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乖,恪儿,这是你的外婆…你看她,好看不好看,比娘还好看呢。”
杨妃也是无限地抚摸着李恪。萧皇后听了她的话却不禁哑然失笑。
是啊。自己已经是外婆辈的人了。可是却一点都没有外婆辈人的感觉。
大概是因为她没生过孩子。女人要是没生过孩子,即使到了八十岁,都还会有着少女般的情怀。
萧皇后如此想着,忽然感到真是枉过了一辈子,心里无比的自恋自伤,忽然发现李恪还有几分像他的外公,顿时痴了。
萧皇后总是在白天的时候到杨妃宫里,一到傍晚就离开。
李世民勤于国事,白天很少到后妃宫中来,因此她不用担心会频繁撞上李世民。
饶是如此,还是有撞上的时候。每到这时,萧皇后总是低下头来寒暄几句,然后及时地离开。
她迫不及待地要从他面前逃走,却又怕杨妃看出来,心里非常烦乱和窘迫。
还好杨妃对她的避嫌没有见怪。也许她在内心深处也觉得萧皇后会是个威胁,萧皇后这样作,正和她心意。
李世民见到她时也是万分烦乱和窘迫。那日她从他身边逃开之后,他对她算不上魂牵梦绕,也是日思夜想。他也无数次暗骂自己,怎么如此荒唐可耻,但就是没办法。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373)
事实上,他没有真的觉得自己荒唐可耻过。
见萧皇后躲着他,反而像个少年般赌起气来,觉得萧皇后欠了他什么。在杨妃的宫中撞见她,不由得更加生气,心想你既然要躲着我,干吗还要让我见到?纯心耍我么?
但若要让他再也见不到萧皇后,他却是万分不乐意的。
但是这一次次的撞见,让他的心越来越乱。
晚上想着萧皇后白天就在这里,也不由得胡思乱想。意乱情迷,又怕杨妃看出来,他的日子也是非常难过。
萧皇后不知道自己的出现令李世民如此难过,白天还是照常到杨妃宫中。
为了和长孙皇后搞好关系,杨妃也时常带着李恪到长孙皇后宫中拜见。这是最容易惹事的时候,萧皇后自然随行。
长孙皇后在杨妃面前倒也随和,带着她和萧皇后在花园中坐着,看着李恪和他的三个儿子在草丛中玩耍。
帝王之子本不应该像平民的孩子一样在草丛中滚爬。但李世民不想让自己的儿子过于娇气,鼓励他们多亲近绿草黄泥。
萧皇后这是第一次看到太子李承乾。一看便不仅心生爱怜。
他不是个可爱的孩子。身体瘦瘦的,骨架却很大,穿着宽大的黄袍,越发显得瘦弱。
也许因为瘦弱,他的头颅显得很大,头上戴着太子的金冠,看起来说不出的别扭。
他虽是孩童,颧骨已经高耸,脸上带着一副与他的年纪不相符合的忧愁和乖戾。
也许因为腿脚不便,他只能坐在草地上,缓慢而又用力地揪着地下的青草,用嫉妒的目光看着同胞兄弟们在草地上肆意玩耍。
萧皇后甚至从他的眼中读出了一丝怨毒。
这样的孩子显然很讨人厌。萧皇后却不觉得他讨厌。弱者并不是个个都惹人怜爱的。
相反他们很多都是惹人讨厌的。
萧皇后一辈子都是弱者,所以她也懂得怜惜弱者。她知道李承乾的可厌是来自于他的苦恼。他的苦恼一半是来自他的病痛,一半是来自他的太子之位。
他虽然还小,但也接近十岁,应该懂得自己位置的特别。恐怕也知道自己不如兄弟们优秀,太子之位并不稳固。他也许还不知道太子之位有多么重要的意义,但相信他已知道自己比其他兄弟都要尊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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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了高位之后就不想下来,这是人的共性,孩童也一样。
他必须要以病残之身和兄弟们斗争,维护自己的尊贵之位。
也这注定了他会无比苦恼,出现和年龄不符的乖戾也非常正常。
说白了,他是不该生在帝王之家,也不该成为长子。一出生就注定卑贱固然不幸,一出生就注定当太子,有时也是不幸的。
李恪蹦蹦跳跳地走到李承乾面前。虽然他只有五岁,却已经长得挺壮。
又因李承乾是坐着,倒显得比他高不少。他在李承乾面前蹲下,叽叽喳喳地和他说话。
萧皇后知道孩童之间的无心嬉闹也可能让母亲之间心生嫌隙,所以聚精会神地听他们说话,若发现他们有什么不对,立即上去把李恪抱开。
李恪和李承乾初始还显得非常友好,后来萧皇后却发现李恪的语气中渐渐带上了一丝侵略性。
糟了。大概杨妃也曾不自觉地在李恪面前露出要他夺嫡的意思。
孩童是最无邪的,也是最直接的。萧皇后正想找个借口过去把李恪抱开,没想到李恪和李承乾已经吵开了。
李恪虽然幼小,但力气和脾气都很大,一把把李承乾推倒在地。
杨妃吓了一跳,慌忙从软椅上站起来。萧皇后已经飞快地过去把李承乾扶了起来。
李恪见萧皇后对李承乾这么好,小小的脸上露出惊诧和嫉妒的神情,恨恨地跑开了,正好被随后赶来的杨妃截住。
杨妃把他抱在怀里,爱怜无限地哄:“恪儿,你怎么这么没规矩啊?娘平日怎么教你的?怎么可以对兄长动粗呢?”
李恪一声不吭地任由她拍着后被背,嘴却高高地撅起,童稚的脸上写满了不乐意。
杨妃低着头只顾哄他,眼底悄悄溢出了一丝得意:你的儿子如此孱弱,还能当太子么?
萧皇后偷看着长孙皇后,发现她仍是满脸随和,不像有动怒的样子,便放心地像要站起身来。没想到李承乾竟似非常喜欢她,紧紧地抓着她的裙带。
萧皇后诧异地笑了,心想和这个小家伙搞好关系,对杨妃母子也有好处,索性也坐在草地上,陪李承乾玩。
唐初的风气不管多吗开化,对贵族的成年女子来说,坐草地还是有些为难的。萧皇后却一点都不顾忌。她在突厥过日子的时候经常坐在草地上。现在坐一下也无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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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孙皇后见萧皇后逗自己的孩子,笑得更加开心,眼神却微微有些异样。
这是她乖戾的大儿子第一次这么快便喜欢上一个人。虽然萧皇后的年纪足以当他的外婆,但长孙皇后知道萧皇后能让李承乾喜欢,靠的不是慈爱,而是她的漂亮。
男人也真是的,不管是老是小,都知道对漂亮的女人献殷勤。
长孙皇后在心底微微地笑骂,忽然看到萧皇后无疑间朝她这边撇了一眼,忽然心头像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身体也瞬间僵硬了。
多美的回眸啊。用“惊鸿一瞥”来形容毫不为过。
若不是她知道萧皇后的年纪,根本无法相信她已经年近五十。特别是她刚才朝自己张望的眼神,仍是那么的纯净妩媚,还如少女一般。
她的气质虽然没有玳姬那样具有侵略性,却更让长孙皇后感到威胁——是的。她已在不知不觉中把萧皇后和玳姬划成了一类人。
虽然这看似无稽,但她相信自己的直觉。
她的丈夫在女人上并无顾忌,她是知道的。萧皇后这般样子,简直是她见犹怜。她那个风流的丈夫,显然不会无动于衷。
事实上,他已经有些怪异了。当初一反常态非要把萧皇后弄进宫中给杨妃奉养,之后虽然没有出什么事,他的态度却明显怪异了,甚至还时时有魂不守舍之态,还能真的被这个妖媚无双的女人勾了魂去吗?
萧皇后此时已用青草编好了一只蚂蚱,微笑着递到李承乾的手中。
她小时生与民间,没有玩具,就自己用青草和树枝造,编个小蚂蚱,只是小菜一碟。
李承乾玩过金鹿银马,却从见过这种玩具,顿时兴奋地双眼发亮,忙不迭地把蚂蚱接了过去。放在手心里细细地把玩,简直爱不释手。
“娘娘,”难得李承乾还知用尊称来称呼来萧皇后。他的声音也有着和童稚不相承的沉重:“听说您去过很多地方,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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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是的。”李承乾的话让萧皇后回忆起了自己的离乱生涯。
她微微有些不快,但想到他只是个小孩子,便继续对他微笑着:“我是去过很多地方。既有高山大泽,也有江南水乡。”
“您也去过突厥的草原,是么?”
萧皇后顿时想起了自己在突厥王庭的荒唐生活,脸顿时涨红了,心也抖了起来。
她看了看李承乾,又用眼角偷看了一下长孙皇后,怀疑李承乾说这话是不是长孙皇后教的。
她这是让一个无知的孩子侮辱自己,好让自己心如刀割也不敢发作,打掉牙齿往肚里咽?
长孙皇后仍是一脸随和。似乎根本没发觉李承乾已经闯祸。李承乾更是一副纯真无辜的样子。
萧皇后的心颤抖了几下便平复了下来,心想这孩子也许根本没想侮辱她,只是对大草原好奇,才对她说了这种话。便勉强笑着对他说:“是的,我也去过突厥的草原。那里一马平川全是碧草。牛羊卧下来就可以被草遮住。碧蓝的天空经常没有一丝云朵,只有苍鹰在空中飞。”
李承乾的目光飘向遥远的天际,想象草原上浩瀚雄浑的气象,不禁颇为神往,喃喃地说:“真好啊,我也想到那里去。”
这句话很让人心酸。看来他已经感到了深深的束缚,迫不及待地想要离开这个地方。
萧皇后一时间竟有了流泪的冲动,一面在心底嘲笑自己老了,一面下意识地底下头来。
忽然看见李承乾的脸上带着诡秘的神情,对她轻轻地招着手,就像要偷偷告诉她什么事一样,便把头底了下来。
李承乾咯咯地笑了两声,忽然用手捏住了萧皇后粉白的脸颊。
萧皇后吓了一跳,接着感到腮上传来一阵微痛,没想到他竟捏得颇紧。
李承乾小小的眼睛已经眯起,带着小狼一样的神情,目光中似乎有种针一样的东西直扎到萧皇后脸上。
萧皇后骇然了。她竟然在李承乾的目光里,找到了和以前觊觎她的男人的一样的神情!?天哪!他才多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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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皇后虽然惊诧,但还没有到和小孩子认真的程度。
她只是想讲个什么话打一打岔,若无其事地把他的手从脸上拿下来便罢了。没想到李恪远远地看到了,一双细细的剑眉高高的竖起,飞快地跑过来,一把将李承乾推倒在地。将他推倒在地之后还不解恨,又扑上去抓打。
萧皇后吓了一跳,慌忙伸手去拉李恪。没想到弧光一闪,李恪“啊”的一声跳开,手上鲜血直流。
原来李承乾两度被推,已经大怒,拔出身边藏着的胡刀,划破了李恪的手。
这胡刀做工粗劣,一看就是从集上买来的东西,不知道是叫哪个宫女买来充作玩具的。
没想到他竟会对它如此喜欢,时时带在身上,更令人想不到的是他竟会用它来割伤自己的同胞兄弟。
野史有云,李承乾长大之后贪玩好色,又喜假扮突厥可汗。
他在东宫蓄养美女娈童,白昼宣淫。又令宫内太监宫女三五人一伙,建帐而居,假作突厥部落。
自己则在寝室中搭一个巨大的帐篷,自称可汗。
闲时便将宫女太监分为两派,相互交战,自己在旁督战,若发现有作战不利者,定要让他皮肉受苦。
又命无赖之徒到民间偷盗牛马,在东宫剥洗烹食。东宫里经常是篝火攒动,青鼎沸腾,李承乾身穿胡服,席地而坐,一手割肉,一手举杯狂欢。
座前的乐师宫女均是奏胡乐,跳胡舞,整个东宫乌烟瘴气。
不知李承乾从何处学来这等恶趣味,但是三岁知老。他的好色及对反绑事物的过分热情,小时就已经表现出来了。
杨妃一见李恪受伤见血,顿时花容失色,尖叫着把李恪报开。
长孙皇后见自己的儿子动刀伤人,也是吓得脸上变色——虽然只是小孩之间的打闹,但一动了刀子,事态便大不相同,亲自冲过来将李承乾从草地上揪起,厉声训斥:“你怎么可以对弟弟动刀子?母后平日怎么较你来?这不跟禽兽一样吗?”手一扬,便要责打。
杨妃却没有兴趣看他打孩子,抱着李恪掉头便走。
萧皇后没想到小小孩童竟会动起刀子来,一时间也懵了,见杨妃激动万分地离开,害怕她出什么事,慌忙跟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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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好李恪只是手掌被划了一层皮。用太医送来的药膏敷过,包扎好后就没有大碍了。
萧皇后给了他几块糕点便把他哄好了。他坐在软塌上全神贯注地咬着糕点,脸上也渐渐没了怒气——也许他根本就没怎么愤怒过。
小孩子打闹,本来就作不得真的。但是他妈妈却不这么认为。
杨妃正一声不吭地坐在李恪的对面,表情阴森地看着李恪啃糕点。
她的牙齿紧紧地咬在下唇上,咬得嘴唇都有些发白,喉结更是不断地颤抖着。
萧皇后爱怜而又紧张地看着她,小心翼翼地低声说:“还好只破了一层皮。不过也许李承乾不是认真的。只是小孩子打闹罢了。”
杨妃没有回答,脸上的表情却更加阴森,几乎要滴出水来。萧皇后轻轻地叹了口气,坐到李恪的身边,把他抱到自己的膝盖上,用手轻抚着他的头顶。
李恪的眼帘垂下了下来。更加轻声地咬着糕点,像只小猫一样安静。
萧皇后没想到他小小年纪就知道保护她,感到非常的感动,甚至有些震撼。
她这辈子没有福气,没有什么人诚心诚意地保护她。
那些环绕在她身边的男人全是为了她的美色。因此李恪就让她感到格外难得。看着他报着绸带的手,萧皇后感到了一阵针刺般的心痛,忍不住又想起了李承乾那充满压抑的脸。
她还谈不上恨或者讨厌李承乾,更不会被李承乾吓住——小孩子罢了。
只是觉得他这么小就学坏了,对他的前途实在是不利。
一个皇子,即使出生高贵、文武全才,身体康健,人品一流样样齐备,太子之位也是很难坐得稳的,何况你还患有足疾,性格乖戾,甚至道德败坏——这样形容一个小孩子也许过分了些,但是他既为太子,就要被当作成人一样要求。
可是即使拿小孩子的要求来要求他,他也是“很不像话”的。
萧皇后可以预见到他肯定没法顺利登基,不是被杀,就是被废。被废后能否活命,就看继任者是否仁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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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日后不但会给自己惹来血腥的祸患,还会让整个皇室都掀起腥风血雨。
他如此不成器,必定会让其他皇子和他们的母亲心生轻蔑,进而产生非分之想…
萧皇后倒抽一口冷气,猛然从沉思中醒了过来。仓皇四顾,寻找杨妃。
没有谁比杨妃更容易产生非份之想了。李恪这次受伤,更给她添了口实。
虽然李承乾不会因为这么点小事就被废,但势力的格局是此消彼长的,她说不定会跑到李世民那里告状,以此打击李承乾和长孙皇后的势力!…
糟了!杨妃不在了!她肯定是去告状了!这个傻孩子!她不知道即使李承乾不当太子,也很难轮到她的李恪当太子!
她若去告状,不但会暴露自己的意图,说不定还会让长孙皇后以为她已经宣战,会弄出大麻烦的!
即使李世民宠她…糟了!她怎么把李世民的态度忘了?
据她所知,只要是头脑清楚的君主都不喜欢自己的妃子参与争储之争,杨妃在李世民那里肯定也没好果子吃!
萧皇后赶到李世民那里的时候,杨妃正哭泣着叫李世民给她作主。
她哽咽着,颤抖着,眼睛肿得像桃子一样,给人以很大的压迫感。李世民则是一脸的阴霾,冷冷地看着她,应该没有回应她——否则杨妃不会哭得近乎于耍赖。
萧皇后见李世民面色不善——也许只是她觉得如此,行了礼之后就慌忙走向杨妃,抓住她的手腕,下意识地往外拖:“你这是干什么?他们是孩子,你也是孩子吗?只不过是小孩子打闹罢了,你还想怎样啊?”
“母后,你这是什么意思?”杨妃用力地挣扎着,涨的通红的粉脸上不仅有委屈,还有怒意。
“我还能有什么意思?你可以当妈的人了,怎么能和小孩子一般见识呢?”萧皇后的口吻中带上了几分严厉。
杨妃竟被震住了,也可能是从萧皇后的态度里明白了什么。不再那么倔强地挣扎了,低下头黯然地往外走。
萧皇后扶住她的肩,以一个保护者的姿势谢抱着她,转脸向李世民告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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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萧皇后如此,李世民的脸上露出一丝奇怪的神情,忽然沉着嗓子说:“杨妃你就先回去吧。萧娘娘,您请留步。我有话要问你。”
萧皇后一惊,呆呆地停下了脚步。
杨妃却没怎么在意——大概以为女儿出了事情,找母亲问问情况理所当然,和萧皇后告了别之后便安心地走了。
她又不是没怀疑过李世民对萧皇后有什么非分之想。女人,不,人有时就是这么幼稚。相信一个人之后,连一些必要的怀疑都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