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赛没有爽约,我看着他从机场的那一头,由一个小点开始发生形变,出现了他的身体,然后是动作,最后是神情。

我的血管,即便是最微小的末端,也被强烈的涨潮的海一般的窒息感填满,而仰起头,血腥的礼花不仅带来晕眩,也有整个死气沉沉的黑夜衬在更广袤的宇宙里。

“你没有开机。”马赛托着自己的手机朝我示意。

“嗯。”我知道,“我故意的。”

他很快明白了,没有再说话,只是一笑表示投降。

“那你要请假吗。今天是周二哦。”

“等会儿打个电话过去,现在还早了些吧。”他将手机用一角立在扶手上。

“会被扣钱的。”

“请了假也照样?”

“那当然。”我用食指点他,“果然是涉世未深,还对《劳动法》寄予着不切实际的幻想吗?”

“没办法啊,和《未成年人保护法》太熟了。”他举出胳膊,拔拉一个伸懒腰的姿势。

“我不会盯住你几秒,随后突然对你说‘回去吧,私奔这种事,本来就只是随便讲讲而已’的。”我看着马赛,“你不要心存侥幸。”我扬起手里的登机牌,“明白?”

等他摘走糖衣般包裹在这段话之初的突兀感,踏入我的本意,他落下原先停留在半空的右手,随后我看见他渐渐地,渐渐地变得笔挺起来,如同一条坦然的地平线,交出了东南和西北。马赛直视着我,“明白的。”

“你是独生子吧。”

“嗯。”

“和爸妈住一起?”

“没。我爸五年前去世了。”

“你高中那会儿?”

“差不多。”

“很辛苦啊。”

“他在我读小学时身体就一直不好了,所以,怎么说呢,心里早就有准备了吧。”

“是么。”

“听起来好像很悲苦的样子,但事实上我爸经营着几个工厂。别人叫他‘马老板’。”他耸肩,“到最后也是一天几万的药费在付着。”

“你和你父亲关系不好?”我对他的表述有些意外。

“还行吧。没什么不好的。”他想了想,“这个世界上父子之间的关系总不会只有‘好’或‘不好’两种。每个人有自己的相处方式。”

我颇不合时宜地跑题,“知道吗,你这段话很能迷住一些小姑娘的。以前对其他人也说过吧。”

“没有。”

“才怪。”

“是真的,”当四周的乘客开始稍稍增多起来,马赛收起腿,朝我侧过脸,“以前她们不会问到我的家境状况。不太谈及这些。”

我迅疾地笑了,“哎呀真是,我忘了,我这套从相亲里培养出的聊天路线,让你不适应了吧。那等一会儿,缓一缓,我再来问你家有几套住房,是不是在你的名下吧。”

马赛顺着我的玩笑仰向椅背,“是这样呀?”

“介绍人说对方父母都是大学教师”——好啊;“介绍人说对方刚刚海外学成归来”——行啊;“介绍人说对方有两套住房”——不错啊;“介绍人说对方今年三十八岁,父母离异后跟随母亲生活,在证券交易所工作,目前和母亲刚刚搬到新买的房子里,身高176,卖相还不错”——好啊,行啊,不错啊。这条流水线已经运作得极其成熟,再鲜活的骨和肉都能被粉碎成糜,压成固定的条状,然后塞进包装,贴上售价。我面对的每一位男性,哪怕从来不曾谋面,但他们遵循一个最直接而功利的规则,他们只有三种标签可以决定在我脑海中的形象:家庭,工作,住所。这就是我目前所面临的,最大的麻木感了。我却早已默认它的合理 。而同时决定忘记,当“剩女”这个词汇还远未诞生于世的时候,我踩着一双洗后发黄的白跑鞋,隔着十几米的距离,偷偷跟踪自己喜欢的邻班男生。他是,歌谣,偶像,希望,他是可乐打开后先刺激了味蕾的气泡。他有,一个露在颈后的耐克衣领标志,好看的笔挺的鼻梁,一点习惯沾沾自喜的却依然率真的小愚蠢。他简直活在诗里,我写的蹩脚却无止境的诗里。

当然,看看眼下出版市场里对诗歌的异常冷淡——连第四房姨太太的孩子也会比它多点关照,就知道什么都在改变。

于是我也一样,“对方那个女孩”——不知该“谢天谢地”还是“放我一马”,三十岁照样被称做“男孩”“女孩”也算是一种扭曲的现状——“是个女白领,父母都退休了,过去都是知识分子,家境可以的,有房有车,她不算高也不算很矮,人不能说多好看但也不错”。不到五十字,就已经是我了。不需要有任何其他附加,这就是我此刻在世界上的模样了。

“你也不必太苛刻了,难道以后相亲都要先准备上一本自传吗,里面详细描述你‘内心的清澈或荒芜’,‘你对人世的亲近和厌恶’?!——拜托!现代人都很忙的,下班时间看看地铁上的低劣广告就很满足,没人对你的内心世界感到好奇,甩张照片上来,不要PS的,露腿露额头的就差不多了。”忘了什么时候,当时我在网络上用匿名与人进行相关的谈论时,或许是因为彼此隐藏了真面目,所以总能收到一些毫不客气的留言。

我一阵哑然,随即意识到自己根本没有回击的论点。

从航站楼的卫生间里走出,航班登机的信息已经显示在了屏幕上,两三个急性子的人站成了小小的队伍,我用目光找到马赛,似乎仍有雀跃的不安在心里窜动,他继续反复摆弄着手机。只不过一旦他和我的目光对视,便利落地放下那些旁枝末节,他的眼睛告诉我那杯最初滚烫的水此刻依然没有完全失温,被我心血来潮投下的那片叶瓣,尚且能够被煮出迷蒙的香味。

路线、行程、住宿的方式和地址,全都没有决定,这当然要感谢银联卡和全球通许诺自己可提供的多种服务,解决每个客人的后顾之忧,也要感谢我这几年来的工作成果,能够使我不受捉襟见肘的经济限制,导致最后只能在周边城市围观一些基本被摘秃的李树杏树啥的。

可“私奔”毕竟是为数不多的几个,即便发生于真实,却照样维持戏剧性,绝不输给电视或小说的词语。那么现在应该突然冷汗直冒地考虑自己有没有带上最好看的那几套内衣呢,我该不会衰神附体地,行李里还装着那只因为被染色而毁容成阴阳眼的胸罩吧。

“你是,13排A?”马赛站到我身边,他低头找到我手中登机牌上的数字。

“你多少?”我问。

“21排G。”他搭住我的肩膀,“上去后换吧。”

“哦?我们俩对换吗?”我存心逗他。

他笑着没说话。

不必用“家庭成员”,“家境”,“所住地是城市的中心还是郊区”,“父母是什么学历”,“退休没”,“退休前从事什么工作”,“有没有什么兄弟姐妹”,“兄弟姐妹里是不是有高官”,“还是有病患,病患是肺癌还是沙眼”——不必我用到任何一个标签去形容的人。

他属于“情绪”,“冲动”,“幻想”,“无凭无据的疯狂”。

又恰恰因为这一点,我总是,我永远看不到那个既腐朽又必须的词语,看不到有可能出现在我和马赛之间,这个腐朽而必须的词语叫“未来”。

章聿终于在她艰苦卓绝的八年暗恋后获得胜利时,她曾经拉着我神秘兮兮地去一家位于某层商铺四楼的小店。而我老远便看见门前仿人皮飞舞,一只黑紫色的老虎像受过核辐射,顶着与身体极不协调的脑袋瞪着我。

“刺青?”我一把抓住章聿的手腕。

“对。”

“…你真要自残,把水烧开了以后脸往里按就行啊。”

“谁自残了。我想好了,我要把小狄的名字刺在锁骨上。”

“小狄全名叫什么?是狄谨瑞吧。”我感到熟悉的头晕,“他到底哪里得罪你了,要你用出这种连世仇都享受不到的待遇去对待。汉字那点美到你这里就全被糟蹋光了…”

“胡说什么嘛,当然是英文名啦。我已经设计好图案了。看。”她掏出一张圆珠笔的图案,里面像印度人的蛇瓮一样盘满了弯弯扭扭的曲线。

“这是,梵文?我怎么不知道小狄是印度人呀?”

“不跟你说了,你不明白。”章聿一撅嘴。

好在我看出她也决定未定,一双眼睛在踏进店面后被害怕煽动得四下飞舞。毕竟章聿虽然时常流露出镇静剂又失效了的精神属性,可依然有一身怕疼的普通人之躯。她最近一次哭得梨花带雨,不是因为遭遇路边的流浪狗或看了一部爱情片,“我不小心把指甲剪得太靠里了。”

“刺青?你当真?这种东西不想清楚可不行,将来万一你想除掉,苦头比现在要吃得还多。”于是我抓紧最后的机会动摇她。

“将来万一要除掉?我一点也没有这个打算啊。”

“你现在这么说罢了。你不想倘若将来你和他分手——”

“我真是一点也没有考虑这一点。”她不由分说地打断我,脸上那股武断却坚贞的神色又层层地叠加上来,“跟你说,昨晚我和小狄接吻了。”

“…是吗?”我踊跃地跳上她扔下的八卦性鱼钩,扯着章聿躲到走廊上,“跟我说说!跟我说说!怎么个情况?”

对章聿来说那必然是刻骨铭心的。真正的刻骨铭心,要从她胸口剜掉几层肉。而她一定是反复着这个动作,把自己几乎刨成一根摇摇欲坠的濒临折断的柱子。她像被喜悦的涂鸦所完全覆盖了,于是用到嘴上的词语需要眯着眼睛在这根柱子上仔细地寻找。但我还能听明白个大概,那是和所有情人之间所发生的一样,互相攻击和占有的接吻。她体会到了陌生而灼热的失败。

“所以,我就想,还有什么能做的。恨不得真的把他刻进身体里去那样的。”章聿的两颊还没有褪尽绯红。

“吞一颗写着小狄名字的金块。”我继续打击,但语气温良许多,“你知道么,我对你这个人啊,好像只能是羡慕,一点想模仿的忌妒也没有。”

不过那一次章聿最终没有完成她的刺青壮举,把钱包落在家里的她,也没有问我借钱的打算,“改天好啦。”她来得快去得快,从台阶上一格一格地跳下去。

“不接吗?”

“嗯 ?…什么?”我从手机屏幕上将眼睛移向马赛。

“…不接?”

是啊,已经连续响了半分钟有余,让“章聿”这两个字染上了读音外的声响。我咬住一半嘴唇,“喂。”

仔细算来,可能连一个月也未满但当时我们闹得太难看,那次吵架足够让偶遇的路人们回味良久,于是特地绕路过来献上两支仙人掌作怀念也未可知。不过我毕竟从此就没有和章聿继续任何联络,我们陷入僵持的冷战,彼此都没有让步的意图。我坚持一旦服软便代表了自己的道德底线受到了冲击,而她,她也许早就被自己引上身的火烧出一副发光的骨头。

发光的骨头,吗——所以我还是不忍的吧。那么多年,我终究渐渐明白了,和章聿的关系,我们的友谊,很多时候我无非在几近卑鄙地利用着她。我无非利用她去挑战那些自己恐惧的难题,她仿佛被我当成问路的石子,投出跌跌撞撞的一路。我每每观察她在爱情中间或痛苦或甜蜜,就以此为诫愈加守卫自己。

“喂?…”话筒那端传来了陌生的嗓音。

“…你是?”我不由重新在屏幕上确认,但那确实是“章聿”的名字。

“请问你是章聿小姐的朋友么?”

“对…没错。”仿佛预感到什么,我将自己移步向角落。

“章聿小姐的手机似乎忘在我丈夫这里了。”

“…”当然是再没有第二种可能,不可能是一个平淡的温和的发展导致出这样一句话。我绝没有那么自欺欺人的想法,虽然内心还是保留徒劳的挣扎,“你是?”

“不好意思,因为我看了一下章聿小姐的短信纪录。似乎你和她非常熟悉,所以才找到你,盛小姐是吧?我可以跟你碰个面么?”

“…但我跟你并不认识。”尽管我从来都期待着章聿会把“爱情”实践出怎样的路,她这颗石头究竟最后会找到怎样一片我闻所未闻的光景。但我其实没有料想到,它会走得那么远,会把自己孤注一掷般投向漆黑的海洋。

“我一直觉得没有什么比爱情更高了。它是像咒语一样的,不,咒语听起来不够伟大——我的意思是,有时候我会觉得,好像宇宙都是爱情被创造出来时留下的边角料。宇宙也不过是附属品而已。嗯,差不多就是这样。”

“太玄乎了,不懂。”

“呵。所以难怪有人说,一谈恋爱,全宇宙都可以用来陪葬。”

“请不要打搅到我们这些无辜的市井小民好吗。”

“嘿嘿。”走到最后一段台阶的章聿,举起手比在嘴边,好像要把自己的声音传递到这整个被她不屑的宇宙里去,“狄谨瑞——!你最帅了——!我最爱你了——!”

“盛小姐,我女儿刚刚两岁,我和我丈夫结婚已经三年,上周就是我们的纪念日。”她的声音非同寻常地平静,像已经在冰水中淬炼成形的灰色的剑,“我只是想和章聿小姐熟悉的人有所沟通。毕竟,现在就打电话给她的父母,也不是很好。”

听见“父母”两字,让我顿时投降了,“行,行。你有什么,先跟我说。”

“好的。”

想想我几个月前还在饭桌上与老妈一起观摩正房和小三在电视上厮打,真心期盼被正房住在手里的那簇亚麻色毛发并非道具而是取自活体,我们一边贡献着三俗的收视率,一边就这个经久不衰的话题展开讨论。

“就这么抵挡不住诱惑吗。明知道对方有家室,还要往上凑的人,我真是不懂她们到底图什么。”我表露着自己充满韭菜口味的道德观,“这种事情,明明就像偷高压线一样,‘一碰即死’,‘不死法办’嘛。”

我确实不懂,要放在感情这座祭坛上的祭品如果有那么多,对于吝啬而追求投资回报比的我来说,那实在是一份不能投入的事业。

但章聿果然是那个和我最大相迳庭的人选吧,她天生如同被根植在基因中一般,就像野兽对于鲜血的渴求,布置在四下的危险反而挑起它更强的欲望。她只要放任出自己“以爱情至上”的标准,便能完全释放掉一切束缚,到后来明知对方此刻一定是在庆祝着结婚纪念日,但她几乎在享受这份奇特的折磨,依然不依不挠地纠缠着打了十几通电话。

没有接通的时候她也不受打击,用娇甜的声音一边哼着歌曲,眼睛落在十指上,她那几天频繁换着红色系的甲油。

以真实事件为噱头的电视节目,却仍旧是请来群众演员进行表演吧,饰演正房的那位没准开机前还在和小三讨论某个品牌的折扣活动在何时召开,但一旦入戏,她就要在眼角挤出愤怒的眼泪,一边在主持人假模假样的阻拦下咒骂对方“狐狸精”和“不要脸”。而小三的扮演者同样有着不能输阵的演员气骨,每念一句“我就是爱他,是你没有办法阻拦的,我对他的爱是纯粹的爱,是没什么能够阻挡的”。

当时在我听来,这绝对是值得从鼻孔里喷出一根黄豆芽的蹩脚台词,但事实上,我小看了编剧们的水准吧,它依然是每个有着类似情况的人,永远不会放手的救命法宝。

“我就是爱你。这事连你也没有办法阻拦。我对你的爱是纯粹的爱,没有任何能够阻挡。”章聿按着手机,拼组出的每一个字,都像电影中那个扮演黑天鹅的舞者,要从皮肤里长出黑青色的纹路。

我等候在沿街的卡座上,天气异常的灿烂,路边有条在晒太阳的小狗。没一会儿我的手机响了起来,一个陌生的号码在等待我的接通,“喂?…”

“哦…盛小姐,我看到你了。”

“你到了?…”我循着扭转起脖子,马路对面,有个人同样将手机放在耳边。

“嗯。”随后她挂断了电话,朝我走来。

“…你好。”

“你好。这次麻烦你了。”

“没有…”

“我姓胡。”

“胡…小姐?”我在称谓中突然犯难。

而她似乎给予了默认,“这个,”她从挎包里掏出章聿的手机,“就由你还给她吧。”

我立刻被浑身的不适激起了一丝俨然是怒火的体感,从血管末梢开始颤抖起来的尴尬让我肯定了这绝不是一次明智的会面。我默不作声地将“赃物”收到手里,“其实以我的立场,我是不能说什么的。不管怎样…她还是我的朋友…”

“盛小姐你结婚了么?”她突然问我。

“还没有。”

“是么。”她目光里用了一点力气似的稍稍凝住我,我看出她的失落,“我原本以为你或许也是已婚,所以更能明白一些——你不要误解,我没有其他的意思。”

“嗯…”

“我知道狄谨瑞原先有过一段,怎么说,‘轰轰烈烈’吧,他有过这样一段。我和他的认识也丝毫不浪漫,我们是经人介绍才认识的。结婚到现在,基本就是柴米油盐的日子。垃圾谁去倒,洗澡后谁没有收拾。没什么味道,的确是没有味道。所以你那位朋友,我没有她那么…”她的眉毛些微地钻到一起,“狂热。我没有办法。但我想说的是…我想说…”

“你说。”我抚着手里一杯先前被倒上的白水,两腿绞到一起才能维持住身体的纹丝不动。

“她真的不要以为自己的行为就是美好的,浪漫的,生动的,而我所过的日子就是庸俗的,糟糕的。她从来没有比我了不起到哪去。请她首先在这点上,别太高看自己。”

剩者为王

第二季

文/落落

第二回

正赶上换季的日子,还没有开始把酷暑咄咄逼人地展现之前,空气用和煦的温度填进一个女孩握着冰饮的指缝,填进路边一条宠物狗的项圈,它在地上打个滚儿,让画面似乎又更温暖了一点。

因此我完全有理由把自己如同脱壳的金蝉一样,趁着空气流过的机会,灵魂从身体溜出,端详一下面前咖啡上的奶泡是否绵密,再望向一旁商场贴出的巨型促销海报,上帝保佑千万不要让我上周才刚刚割肉出手的皮鞋已经打成了对折。或者再远一点,好像飘来了烘焙店的香味,过去我总嫌它过度的甜腻仅仅是脂肪(又名肥肉,又名膘)的代名词而已,可此刻,我却是有些贪婪地在吸收它释放的诱惑。

如果这样就可以让我完全忽视自己正面临的境地,营造一副我无非是和对面这个女人刚刚经历一番血拼,此刻两人正在路边歇脚,我们聊的是某部电影,某位刚刚路过的小帅哥,某个最近正在成为微博热门语的大八卦。

无可否认的是,八卦这玩意,确实和淘宝上的“实物图片”一样,远在屏幕那端时,它们是“韩版”“潮款”“气质”“蕾丝”“一步裙”,可一旦穿到自己身上,就是“一周没洗”的“厨房抹布”,P.s.“附有葱丝”。

“但你也清楚吧,这些话,你对我说也没有用,真的没什么用。我不是当事人,我能起到怎样的作用吗?章聿和我谈到底也只是‘朋友’而已,我没有权力去命令朋友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是啊,“朋友”这个词在平日里常常显得法力无边,翅膀能够遮住整个月亮,可一到关键时刻,却总是会有仿佛被打回原形的弱小模样,三两下跳上一块石头“铃铃”地叫两声。

“我知道的…”对面姓胡的女士,我注意到她手指上还包围着一圈银色的婚戒,“我也不妨向你坦白,其实我很无助,不知道有什么实际的方法——甚至是,哪怕给我一次时间倒流的机会,我都不知道,要去哪一天,去做什么,才能阻止这件事情发生。除非是回到结婚的时候,阻止我自己。”

我瞬间语塞,倘若在事前我还在内心存有一丝幻想,希望这次杀上门来的正房可以堂堂地在马路上冲我叫骂,用她的失态为我尴尬的立场补充一些分数,但现在她既不哭,也不闹,她干脆要把底牌都亮给我看,“我也没有办法”“如果这门婚姻真的不行了,我一点办法也没有的”。

“…只是我的话,章聿也未必听得进去…”

“说实话,讲到现在,我知道不可能完全指望盛小姐你。你也是被牵扯进来的,很无辜。不过也正是因为这事和你没有直接关系,我有些话才可以跟你说。”她终于在脸色上收拾起一副悲壮——说悲壮也未必恰当,如果一切都已经水到渠成,气愤过了,悲伤过了,苦楚过了,像下过雨后迎来第一场降温的寒流,她终究要变得冷漠起来,狠毒起来,要用力地冻结一颗原本要坠落的露珠,在它凝固的体内布下絮状的裂痕。

“就如同我前面对你说的,事到如今,我最不能接受的是你朋友一副以爱神自居的模样,并因此来藐视我的平凡生活。”她仿佛是在嘴角边冷笑着,“着实被恶心到了。”

而我完全能够想象出她口中那个“恶心”的章聿来,只不过,那是一直被我所喜爱的,我称之为“神经病”“该吃药了”“镇静剂忘带了没”“当年动物园是怎么让你逃出来的”——我用各种玩笑话,却丝毫不会折损我对她的倾心。

小狄最后一次和章聿提出分手时,她别出心裁地响起一招,捂着小腹称自己打掉了两人莫须有的孩子。“一个月前我就发现有了,但是呢,现在你只有去小水道找你的种吧,这真是报应啊,对你的,也是对我的报应啊。”

当时我被她作为展护卫带在身边,看见她牙齿里笑得阴,眼睛却依旧在水汽的作用下变得明亮。章聿双手交叉在胸前,于是也只有我的角度可以看清她的手指深深地嵌在衣料里。我不知道她是出于何种目的要撒这样的谎,作这样恶毒的嘲笑,可一如我记忆中的她那样,章聿从来就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个性,仿佛荡气回肠是她和世界唯一的相处方式。这个吃碗白粥也要在里面挤半盒芥末的丫头,本能地秉着如果伤害可以更多,那绝不能让它有所保留,一如爱可以更多的时候,任何伦理道德应当全部抛在脑后。

小狄当然气疯了,他把房门踹得使我不得不躲在沙发后打电话给315维权热线——“1000元一扇的防盗门不够牢靠啊!”,那个时候章聿便瘫坐在我身边,每当小狄在门外喊一句“章聿你给我滚出来说清楚!什么孩子?究竟是什么时候的事?!你给我滚出来!”,章聿脸上叵测的微笑就愈多一些。

“你这样不好吧?”我还在苦口婆心地做一个传统的居委会大妈,“他当真了呢!万一真的弄出什么大事——”

章聿歪着脖子看我,不出声,却点着一个状若骄傲的荒谬节奏,我明白这个时候说再多也没有效果,一旦琼瑶剧开始播映,我这种早间新闻根本没有什么收视率可言。终于当一切都归于静默,象征两人从此分道扬镳再无往来,我打开那扇快要被踢穿的防盗门,空荡荡的走廊如同一截被掐灭的烟头,再回头看章聿,她仍旧坐在地上,只不过,她弓起肩膀的同时右手紧紧抓着自己的肚子,紧紧地,好像那里确实存在什么,好像那里确实有某个有形的、有质的、有生命的物体,正在拼命撕扯她的身体,想要从她的血肉里吸取走部分的生命。

“…”我蹲在章聿身边,一时想说“何苦呢”,想说“图什么呢”,一时被这些念头包围,但终究我蹲在她身边,悄悄地,从地上捡起一颗从她衣服上被揪下的纽扣。

后车频繁闪耀的大灯用类似旗语的方式对我骂了句娘,我才回过神来,面前的红灯已经转绿,松开刹车后,我将车慢慢开过路口泊到小区入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