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是最绝望时刻的嘶吼,溺水时伸出手去抓住的毒草,可是,他终究还是来 救她了。上穷碧落下黄泉,自己声嘶力竭祈求的,是布满荆棘的牢笼,也是唯一的 避风港。

夏翎顿了顿,忍住喉间的嘶哑,轻声问:“师兄和小曦没事吧?”

她能感觉到自己依靠的身体传来一阵细微的颤抖,随后用低沉喑哑的声音缓缓 道:“夏洛,你当真是瞒得我滴水不漏。什么出了车祸,睁眼便看到我和常似 锦……”

他低笑一声,笑声中却隐藏着深深的痛楚:“还有当年在湖边你千方百计维护 的男子,那就是所谓……只帮过你一个小忙的人?”

十年前,在离临溪镇不远的湖边,他永远不会忘记女孩低下头时温柔又怜惜的神情。那时,他当真相信了男人只不过是给过她小小恩惠的路人,却也恨不得立刻 将他碎尸万段。更何况是现在……三年的婚约,音梅竹马的师兄,十年的朝夕相 伴,不离不弃地舍身相救!

夏翎浑身一冷,连忙握住韩煜紧扣她双臂的手,道:“韩煜你……你把师兄怎 么了?”

被握住的手一寸寸变冷,赤红的光芒在他眼眸中忽隐忽现,他的手一点点抬 起^想要掠夺,想要侵犯,想要毁灭,想要将她折断了翅膀永远禁铟在身边。 然而,目光停驻在女孩漆黑无神的双眼上,苍白的面容满是惊虑忧心,却也布满了

沧桑痛楚:这十年,她该是受了怎样的苦才会如此消瘦憔梓?三曰前,她该是怎样绝望恐惧,才会开口向自己求救?

伸出去的手一点点放下收拢,韩煜猛然将女孩纤瘦的身体紧紧拥入怀中,恨不得融化在骨 肉之中:“他好端端地被囚禁在暗室之中。明日我带你去看他。”

囚禁?夏翎先是一惊,随即醒悟过来:“师兄……师兄体内被赤猷种下了魔种。 我听到赤猷说,他要与师兄融为一体,以覆灭整个人界为代价,向神域讨回血债。 我记得,赤猷不是你手中那把魔剑的附体神魂吗?他究竟是什么人?”

韩煜伸手轻轻整理着她凌乱的鬂发,空着的右手握紧又松开,柔声道:“鹿鸣 已经来了,先让他看看你的眼睛。”

鹿鸣检视了夏翎的眼睛与身体一遍又一遍,额头豆大的汗一滴滴落下来:“夏 姑娘,请问你的眼睛是何时开始看不见的?”

夏翎侧头躲开韩煜轻抚的双手,道:“大约半个月前。”

鹿鸣满脸不解,又是摇头,又是叹息。直到韩煜都不耐了,鹿鸣才战战兢兢 道:“恕老夫医术浅薄,实在诊断不出姑娘是因何眼盲。无论是灵息运转,还是身 体状况,姑娘的眼睛都没有什么问题。可你又确实看不见了,倒好似视物的能力被 什么封印了一般。”

他满心疑惑地摸着胡子,眉头紧紧地皱着似能夹死苍蝇,最终还是忍不住叹息 道:“唉,如果说这世间还有人能医治姑娘的眼疾,恐怕只有医神曲临渊了。”

医神曲临渊!夏翎呼吸猛地一滞,几乎能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仿佛要从喉 咙口蹦出来一般3

韩煜以为她在伤心,环抱住她道:“放心吧,我能闯堕魔谷一次,自然能闯第 二次。我向你保证,一定会让你重见光明!”

夏翎心中一悸,这温暖的怀抱,让她如坐针毡。

睡到一半醒来,夏翎只觉得浑身泛热口干舌燥,摸索着起身,却马上被人 拥住。

熟悉的气息,熟悉的温度,熟悉的怀抱,让她浑身陡然一僵。

~还未来得及反应,温凉的杯口已经凑到唇边,伴随着韩煜轻缓的声音:“渴 了吗?”

这种时候,当真是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

夏翎不知道为什么,当年她身为愧儡面对阴狠腹黑的主人时,还偶有反抗之 心。可如今双目不能视物,时时刻刻听到韩煜悠远的声音,感受他温柔的碰触,却只觉得惶恐和不知所措。

当年,她只有畏惧,只有仇恨,只想千方百计地远离。

而现在,她猜不透这个男人想要做什么,更理不清自己该如何应对。说恨,在

绝望的时候自己却会向他求救;说惧,当年清澈如水晶般的小男孩又何尝不让她怜惜;说爱,只需想到那十年中无数个屈辱痛苦的曰夜她就浑身战栗,夜不能眠。

她小心翼翼地接过茶杯,避开他的碰触,小口小口地喝光杯中温热的水。

空杯马上被他接过去。夏翎下意识地蜷缩在床的里侧,轻声道:“现在是什么时辰?我能不能去看看师兄?小曦呢?你有见到他吗?”

房间里一片死水般的静寂,静得夏翎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苦于神识修复中灵 力无法动用,她只能握紧左手手腕严阵以待。

韩煜终于动了,一只手猛地扯过她的手臂,另一只手紧紧地扣住她的下颌,声 音中带着几分笑意,却冰冷到了极点:“夏洛,你还要跟我装腔作势到什么时候?” 夏翎只觉得灼热的气息吐在自己脸上,扣住下颌的指尖犹如烧红的烙铁紧紧地 钳制着,疼痛难忍。她闭着眼,勉力开口道:“韩煜,谢谢你来救我——”

“你信不信,我马上便能让你身后的白觞魂飞魄散?”韩煜打断她的话,漫不经心地笑着,“你信不信,我翻手之间就能让你师兄沉沦魔道,癫狂毁灭?”

低沉喑哑的声音带着几分柔和笑意缓缓吐在耳边,犹如爱人的低诉,甜腻的情 话,可夏翎却无法抑制地浑身颤抖。

她的双手垂在身侧,握紧又松开,松开又握紧。终于,她猛地睁开眼,冷笑 道:“那么,你想要我怎么做?还有什么险地需要我去为你开路?还有什么男人需 要我去勾引?抑或我言语多有冒犯,你是否要将我丢入金蟒银蟒洞穴中好好惩罚一 番,我的主人?”

话一出口,夏翎便后悔了,恐惧、内疚、矛盾和自暴自弃般的绝望让她面容苍 白如雪。被钳制的下颌痛若火烧,可她却如冰雕一般,黯淡了双目,握紧了拳头, 一动不动地跪在床上。

钳制住她下颌的手一点点松开,炽热的温度也逐渐褪去,转为寒冷与萧索。

“这样也好,”韩煜终于开口,声音嘶哑低沉,却含着彻骨的温柔,“你还肯开 口与我犟嘴,对我冷嘲热讽,总是好的。”

夏翎侧过头,身体轻轻颤抖,胸口郁滞得仿佛要爆炸了,肩上却突然一沉。 韩煜不知何时将脸埋在她颈间,搂住她的身子不容她后退,轻轻的声音贴着她 耳畔呢喃:“夏洛,我从前做错了,我错了,向你道歉好不好?以后我再也不会违 拗你,伤害你,只要你肯留在我身边。夏洛,我们重新开始。”

“你不是已经娶妻了吗?”夏翔咬着牙,强迫自己忽略心底的疼痛和酸楚,将话题转移开去,“可以助你突破化神期,与你离脉双修的人,你不是早已找到?”

韩煜猛地直起身,语速急快:“离脉双修并不需要夫妻道侣,我连手指都未碰她一下!不信等见到了曲临渊,你可以亲自问他,这心法本来就是他所创!”

夏翎正因为听到“曲临渊”三个字而心跳急促,却听韩煜的声音慢慢柔缓下来:“ ‘‘我尝试着将阳煞之日的血魈魔性融入灵息之中,以求早日突破化神期,却因此差点儿走火入魔。那时我只想尽快找人助我离脉双修,所以与灵墟派结盟交易都

是暗中进行速战速决,世人都不知青岳宗多了一人。夏洛,你是如何知道的,还牵 挂至今?”

韩煜的声音含着笑意,带着无限疼宠与惊喜,猛地伸手将她抱入怀中:“夏洛, 你似乎比想象中更在意我啊!”

夏翎问出这个问题原本只是想消弭悲伤的气氛,谁知却阴差阳错让对话变得越加 加诡异暖昧,不由得推开他,恼羞成怒道:“在意你个鬼!你还有脸说!当初是谁 骗我双修……”后面的话自动消音。夏翎满脸通红,突然想起,韩煜自始至终都没 在这件事上骗过她,他只是将一部分真相隐瞒了,然后由着她在那儿朝他期望的方 向胡乱猜测。

“韩煜,你还能更无耻一点儿吗?”夏翎咬牙切齿地开口,却马上被拥入一个 厚实的温热胸膛,胸膛内是急促跳动的心脏,还有男人温柔欢喜的笑声。

夏翎轻轻叹了口气,心中竟隐隐升起一股畏惧。可究竟畏惧的是什么,却连她 自己都理不清楚。

第十一章 看不见的

韩煜同意夏翎去见沈清时,已经是她苏醒后的第三日中午。

阳光很好,和风轻拂,走在青岳宗里,能闻到馥郁的花香,听到溪水潺潺、鸟 鸣幽幽。

韩煜牵着夏翎一路穿过许多地方。她看不见庭宇楼阁,在神识修复期间也不能 动用半点儿灵力,所以一路行来,她并不知道有多少人躲在角落对着她窃窃私语。 “那就是宗主带回来的小姑娘?看她浑身灵力全无,难道是个凡人?”

“那她岂不是只有十七八岁?宗主可是超过三百多岁了!啧啧……”

“那有什么,大乘期修者能活一千多年。这小姑娘变成老太婆的时候,我们宗 主还是玉树临风潇洒倜傥呢!”

“其实凡人小姑娘也不错嘛!瞧她乖乖地让宗主牵着手,不声不响,真像只乖 顺的小绵羊。”'

“虽然容貌算不得上乘,却比眼睛长在头顶上的辛长老惹人怜爱多了!”

柳笙敢保证,这群有胆在主人身后非议讨论的人,绝对没有一个在青岳宗待了 超过三年。

韩煜平日温和儒雅的笑容,总会给人以良善无害的错觉。殊不知,若非主人最 近心情还算不错,这些人早在开□的瞬间就灰飞烟灭了。

看着慢慢走近的两人,柳笙耳边响起了弟弟犹带余悸的告诫,不由得心中一 冻,躬身道:“一切已准备妥当,主人要现在进入吗?”

“柳笙?”略带惊喜的清脆声音自主人身边的女孩□中吐出,“是柳笙吗?”

柳笙一愣,还未及回答,韩煜已微笑道:“你对他的声音倒是记得牢。”

浑身一僵。不知为何,韩煜的笑容让他有种芒剌在背的错觉,对,错觉,一定是错觉!

“夏姑娘的眼睛……”柳笙斟酌着发问,脑中不断回想着自己是否曾认识过一

位的女子,好像没有吧?

韩想权当没听见他的疑问,淡淡道:“开门吧。”

夏翎一进入那囚禁着沈清的暗室就浑身发抖,因为这里实在太冷了。

韩煜一如所料地马上将她拥入怀中,温热的灵气溢出体外,流转环绕,瞬间驱

散周围的寒气。

“师兄,师兄……你在这里吗?”夏翎的声音颠抖着传出去。

一片漆黑的世界让她充满了不安和惶惑,越发害怕寒冷与孤寂,所以也就无法 拒绝韩煜的温暖怀抱。

不远处,突然传来叮当的铁器交击声,随后是沈清沙哑的低吼:“翎翎?你怎 么样?”

沈清的称呼让韩煜脸色骤然一沉,瞳眸中赤红一闪而逝。柳笙在一旁看得胆战 心惊=夏翎却未能察觉什么,慌忙挣脱韩煜的怀抱,朝声音来处摸索而去。

骤然远离的温暖和冰冷剌骨的空气让她瑟瑟发抖,却没有阻止她的步伐。韩煜 站在她身后,握紧了空空的双拳,骤然泛起妖冶如魔的微笑。

“你还不能接近他!” 一个踏步将跌跌撞撞的女孩捞回怀中,韩煜幽冷地笑望 着匍匍在地的狼狈男子,柔声道,“他的体内被植入了古魔赤猷所化的魔种,一点 点仇恨和欲望都会让魔种发芽。他身上捆缚的是由玄铁冰晶锻造的锁链,他的身体 浸泡在千年玄池中。只有这样才能暂时将魔火冰封,同时阻止圣覃丹被炼化吸收。 此时此刻,不管是修为的稍许提升,还是你的碰触,都只会让他的身心加速魔化。” 夏翎一怔,颤抖着收回手,道:“有什么办法能救他吗?”

韩煜挑了挑眉,忽然问道:“你们手上如何会有圣覃丹?如果我没看错,你的 修为也是因为吞服了一颗圣覃丹而突飞猛进的。”

夏翎心中一跳,目光下意识地移向身旁虚空处:“十年前,是小曦给我的。” 韩煜的目光跟着她一转,忽然幽幽笑道:“原来它在十年前就找到了你,果然 不愧是天下精灵之首的白觞啊!”

夏翎吓得脸色都白了,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凄声道:“韩煜,你不要动小曦! 我”

唇上突然一热,夏翎的声音戛然而止。韩煜望着底下恨意燃烧的男子,低笑道:“我说过,只要你留在我身边,我什么都听你的。你说不能动白觞,我便不动。你说要救你师兄,我自然会帮你救他。”

夏翎心慌地避开他灼热的呼吸,转身朝沈清道:“师兄,你再忍一忍,我一定能找到阿……曲临渊,到时你会没事的!你绝对不会有事!”

眼前漆黑的夏翎不会看见,也永远不会知道,在她身前不远处,有个衣衫褴褛的男子被浸泡在冰冷刺骨的玄池中,浑身上下绑满了冰晶凝结的锁链。他如畜生般匍匐在地,一点点攀爬才能离自己心爱的人近一点,再近一点。他的眼中再没也没有了往日的宽厚正直,唯有仇恨,疯狂的炽烈的想要毁天灭地的仇恨。

韩煜!这个人从头到尾都没有对他施过什么残酷的刑罚,甚至此刻浑身上下的枷锁也不过是为了遏制魔种的发芽。可是,他就是恨,恨这个居高临下俯视着他,露出幽冷笑容的男子,恨这个一次次将夏翎从他身边夺走的男子!这种焚心蚀骨的仇恨,从十年前就深埋在他心底,日夜栽培,直至被赤猷一手引燃。

“师兄!师兄……你答我一句啊!”长久的沉默让夏翎心急如焚,恨不得伸手去触碰一下沈清过得到底有多糟。可是想起赤猷的诅咒,想起韩煜的警告,她便不敢妄动。

沈清抬头凝望着黑暗中女子焦急的面容,忽然阴冷一笑,目光掠过仿佛一切尽在掌控中的韩煜,终于开口道:“我没事。翎翎,我相信你一定能找到……医治我的办法,我等你。”

韩煜,我相信,你终将带着夏翎找到曲临渊。到时,一定会有个巨大的惊喜在等着你!

沈清悠悠地扯起嘴角,虽然满身泥污,狼狈不堪,可他眼中的嘲讽、讥诮和疯狂却如烈火般熊熊燃烧,将他那张平凡无奇的脸映衬得阴邪妖冶。

黑暗中,男人突然泛起的幽冷笑容让韩煜隐隐感觉有几分熟悉。他双眉皱起,不知为何竟有种恐惧不安的感觉在心头蔓延。

这世间,没有人能将夏洛从他身边夺走。没有人……

从囚禁沈清的玄池暗室出来,接触到眼光,夏翎忍不住深吸一口气。暗室中那种从脚底凉透到心脏的感觉,实在不好受。

韩煜一面牵着她的手慢慢往前走,一面细心解说路边的景色和一些草木的种类。

韩煜的描绘是那样简洁却精妙,夏翎即便看不见,也能想象出青岳宗内外的青山绿水,无边美景。

“这是七彩树。”韩煜抓着她纤细柔白的手抚上一株光滑的枝干,“每年春夏都会开花,花色雪白。每到十五月圆之夜,花瓣却会变幻出七种色彩,甚至有趣。”

夏翎忍不住摸了摸树干,不是很坚硬的样子,凑近了还能闻到牛奶般的浓香,真是奇怪的树。

她转身面向韩煜,正要说话,忽然听到一个高昂尖锐的女声在不远处响起:“韩煜,你怎能如此对我?”

话音未落,发丝轻轻拂动,疾风掠过,人已到了跟前。

夏翎还未来得及反应,已被韩煜拉进怀中。紧接着,她听到那女子气急败坏道:“韩煜,你明知我已与灵虚门断绝关系,如今却要将我赶出青岳宗!你怎能如此绝情?”

灵虚门?辛如悦?她是金鳞的师姐,韩煜的双修道侣——辛如悦?

夏翎张了张嘴想说话,韩煜却已淡淡道:“当日你我订立双修盟约时印刻的玉简犹在,要我为你诵读一遍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