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广不仅敢出气,还敢出声。只见他面向太子,佯装惊痛,劝说太子道:“哥哥,你怎么可以说这种话,就算您和元氏夫人伉俪情深,但男儿不可无妻,更何况您还是国之储君,怎可没有正妃呢?”他故意说元氏,而不是云氏。听起来像是为太子遮掩,如果太子心领神会,顺着他说下去,独孤皇后和隋文帝的怒气也许还能降下来些。
在场的凤子龙孙们听了杨广的话之后都是暗暗点头,觉得他真是个为父母和兄长着想的好弟弟。殊不知杨广这是歹毒地要置太子与更危险尴尬的境地。别人也许会顺着他的话说下去,但太子不会。就凭他对太子的了解。
果然太子眼皮一垂,低声道:“我有负于元氏,的确心中有愧。但是,我不愿再娶,却不是因为她。昭训云氏和我伉俪情深,不幸早亡。我实在不忍再娶正妃。”最后这句话虽颇有含混,但意思却非常明显:如果云氏不能当正妃,其他人谁也别想当正妃。
太子不愧是一心怀坦荡之人,在这大庭广众之下就把心底的隐秘讲了出来,自以为无差。殊不知这等于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对独孤皇后问责。因为谁都知道是独孤皇后把云氏逼死的。
在场的凤子龙孙爆发出一阵无声的骚动,全都惊惶地看着独孤皇后,仿佛她马上就要变成喷火的怒龙。独孤皇后从眼角扫视着他们,越发觉得自己身如独夫,倍感凄凉伤感,从御座上款款地站起来,朝隋文帝端端正正地行了个礼:“陛下,臣妾这些天精神不佳,不能熬夜。请陛下准我告退。”不等隋文帝答话便向殿外退去。
隋文帝想阻拦她,却见她去意已绝了,走了几步便煞住了脚。太子看着母亲离去,倒像没有预料到会出这样的事一样惊呆了。隋文帝回过头来,朝太子狠狠地瞪了一眼。其他的皇族一率低着头,像石化一样地僵着,就等着隋文帝下令散席,赶紧逃跑。气氛已经成这样了,就算眼前是琼浆玉液,龙肝凤髓也吃不下去啊。只有杨广的眼角嘴边都是窃笑,但他的头深低着,用肢体在演戏,真像个为父母哥哥伤心老神的好弟弟。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 (74)
好好的一个家宴搞得不欢而散。太子这次不仅再一次重重地得罪了独孤皇后,把隋文帝也彻底得罪了。隋文帝对他的印象,这次算是个转折点。以后杨广再找人进谗言,效果是以前的十倍有余。
杨广想起这件事就忍不住要笑,说太子怎么那么傻,在那种场合偏要较真。萧美儿听了这句话心里却像打翻了五味瓶,不知道是什么滋味:为了心爱的女人较真,难道很错很傻?
在京的日子,杨广和萧美儿的表演自然更要精益求精。杨广在京的日子自然要作出诸多勤俭高尚的情状,同时表面上闭门谢客,不与朝廷诸臣多作交际——以示他没有争权夺势之心。暗地里却像血脉流通一样把所有的党羽都联系一遍。杨广知道如今夺权全靠父母,成日里只在隋文帝和独孤皇后的面前表演孝悌。与此同时,太子的不利传言格外地多了起来,甚至有人他在家偷偷地广蓄姬妾,成日里只是“观艳舞,听淫声”——这不用说又是姬威指示人传出来的。隋文帝听了之后大感惊惑,当时家宴之上,他分明是一副除了云氏,谁都不要的样子,私底下却这般荒淫无耻,是何居心?帝王家的父子关系,都怕的,就是一个“疑”字。怀疑,有时比亲眼看到儿子作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还要可怕。隋文帝听到这样的传闻,虽然疑惑着,但并没有打算去亲眼见见他到底是什么样子。只是想先静静地等一段时间,看看之后还会有什么样的风评传出来。即使是平常人家,父亲对长大的儿子,也是感到隔阂的。更何况是帝王家?帝王的儿子,对帝王来说不仅是儿子,也是臣子,同时也是具有潜在危险的王位接替者。隋文帝处理他和太子的关系的时候,不仅仅是管教儿子,还有驾御臣子的意味,自然无能亲自去考察他的德性。隋文帝这样作,会使心中的怀疑畸形地快速生长。形势对太子来说,显然更不利了。
杨广很快又要回扬州去了。虽然行期已近,他的注意力却完全不在“走”的上面。他还有一段重头戏要演。引子,就是他那天在家宴上,被萧美儿认为很不理智的“强出头”。
杨广这一次同样是分别找隋文帝和独孤皇后辞的行。随着他们年岁的增大,他们在一起的时间已经很少了。面对隋文帝的时候,他是该说什么就说什么,并没有在他面前演戏。面对独孤皇后的时候才是他演戏的时候。不仅仅是因为独孤皇后更喜欢他,同时也更厌恶太子,也因为独孤皇后毕竟是女人,更容易动感情。
杨广走进独孤皇后的寝室大门之前先用袍袖把眼睛揉得通红,一进大门便跪到地上,泪如雨下,膝行着走到独孤皇后面前。独孤皇后一见他这副模样,果然大为惊诧:“我儿为何如此?”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 (75)
起初,杨广只是垂头而泣,并不答话,等独孤皇后多次发问之后,才膝行着靠近独孤皇后,哽咽着说:“只因前日家宴之时孩儿想为太子解围,太急噪了些,行为可能有些越礼,不知不觉触犯了太子。听人说太子怀疑我有夺嫡之心,想要对付孩儿呢。”
独孤皇后一听,脸上并没有动声色,一股盛怒的青绿却迅速地漫上脸来。她冷笑一声,森然对杨广说道:“孩儿不必担心。有母后在,太子就动不了你一根寒毛。你此次去扬州之后,非有密昭不得进京。在京之时,要注意提防太子,如果他邀请你去东宫盘楦,一定要先与母后商量。你先忍耐几年,母后自有道理!”最后这一句话已经等于告诉杨广她会助他夺得太子之位。老实说,以前她虽然对太子灰心,不再扶持于他,但也只是想叫他自生自灭,并没有动废掉他的念头。今日被杨广这个苦肉计一激,才动起让杨广取而代之的念头。
杨广听独孤皇后如此说,心头大喜,笑意已经不可抑制地在嘴边滋长。他撇下嘴角,拼命忍住,直到悲悲切切拜别了母后,走出宫门之后才露出笑意。
回到晋王府之后,他把自己今天的事情跟萧美儿说了,说不尽那得意之态。萧美儿静静地听着,却是瞪大了眼睛,无比的惊骇。她没有想到,杨广那日在家宴上那看似无心的行为,竟然有着这么深远的用意。她忍不住重新审视这个和她朝夕相处的人起来,发现他的身上,还有很多她不知道的东西…不!想到这里她忽然惶惑了。因为她发现自己对他很可能是根本就不了解!
没想到这里,她除了感到深深的恐慌之外,还有着深深的挫败感。她在他身边已经呆了这么年,从一个情涩的少女长成一个成熟的女人,却仍然是…看不透他。并不是说她的眼界一直是那么低。她的眼界一直在快速地成长着,而他的城府却是更快地在变深——总是魔高一尺,道高一长,她永远都看不透他。在他的身边越久,她反而越没有安全感。可是,即使没有安全感,她还是要伴他一起演戏。
回到封地之后,杨广的表演越发天衣无缝。他知道母亲是刚刚决定废太子而立他,越是这种时候就越要卖力表演。因为对小儿子多了这番心思,独孤皇后频繁地遣女官来慰问他。杨广前一天还和萧美儿卿卿我我,女官来了就立即打发萧美儿和她们一块住去,要她“万分委屈”地跟她们说杨广因忙于政事而冷落了她,她感到万分寂寞。萧美儿只是在一群没见识的女人面前表演罢了,并没有什么难度。而杨广却要在诸多文臣武将、有识之士面前表演,难度无疑大得多。然而他却以近乎滴水不露的表演赢得了他们的信任,他在扬州期间,有关他的传言进没有一则对他不利。萧美儿在丈夫超凡绝俗的导演和表演能力前深深震撼了,同时也感到了巨大的恐慌和疑虑:他是如此地会演戏,以至于所有被他蒙了的人都天真地以为自己看到的就是事实。那自己以为他是深深爱着她。会不会也是被他蒙了?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 (76)
在京城,独孤皇后为了给杨广夺嫡布下根基,开始偷偷地联络大臣。说来也巧,她第一个想到的便是杨素。也许是因为母亲和儿子的政治眼光总有几分相同。杨素接到独孤皇后的密旨之后佯装不知,心照不宣。只是十分卖力地为皇后联络大臣。杨广夺嫡所需的火候,已经慢慢到了。
时间不知不觉又过去了数年。隋文帝已经被太子的诸多恶闻弄得非常焦躁,已经快要忍不下去。而杨广和独孤皇后为杨广夺嫡所作的布置,也已经近乎齐备。火候已经到了八九分,就只差那么一点了。其实仔细看看杨广和太子的斗法过程,并没有什么惊心动魄的明争暗斗,有的只是水滴石穿般的慢慢侵蚀。不过这也说明了太子真是个不折不扣的正人君子。否则杨广没必要用这么费事的方法,还要拉来自己的母亲作帮手。杨广虽然弄了个幸臣姬威在太子身边查听太子的一举一动,却始终没捉到什么大的错处,只能靠谣言来慢慢侵蚀隋文帝对太子的信心。而正因为捉不到什么错处,仅靠现在的情况让隋文帝废掉太子是不可能。因此,他必须给太子造了什么错处来。
杨广的这个计划,和以前的计划相比,是反其道而行之。他以前都是尽量把是非把自己身边赶开,这次却是把自己当成激太子犯错的诱饵。虽然他现在已经根基深厚,但无疑仍有些冒进。他之所以要这样作,可能是因为他终于等不下去了。然而他是不会仓促地实行这个计划的。当然还要有一个引子。
一天,杨素奉了隋文帝之命,去见太子。隋文帝没交代他什么大事,杨广交代他的却是了不得的大事。他摆着好大的排场,带着一大群随从,浩浩荡荡地来到了太子府门前——他是天子的使者,行动也要显出天子的威仪。可是既然是天子的使者,就应该尽快把信传到太子那里才是,他却在通报之后就站在东宫门口不动了。他表情恭敬,入门之前的礼数周全,太子也老早就派人宣他进去,可他就是站在门口不动。不仅太子在里面等得焦躁,连随他来的随从都有些疑惑。他却坦然地站在那里,脸上带着一种泰然而又神秘的微笑。又过了许久之后,他抬起头来看了看日头,这才重新整理衣冠,款款地走入东门大门。
进得东宫正殿,果然见太子面色通红,眉头紧皱,见他也不管繁文缛节,劈头便森然地问到:“你怎么在外面耽搁这么久?”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 (77)
杨素恭敬地低头行礼,却是所答非所问:“臣奉陛下之命,前来拜见太子。”太子听他如此回答,以为他是搬出皇帝来压他,一时间气得口不择言:“你以为你是父皇的使者,就可以如此怠慢!?我告诉你,他日我若为帝,我一定杀了你这老贼!”
杨素的嘴角爬上一丝阴笑,却依旧必恭必敬,但说的话仍旧是无过但很不中听的话:“臣虽然有所怠慢,但也是陛下的使臣,太子动辄要杀了老臣,老臣窃以为不妥。”
太子被激得更为恼怒,几乎是吼了出来:“父皇的使臣又怎样?父皇的使臣就可以把不把我放在眼里?即使你是父皇的使臣,依旧该杀!”
这句话比刚才那句还要严重。要知道杨素即使是一条狗,此时也代表着皇上,你说杀皇上的使臣,几乎等于在说要杀皇上。
杨素听太子说出这种危险的话之后,在心底笑得更欢,却依旧不动声色地激怒着太子,挑动他说些不堪之言。之后回宫,把这些原原本本告诉隋文帝,自己在门外久留的事情却说是“略有耽搁。”隋文帝现在已经对杨素非常信任,没加怀疑便相信了他的话。他是篡位的出生,当然也嗅到了这里面“谋逆”的气息,不禁久久地坐在御座之上,捻须不语。他脸上固然怒气旺盛,却被更加旺盛的忧虑压住了。他的表情看起来就像一团裹着闪电的乌云,压抑,躁动,而又恐怖。
杨素见火候到了。故意走近装出一副十分忧虑的样子说:“陛下,臣有一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说!”隋文帝沉声说。声音虽然不大,却隐隐有了风雷之声。
杨素赶紧跪下,好一副赤忠的神情:“老臣受辱本不当事,只是看太子今日言论,像是对陛下不满不久。若任其发展,恐生不测!”
隋文帝的眉毛微微一颤,用眼角扫了他一眼,目光很是犀利。杨素赶紧低头,感到隋文帝的目光像一柄刚刀一样从他的头顶划过去,不知不觉间,一滴冷汗就划到了腮边。
“你退下去吧。”隋文帝朝他挥了挥手。他现在的声音很特别,像一块又黑又冷的石头,把它收入耳朵里仔细品位,却发现它恍惚是虚无的。杨素领命之后赶紧退了出去。隋文帝一个人在御书房坐着,一动不动坐了良久良久。
几日后,杨广的心腹太史令袁充偷偷晋见隋文帝,对他说:“臣观天文,皇太子当废。”隋文帝联想起太子前日的言行,不仅心有所动,但仍旧有些犹豫。杨广面对父皇的犹豫并没有感到焦急。他还有最厉害的一招在后头,要使出这一招,就要拿自己当诱饵。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 (78)
杨广知道,自己这些年的声望渐盛,又越来越得父母喜爱,太子不会无动于衷。饶是他对自己仍是一副亲厚模样,心底一定会感到压力。上次这么容易被杨素激怒,说不定也是压力使然。既然如此,如果有传言说他要夺走他的太子之位的话,他一定会有所动作。他先是凭借每年的定例,回到了京城,然后再命令姬威悄悄对太子说他从宫外听到杨广要夺其太子之位的谣言,这次回来就是要发动早已定好的计划——其实这谣言是发于东宫止于东宫。坊间根本没有这样的谣传出现。杨广才没这么傻。即使他现在人望和根基已经很深厚,如果在坊间出现这样的谣言,不管是谁散布的,都可能导致意想不到的后果。
太子听姬威如此说之后果然大为忧惧。老实说,这些年来他一直感到弟弟在一点点地动摇他的地位,他也想好好表现,巩固自己的地位。可是就如坠岩一般,身不由己地向下急坠,形势总是莫名其妙地越变越坏。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现在终于有危机叩门,他竟然有些不知所措。第一个反应竟然是:弟弟不会这样吧?
姬威见太子犹豫,眼珠一转,近前焦急地说:“臣知道太子宅心仁厚,但晋王未必会对太子仁厚。臣近年来一直注意着晋王的行动,见他韬光养晦,循规蹈矩,一心一意地讨好皇上和皇后,为了获得高尚的声名,不惜过那种清水般的日子。下了如此大的功夫,不就是为了夺得太子之位么?自平陈之后他更是下功夫结交党羽,现在朝廷里已满是他的亲信。而近年太子被皇上渐渐疏远,臣也听闻是被晋王挑唆。现在他自扬州返京,分明是想择机动手。臣觉得太子之危机,已迫在眉睫矣!”他说的这些,倒也是实话。杨广这些年的确是这样作的。
太子听了这些话之后,呆呆地跌坐到椅子上,想了半天才茫然说:“有父皇母后在,他能拿我怎样?”
姬威听说之后连连跌脚,作出万分惨痛之状:“太子,容臣直秉,皇后的欢心,太子因宠信云氏,已经尽失,至于皇上,今年来被晋王挑唆,对您已不是那么亲厚。再说前日杨素奉旨前来,您对他训斥太过——虽然他有所怠慢,但他毕竟是皇上的使者,您对他如此训斥,已经激怒了皇上。说不定皇上此时,已经动了废您而立他的心思!”
太子听着姬威的挑唆之言,面孔茫然地一抖一抖,思考良久后失魂落魄地说:“你不要胡言,父皇明察秋毫,气度恢弘,是不会这么容易被蒙蔽的。你且下去,若再胡言,必有重责!”
虽然太子没有立即听从姬威的话,但姬威看出太子对自己的话已经听信了八九分。之后又教唆另一个近臣到太子跟前密报,这比他一个人说可信度要高些,让他对太子说自己听人说晋王近日准备纠集百官,上疏奏请皇上废掉太子。太子听了这话终于坐不住了——何止是坐不住了,简直觉得自己像站在火炭上。姬威乘机教唆太子,让他赶紧调动东宫的亲兵,去晋王府“杀了此贼”,之后再向皇上鸣冤。但是太子虽然情绪已经非常冲动,仍然没有立即听从他的话,只是让东宫的亲兵增甲添械,已防不测——也就是走一步算一步的意思。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 (79)
虽然姬威多次挑唆未果,但杨广还有办法。在东宫气氛紧张的时候,他命杨素入宫密报太子谋反。杨素特意作出一副惊恐万状的样子跑到隋文帝那里。隋文帝见他气喘吁吁,头发也有些乱,甚至鞋子也送脱了,不禁大惊:“爱卿怎么这副样子?”
杨素跪在地上叩头哀呼:“臣启陛下,太子正在东宫整顿兵马,准备杀入宫中,陛下危矣!”
隋文帝联想起前日太子那些“无法无天”的言语,立即便信了杨素的话,一时怒发如狂,一张清矍白皙的脸涨得像火炭一样,立即调来御林军,亲自到东宫查看。果见东宫气氛可疑,兵士重装利刃,宛然整装待发的样子。隋文帝顿时认定太子真有谋反之心,叫左右将太子拿下,朝他怒喝:“畜生!你要作什么!?”
太子虽然没有准备谋反,但也动了几分念头,心头的负罪感很重,被隋文帝一吼,脑中一昏竟跪下来只管认错。于是这子虚乌有的谋反之罪,便糊里糊涂地坐实了。
几日之后,隋文帝在武德殿颁旨废太子勇,改封晋王广为太子。任宇文述为东宫左卫率。杨广为谋这太子之位,活活表演了小半辈子,今日终于得偿所愿。一直跟在他身边演戏的萧美儿,此时也算是扬眉吐气了。
太子被废之后毫无怨言,口口声声只说自己有罪,没有一句怨及父母及弟弟。从这点来看,太子真的是个难得的仁孝君子。但是现在木已成舟,隋文帝又认定他意图谋反,把他这番至诚至孝的表现,也当作是矫揉造作。
隋文帝和独孤皇后偏听偏信罢了,满朝文武却不都是瞎子。当初隋文帝与大臣议定废太子之时,就有五原公元旻和文林郎杨孝政直谏,坚决反对废太子。杨广听说后便命杨素挑唆隋文帝杀了他们。而人遭戮之后杨广仍不解恨,又打算秘密派人杀他二人全家。萧美儿这是第一次见识到丈夫的厉辣手段,已经暗自心惊,现在听说他又要滥杀无辜,忍不住出言劝诫——以前她可是不管杨广作什么都是一言不发的。这次出言相劝,其实大半是为了杨广。她不想让自己的夫君就此开了残暴的头,之后慢慢变成一个暴君。他心里是有残暴的种子的,她一直能感觉到,只是不愿意承认罢了。现在这个残暴的种子已经开始抽芽,她当然不能无动于衷。
她小心翼翼地去见杨广,双手深深地插在衣袖里,低眉顺眼:“太子(现在他已经高升了),元旻和杨孝政不识时务,敢违天命,委实可恶。但此时两人已经伏诛,对他的家人,就此放过吧。”
杨广用眼角扫了她一眼,显然很不耐烦,森然说:“朝堂上的事你别管。对敌人就是要斩草除根!如果我像你这样婆婆妈妈,早就被人害死了!”语气严厉,竟丝毫没听萧美儿面子。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 (80)
萧美儿心头如遭重击,脸上顿时变了颜色。她忽然感觉到,杨广当了太子之后,她和他的差距猛然拉大了。他以前可从来没有对她如此训斥,今天这样作,显然是认为自己尊贵了好多,尤其是比她尊贵了好多,仅仅当了太子就这样,那以后当了皇上呢?还会怎样对她?
萧美儿稳住心中的恐慌,还带着几分执拗,继续劝他——她有一种错觉,仿佛他听了她的话,他们之间的距离就会消失似的:“臣妾这不是婆婆妈妈。臣妾完全是为了太子着想。滥杀无辜,如果败露,恐怕会坏了太子的风评!”
杨广轻蔑地哼了一声:“现在大局已定,谁能奈何我?”
萧美儿心头一震,心中的恐慌越发强烈。她已经嗅到了危险的气息。杨广现在仿佛已经目空一切,马上就打算为所欲为。其他的她可以不管,可是他要是从此在女色上无所顾忌,她该怎么办?
萧美儿低着头,不用眼睛,用心观察着自己已经悄无声息地发生了可怕异变的丈夫。她依旧是低眉顺眼,说的话也是冠冕堂皇,其实只是为了防微杜渐地保护自己的爱情——虽然她还不确定杨广会不会背叛她。他心里是有好色的种子的,她知道。虽然他也许对自己情深意重,未必会急着背叛她,但她不可不防:
“太子此话差矣,您虽然已是太子,但并不代表您可以无所顾虑。现在虽然大局已定,但朝中仍有很多大臣心属废太子(太子被废之后的封号)。他们自然会注意被杀的元旻和杨孝政的家眷的境遇,如果被他们发现是您杀了他们,必然会生出事端。而皇上刚刚立您为太子,仍然会对你留心查看,您如果行为稍有不妥,皇上也可能动念改立他人——皇上和皇后毕竟还有三个儿子,个个都是亲骨肉。要是喜欢起他们来,未必会比对您差。”
杨广没想到她会说出这等振聋发聩的话来,一时间懵了。之后冷汗直冒,羞愧无地,连忙把萧美儿拉到怀中坐着,白般抚慰:“爱妃说的极是。我一时糊涂,竟然忘了其中的厉害,还对爱妃横加责难,真是过意不去。”萧美儿微笑了一下。笑容却无比僵硬。随着二人慢慢地变成老夫老妻,他便很少拉她在膝头上坐着了。今天旧梦重温,他竟没有感到多少欣喜。今天她像是胜利了,却没有什么胜利感。因为她是用政治规劝杨广回头的,而不是用情。
多亏了萧美儿的进言,杨广没有在被立太子之后得意忘形,继续扮演着他以前扮演着的循规蹈矩,勤俭贤良的角色。然而萧美儿知道,他表演得越久,他心中那些可怕的欲望就压抑得越久。在他登上帝位之后,恐怕会彻底发作出来。到那个时候,她该怎么约束他呢?萧美儿一面苟安,一面时时刻刻想着以后的危机。安乐和恐慌混合起来成了一种奇特的心境。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 (81)
杨广的太子之路也是坎坷的。威胁他的人正是隋文帝。并不是说想要对付杨广,而是因为他活得太久了。隋文帝虽然已经年近六旬,但仍然精力旺盛,昼夜批阅奏折而不知疲倦,发布政令之时思路清晰,丝毫不错,还时刻注意体察下情,他这个皇帝,就像能永远作下去一样。
然而,大隋朝的另一位圣人,却没有他这样旺盛的精力。不知是不是一生为大隋江山思虑太多——也有人说她是嫉妒太过,立杨广为太子之后,被称为“女圣”的独孤皇后的身体就迅速地衰弱下去,不久就卧床不起。萧美儿对此感到非常的惊慌。张轲早年丧妻,她几乎没有感受过母爱,只有独孤皇后给过她类似于母亲的关爱。而她为了帮助杨广夺得太子之位,大部分的时间都抱着蒙骗独孤皇后的心思,心底一直有愧,现在见她重病,只觉得万分痛悔,几乎日日去宫中侍疾。而杨广,不止是因为自己迟迟无法坐上皇位,心中焦躁还是怎么的,借口政务繁忙,只打发萧美儿去宫中照顾独孤皇后。
一日,萧美儿早早便入了宫。独孤皇后昨夜病体沉重,沉睡未醒。她安静地在帏账外坐着等着,忽然兰陵公主走了起来。萧美儿赶紧站起来投以微笑,兰陵公主对她却狠狠地瞪了一眼,也没有行礼,竟一扭头出去了,把萧美儿尴尬地晾在那里,坐下也不是,追出去也不是。
兰陵公主是恨她的,她心里也明白。兰陵公主和废太子颇为亲厚,到现在还相信他是冤枉的。她也许知道是杨广一手构陷了废太子,也知道萧美儿在独孤皇后面前的作用。因此不恨她才怪。萧美儿无声地承受着她的愤怒,并没有怨言。贤德的妻子,有时候还要替丈夫受过的。更何况,在这件事里,她也不是没有错。
帏帐里忽然传来独孤皇后的咳嗽声,独孤皇后醒了。宫女们连忙拉开帏帐,在独孤皇后的腰后垫上枕头——她现在已经下不了床了,醒来之后,只能靠着枕头坐着。宫女们侍侯她洗漱,她漱口的时候似乎也很费力。等到宫女们把她收拾停当,萧美儿便走到了床前,看着重重帏帐里的独孤皇后,竟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战。
也不知是谁起的头,一旦有了病人,就要像收藏东西一样,放在背光的地方,还不能透风。独孤皇后病了之后,窗户就一直关着,床上挂了一层又一层的帏帐,床里暗得简直像洞穴。独孤皇后本就矮小,此时已经瘦得像根干柴,而她的床足足有一间屋子大小——贵人的床就讲究大,上面锦被堆积,这么小的一个人儿,睡在这样的一张床上简直要失踪了。她那原本丰腴红润的脸已经出现了衰败的颜色,单薄得像一片枯叶。身边光华鲜丽的背面,只能衬得她的皮肤越发枯槁。深陷的眼窝汪住一层薄薄的黑暗,配上那深陷的双腮,使她看起来像个骷髅。一头黑发也没了往日的黑亮,变得像枯草一样,甚至有些发灰。配上四周那阴暗的光线,独孤皇后这副模样竟像已经躺在了棺材里。萧美儿已经多次看过独孤皇后的病容,在如此暗的光线下看到独孤皇后这还是第一次,乍一看见觉得无比的可怕,竟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战。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 (82)
独孤皇后已经发现了她,朝她慢慢地伸出手来:“美儿,你过来。”萧美儿赶紧坐在床边握住了她的手。她的手现在已经瘦得像鸡爪一样,皮肤也枯槁了,手温也不热。萧美儿握着她的手,竟感到无比的心痛,用手心温着她,诚心地想把它温热。不知为什么,她想起了多年前后梁宫中的汉白玉栏杆,已经那份直透到她心中的寒冷。
“仁寿宫…听说建成了。”独孤皇后抬起浑浊的眼睛看着她,声音听起来也有气无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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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萧美儿低低地应着,继续温着她的手。
“听说杨素督建不力,被陛下问责了?”独孤皇后闭紧眼睛,不舒服似地喘了一口气。杨素奉隋文帝之命督建仁寿宫,为了讨好隋文帝,极尽奢华。又为了尽早完工,不顾民夫疲乏,用严刑峻法逼民夫赶工,甚至病者也不让休息,弄得民夫死者甚多。弄得隋文帝震怒,狠狠地责罚了他。独孤皇后之所以要在萧美儿面前说这种话,是因为她知道杨素是杨广的党羽,对萧美儿说这种话,自然有着深远的意义。
萧美儿听到这句话大感诧异。没想到独孤皇后身在病中,还如此关注国家大事,不由得大感敬佩和心痛,热切地对独孤皇后说:“娘娘您病成这样了,还如此关心国家大事,令人敬佩。只是您现在要保重身体,只有先把身体养好了,才能继续扶助皇上啊。”
独孤皇后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此时的目光竟仍有几份犀利:“我不能不盯着朝政啊。大隋江山,是我看着建立起来的。我不盯着,不放心。”她这句话是在暗示萧美儿,并不是她病了,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她仍然会继续关注朝政,劝她也没用。
萧美儿虽然没听懂她这是什么意思,但也隐约感到了不对,眼珠狐疑地转了起来。独孤皇后盯着她的眼睛,目光也渐渐转亮。
正在这时,忽然有一个宫女走了进来。她低着头袖着手,迈着小碎步,却走得飞快,一看到独孤皇后就跪倒在地。
独孤皇后首先看了看萧美儿,想要叫她先下去,但又怕她借此机会逃了。她今天难得有些气力,还有很多话要问她。料想这位宫女也不会说什么不堪的事情,便当着萧美儿的面问那宫女:“皇上昨天的起居还安好吗?”
“回皇后娘娘的话,皇上的起居安好。只是没有回寝宫,改在仁寿宫安歇。”这个宫女的回答很有技巧。一下便点出了问题的所在。
“仁寿宫?”独孤皇后立即警觉,沉声问道:“难道有什么人陪着他不成?”语气已乱,也开始喘息。
“回皇后娘娘的话,是有人陪皇上宿歇。就是仁寿宫中的尉迟氏。”
独孤皇后一听这话,原本青黄的脸上顿时泛起红意,先是大咳了几声,捂住胸口直喘,咬牙切齿地骂道:“这老奴!如此无情!”隋文帝虽然已作了多年皇帝,但独孤皇后看他还如多年前他们作夫妻时一样,还是想骂便骂。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 (83)
独孤皇后骂过之后,不知哪来的力气,一脚踢开了锦被,站到地上就要亲自去找那尉迟氏。宫女们慌忙给她梳头穿衣,她草草装束了一番就带着一大群宫人朝仁寿宫而去。她虽然病中无力,需人搀扶,倒也是势如恶虎。
尉迟氏此时还不知道大祸临头。她刚刚梳洗完毕,正对着镜子仔细地往头上戴花。她是罪臣尉迟回的女儿,也曾是大家闺秀,拥有倾国倾城之貌。看着映在铜镜里的如花面容,满脸喜色,却强作自恋自伤。忽然“哗啦啦”一阵响,门扇一起被踹开,一群横眉立目的宫人像一群恶狼一样涌了进来,满满地站了一屋子——屋子本来不算小,但忽然这么多人挤了进来,便显得格外狭窄。
宫人们簇拥着的,是个个子矮小的女人。她穿着皇后的服色,头上戴着嵌满奇珍异宝的后冠,面色却像枯叶一样衰败,像承受不起身上这些沉重的穿戴一样身子软软的,脖子更是微微缩着,由身边的宫娥扶着才能勉强站得住。尉迟氏并不傻,不用说也知道是皇后驾到。慌忙离座伏地。可她还没来及行礼,就被宫娥抓头发的抓头发,扯衣服的扯衣服,拖到独孤皇后面前按下。
独孤皇后满脸怒容,气喘吁吁地看着她,并没有开头说话,只是冷笑着盯着尉迟氏上上下下地打量。只见她一张尖尖巧巧的瓜子脸儿,两道细细的柳叶眉儿,一对水灵灵的杏仁眼儿,再配上高挺的鼻梁、润红的樱桃小口和桃花般的脸色,果然有着倾国倾城之貌,羞花闭月之姿。独孤皇后看着她,心里一阵阵抽痛。想当年自己容貌最盛之时,也不及此女一二。何况自己现在已经人老珠黄。隋文帝来找此女消遣,似乎是理所当然之事。但越这样想,她就越感到悲哀,越感到悲哀,心中的怒气就越盛。当下怒得倒忽然来了一股力气,也不喘了,自己也能直挺挺地站着,森然对尉迟氏说:“好一个狐媚样子。昨天你把皇帝迷倒在你这里,想必十分称心啊?”
尉迟氏在宫中也有几年,怎么不知独孤皇后的厉害,当下只吓得花容失色,伏在地上只管哀呼:“奴婢怎敢迷惑皇上?昨日皇上来永寿宫游玩,吃醉了酒,碰巧奴婢送茶过去,就叫奴婢侍寝。奴婢万般推迟不过,这才从了皇上。奴婢万不敢有迷惑皇上之心…”
独孤皇后听她如此辩解,只是越听越怒,冷冷地笑着,嘴角僵直得斜吊上去,就像嘴角裂了个口子。没等她说完,就暴喝出来:“这么说错全在皇上?本宫还要代皇上向你道歉?”说着双眉猛地立起,喝令左右:“快把这大胆妖奴乱棒打死!省得留着她秽乱宫廷!”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 (84)
宫人们立即一起动手,转眼尉迟氏就挨了无数棍。萧美儿一直胆战心惊地跟在独孤皇后身边,相劝又不敢劝,此时见她竟要打杀人命,不得不出声劝阻:“母后…”
“住口!”她刚开口独孤皇后就来了声雷霆般的怒喝。萧美儿被吓噤住了,犹豫着不敢再说。就在她犹豫的当口,眼前已经血肉横飞,尉迟氏已经被当场打死。萧美儿第一次看到有人在自己眼前被活活打死,不禁吓得魂飞魄散,身体就像被浸在冰水里一样彻骨寒冷,心里想呕,却又呕不出来。不敢再多看尉迟氏血肉模糊的身体一眼,只是呆呆地看着独孤皇后,恍惚觉得她不会这么狠毒。
独孤皇后冷酷地从眼睛下方打量着尉迟氏的尸体,脸绷得像一块岩石,嘴角因为用力地深深地撇了下去。她的眼睛用力地睁着,虽然仍然充满了怒气,但没有任何光彩。她的身体也是一动不动地僵立着,整个人就像一尊愤怒的雕像。一股黯然的灰色,慢慢从她的身体内部泛出来,渐渐将她整个人吞没。那是一种油尽灯枯的颜色。那是一种临近死亡的颜色。萧美儿看着似乎正迅速从这个世界脱离开的独孤皇后,感到前所未有的陌生和恐惧。她除了惊讶地发现独孤皇后的身上有着她从没有发现过的残忍和疯狂之外,还惊骇地感觉到独孤皇后给她的感觉,竟慢慢变得和倒毙在地的尉迟氏一样了。
萧美儿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喉咙。那里似乎有一块冰在卡着。她忽然有了种异常恐怖的感觉。那就是杀尉迟氏,耗尽了独孤皇后生命里最后一分精力,或者说杀尉迟氏,是独孤皇后生命中最后一次爆发。
当下尉迟氏冷冷地倒在地上,已经死透了。宫人们垂着双手,有的人身上还带着尉迟氏的鲜血,战战兢兢地站在两旁,等候独孤皇后下令。尉迟氏尸横与此固然不成体统,但皇后不下令,谁也不敢动。说来也奇怪,尉迟氏死了好久,独孤皇后还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看着她,眼睛直直得没了光彩,简直就像和尉迟氏一起死了一样——正和萧美儿的感觉。
正在僵持无措的时候,忽然又传来一阵骚乱,宫人们都像被扭住了脖子一样伸长了脖子,接着全部面如土色地缩回来:皇上来了。
隋文帝今日下了朝堂便直奔仁寿宫,想着昨日的风流快活,原本是一脸喜色。他被独孤皇后看了大半辈子,早已苦闷饥渴得不得了了,近日好不容易有机会甩开独孤皇后肆意行动,看到着美如天仙的尉迟氏,就迫不及待地幸了,现在心里只想着鸾梦重温,径直就往仁寿宫来。没想到还没到尉迟氏的居所,就发现宫人乱成一团,还听人说皇后来了,心里立即暗叫不好,一股恐怖的预感像涨潮一样漫上心田,脚下如生了风似地朝尉迟氏的居所直赶了过去。到那里一看,看到的景象竟出乎他最坏的预料,尉迟氏鲜血淋淋地死在地下,独孤皇后像个死神一样凶霸霸地站在那里,用已经恶毒到阴鸷的目光恶狠狠地盯着他看。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 (85)
隋文帝的目光和独孤皇后的接触的时候,先是本能地感到一阵发怵,就像他多年来一样。在这一瞬间,他的眼里忽然彷徨、羞愧和惊恐,就像个即将认错的小孩子,可是后一瞬间一股怒火裹着帝王的霸气就从他的眼顶冒了出来,转眼间把他整张脸都烧得红若灼炭。他厌恶地瞪了独孤皇后一眼,转过头一言不发地走了,脚步极快,把亲随们都甩开了,那架势,就像要跑到世界尽头,再也不回来一样。
而独孤皇后就像被定住一样直直地看着他,等他走远了,眼里才隐隐闪过一丝悲怆,身体软软地向后便倒。宫娥们赶紧拥上前去扶着她,萧美儿也像从梦中惊醒一样冲了过去,却没有扶到她的身体,只捻到了一只袖子。她捻住独孤皇后袖子的手在不停地颤抖,心“蓬蓬”跳得快要蹦出来,胸口也是一片冰凉。她现在并不是因独孤皇后而害怕了,而是被隋文帝吓到了——刚才她被独孤皇后吓得魂飞魄散,隋文帝这一下又把她的魂吓了回来:她感到隋文帝此次一怒非同小可,他虽然一声没有吭,但那怒气似乎能把天地都掀翻。
她知道现在最要紧的是隋文帝那面,但她一个妇人家,去过问公爹实在不成体统,再加上独孤皇后昏倒之后就面孔青紫,牙关紧咬,竟像活不了一样,她只好先把独孤皇后送回寝宫,叫人带消息给外面的杨广,叫他想想办法。
独孤皇后回到寝宫之后眼睛忽然睁了开来,也不脱鞋,也不换装,往床上就这么一坐,膝盖分开,两条手臂撑在膝盖上,大模大样地坐在那里,那双眼睛仍然是定着,但又有了炯炯的威严。她就那样坐在那里,深不可测,凄凉悲壮,就像落日下的石狮。萧美儿看着她这番模样,反而不怎么觉得害怕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浓浓的辛酸。不知为什么,她总觉得这是独孤皇后最后的威严。
宫外此时已经乱成了一团。有消息说,皇上像疯了一样朝外面走,从一个小黄门手里抢过一匹马,骑上就跑出了宫。萧美儿和众宫人的心顿时被揪到了嗓子眼儿,正在手足无措的时候,忽然又有消息传来,说高颎等重臣下朝看见了皇上,阻拦住了。萧美儿和众宫人刚刚松了一口气,忽然又有消息传来,说高颎他们并没有拦住皇上,和皇上一块骑马冲到空谷中去了,不知所踪。萧美儿和众宫人的心又被提了起来——不,这次简直是要被撕裂了。这些消息交替传来,简直像把人一会儿扔进炭炉,一会儿扔进冰水,让人痛苦不堪。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 (86)
而独孤皇后却不管听到什么消息,都是那么威严地坐着。眼睛也没见眨一眨,就像对这件事毫不挂怀一样——怎么可能不挂怀呢?说不定她是惊到了极处,急到了极处,才会像石化了一样一动不动。与此同时,萧美儿盼望着的,杨广的回话,或是消息,也没有来到。他平日最是“孝顺”,此时却像消失了一样没有声息。萧美儿又是焦急又是迷惑:是他在外面奔忙她不知道呢?还是他也像她一样在静静地等着呢?
天色将晚的时候,终于得到了确定的消息。萧美儿已经焦急了一天,心已经像被油煎过一样,此时的消息,并没有让她放松一丝一毫,因为这消息似乎不是好消息。
原来隋文帝纵马驶入空谷,竟要因此抛弃天下,向天哀叹他拥有天下却不得自由。高颎等人在一旁奏道,皇上岂可因一妇人而轻天下才将隋文帝劝回。他在这种情况下回来,一定会带来一阵狂风暴雨。
41
萧美儿焦急不安地坐在独孤皇后的下手,想要走到门口等消息,却又不敢。听说皇上回来后天色已晚,第一件事情竟是召集百官。这阵势显然是要废后。独孤皇后如果在病中被废,恐怕立即得活不成了。这对整个皇室都是一个灾难——她一直都是为整个皇室着想着的。而此时最该站出来主持大局的,也是担负着她最大期望的杨广仍然迟迟没有消息,这不仅让她感到非常失望,还感到非常的绝望和空虚,就像坠入了一个无底的黑洞一样:他…又是怎么了?
时间像巨石一样从大家的头上碾过。从大殿那里终于传来消息,百官认为独孤皇后贵为皇后,杀一个小小的宫女,虽然残暴,但算不上什么大罪过。而且独孤皇后一生为大隋江山鞠躬尽瘁,不管是大隋的建国还是日后的昌盛都有不可磨灭的功劳,现在又在病中,废后的话理由实在不足。再加上隋文帝对独孤皇后还是有些情分,对她的敬畏之心也还在,再看在这么多儿子的面上,废后的心并不是如何坚决,因此这场风波就这么草草地了事了。
独孤皇后听到这个消息之后仍旧是坐着不动,眼里却有两行浊泪齐齐地流了下来。淡淡地说了一声:“摆宴给皇帝赔罪吧。”说着慢慢将身子抬起,浑身却是剧烈地一颤,暴露了她此时的虚弱和狼狈。
独孤皇后命人摆下宴席,撑着病体给隋文帝赔罪。隋文帝本来已有几分悔意,见到老妻如此样子,更是无地自容。见老妻哭泣着给他下拜赔罪,慌忙上前扶起,竟也止不住流下泪来。于是夫妻而人相对而泣,诸多仇恨暂时放下。至于那尉迟氏的性命,也当作没有一样了。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 (87)
萧美儿呆呆地看着这对相拥而泣的老夫妻,虽然作着小辈应有的“感动”和“同悲”的表情,但总是止不住恍惚着发怔,心里也木木的。看着隋文帝满脸的泪水,总觉得它们轻飘飘地毫无价值——如果他是真心为老妻流这么多泪的话,怎么又会在老妻病重之时找其他的女人?独孤皇后现在固然也是泪流满面,可她心里只记得独孤皇后刚刚化险为夷地时候流下的那两行浊泪。她总觉得独孤皇后的眼泪在那个时候就流尽了。有时候原谅的时候,反而是心死的时候。至于现在的眼泪,也是只是走走过场,给皇上一个面子吧。
她在危机过去,即将开宴的时候才收到杨广的口信,只有短短的四个字:不要慌张。它对萧美儿来说就像燥秋的空气一样干巴巴。她等到现在竟只等来这么一个口信,感到异常的愤怒,甚至觉得它还是不要有为好。她是第一次对杨广感到如此的失望和愤怒,甚至不打算再迁就他。
宴会结束后,萧美儿见到了杨广。他是来拜见独孤皇后的。出乎她的意料,杨广竟也显得非常的疲惫,两片薄薄的眼皮微微有些红肿,就像两片枯萎的花瓣一样半盖着他的眼睛。他那本来光彩十足的眸子,此时也像沾了灰的琉璃珠一样没了光彩。萧美儿感到很惊诧,甚至有些心痛:难道说他也像她一样,一直在焦急不安地等待着结果?怪不得他没空带信过来。可是就在这个时候,她感到杨广的眼皮在眼珠下面狡猾地一转。这一转透出的不仅有狡黠,还有浓重的失望。
萧美儿忽然明白了,接着怒得要发狂:他是也在等待消息,不过不是在等父母重归于好,而是在等着父亲抛弃天下吧!好让他早日登上皇位!因为父亲最终没有抛弃天下,他早日登基的愿望又化为了泡影,所以才会如此失望。
萧美儿感到浑身的血都涌上了头顶,一时间竟想搬起身边的烛台砸过去——她竟然会对自己钟爱的夫君有了这种想法,真是令人骇异。然而更令人骇异的是,她竟没有对自己有这种想法而感到惊讶。她奋力稳住将要抬起的手的时候,忽然想就此不再见他!
杨广从眼角发现了萧美儿愤怒的目光,不禁隐隐有些心惊。老实说,虽然他也知道自己今天作得很过分,但万万没有想到平时对他百依百顺的妻子竟然会对他发怒。因此竟隐隐地有些手足无措。但是想想平日那柔顺的样子,觉得她即使发了怒了应该也没什么要紧,只顾着去奉承独孤皇后,跪着依偎在她身边,嘘寒问暖,连呼心痛,并为自己这半天的“失踪”找了完美的借口:“儿臣一听宫内出了这种变故,第一个想到就是进宫护卫母亲,但想到国不可一日无君,儿臣又是国之储君,责任重大,只好先忍着心痛去找父亲。父亲回来之后竟又是要对母亲不利,儿臣虽然心如刀绞,焦急万分,但您和父皇一个为我父,一个为我母,我无论站在谁这边,都是不孝。儿臣只有站在一旁静静地等待。儿臣心中这万般的苦痛,只有天知道了!”仍然是完美无比的说辞。要是平常,独孤皇后肯定要老泪纵横地把他拉入怀中百般抚慰了。可是这次却像心里有什么数一样,只是含糊应着,没作什么表示。杨广见独孤皇后这样,还以为她是病糊涂了,虽然有些诧异,但并没有细想。觉得自己表演得差不多了,便抹干眼泪站起,看着在一旁冷着脸立着的萧美儿,赔笑道:“母后平安无事,也多亏贤妻在此照应,现在事情已了,就请贤妻跟我一块回去吧。”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 (88)
萧美儿黑着脸看着他,冷冷地说了一句:“母后病重,我在守在身边尽孝。”
杨广的笑容顿时僵在脸上。他万万没想到萧美儿会对他如此不客气。他从没有见她对他这样过,心里不禁有些发毛。但恰恰又因为她从来没有这样过,猛然如此让他很不适应,顿时怒了起来。
杨广盯着萧美儿,目光已经变得有些严厉,飞快地朝门口使了个眼色。意思是让她“乖乖”地跟自己回去。他的目光同时还告诉她,这是他给她的“最后一次机会”。
萧美儿毫不畏惧地迎着他的目光,脸仍旧是黑着,冷冷地没有说话。杨广顿时怒了,脸也寒了下来。然而他并没有露出怒色,反应仍是极快,满脸堆笑地说:“贤妻如此贤良,我真是感激不尽。那你就在这里吧。”然后必恭必敬地向独孤皇后辞行:“那孩儿就不打扰母后安歇了。孩儿退下了。”说罢转身离去,礼数周全,却在转身的一瞬间狠狠地瞪了萧美儿一眼。因此只有萧美儿知道他是“拂袖而去”。心里顿时翻滚过一阵滚开的不安,但很快就被愤怒浇熄了。说起来也奇怪,以前她是最怕他生气的,怕会因此失了宠,从来都不敢对他使性子。而今天,不仅大大地得罪了他,心里还不如何在意,甚至还觉得自己会继续得罪他。她对此感到很困惑,但并不慌张。有时候愤怒,也能成为人的主心骨。
独孤皇后在病重中受了惊,又受了重气,病越发重了。本来就已经病得和死人相似,现在就病得像个魂了。萧美儿紧守在她身旁侍疾,日夜操劳,不敢稍息——一方面是因为她的确关心独孤皇后病情,另一方面是因为忙着能让她不想那烦心的事情:杨广这阵子倒也是频繁进宫问安,但再也不提接她回家的事情,目光也不再在她身上停留一下,就像当她已经不存在了一样。萧美儿见他如此是又惊又急又气——每次心里都会翻滚过一阵滚开的不安,有时甚至还能感到无底的害怕,但都只是一阵子,心里很快又被怒气填满了,别过脸任他去。这是她第一次和杨广斗气,便斗得如此激烈和旷日持久,连她自己都感到意外,却不如何害怕,甚至也没打算停下来。没办法,愤怒还是她的主心骨。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 (89)
隋文帝也经常来看独孤皇后,也是嘘寒问暖,关怀备至。但萧美儿总是感觉假假的,对他竟也有些怒气。也有些轻蔑——他脸色正常,精神齐聚,不像又找过女人。独孤皇后手下的眼线也没人来报。但并不代表他这些天都清白。因为他即使再作那种事,也不会有人敢来给皇后添堵的。另外人作过坏事,也不会写在脸上。即使他这些天清白,犯下的错误也是可耻的——不但在老妻病重的时候寻花文柳,还害得老妻伤透了心,病成了这个样子,简直一点良心都不讲。
要知道,萧美儿对这个皇帝公爹可是敬畏至极的,别说怨怒,连轻看的心态都不敢有。现在却感到一团怒气大摇大摆地杵在心口上,对他也蔑视起来。如此说来,她这是因独孤皇后的事,仇恨起天下男人来了?这个念头非常荒谬,她吓得都没敢细想。现在也来不及细想——独孤皇后又发病了。
独孤皇后的病是越病越重,竟没有片刻有起色。各色的珍奇药品不知吃了多少下去,竟全如杯水入江,丝毫没有反应。过了数月,独孤皇后的神思竟也恍惚起来,一天到晚都像睡着了似的,有时跟她说话她知道,有时就像跟死人说话一样毫无反应。杨广进宫探视的次数也多了起来,每次都满脸愁容,焦急万分——这倒不是假装。独孤皇后毕竟是他母亲。他也不是不关心母亲,只是大大次于对权力的关心。上次出现变故的时候,他是一心一意地关心隋文帝会不会抛弃天下,但等风波结束,就开始关心起母亲的病体来了。当然,和萧美儿斗气之后,又要记挂着萧美儿。
经过这么长时间的僵持,他的态度已经不如之前坚决。他本来认为萧美儿不过是一妇人耳,根本不需要多在意她的感觉,也根本不需要对她太客气。但是他发现她不在自己身边的这段时间里,他每天竟然有相当长的时间在想着她,再加上对母后的担心,竟隐隐地让他有些失魂落魄——这对一直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神思清明、沉着稳健”的他来说可是个很严重的问题。而且现在在想到她的时候感到的已经不是愤怒,而是深深的歉疚,竟不由自主想要投降了。但是他虽然为了皇位“能屈能伸”,但是在外人面前,在萧美儿面前却不大想这样——这是在喜欢和信任的人面前独有的娇纵。而且萧美儿一直对他百依百顺,忽然这样使他根本无法适应,因此虽然已经想要作下伏低,却迟迟作不出来。
萧美儿此时也不是心如磐石了。她的怒气再大,这些时候也该消了。更何况她还这么爱杨广。但是因为和他僵持太久了,反而不好意思先开口求和,也不敢——她现在觉得自己作得过分了,不知道要怎样求和才能过关。因此虽然觉得自己错了,也只有继续错下去。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 (90)
一天独孤皇后的神思忽然清明,不仅能听懂别人说的话,眼睛也能睁开了,甚至说话也准确和清晰。萧美儿和宫人固然非常兴奋,杨广恰巧正来探视,也是欢喜不胜,赶紧把头探进帐子里,和母亲说话——这些天他也担心得要命。在走进帏帐之前,下意识地看了萧美儿一眼,眼里已经不由自主地露出了企求,就像是即将认错的小孩子:我们夫妻俩还是罢斗吧。
萧美儿见他这样,顿时心头一热,这么多天来的坚持顿时垮了,原本对他的厌弃和冷淡心情就像冰快掉进沸水里,转眼间碎成了片片块块,迅速便融化了,接着眼里也快要流出泪来。她决定一等他跟独孤皇后说完话,就跟他言归于好。没想到自己这么多天的坚持,竟然如此不堪一击。然而她万万没有想到,任何事情,下一刻都可能出现变故。杨广只是和独孤皇后说说话而已,却惹出万般事端。
杨广探身进入独孤皇后床上那如同帐篷般巨大的帏帐里。帏帐很厚,不透光,独孤皇后的床里黑糊糊的,杨广的感觉就像忽然走进了一间黑屋子,通过掀开帏帐时透进来的光才能勉强看清独孤皇后的容颜。虽然他已经多次看过独孤皇后的病容,但是再次看到的时候,还是感到深深的心悸。她现在枯瘦得像个单薄的影子,躺在重重的锦被里,简直像要失踪了。他想起独孤皇后以前那丰腴的,永远带着精明强干的神情,焕发着光彩,恍惚觉得这不是自己的母亲。但这份恍惚很快就消散了,接着便是心如刀割。他从小开始便很受母亲疼爱。母亲一直都把他当作最宝贝的儿子,从没有对他存过二心。但是他不能不对母亲存有二心。母亲虽然慈爱,却是那么的威严,那么的精明强干,有又着这么厉辣的手段,远盛一般的须眉。他在她的膝下一直感到深深的压抑。后来为了夺取太子之位,要在她的面前曲意表现,用心周旋,不由自主就对她生分了。又因为她是那么的精明,因此在她面前的表演一定要尽善尽美。为此他把自己的性格揉捏得不成样子,感到非常的辛苦,为此还恨过她。而现在大局已定,母亲又已经病入膏肓,他这些乱七八糟的心态忽然间都不见了。他恍惚又回到了小时候,变成了那个用纯洁的心爱着母后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