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真正的美人,就像奇珍异宝一样,即使埋进土里,藏进深山,仍然会有人惦记着。萧美儿不知道,那个惦记她的人,已经悄悄地来到了她的身边。
萧美儿懒懒地躺在躺椅上,让涂满养颜药膏的脸沐浴在阳光里。张太医说羊乳能够滋养皮肤,便把羊乳熬成精华,用药物去其膻,再辅以百花香精,制成这雪白的药膏,据说每天抹在脸上能让皮肤永远保持在十六岁。真有这么神奇的疗效吗?萧美儿并不完全相信,但也不是完全不信,充其量只信一半罢了——在宫里生存,就要学会什么都得是半信半疑。
闻着羊乳和香精的香味,萧美儿已经有些昏昏欲睡。正在她快要睡着的时候,忽然一个小宫女走了进来,用惊诧的语气禀报:“启禀娘娘,奴婢在门外发现一个花篮,不知道是谁送的。”她的声音既不高,也不低,既不会惊扰到萧美儿,也不会让她注意不到。显然很懂宫里的规矩。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180)
萧美儿微微张开眼睛。惠儿正用手指着小宫女低声地训斥。小宫女一副无心作错事的模样,惶恐地低着头。萧美儿嘴边浮起一丝令人不易察觉的冷笑,招手叫小宫女过来。萧美儿知道她绝对不是“无心办错事”的。以这些宫女的品性,找到一个无主的花篮,顺手仍掉就是了,绝对不会傻乎乎地呈进来。她一定是受人之托,特意把花篮带进来的。
花篮是用细柳条仔细编成,上面的纹理闪闪发亮——不,那不是纹理,而是盘绕在上面的银丝。花篮里那些花朵显然也不是随意采来的,每一朵都鲜嫩芬芳,或含苞,或怒放,竟是错落有致地摆放——这些都不如何稀罕,稀罕的是每朵花的枝叶上竟都用银丝缠着水晶珠子,或嫩黄,或嫩绿,或粉红,隐藏在花束里,不易发现,却能让花束无比的光华灿烂。萧美儿轻轻地捻起一枝花,放到阳光下轻轻地转动。花枝上附着的粉晶在阳光下闪出彩虹般的光彩。
这一定是哪个倾慕者送来的。这个倾慕者正费尽心思想讨她的欢心呢。至于这个人是谁,她的心里也有些数了。能够接近她的寝室大门的,只有禁卫军。能送来这么珍贵的花篮的,家里一定很有钱——如果是将这些水晶做成饰品送来而犹可,他却将水晶缚到花束上,显然是用过即弃之意,那么送花篮来的人一定习惯了挥金如土。而且,能够让宫女冒着风险作这件事的,不仅需要钱财,还需要威势。这个人自己恐怕是禁卫军的头目,门庭也一定颇有威势。
萧美儿的眼前立即浮现出一张清矍英俊的面孔,那张面孔上有一对燃烧着野心的眼睛。
宇文化及。直到看到了他的花篮,萧美儿才想起有关他的事来。说起来一个月前他开始负责她寝宫的戍卫,而他的前任并没有什么不称职的地方。看来调来这里是他自己的意思。要争取到这个职位,说不定花了不少的钱财,走了无数的后门。
因为身份尊贵,萧美儿发现有人觊觎她的时候,并没有感到紧张和慌乱,而是感到有趣,忽然想见见这个宇文化及。
皇后娘娘忽然召见,令宇文化及茫然失措。他知道虽然只是悄悄地送个花篮过去,那也要负很大的风险。因为若是皇后娘娘读出了里面的暧昧之意,如果她不解风情,正经过度,肯定会在皇宫上下搜捕送花之人,若是如此他立即停止传情,龟缩装傻——如果担上了调戏皇后的罪名,即使他老爹是宇文述也保不了它。如果皇后娘娘收了花篮之后很是称意,他就多送几篮过去,等到火候差不多了再请帮他传情的宫女“揭开他的真面目”。他料想了无数种情况,就是没想到皇后娘娘会一下就猜到是他,忽然召见令他完全乱了手脚。他知道等待他的很可能是刀斧油锅,但还是止不住的兴奋——皇后娘娘能猜到送花的人是他,说不定一直在心里念着他呢。现在忽然召见,很有可能是…他的那个花篮已经打动了她高贵的心?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181)
可惜他的两番料想再度落空。等待他的不是刀斧油锅,也不是萧美儿的含情脉脉。萧美儿的态度很奇怪,虽然冷若冰霜,但也只是尊贵之人应有的态度而已,目光语气都很沉稳,问他的内容也能正常,就像她只是惯常过问一下寝宫的戍卫。
宇文化及跪伏于地,心不在焉地回答着,心渐渐地沉了下去。虽然他今天极有可能是逃过一劫,可是他还是忍不住感到沮丧。难道那花篮没送到她手里?那小宫女只收银子不作事吗?那小贱人…
萧美儿已经慢慢地把自己要问的事情问完了。见宇文化及一副沮丧无比的样子,觉得非常好笑,脸上忍不住露出了笑意,语气也温了许多:“那就有牢将军戍卫本宫了。虽然这里是皇宫深处,但是戍卫一役,仍是不可掉以轻心的。”
宇文化及听出萧美儿语气有变,大喜抬头,见萧美儿脸上含笑,更是欣喜若狂。萧美儿见他这副模样更觉好笑,挥手叫他出去。他满脸喜色地出去了,萧美儿也终于忍俊不禁。她是无心去引诱他的,这样也引诱不了他。她只是觉得他好玩而已。仅仅是好玩。
宇文化及大受鼓舞,回去之后频繁送来这种既有巧思,又费钱财的礼物。萧美儿贵为皇后,这种礼物当然不会如何看上眼,但它们对她来说,也是她心中悲怨的一点调剂。
她那位“好”丈夫杨广仍是隔三差五地颁昭称赞她的德行。对此她只是置之一笑。真正让她在意的,倒是杨广要下旨开凿新的运河。虽然他之前就曾大费周章地开凿过通济渠和邗沟,但比起此次的工程可说是小巫见大巫了:他这次竟然要以首都洛阳为中心,将通济渠、永济渠、江南河、邗沟通为一线,沟通海河、黄河、淮河、长江和钱塘,将天下连成一片。虽然此举为利天下,但萧美儿仍是疑心杨广想找女人——在江南他又开始修建宫殿,说是运河修成,就要临幸于斯。
杨广倾全国之力修建的大运河历经数年,终于竣工。它以洛阳为中心,将天下水路汇为一路,不仅有利于当代,还将惠及千秋万代。但他在建立功业上过于急迫,征发全国所有十六岁以上的男丁修建运河,又在余下的百姓中每五户抽一人,或老、或少或妇人,为这些民夫洗衣做饭。为保工程进度,杨广又派出五万名监工,不顾死活地催促民夫赶工,稍有落后就施以酷刑。等到运河修成,征调来的数百万民夫竟已死亡大半。然而当大运河日后发挥繁荣天下的作用的时候,这些民夫的白骨必然会被淹没在历史的长河里,杨广在催建运河时犯下的错误和罪孽也会变得可以原谅——这都是在他不把运河用以私用的情况下。可是他偏偏在运河修好的第一年就迫不及待地游幸江南,就像他修建运河只是为了自己前往江南游玩一样。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182)
杨广这次出游排场大的吓人。仅皇家乘坐的龙舟就有数千艘,一个个高若四层,大如宫殿,不用桨槁,全用纤夫拉纤,拉纤的纤夫多达八万余人。除了皇族、宫人、百官之外,大批禁卫军也要跟随,他们乘作的军舰也有数千艘,由军士自己拉纤。龙舟和军舰首尾相衔,连绵数百里。两岸骑兵夹岸护卫,万马奔腾,旌旗遍野,壮观至极。
萧美儿站在龙舟之上观看这举世罕见的奇景时,竟一点都没感到愉悦和自得。相反,看到这宏大得过分了的排场,她只是一阵阵的心惊肉跳。别看这满船满岸的人自己能走能行,一举一动也都是要花钱的。他们的吃穿用度,每一天都要花费巨万。朝廷出游绝不会自带盘缠,吃穿用度全要沿岸州县供应。这些索取必在朝廷应有税赋之外,必然加重百姓的负担。从这大得吓人的排场来看,此行用度必然奢侈糜费,无法控制,百姓的血汗,不知要被挥霍掉多少。更别说建造这些龙舟花费的钱粮、征人拉纤占用的劳力…
萧美儿越算越是心惊,忍不住偷偷瞪了一眼站在她身旁、正在得意洋洋地欣赏这片奢华奇景的杨广。他可一点没有像萧美儿那样心疼百姓的血汗。亏他还是天下的主人。
萧美儿偷偷地斜睨着他,目光里责怪的意味越来越强。她真不知道这次出游有什么意思。不说别的,光是仁显宫里,恐怕都还有他至今仍没去过的地方,自己的家都没看够,还出去玩作什么?而且,就算是出游,犯得着把宫人、百官都带上,还带上这么多兵士…要是外人不知道,还以为这是朝廷搬家呢…
算了。还是管好自己的事吧。萧美儿的眼帘微微垂下,目光也如一只力尽的小鸟一样滑向了船板,就此瘫在那里,再也挪不动。她早就听说杨广出游的计划了,但一直没有放在心上。因为她觉得就杨广恨不得把她往泥里践踏的那种狠劲,绝不会在出去游玩时带上她。没想到但一切准备停当时,他还特意下旨“请”她伴他出游。说实话,当萧美儿接到旨意时,还是惊喜了一阵,免不了作些不切实际的幻想。但她很快便省悟出来杨广这只是顾及面子——帝王人家,总不能让人说他家夫妻不和吧。而且,这可能也是她“贤良淑德”的奖赏。不管怎么说,她当自己不存在一样不再过问后宫的事情,还是给杨广提供了不少方便。现在她虽然站在他身边,两人之间何止隔了千山万水。他们夫妻之间的情分,也许是永永远远地断了。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183)
但是,虽然她已经认清了现实,但站在他身边的时候,就是没法让心一直冷着。心虽然已经被冻结了,但就像感受到了温暖一样,边缘不知不觉地融化,但心实在被冻得太久了,那种温热的感觉竟变成了一种麻麻的痛,当这种感觉蔓延开来的时候,她才恍然发现根本没有什么温暖,那温暖只是自己臆造出来的。想到这里的时候她不禁恨自己恨得咬牙切齿:为什么你还对他抱着幻想呢?
没办法,她无法不对他抱着幻想。即便她再聪明也好,她也只像作一个幸福的妻子。而她这一生又只能有他一个丈夫,无论他变成了什么样,她还是无法割断对他的幻想。
一只小鸟从她的头顶飞过。也许它被这惊人的排场吓坏了,竟尖叫着直冲上碧蓝的天空。萧美儿心中一动,抬头向天上看去,耳边忽然飘来一阵细碎的银铃声。
是的,她寝宫里的鸟儿有几只脚上拴着银铃儿。但不是她拴上去的。不知自己那天的态度是不是让宇文化及有了期待,他一直在挖空心思隐蔽地送她礼物,讨她的欢心。花篮送了几次,大概已经翻不了什么花样,便改送小鸟。他不知用了什么方法,让小鸟在她在花园里小憩的时候,自己飞到她的身边——大概是买通了她身边的宫女吧,在她休息的时候把鸟放出来,再在她的身边偷偷放上饵食,引诱小鸟飞到她的脚下。她知道那个人是谁。虽然不想惩罚或加害她,但她总是本能地要想清楚她是谁。在宫里的生活,还是明白点好。
这些鸟儿品种各异,一个个身形纤小,羽毛绚丽,嗓音清丽。一看就知道是高价买来。虽然他送她礼物的方式如此隐秘,但还是怕她会把它当成无主的野鸟,所以在鸟的脚上拴上几个铃铛。
萧美儿清楚地记得那些铃铛都是用上等的白银打制,每个花纹都不同,用纤细的红丝带拴着,和赭黄色的鸟足配在一起,鲜艳美丽。萧美儿总是平静地命宫女把鸟儿装在鸟笼里养起来。一只接一只地养。等鸟儿积得多了,萧美儿的心里也渐渐不安起来。虽然她和宇文化及没有什么,但这毕竟是有违妇道的事情。她这样闷声不响地收他的礼物,至少是扇动他幻想。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184)
萧美儿轻轻地拂了一下她那嫩如春葱的手指。上面有用凤仙花染成鲜红的指甲。说实在的,虽然她知道这样有违妇道,但就是不想严令喝止他,把他拿起来治罪更加不可能。为什么要任由他继续这样作,她的解释是他办事比较隐秘,不像会惹出事端,如果大吵大闹地拿起人来,恐怕更加不好——但她知道这只是托词。最重要的原因恐怕是宇文化及的礼物,是她死水般的宫廷生活的颇重要的调剂。如果没有他那些不期而至的礼物,她的日子恐怕会更加难熬。这么说,她是希望他给她送来礼物了。这么说她是对他有期待了。这么说她还是…
萧美儿轻轻地皱了皱眉头,及时地掐断了自己的胡思乱想。不要把事情想得那么清吧。不管怎么说,一个被丈夫抛弃的妇人,总会希望被人倾慕的感觉的。而且她也没有作出什么有违妇道的事情,也没有耽误别人的人生——作为宇文述的长子,宇文化及一定早就娶妻了,这样说来,她的确没有什么大的罪过。
虽然这样想,萧美儿还是下意识地看了看身边的杨广。不看不打紧,一看顿时被吓得倒抽一口冷气:杨广正盯着她看。他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在阳光下格外显得目如点漆,神采奕奕,但那审视的目光却让萧美儿不由自主地心里发寒——做贼心虚啊。
“爱后脸色不愉,是不是因为这岸边景色不好?”
“啊…臣妾…”萧美儿不知道他这是试探还干脆就是发火的前兆,犹豫着不知该怎样回答——他不可能这么快就知道了她“不守妇道”的事情,最多只是看她竟敢在他出游的大好日子里面露愁容,想发火罢了——但即使这样也够吓人的。
没想到杨广的目光并没有在萧美儿身上停留多久,而是问了话之后便把目光转向河堤,豪阔万分地说:“朕也觉得河堤上光秃秃的很不雅像。这样吧,朕马上下令,令延岸州府尽快在堤上种一排垂柳出来。”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气度仍然高贵,可给萧美儿的感觉不敢恭维。说实话,他这副样子,像极了在酒桌赌馆里一掷千金的暴发户。
“不,皇上。”萧美儿可不敢叫他再胡乱折腾百姓,近前小心翼翼地说——她这是要劝他,却不敢明劝:“依臣妾愚见,这岸边景致浑然天成,硬要种出一排垂柳出来,不仅坏了景致,而且…”萧美儿正愁下一句话怎么说的时候,忽然看到岸边百姓蜂拥而来,全是来朝拜圣上的。这些百姓毕生长于乡野,见个芝麻绿豆的官都是很难得的事情,何况是当朝天子?因此他们见到杨广乘船而来,不亚于看到天神踏云天降,拖家带口地跑来,远远看见龙舟便跪下朝拜。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185)
萧美儿大喜,慌忙接口:“而且种了垂柳,就让这些百姓不好仰视天颜,反而不美…”她跟了杨广这么多年,也知他性喜炫耀,尤其喜欢听好听的。
杨广听了这话之后果然大悦,觉得岸边那不经规整的景色也好看了,再不提种植杨柳之事。岸边前来朝拜的百姓越来越多,转眼间岸边的山野上已经聚满了人,见到龙舟远远驶来就俯身下拜,一时间岸边黑压压一片全是后背,十分壮观。
杨广虽然仍是一动不动地站着,那神情却得意地快要飞到天上去了。就像在这个时候,他皇位的意义才真正得到体现一样。萧美儿在一旁看了,忍不住暗暗叹了口气。不知为什么,每看到自己的夫君这样炫耀成狂,她就止不住地害怕——总觉得他这个毛病以后会惹出大乱子,大到天空都装不下。
萧美儿叹气之后才想到自己此举可能会引来无妄之灾,亡羊补牢般用罗帕掩住口。还好杨广并没有发现。他还在一心一意地欣赏岸上的“盛景”呢。她忍不住又在心里叹了口气,目光下意识地开始寻找宇文化及的身影来。他一定也来了。只是不知道在那只军舰上。她一直下意识地回避和他有关的讯息。可现在,因为自己的心事触及到了他——不管怎么说他都是个蕴涵着不安的存在,忽然想要看他一眼。
她没有看到宇文化及,倒看到了明珠夫人。她正站在一个遥远的角落,偷偷地往这边张望,依稀有种失魂落魄的神气。上次争宠被辱之后,萧美儿便知道她那时的焦急是为自己担忧,和她的嫌隙当然尽消,心里还越发感激怜爱她。见她远远地朝这里忍不住,便给了她一个温暖的微笑。明珠夫人却没有看到,一直是失魂落魄地看着杨广。
微笑在萧美儿的嘴边凝固了。她慢慢地把目光转向杨广,眼里已经有了种鄙夷的神气。她的这位夫君虽然没有良心,但在讨女人欢心上还是很有一套。尤其是对明珠夫人这样年少的女人。想来自己年少的时候也被他迷得神魂颠倒,心甘情愿地为他当马前卒,踮脚石,被他践踏被他欺骗——想到这里萧美儿忽然感到一阵难言的酸楚——现在她就不能被他骗了吗?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186)
萧美儿赶紧把思绪又挪回到明珠夫人身上,专心专意地为她伤感起来。她现在差不多要失宠了。杨广现在经常召其他嫔妃前来侍寝,也会从宫女当中寻找新人。虽然还没有明确的移宠对象,但在她宫里的时间只有十之一二——想到这里萧美儿忽然出奇的愤懑起来:看来他把自己捞来这里,放到他身边,恐怕还有一个目的就是缓解嫔妃之间的敌对情绪。让妾们闭嘴的最好方法就是宠一下正妻。因为她们谁都没有资格和正妻争,干脆就不争了。
袁紫薇不慌不忙地答道:“妾身也不喜诗文丝竹之属。”
这下杨广也感到奇怪了,也微微有些不悦:“那你擅长什么?”
袁紫薇嘴边浮起一丝淡淡的骄矜笑意,郎声答道:“妾身喜读易经,善乩卜、观天象。”
这下连萧美儿都被震动了。不觉暗暗感叹女流之中竟有如此怪才,杨广一定会大为喜爱——她知道他对女人的兴趣就像收集古董一样。转头看杨广,果然看见他眸子的底部都发出光来,早已是一副恨不得揽袁紫葳入怀的模样——然而即便如此他也不显得猥琐,那张俊美的面孔上洋溢的只是高贵优雅的热情。但萧美儿就像吞进了苍蝇一样地恶心,下意识地把目光偏向别处,眼前也渐渐模糊起来。
是夜。漆黑的天和漆黑的水连成了一片,天地间显得一片黑茫茫。但在龙舟所在的河段却被龙舟上的灯火照得如同白昼。金煌煌的灯光洒在波动着的水面上,就像在水里洒上了无数金片。萧美儿缓步走到甲板上,想呼吸一下新鲜的空气,没想到正巧看见各船的宫人们丢弃吃剩下的食物。这些食物都是由河边方圆二百五十里内的州县进献,说不尽的珍馐百味。宫人们无法吃完,晚饭之后就全部丢弃。一时间无数道浊流从龙舟上倾泻而下,倒也壮观——仔细看来,里面还带了不少整鸡整鸭。这些食物被倒进水里之后,整条河的河面上都浮起了一层油花。萧美儿仿佛看见无数百姓的脂膏浮在江面上漂走,感到无比的心痛,皱了皱眉头,回头又往船舱里走。忽然看见明珠夫人正站在不远处的甲板之上,一个人呆呆地看着江面。她的背影纤细单薄,衣衫被夜风吹得瑟瑟发抖,从背影来看就知道她已经失魂落魄。
萧美儿之前误会过她,心里本已有些歉疚。现在看她的背影如此可怜,忍不住走过去,像个亲近的长辈一样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明珠夫人转头一见是萧美儿,慌忙下拜。萧美儿搀住她,微笑着摇了摇头。明珠夫人感到了萧美儿对她的关爱,立即像悲伤的孩子见到了亲人一样,眼圈立即红了。萧美儿不想让她哭出来,想说些什么话引开她的注意,随口就说:“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站着呢?如果皇上唤你,该怎么办?”话一出口,萧美儿便惊悟自己失言:在这种情况下说这种话,很像是在讥讽她。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187)
还好明珠夫人并没有把这当成嘲讽,直率地说:“谢谢娘娘关爱…只怕是皇上以后,再也不会召我前去了!”
“你这话如何说得?”萧美儿慌忙地掏出罗帕,却发现她脸上并没有泪。只是红着眼圈一副欲哭无泪的模样,比哭出来还要可怜。
“奴婢知道自己容貌丑陋,性格驽钝,已经无法再博得皇上的宠爱了。奴婢知道自己命该如此,也不敢有丝毫的怨愤,只有劝慰自己,早日习惯罢了。”明珠夫人悲切的声音被冰凉的夜风撕扯成了细碎的呜咽,慢慢地融化在风里。
萧美儿勉强笑了笑,还想安慰她几句,没想到话还没出口喉咙便像被塞了块冰块一样凝住了。的确没什么可安慰她的。她虽然不是“容貌丑陋、性格驽钝”,但杨广已经厌倦了她,这是事实。明知不可能,却硬要给人编织不可能的梦,有些时候,就是犯罪。
“是啊。多劝劝自己就好了。”萧美儿不由自主地和她并肩而立,把手搭在船舷上,迎着冰冷的夜风凄沧地说:“本宫也和你一样啊。我们多劝劝自己,就会觉得海阔天空了。”船舷很凉。不知为什么,她想起了父皇宫中那冰凉的汉白玉栏杆。
“娘娘怎么可能和奴婢一样呢?”若是别人,恐怕会因为萧美儿这句话其实是危险的试探,肯定会说些宫廷中的套话,但明珠夫人对萧美儿心无芥蒂——也许是看出了她纯良的本质,于是仍旧直率地说:“娘娘不管怎么说,都是皇上风雨同舟了几十年的结发妻子。即使皇上不再伴在您身边,心里却总有您的位置。而奴婢,一被皇上忘了,就是永远地忘了。”
萧美儿哑口无言。明珠夫人说的也是实情。不管是不是因为情分,杨广心中总会有她的位置的。这次带她一同出游就是例子。而明珠夫人,的确是一失宠就被丢到爪哇国去了。不仅是她,其他的夫人也一样。这么说来,这些被她嫉妒的女孩子,其实比她更可怜。
自袁紫薇来了之后,明珠夫人果然彻底失宠。杨广对袁紫薇非常着迷,封她为紫薇夫人,每日定与她形影不离,晚上还要搂着她坐在龙舟的顶上看星象。其他夫人对她切齿痛恨,成群结伙到萧美儿这里说紫薇夫人的坏话,只有侯夫人与紫薇夫人相谈甚欢——不知是另有图谋还是真的文人相亲。
转眼龙舟已驶近扬州。紫薇夫人忽然向杨广进言,说在扬州的河堤段种上柳树有利于王气,杨广就命人拿来树苗,令军士与百姓即刻种树。不知是存心表现还是真心亲民,杨广上了河堤,要与百姓一起种树。说是种树,其实是兵士为他挖好树坑,百官为他下苗填土,他只是在树苗上抚摩几下,便算他种了。即便只是作作样子,百姓们也深受鼓舞,欢声雷动,男女老少一起动手,转眼就在河堤边栽满了柳树。不知道为什么,看着百姓近乎于虔诚的热情,萧美儿隐隐有了种不好的预感:他们如此的热情还能持续多久呢?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188)
江南一游,让萧美儿去了不少新鲜地方,见识到无数新鲜玩意。虽然身边到处是情敌,但她打定主意不去想这些烦心事,专心游玩,倒也畅快。回到宫中之后,还是忍不住想念游江南时的日子。
这次出游从头带尾宇文化及都没有露面。即使用隐蔽的方法传递心意他也不敢——可能是因为杨广离萧美儿近了。看来他倾慕她归倾慕她,但为她铤而走险却是万万不能的。萧美儿早就料到会如此,因此并没有感到受刺激,心情却也更加平静,准备就此收收心,安心地在宫中老去,忽然又传来消息,说杨广又要向北游,去看往突厥的“亲家”:为了稳定边陲,隋文帝曾把杨广之妹,义成公主嫁于突厥的启民可汗。
一听说杨广又要北游,萧美儿是极不情愿外加心生疑虑。北方穷山恶水,到处是草,游它作甚?况且突厥由于国体落后,番国林立,易生战端。虽然杨广必然会命大批士兵随行,也难说没有不测之事。再说,就杨广爱玩的个性,绝不会想去那种鬼地方。所以她怀疑是不是紫薇夫人那妮子教唆杨广,说夜观星像,到北边去能遇到什么有利国脉的人与事,自己则想随行去北方干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萧美儿当然不会任由杨广受其他女人的“耍弄”,思忖着去劝他。但是以她现在的处境,怎么劝他都不会有好果子吃。正在踌躇的时候,明珠夫人却为她作了炮灰。她听到消息后想都没想就去劝杨广,原以为自己一番至诚之心,杨广会理解,没想到被杨广狠狠地叱责了一通——被君王叱责是很危险的事情。因为下一句就可能是“拖出去斩”。明珠夫人那受得了这个,眼睛哭得肿肿的,跑来萧美儿这里。萧美儿慌忙用浸过冷水的帕子给她敷眼,拉她坐在身边,轻拍着她的后背抚慰她。为她唏嘘叹息之余,自己那规劝杨广的心也就此灰了。想到自己和杨广夫妻这么多年,相互的关系竟到了这个地步,不由觉得心如刀搅——还是那种极钝的刀。
杨广既然决定出游,也不是说去就去,也要大大准备一番。先是命人造车,车与船一般大小,不配车轮,不御牛马,全由人肩抗而行。皇家人员、文武百官仍要随行,俱坐车而走。再配以步兵五十万,骑兵十万,锦旗辎重,连绵五百余里。和游江南时的排场无异。只是游江南之时以水载舟,此番却以人力抗车,比游江南时更耗民力。而且北方匮乏,吃用等物全要自行携带,显然更耗钱粮。
杨广这一次仍然很给萧美儿面子,让她风风光光地随行。明珠夫人因为之前出言“无状”,被留在了显仁宫中。
绕是锦衣玉食、金包银裹,还高高在上地被人抬着走,如此长途跋涉还是让萧美儿感到很疲劳。即使坐在被绸帘和纱帐重重包裹的车里,她还是能隐约感到外面北边平原上的彻骨寒气。偶尔用玉指撩开厚厚的窗帘,看到外面全是一望无际的平原和冷草,一直铺到天的下面,说不尽的苍凉气息,偶尔有风卷过,额外显得天地间空荡荡的。萧美儿是南方人,对这种景象相当看不惯。杨广却似乎对这种穷山恶水很感兴趣。也许是觉得此地越是荒芜,越能显出他大隋皇家的浩阔气象。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189)
杨广一行很快便到达了启民可汗的王庭。启民可汗已经击败了他的对手,疆土推进到了黄河以北,已是突厥汗国的大可汗。因此他的王庭,在草原上也是数一数二的了。而萧美儿透过窗帘的缝隙往外看,竟发现所谓王庭,竟然没有一砖一瓦,放眼看去,全是毡房。人们俱着毛皮,偶有织物,看起来也极粗劣,似乎是用粗毛织成。
启民可汗用最尊荣的礼节迎接他,带着几个儿子,学汉人礼,谦立于道。杨广非常高兴,和他们相谈甚欢。说话的内容仍旧谦恭,态度却不免倨傲,语气也不免飞扬跋扈了。女眷自然无需和他们相见,萧美儿只是匆匆地朝他们瞥了一眼,便被宫女簇拥着迎往义成公主的大帐,因此对突厥的皇室男子并没有什么深刻的影响。只记得他们一个个方面大眼,身材壮实,颇有男子气概,却也颇具凶相——不是她喜欢的。
义成公主在塞外已经呆了很多年,脸上已经沾染上了塞外的风霜。不知是因为塞外物产实在贫瘠,还是为了如乡随俗,她也是满身皮裘。当她抬手来握萧美儿的手的时候,眼尖的萧美儿看到她里面穿着细毛织成的衣服——虽然看起来是用动物极细的绒毛织成,看起来也蛮光滑,但就是让萧美儿觉得很粗糙。萧美儿忍不住握住她已经微微有些粗糙的手腕,捻着她的衣袖心痛地说:“妹妹穿这种衣服,不觉得刺得慌?”
义成公主一听这话,脸色立即变了。萧美儿立即省悟她一定是对嫁往塞外十分在意,把这句话听成了讥讽。自悔失言,却不知该如何补救,只好貌合神离地跟她说了些客套话,然后心怀愧疚地回到车中——娇生惯养的隋室皇族根本住不惯毡房,夜晚仍是宿于车中。虽然这件事未必是她错,但是她就是感到愧疚。
此后杨广和她谈起突厥的王族,讲的尽是他们粗鄙愚昧,已经被大隋的天朝气象吓傻了之类——他就像个孩子,虽然已经疏远了她,但在最得意的时候,还是喜欢在她面前显摆。萧美儿一声不响地听着,不知该怎么跟他接话,不由自主地跟他讲起了义成公主衣料粗陋的事情。杨广为显豪阔,对突厥王室大加赏赐,其中光绸缎就两千万匹。这么多绸缎,给启民可汗所有的子民每人做件衣服就够了。见杨广如此大方,萧美儿都感到很惊骇。想到他日后若继续这样不加节制,又不免为他担心。
杨广赏赐的绸缎让突厥王庭的草地都染上了一层丝光绸韵。历来只知用皮毛做衣服的突厥人乍一看到这么多的绸缎,正如杨广所希望看到的,全都傻了眼。虽然这下义成公主不愁没有衣料,但萧美儿再见她的时候,却见她眉头紧皱,竟微有愠怒之色。萧美儿不知她又因为什么不高兴,觉得她喜怒无常,不可亲近,便小心地和她保持了距离——当然是不露痕迹的。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190)
萧美儿不知道,当启民可汗的儿子始毕看到杨广赏赐的东西之后,非但没有丝毫的惊喜感激,反而有些轻蔑之色。义成公主也觉得杨广之举太过浅薄,有失大隋风范。不仅有些怨恼,还为大隋的将来担起心来。
然而杨广真正“有失风范”的事情还在后头。几天之后他在王庭见到一人,不穿突厥服装,形貌却和中土之人略异,衣饰更是大相径庭。问之才知他是高丽使者。杨广对高丽早有觊觎,便盛气凌人地告诉他自己日后将前往琢郡,即时会令高丽国王前来拜见。
萧美儿听到他的这番言论,更加惊骇不知所以。国家再小,也不可轻慢其主,这个道理连她都懂。杨光这样跋扈,日后必然会惹下乱子。萧美儿想要劝他,但想到他现在根本听不进她的话,只好由他去了。
在突厥王庭停留了不久杨广就班师回朝。回到仁显宫之后,萧美儿心想杨广也许会就此收心,过几天安生日子,没想到他不久之后还有大手笔。
大业四年,离杨广北游突厥不及一年的时间,他派兵灭了吐谷浑。开辟疆域数千里,并在新辟的疆土上设立郡县。这是以前各朝都没有正式统治过的地方,正是“千古未有”之功。杨广得意万分,竟决定出游西域,亲自打通丝绸之路。
听到杨广的这个决定,萧美儿简直怀疑杨广疯了。西域尽是灼沙枯岩,还有无法预测的风沙雪灾,更有传说中的嗜血猛兽,比北方草原还要险恶。她疑心这就又是紫薇夫人教唆他——虽然在北游途中她并没有什么异动,但一有坏事她就是忍不住紫薇夫人身上想。
虽然知道杨广现在肯定听不进她的话,她还是决定去劝劝他。他自小娇生惯养,到那种地方去受罪,说不定会死在那里。她与他十多年夫妻,绝不能看他去作这个傻事。注意打定,迈出门槛的时候,她身上竟淋淋漓漓地出了一身冷汗。心更像水里的月亮,恍惚着晃里晃荡。
杨广正在踌躇满志地看着地图。这地图长宽都有数丈,正好挂满整面墙。见她前来,微微侧目——殿内的光线明明很亮,萧美儿却觉得他的脸上浮着大片诡异的晦暗。
“陛下,”萧美儿仓皇地露出笑容:“听说陛下要前往西域游历…那里是否有异人奇像?”
“哪里有异人奇像啊。”杨广笑了笑,目光微微地一闪,已经明白她在想什么,笑容微微有些变冷:“朕是自己想要前往西域,不甘紫薇夫人的事。爱后尽可以放心。”
萧美儿没想到他如此直截了当地拆穿了自己的想法,更加仓皇,声音都有些僵硬了:“那…西域穷乡僻壤,想必也久闻我大隋国威…陛下不需…”
杨广忽然转过身来,目光已变得犀利。他盯着萧美儿看了片刻,忽然大声冷笑起来,脸上也堆满了怒意:“好!好!好!你可真会为朕着想…朕没想到你会如此目光短浅!你难道以为朕出游江南,北游突厥,都只是为了炫耀!?”
“那…陛下是…”一听这话萧美儿真的愣了。她实在想不出杨广除了炫耀还有什么目的。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191)
“听着!”杨广一拳砸在了地图上,正中江南的位置:“江南归于我朝治下的时间并不久。朕前往江南,名为游历,实为巡视,表现朕对江南的重视,并让江南百姓知我大隋的富强繁盛,怎么能说成‘只为炫耀’呢!”
萧美儿顿时想起了他出游江南时的奢侈糜费,一句话已经到了嘴边,但没有说出来:既然你不是为了炫耀,干吗要如此浪费?
杨广一拳又打到地图上西域的地方,语气更加怒了:“西域各国因与本朝交通不便,一直有离变之势。朕亲自前往西域,就是为了稳定疆土,震慑各国!你无知便罢了,还敢说我是炫耀!”
萧美儿被他嚷得头脑发昏,但心里还明白他坚持要去西域,又说:“美儿的确愚钝…可是陛下,如此大事应当从长计议,如此仓促…”
杨广轻蔑地笑了一声,拂袖而去。萧美儿呆呆地看着他远去,心头就像有一块灼炭堵着,马上就要堵死了烫死了。
经过一番准备,杨广又带了大批兵马及随行官员出发了。也许他预见到了此行凶险莫测,嫔妃是一个没带。然而即使有了充分的准备,西域之行仍是困难重重。首先西域地理条件极度恶劣,到处是荒漠和枯岩,连根衰草也无。到了沙漠地带更是漫天黄沙,无水无粮,虽然自带辎重,也很受罪。而且沙漠地带白天热如火炉,夜晚则冷如冰窟。杨广即使高高在上,也是吃尽了苦头,在沙漠里时更是险些热昏。然而他吃的苦并不止于此。还有更恐怖的是在等着他。
一天傍晚,大军行到一处峡谷。峡谷两边悬崖耸立,直如刀削。峡谷里无草无兽,寂静无声,只能听到大军行进的声音。虽然人多马壮,隋军仍然感到心寒。杨广也受不了这诡异的氛围,命大军加快行进,尽早走出这峡谷。
但已经来不及了。不一会儿乌云便把天空完全遮住,峡谷里暗得宛如深夜,接着便狂风大作,不一会儿竟下起大雪。隋军生于中原,都没见过如此天象,无不惊慌失措。虽然将领急力督促,行军的速度仍不免慢了下来。人慢下来之后风雪越越来越大,大风穿过峡谷,发出像鬼嚎一边的声音,雪片旋转着把大家的身体裹住,每个人都觉得目不能视物,身体更像被裹住了一样,动一下都非常困难。
狭长的阳光地穿过峡谷照进来,在大军身后拖下一条长长的影子。杨广看着这些影子,忽然觉得它们诡异如怪兽,顿时感到了一丝寒意,忍不住弃马从车。
坐进车里之后杨广并没有感到舒坦一些。因车厢隔音。他听外面的声音全是一片闷混,竟觉得自己与事隔绝了。他走出车厢,打算再度乘车的时候,竟发现天色异常地暗了下来。抬头一看,只见漫天的乌云已经遮住了太阳。他虽然不知道这是暴风雪来临的前兆,但也知道情况不好,命大军再加快速度,赶快走出这峡谷。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192)
在如此的条件下杨广自然不能乘马,跌在车厢里动弹不得。虽然门窗禁闭,他还是能听到外面的风雪嚎得如恶鬼索命,更是有凉风从门窗的缝隙里灌进来,让车厢里寒冷无比。
杨广根本无法探知外面的士兵如何,更不知道随自己前来的官员都在那里避难。忽然间觉得大军已经化为乌有,自己一个人孤零零地被丢在风雪之中,不由得大为惊恐。惊恐中的人极易变得不可理喻。杨广忽然觉得自己快要死了,一生中经历的人和事迅速地在眼前闪过。
近几年新纳的嫔妃最先在他的眼前闪过。她们对他来说只是过年云烟,形象转眼便烟消云散。接着在他眼前出现的是宣华夫人。她的形象在他的眼前长久停留了一阵,给他留下满腔的旖旎和伤感,但还是散去了。最后在他眼前出现的是萧美儿。虽然他对这个形象满心怨恼,可她的形象就是定格在他的眼前,久久不散。
杨广讶异地低呼了一声,忽然一阵难以言喻的酸楚直冲上心田,眼里忽然流下两道热流,接着脑子里便如车外的风雪一般,白茫茫一片。
隋军终于走出峡谷。暴风雪也停了。杨广安定之后清点人数,发现士卒冻死了近一半,随行的官员失散了大半。虽然已经狼狈不堪,仍要继续前行。大军到达张掖之后,西域各国震动,七十二国君主和失节纷纷来见。表示臣服,各国商人也云集张掖进行贸易。杨广亲自打通了丝绸之路,这的确是千古名君才有的功绩。只是这番功绩被他日后的暴政淹没,无声地湮灭在了历史之中。
看着张掖的盛况,杨广志得意满,多天来的困苦一挥而散。他作下了《饮马长城窟行》,以记录此行。《饮马长城窟行》起势恢弘,可谓千古名篇:
“肃肃秋风起,悠悠行万里。万里何所行,横漠筑长城。
岂合小子智,先圣之所营。树兹万世策,安此亿兆生。
讵敢惮焦思,高枕于上京。北河见武节,千里卷戎旌。
山川互出没,原野穷超忽。撞金止行阵,鸣鼓兴士卒。
千乘万旗动,饮马长城窟。秋昏塞外云,雾暗关山月。
缘严驿马上,乘空烽火发。借问长城侯,单于入朝谒。
浊气静天山,晨光照高阙。释兵仍振旅,要荒事万举。
得意之余想起自己在风雪中的狼狈情状,心悸之余也觉得好笑。但想起自己一一回忆身边的女人时的感觉的时候,却深深皱起了眉头,再也笑不出来了。
以前他从没想到萧美儿会在他心目中占据这么重要的地位。即使是宣华夫人的形象,也只是在他眼前停留一小会儿便散了。唯有她,最后出现,却始终不散。也难怪,毕竟作了十余年的夫妻了。回想起来,在自己争宠夺储最困难的时刻,始终坚定又无二心陪伴在他身边的人,只有她而已。想到这里,一种难言的酸楚和愧疚又冲上了他的心头,眼里酸胀胀地又想流泪——这对一个已经当了很多年的成熟男人来说可是非同小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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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种感觉的驱使下,他忽然觉得不管她以前犯了多大的错,都该原谅她了。以前因为她排挤宣华夫人,又粗暴地干预他的事情——除了这些,他似乎感到还有更深层次的原因,但是现在已不想深究了。他一狠心,恨不得把这么多年来的夫妻情分都断了,但最终还是断不掉。既然断不掉,就好好地呵护这份感情吧。自己纵然可以找其他女人来塞满自己的心,把她挤到心里的一角。但当自己临终的时候,这些女人必然会像烟云一样消散,她必然会如风雪时那样回到自己眼前来。那个时候,等待他的,就是如海般的遗憾。他不想在临终前有遗憾。因此,不管她作过什么错事,就一并包涵下来吧。
杨广归来的第一天就说要在萧美儿宫中宿歇,令萧美儿感到惶惑无比。她已经不会再作“不切实际”的幻想,因此觉得杨广此举“定有深意”——说不定是在西游途中越想越恨,终于决定废了她这个皇后。一想到这个她的身体都颤了,行过礼之后便缩着肩膀坐在床沿上,竟不敢再朝他看一眼。
杨广见她这副样子,心生怜惜,却又不想说什么自悔自责的话,竟佯装以前的事情,故作惊讶地说:“爱后何故如此?朕难道在西域变丑不能看了?”前一句是调侃,剩下一句则是挑逗:“还是爱后多日不见朕,变回小姑娘了?”
萧美儿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讶异地抬起头来。杨广也不和她多说,一把把她拉到怀里,狠狠地吻住她的唇,萧美儿很久没有没有享受过坐到他膝上的殊荣了,也很久没有得到这么热情的吻。忽如其来的幸福让她茫然失措,但一句话还没来及问就被他狠狠地压到身下。身上那纤薄的绸衫很快便被褪尽,她和他再度毫无阻隔地纠缠到了一起。他的身体她已经久久没有接触过,因此让她感到很陌生。就是这份陌生感激起了她的欲望。她不由自主地伸臂勾住他的颈项,和他紧紧地纠缠在一起。如火般旺盛的情欲烧毁了她的顾虑和疑惑,转眼便叫她的精神也迷乱起来。
清晨初晓,朝霞染绯。萧美儿茫然地从床上坐起来,回忆着昨晚发生的事情,只觉得那像是在作梦。可是他现在就实实在在地躺在自己身边。萧美儿忍不住凝视起他的睡脸,忽然觉得他又变成了十余年前和她新婚的那个小王子,黑黑的睫毛还是那么长,高挺的鼻梁还带有几分孩子般的稚气。她忍不住伸手想要抚摸一下,忽然一股寒流直冲上她的心头,把她原本波光闪闪的美眸也冻成了寒冰——即使在那个时候,他对她也不是心无城府的。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193)
杨广忽然对萧美儿出奇地宠爱起来,皇宫上下都觉得糊涂。有些嫔妃甚至怀疑萧美儿是不是对杨广用了什么媚术。但只敢在心里疑惑,根本不敢说出口来——她们现在怕她。
其他人糊涂,萧美儿却不糊涂。被伤了很多次之后,她终于知道了如何和他相处:不管如何被他宠,都不能得寸进尺。而且他宠一分,她就要退一分。更何况他的宠信来得过于突兀,不知有什么缘故。因此她更要谨言慎行,若因他一时的抬举又要索求专房之宠,他冷不丁翻起脸来,说不定她皇后的位置都要丢了。而且他已经习惯了三宫六院的生活,很难再收得住心了。
她跟杨广定下约定,十天之内,他要有四、五天和她在一起,余下的时间随他支配。虽然不是索取专房之宠,但对其他的嫔妃的打击是巨大的:这五天得有多少人来分?但对杨广来说却没什么,毕竟有一半时间是完全自由的,而且萧美儿也是他深深喜欢的。
现在全国各处都知道皇帝喜欢美女,源源不断地向杨广进贡美女。杨广一概收之,萧美儿也从不过问,反而热心地帮忙安置教习这些女人——她现在已经知道了,后宫的女人越多,她的地位就越稳。因为女人和其他生物一样,不会贸然对比自己强得太多的同类挑战,只会和自己差不多的敌手杀起。宫里的女人越多,她们自相残杀得就越厉害。而她只要高高在上地坐山观虎斗就好。即使偶然有谁能突出重围,萧美儿只要略施小计,就能把她灭了。
在她的默许和纵容之下,杨广的生活愈加放浪。有佞臣投其所好,进献给他一俩“御女车”。所谓御女车,就是这车中间宽阔,可供人倒卧,床帐枕衾一一皆备,四围挂上用鲛绡细细织成的帏幔,外面看里面一丝一毫都不见,里面却是透亮,外面的景物全都能看得清清楚楚。又将很多金铃玉片,散挂在帏幔中间,车一旦行进这些金铃玉片就会相互碰撞,奏乐般发出声响。车中百般笑语外边都听不见。在路上杨广若是要幸宫女,皆可恣心而为。这等“宝车”大合杨广的脾胃,杨广自然欣然收下。萧美儿见他连路上的时间都不愿放过,自然气得发昏——当然她也担心他搞坏身体。但是她万不能重蹈覆辙,就生生地把自己的心堵了起来,就当这些事都没发生。只要他保证有一半的时间在她宫里,其他她便一概不加过问。
她如此表现自然让杨广大为满意,对她愈加宠爱。萧美儿虽然也感到高兴,但感到这份高兴是夹心的,里面夹的全是虚荣和无奈。杨广对她越来越宠爱,但她就觉得他其实离她越来越远。但她只能这样违心地“贤淑”下去。否则就只能独守冷宫,说不定还要被废。虽然如此自我劝戒,但心中的怨愤始终排解不了。她便偷偷写下了《述志赋》,以抒其怀。她虽然从小就研习诗书,却没怎么吟诗作赋,偶而为之,也许是因为感情真挚,竟也流传千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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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一旦认命,时间就过得莫名地快起来。转眼间嫔妃们生的子女都已长大,她却一无所出。她对此也悲郁莫名,但只能自认命薄。怀疑自己是不是前世作了什么坏事,导致今世无子。所以她就对嫔妃生的王子和公主也大加疼爱。因此王子和公主们都很喜欢她,对她和亲母无异。但他们对她再好,也无法弥补她心中因无子而留下的空缺。
一日傍晚,萧美儿又在御花园里散步,为无子而暗自悲叹,正巧撞见小公主在花园里玩耍。小公主是杨广最小的女儿,只有六岁,垂着头发,在宫女的簇拥下用手指逗弄着玫瑰的花蕊,鲜红的花瓣和她雪白的手指相映衬,勾勒出一副非常鲜丽的画。
萧美儿微笑着朝她走过去,小公主可能是从眼角发现了她,竟一声不吭就想逃走。随行的宫女见她如此失仪,大惊失色,慌忙把她抱回来。小公主倒也懂事,被捉回之后就不再逃跑,像模象样地对萧美儿行了个礼,低着头,像个惊恐的小兽一样偷看着她。
萧美儿微笑着凝视着她,目光像要看到她心里。这个小丫头她一直“喂不熟”。看来她真是非凡的聪明。知道萧美儿和她的娘亲不是真心的和睦。即便如此萧美儿也没有讨厌她。因为孩子是无辜的。而且她喜欢漂亮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