又一条,嘴巴中爬满了让人恶心的蛆。

“啊——”泪水从夏衡眼中滚滚落下,弥漫的水雾让人再看不清他眼底沉淀的究竟是悔恨、仇怨还是不甘,“啊啊啊……”

夏翎猛地扭过头,将脸埋进曲临渊怀中,浑身都忍不住颤抖。

曲临渊低头轻轻吻她的头顶,眼中闪过痛楚和不舍,却还是慢慢将她推开。

回阳诀七重与繁露靑阳之息,不知要多少年的煎熬,才能再容许他拥抱她,靠近她。

夏翎也终于冷静下来,对眼前三个人,她并没有太深刻的同情心,只是这样的摧残与哀号实在太让人恐惧和揪心,尤其当这样的摧折出自沈清之手。

“师兄,你这是……做什么?”夏翎缓缓松开曲临渊的衣衫,转过身,哑声问道,“师兄,你当真是我的师兄,沈清吗?”

沈清低笑两声,一瞬不瞬地凝视着她,幽幽道:“怎么了?当日师妹不是很恨这几个人吗?如今师兄为你报了仇,千万倍奉还回去,你不开心吗?”

夏翎望着眼前的男子,明明是一样的眉眼,却再没有包容坚忍的神情;明明一样的容颜,却再没有熟悉的气息。

他叫她师妹,叫她翎翎,可是眼前这个人,再也不是如兄如父守护了她八年的师兄。

夏翎抚着心脏,这里突然间变得那么闷那么痛。数月前血腥残酷的场面,数月前破釜沉舟的牺牲,数月前声嘶力竭的呼喊,犹如古旧的黑白电影在眼前一一闪现。

她的双手冰冷汗湿,全身血脉痛若撕裂,可是再也没有一刻能让她比现在更清醒地意识到——师兄已经死了。那个守护她,包容她,执着背负着天道正义的师兄,早已死在了那个血腥弥漫的山洞之中。

从此,世间少了被人遗弃的沈清,却多了个遗弃世人的慕容清。

沈清的目光慢慢从她身上收回,望向曲临渊,突然翻手取出一个巴掌大的瓷瓶,缓缓道:“不知道凭着这瓷瓶中的元魂,曲医神可愿与我做一个交易?”

曲临渊的瞳眸猛地一阵收缩,将浑身发冷的夏翎拉到身后,牢牢护住,才淡淡道:“说吧。”

沈清望着他细微的动作,目光幽冷而凌厉,含着刻骨的嗜杀之意,却又瞬间敛去:“用你身后的女子,来交换你母亲的魂魄。”

曲临渊想也未想,平静地回道:“绝无可能!”

沈清怔了怔,突然仰天大笑道:“你回答得斩钉截铁,却没有问过你身后之人。夏师妹,你可知,灵虚门的金鳞仙子,此刻在哪儿?”

夏翎陡然一惊,猛地从曲临渊身后走上前,厉声道:“沈清,你到底想怎么样?”

沈清仿佛没听见她的质问,神色温柔地望着她,继续道:“夏师妹,你可知,你和曲临渊一离开金峰峡,那些与你们同行的女人们会有何下场?”

“沈清!”夏翎脸色突然变得煞白,声音近乎嘶哑,“沈清,我跟你走!停止你的威胁,我——”

曲临渊一把将夏翎拉回怀中,恶狠狠道:“夏洛,你敢当着我的面跟他走,我绝不会原谅你!”

将惊慌失措、悔恨痛苦的女孩紧紧拥入怀中,曲临渊望着沈清的眸光一寸寸变冷,手腕中的银色丝线纵横交错,飞散开来。

沈清见银丝飞散,嘴角依旧噙着笑容。但当银丝在他周身交错凝结,编织出层层层密网时,他的神色却微微一变:“回阳诀第七层!曲临渊,我终究还是小看你了!论修仙天赋,你当真是旷古绝今第一人!”

回阳九针引之一——茧缚!转眼间,沈清的身躯已被密密麻麻的银丝死死缠绕,挣脱不得。便是那些狰狞的赤血藤,碰到茧缚也不敢上前,只得拼命逃离。

沈清眼中露出惊恐,手中紧握的瓷瓶拿捏不牢,“砰”的一声掉落在地。下一刻,茧缚丝已将沈清牢牢包裹,如春蚕结茧般,再看不到半分头脸身形。

夏翎有些惊魂未定地望着眼前的景象,轻声道:“阿修,师兄他……”

“死不了。”曲临渊松开她的手,缓缓走上前去,神色清冷而幽淡,“茧缚丝是一切阴煞魔性之气的克星,却只能防守几个时辰,无法攻击。更何况,这世间能杀死未成形魔体的,唯有韩煜手上的幽冥火。”

夏翎看着曲临渊慢慢走上前捡起瓷瓶收入怀中,心中一动,突然单手抚上胸口,缓缓道:“杀死师兄的方法,或许不仅仅只有幽冥火。虽然我并不知道该怎么做,可是阿修,师兄被种魔前,好像曾将什么东西注入我的体内。我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总觉得那日师兄好像在我的心里留了句话。他说,他已将自己的心魂交托给我。如有一日,他迷失心智,万劫不复,就由我亲手结束他的生命。”

夏翎的话让曲临渊猛地瞪大双眼,他的心中突然产生了一种极不好的预感,脚下一点,天煞幻影步伐启动,身形如风驰电掣般冲向女孩。

可是,伸出去的手却什么也没有抓到。第一时间反应过来的曲临渊,最终还是晚了一步。

沈清的身影由虚而实,赤红的双手紧紧扣住夏翎的喉咙,苍白的脸上浮现出阴冷的笑容:“曲医神的反应真是快得让我措手不及,差一点儿便功亏一篑。”

在曲临渊出手的一刻,沈清已经从体内开始破坏自己的身体。当茧缚困住他时,他早已潜伏到夏翎身后,慢慢重组魔体。

魔体从消亡到重生,所用时间不过数息,预示着沈清离魔体大成已只有一步之遥。

沈清低头望着面色酱紫,眼中泛出了悟和惊骇的女孩,微笑道:“翎翎,你想的没错。曲家也好,医神也罢,他们都不是我的目标。韩煜以为我掌权后第一个要对付的人必是他,曲临渊以为我索要你是对你留恋不舍,所以他们都不曾提防,我会毫不犹豫地对你下毒手,不是吗?”

曲临渊紧紧握住双拳,颤声道:“你放了她,我可以助你即刻成魔,甚至送你飞升神域。”

沈清哈哈大笑,仿佛曲临渊那惊恐慌乱的神情竟能取悦于他:“高高在上的曲医神,你的一颗丹药,便能决定我们这些小人物的生死。从前的沈清与你相比,就若莹辉与皓月,岂能争锋?你取悦翎翎而转赐于我的施舍,曾将我的尊严狠狠践踏。只可惜,风水轮流转,今日终于轮到你了。”

曲临渊一步步缓慢地朝他靠近:“你想要如何?让我跪地求饶,抑或当众受辱?你只需说出来,我总会让你如愿。”

“阿修!”夏翎沙哑的声音充满痛苦,“阿修你敢!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咳……”

沈清的五指陡然收紧,神情狰狞而嫉恨,随即却幽幽笑道:“只有曲临渊的痛苦还远远不够,我更想看到的是韩煜的悔恨痴狂。”

沈清抓起夏翎垂软的左手,扣住迷藏环,按下第三颗宝石,神识轻动间,千里之外的影像清晰地闪现。

“夏洛……”韩煜温润柔和的声音带着几分喜悦响起,却陡然一滞,墨黑的瞳仁猛地收缩,赤红的光芒一阵闪烁,“沈清!”

沈清哈哈大笑,仿佛韩煜此刻的震惊为他带来了莫大的欢愉:“韩煜,想不想知道,眼睁睁地看着心爱的人被强行带走却无能为力,是什么感觉?想不想知道,看着心爱的人死在眼前,却来不及阻止,是什么感觉?”

“沈清!”韩煜嘶声低吼,“说出你的条件!无论怎样的代价,我都偿付给你!”

“代价吗?”沈清微笑道,“我刚刚已经说得很清楚了,不是吗?”

沈清将五指紧扣的手高高举起,幽暗的瞳眸落在气息奄奄、眼泛泪光的女孩身上,不知为何,他早已麻木的心口竟突然一痛,情不自禁地喊了一声:“翎翎……”

夏翎的双手掰着沈清铁钳般的五指,双足被高高吊在空中,被克制的灵力和缺失的空气让她的意识逐渐模糊,恍惚中仿佛看到天奎宗外堂的大门被缓缓推开——墨蓝衣衫的男子执剑闭目,靠着身后高大的古木,静静地等在门外,仿佛已经等了许久,又仿佛能一直等下去。

在漫长的修仙岁月里,生活总是那样沉闷艰难,或是那样惊涛骇浪。可是这个场景,反反复复了八年,却总是让她一面酸楚一面心安。

“师兄……”滚烫的泪滑过眼角,滴入冰凉的泥土,她想,假如一切从头再来,她还是会选择救师兄。因为他曾经那样努力地、正直地、傲然地在这片土地上苦苦挣扎过,虽然别人看不见,虽然别人对他的努力不屑一顾,可唯有她不可以。

因为你是我最敬爱的师兄——沈清。

一声骨骼碎裂声响起,沈清的五指陡然收紧,身上缠绕的赤血藤也在同一时间狠狠穿透夏翎的胸口,缠绕住脆弱的心脏,“哗啦”一声,绞得粉碎。

“夏洛!”影像内外,两声凄厉的嘶喊响起,仿佛要摇动天,撼动地,带着无法接受的惊骇和恐慌,犹如最撕心裂肺的悲鸣。

曲临渊双膝一软,跪倒在地,全身的血液犹如逆行般,让他眼前白茫茫一片,几乎什么都看不见。

他不相信,绝不相信,眼前那骨节寸寸断裂、心脏处血肉模糊的躯壳会是夏洛。

他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一刻钟前还捏着自己的手指温软浅笑的女孩,片刻前还警告自己不可屈膝受辱的女孩,竟生生在自己眼前失去了生机,变为一具冰冷的尸体。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落泪、悲鸣、死亡,却什么也做不了。

曲臻戎望着自己怨恨疏离了三百年的儿子,他跪倒在地,漆黑的双目没有焦距地望着前方,他的容颜俊秀绝伦苍白如雪,此刻却怔怔的仿佛迷路的孩子。

他撑着地面的手扎入了尖石,洁净的长衫沾染了血污尘埃,可他却连动都不敢动一下,仿佛生怕一朝醒来发现眼前的不是噩梦,而是残酷的现实。

即使三百年前得知自己欺骗他修炼一脉青菡,即使三百年前眼看着薇然死在面前,他也没有露出过这样恍如迷路孩童般畏惧脆弱的表情。

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刻,在曲臻戎心底沉寂了三百多年的父爱竟再一次来得那样凶那样急。这个孩子也曾在他怀中,笑得如精灵般可爱。这个孩子也曾仰头望着他,露出孺慕的表情。

“临渊,临渊……”他下意识地开口呼唤,“临渊,人死不能复生,你别这样!”

可是,曲临渊却再听不到他的声音。相隔漫长的三百年,曾经用清澈如水晶般的眼眸静静地仰望他的儿子,再也听不到他的声音。

“夏洛……夏洛!”曲临渊突然站起身,跌跌撞撞地走到女孩尸体旁,小心翼翼将她抱起来,轻声道,“夏洛,我错了,以后再不避开你,永远牵着你的手。你睁开眼,好不好?夏洛,我喜欢你,你先听我说一句,我喜欢你,好不好?”

沈清怔怔地站在一旁,伸手抚过自己的面颊,触手一片湿热。他紧紧地按住自己仿佛空无一物的胸口,无声自问:“我……做了什么?”

曲临渊肌肤恍若透明,伸出颤抖冰凉的手,指尖逆凫丝无声地飞出,落入女孩瘫软的体内。没有生机,也没有元魂反应,这是一具真正的躯壳。

曲临渊猛地直起身,四处张望茫茫天空,大声道:“夏洛,你若在这里,就开□答我一句!”

四周一片静悄悄,唯有曲臻戎极力压抑的喘息在空寂中回荡。

曲临渊双手一摊,无数肉眼不可见的银丝如漫天罗网般飞射出去。

夏洛,夏洛!你明明说过,只要我开口说喜欢,你就永远留在我身边。

夏洛,我说喜欢你说得那么晚,我错了!回来吧,好不好?

可是,血腥味弥漫的天空没有给他任何回应,也没有留给他任何希望。

沈清闭上眼,哑声道:“没有用的,被赤血藤碰触到的元神,刹那间便会魂飞魄散,不留半点儿痕迹。这世间,再也不会有夏翎,无论在哪个躯壳之中,再也不会有!”

“夏洛——”曲临渊猛地收回银丝,朝着虚空嘶声低吼,“夏洛,从今往后,我永不按时休憩,永不好好吃饭!我日日夜夜站在炼丹炉旁,便是昏倒了也不离开!”

他的声音慢慢变得嘶哑,苍白若透明的脸上有灼烫的泪珠缓慢地滑下:“夏洛,这样离开,我再不会保重身体!便是堕入轮回太虚境,也绝不睁眼!夏洛,你听见了没有?”

夏洛,我为你步步后退,痛彻心扉也不曾后悔,为什么换来的还是这样的结局?

天上地下,永远有那样一双手,让我求不得,恨别离,哪怕远远地守着你也终成奢望。

泪痕未干的沈清猛地睁开眼,狰狞的笑容再度蹿上他唇角:“这世间再也没有人能阻挡我!没有了心脉元气的制约!我只需除掉精通回阳诀的你,再夺回韩焊手中赤猷半魂!从此,人界再无人是我对手!万物生灵都将成为我一人的奴隶!哈哈哈……”

曲临渊紧紧闭着双目,仿佛对沈清的宣誓和张狂的笑容毫无所觉。他的双手缓慢伸开,白皙修长的五指轻轻波动,却不见任何银丝伸展。颀长消瘦的身形与雪白的皮肤,在阳光的照射下,恍若透明,又仿佛随时都会融化。

沈清微微皱眉,正要指挥赤血藤行动,曲临渊却猛地睁开眼。

“刚刚突破回阳诀第七重,远在千里之外的韩煜,这一切阴差阳错的巧合,你想要的不就是如此吗?”曲临渊嘴角轻轻勾起,精致如画的脸上露出嘲讽而悲凉的笑容,“如今你赢了,天帝!我愿意付出一切代价,只求她一息存活人间!”

其实,我早该知道,退一步,便是百步,选择放弃,就绝了一切希望。

可是夏洛,我只希望你幸福。终有一天你会跳出九幽轮回,回到你的世界。哪怕我痛彻心扉,百年孤独,也要看着你露出充满希望的笑容。

曲临渊将右手食指凑到唇边,迅速咬开一个□子,赤红的鲜血一滴滴落在靑石铺就的地上。

沈清眉峰一跳,手下再不犹豫,缠绕在身上的赤血藤蔓疾射而出,“嗤啦”一声,狠狠穿透了曲临渊半跪在地的身体。

“临渊——”曲臻戎无法自制地发出凄厉的呼喊。

“先生——”从门口跌跌撞撞冲入的风佑和穆浮香等人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