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穗又想起来,驰一铭骨子里是个小变态,越得不到他越想要。
她尽量冷漠地说:“哦,好,行吧。”
彩蝶落在她发间,驰一铭都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这小女孩身上香喷喷的。说不出是什么香,他又奇异地看了眼那张青青紫紫的脸,心里嫌恶地抖了抖。
然而到底年纪小,驰一铭今年才十岁,没那么弯弯道道,多了一个“小客户”,他心满意足地走了。
“我晚上来拿你的作业。”他背着书包跑远了。
*
驰一铭说到做到,晚上吃晚饭前,他悄悄过来拿走了姜穗的《暑假乐园》。
姜穗支付了他两块五,把他打发走了。
她看着驰一铭的背影,心情复杂地想,怎么以前没有注意到这么多事情?大院里最不合群的两个孩子,就是驰家的两兄弟。
在所有孩子玩闹的时候,他们在用稚弱的身躯挣钱。
有些人过早就懂了生存的艰辛。
驰一铭缺少童年,而驰厌完全就没有童年。
她下午坐在粉笔圈中,看驰厌搬了六次货。如果一次五十斤,他总共搬了三百斤。
他目不斜视,汗水把衣服打湿了一轮,狭长的眼尾冷漠轻慢。他一眼也不曾看过他们,仿佛没有任何情绪。
驰厌看起来只是尘世里再普普通通的少年,谁又能想到,这人后来那么了不起呢?
*
没有童年的驰厌,用冷水抹了一把脸。
舅妈邓玉莲摇着扇子,喊道:“驰厌你死人啊,我让你弄蜂窝煤你没听见吗?”
七月来去匆匆,没几天就要进入八月了,这个夏天真是热。
驰一铭一整个暑假,都用来帮人写作业了。闻言他站起来,要和哥哥一起去。
驰厌额发湿漉漉的,瞳孔比夜色还黑:“不用,我一趟就弄完了。”
驰一铭说:“很重,我们一起。”
驰厌淡淡命令道:“回去。”
说完他并不等驰一铭,大步离开了。
少年高高瘦瘦的背影,在黄昏下拉成长长的影子。驰一铭习惯了哥哥淡漠没情绪的语气,他有时候在想,哥哥眼底从来没有笑意,也不对谁温柔。
驰厌肩负起了驰一铭的生活,然而驰厌对驰一铭也是冷冷淡淡的态度。
生活不好过,人的眼睛里就没有笑意。
驰一铭合上孙小威崭新的《暑假乐园》,心底其实很羡慕孙小威这样的孩子。有爸有妈真好,父亲和爷爷当官真好。
驰厌搬完了家里的蜂窝煤,一双骨节分明的手上沾了许多煤灰。
他回来的时候,听见驰一铭惊讶地出声:“她傻吧?”
驰厌抬眸。
玫瑰色夕阳下,一本干干净净的《暑假乐园》躺在驰一铭木桌上。
上面小女孩认真稚嫩的笔迹写了她自己的名字——四年级一班,姜穗。
“穗”字笔画复杂,她写得很大。
驰一铭乐死了,“哥,丑丫头都只剩两页没写了。”
天呐,丑丫头不仅丑,还笨啊!这两页二块五,简直赚翻了!
驰厌手指触上那本书,皱了皱眉:“你赚她的钱?”
驰一铭问:“怎么了?”
驰厌说:“以后别要她的钱。”他收回手指,她课本落了浅浅的煤灰,驰厌说,“反应过来哭了怎么办。”
“不会吧?她自愿的啊。”
“收了她多少钱?”
“二块五。”
驰厌也没说话,他用井水洗干净骨节分明的手指,清澈的井水映出他沉静的脸。
驰厌回房间,从橱柜一件衣服里拿出两张一块的和一张五毛的,他路过驰一铭时,拿起那本落了煤灰的《暑假乐园》出了门。
天边瑰红色的夕阳,这一年风轻柔又慢,用得起空调的人家很少,全球变暖似乎也还挺遥远。
而温柔的夏天,一到傍晚便渐渐散了热度,空气中带着树木清香。扇子一摇一摇,便会越过一整个夏天。
姜水生在后院收药材,姜穗坐在院子里纳凉,她有一个小小的藤椅。
蚊子落在她嫩藕节一样的小腿上,她百无聊赖,慢腾腾踢腿把它赶走。
没成想一抬眼就看见了面前的驰厌。
少年眸光疏凉,轮廓冷硬,俨然已经有了几分几年后的模样。姜穗还在踢腿,没反应过来吓了一跳,当场就从椅子上翻了下去。
这回摔了鼻子,当即酸疼出了眼泪。
少年冷冷看着,也不拉她。
空气流着清浅的草木香,姜穗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她隐约觉得这个才十来岁的少年在看小猴子后空翻表演。
姜穗疼得满眼泪汪汪,又尴尬又羞恼。偏偏她站起来,也不到人家胸膛高。
她一声也不吭,把眼泪憋住。桃花眼憋得水盈盈的,仰头对上他的眼睛。
驰厌见她站好了,他把那本夹了二块五毛钱的《暑假乐园》扔到她椅子上:“自己写。”
姜穗恍然觉得他们两个小混账是想要玩弄自己过童年。
一个非要帮她写,另一个命令她自己写。
她是脾气好,可是不代表没脾气,她不吭声,无声不满地瞪他。
驰厌迎着她的目光,她仰起头,眼里是天边又轻又浅的薄红。
水色漾着几分恼。
驰厌轻飘飘道:“说话。”
姜穗嘴巴不受脑袋控制般:“噢、噢好。”片刻后她反应过来,耳朵通红。姜穗绝望地想,这具九岁老实巴交笨拙的身体,丢完了所有时光倒退者的脸。
驰厌漆黑的瞳孔看了眼小姑娘凄惨柔软的脸蛋儿,青青紫紫红红肿肿,驰一铭说的没错……
真是惨不忍睹,丑死了。
☆、困苦
姜穗气恼自己结结巴巴的小奶音,后面坚决不开口了,这声音有什么用啊!
好在驰厌也没什么话和她说,还了书就离开了。
等他高瘦的身影消失不见,姜穗捡起自己的《暑假乐园》,里面掉出来三张纸币,姜穗把它们捡起来,干干净净的一块和五毛钱,连褶皱都没有。
姜穗愣了愣,这不是她给驰一铭的皱巴巴的钱,是他自己的。
她摊开掌心,看得出来这些纸币被人很爱惜。
西边露出了月亮的轮廓,姜穗强迫自己不要多想。驰厌那样讨厌自己,而且也说过,她离他的生命远一点,就是对他最好的报答。
后院传来姜水生的声音:“穗穗啊,起风了,快进屋,爸爸担心要下雨了。”
“知道了爸爸。”
*
八月份依然没能褪.去酷暑,姜穗很少再出门。
姜水生见姜穗每天一个人孤零零在家,有些担心地道:“穗穗,要不爸爸再拜托陈阿姨照顾一下你?”
姜穗一听,赶紧拒绝。
她把小脑袋摇得拨浪鼓一样,姜水生担忧地看着她。姜穗实在没办法,怕爸爸坚持己见重蹈覆辙,在明年开春的时候和陈彩琼摆了喜酒领结婚证。
姜穗说:“我不闷,我在家写字。外面很热。”
姜水生偶尔看一眼院子里拿着风车跑来跑去的孩子,忧愁染上了眉梢。
姜穗实在没办法,想了想用属于小孩子的天真语气说:“爸爸,陈阿姨家不好玩,我以后每天出去和其他小朋友玩。”
姜水生这才松了口气。
姜穗心中也万分无奈,别人家怕孩子顽皮,而姜水生怕她不合群过分乖巧,失去童年意趣。
于是第二天姜穗就在姜水生殷切的目光下出门了。
她小小一只,呆呆站院子半晌,微卷的浅黄色头发扎了两个小辫子。
不远处一个女孩子见到她眼睛都亮了。
“姜穗,快过来玩!”
姜穗见到梁芊儿内心非常抗拒,然而比起让陈彩琼给自己做后妈,和梁芊儿一起玩也没什么大不了。
她慢吞吞挪过去。
梁芊儿和四五个同龄女孩子站在一起,驰一铭的表妹赵楠也在。
不知道梁芊儿对赵楠说了什么,赵楠好奇又古怪地看着姜穗。姜穗走过来,今天天气很好,阳光温和,暖洋洋让人昏昏欲睡。
梁芊儿马尾一甩一甩,亲昵拉住姜穗的手:“你来得正好,赵楠让我们去她家玩呢!她家有个跷跷板,我们一起去吧!”
赵楠家等于驰家,姜穗白嫩.嫩的小腿都僵硬了。
她不想去啊!
可是现在回去,姜水生可能更怕她不合群,从而找个女人结婚来照顾姜穗了。
姜穗冷静了一下,糯声问赵楠:“你们家有人在家吗?”
赵楠虽然不太喜欢姜穗这个梁芊儿“最好的朋友”,然而赵楠初来乍到,讨好这里的女孩子都来不及,连忙说:“我家没有人,我爸爸妈妈工作去了,驰厌和驰一铭也不在家。”
姜穗硬着头皮说:“哦,好,那走吧。”
于是一群女孩子手拉手去了赵楠家。
姜穗小花脸上一片镇定,内心有点崩溃。
湛蓝的天空,白云也变得温柔起来。姜穗这还是第一次见到驰厌和驰一铭住的地方。
北面的小院子进门是堂屋,里面有一张吃饭的圆桌子。
大院儿这一年还没有完全供自来水,有些人家用的是水井。印象里水井里的水清冽冰凉,在缺乏空调的年代,像冰化出来的一样。
赵家就有这样一口水井和陶瓷大水缸。
水缸里的水满满的,梁芊儿情不自禁伸出手浸泡了进去,笑眯眯道:“真舒服。”
女孩子们一听,纷纷把手放了进去玩水。
姜穗笔挺站着,小木头桩子一样。她迟钝地想……这么大一缸子水……
果然赵楠犹豫道:“这是我们家煮饭要用的水。”
有两个女孩子闻言连忙把手拿了出来,尴尬地道:“对不起啊,弄脏了。”
梁芊儿扁了扁嘴,不甘不愿把手拿了出来。
赵楠怕她不高兴,想了想又笑起来,也把手浸了进去:“没事,真的好舒服。我们可以这样玩,大不了再让驰厌把水倒满。”
姜穗抬起眼睛。
她听见赵楠习以为常地说:“反正如果水缸没水,挨揍的是驰厌。”
天真的八.九岁女孩子并没有意识到这话多残忍,咯咯笑起来。
姜穗慢慢蹲下,原本她无数次告诉自己事不关己,可是有一瞬,她在笑声中依然清晰触碰到了心里的难受。
原来这么大一缸子水,驰厌每天都要负责装满,而他表妹现在带着人在里面泡手玩。
姜穗咬住唇。
小女孩们快活地聊着天——
有人问:“赵楠,你小表哥真的给人做作业啊?”
赵楠撇了撇嘴,觉得有些丢人,然而大家都知道,她也没否认:“嗯。”
梁芊儿也来了兴趣,问道:“他成绩很好吗?我看他还给张岚做作业。”
要知道张岚今年快六年级了,驰一铭下学期才五年级。
赵楠不情不愿地说:“他在班里考第一。”
梁芊儿惊叹了一下,随后问:“那驰厌呢?他成绩好不好?”
梁芊儿脸色更臭了,支支吾吾说:“嗯。”
这就是气人的地方,家里三个孩子,两个小野种成绩都非常好。驰一铭就算了,好歹是她亲表哥,可是驰厌凭什么啊!他竟然也是以前班上第一名!
赵楠成绩特别差,她是班上倒数十名,每次考完试,她妈妈郑玉莲都非常生气。
赵楠好不容易找到梁芊儿这么好看的朋友,生怕她会因为成绩瞧不起自己。
她极力露出嫌恶的表情:“你们是不知道,驰厌多恶心,他背的那个书包还是女孩子用的,他去年不知道从哪里捡回来的。”
梁芊儿看着赵楠,感兴趣极了。
赵楠见梁芊儿这么感兴趣,讨好地说:“你们想去看看吗?”
梁芊儿说:“这样不好吧?”
“有什么不好的,反正他现在不在,走,我带你们去看看。噢噢,他小刀和橡皮擦也是捡回来的。”
姜穗坐在榆树下。
阳光有几分刺眼,她闭上眼。
杂货屋改成的小房子里,梁芊儿和几个女孩子的笑声格外清晰。
“太搞笑了吧,他书包上还有个白雪公主!”
“哎呀,小刀也是粉红色的!”
“好恶心啊。”
“他捡这种东西用啊……”
姜穗抱紧自己笨拙的小团子身躯,她强迫自己不要去听。
没事的,没事的。驰厌最后不也健康长大了么,长成一副风雨侵蚀不了的刚强模样。
可是十多年后,许多所希望小学的捐赠人是驰厌先生。
纵然他再不待见自己,纵然屋子里笑得欢乐的小姑娘才是驰厌先生的心头好白月光,姜穗还是觉得这股子难受烧得她“营养不.良”的小软毛都要飞起来了。
她猛然站起来,快步往离水井最近的杂货屋走。
左脚绊右脚,她摔得脑门一痛。
姜穗小粉拳一捶地,从地上爬起来。
屋子里面几个女孩子听见“咚”的一声都探出脑袋来看。
姜穗小脸沾着灰尘,额上一块青,肿着眼皮子进来了。
所有人都看向姜穗,姜穗忍住抽泣声,一言不发捡她们扔在小床上的笔和课本。
这张床实在简陋,深蓝色的布,还被磨破了边角。
像是无人保护的自尊,袒露在所有人的目光下。
梁芊儿问:“你做什么啊姜穗?”
姜穗捡起课本,少年的字刚劲有力,上面工整写着“驰厌”,她将那把粉色小刀也装了进去,然后拉上拉链。
书包最外面果然有一个印上去的白雪公主。
姜穗说:“你们爸爸妈妈没有教过,不许乱动别人东西吗?”
她软哒哒的小奶音毫无攻击力,可是这种话一出口,姜穗就无形站在了所有女孩子的对立面。
姜穗把书包递给赵楠:“哪里拿的,放回哪里去。”
赵楠接过书包,女孩子们面面相觑,没人说话。
梁芊儿哼了一声,好吧,姜穗不听她的话,现在她不是自己最好的朋友了!
梁芊儿也不想再找个逼仄的屋子里多待,她还不如出去玩跷跷板。
结果几个女孩子一出门,就集体呆住了。
八月阳光下,驰厌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们。
他手上缠了一圈布,瞳孔是浓烈到化不开的黑。
有个女孩子当场惊叫了一声。
他到底什么时候回来的?又听了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