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焱又闭眼躺了几分钟,爬起来,洗漱一番,又喝了一大杯盐开水,才打开门梢,静坐床沿。
李政推开门,就见周焱抱着书包站在那里。
六点多,天已经亮透,他走到灶边准备倒水,扫了眼,搪瓷杯似乎变干净了。
他喝完水,拿起搁在灶头的毛巾,进了厕所。
两人一句话都没有,再出来,那姑娘已经自动自觉地走到了甲板上,还替他关上了门。
李政连挂面也懒得煮,直接躺上了床。
周焱给于芳芳打了一个电话。
周焱说:“你来接我回去。”
那边好像捂着话筒:“小老板娘,你想我让我被炒啊?”
“你是台柱子,我妈不会炒你。”
于芳芳笑了声,说:“你妈那凶样,昨天把我跟吴叔的手机都缴了。”
“想个办法。”
“……你说你这么大个人了,怎么就不知道办个银行|卡,打个钱多方便。”
周焱酝酿了一下:“你就不能跟我妈说说……”
她话没说完,那边的电话显然被人抢了。
“说什么?”
语气平淡,跟昨天一样。
周焱叫了声:“妈。”
“怎么又打电话?”
“你来接我吧。”
那边顿了一会儿,才道:“你把我说的话当放屁?”
周焱坐在甲板中央,搓了搓小腿,说:“我身上一分钱都没有,昨天一天没吃东西,求了人才有一个睡觉的地方。”
“不用跟我装可怜,你不是挺横的?”
“妈!”
“我不可能去接你,汽油不要钱?耽误了演出不用吃不用喝了?你怎么跑那边就怎么回来。”
周焱大声:“我是不是你亲生的!”
“我倒希望你是捡来的!”
周焱一抹眼睛,咬着嘴唇瞪着河,不挂机也不说话,胳膊直打哆嗦。
那边同样无声,半晌,才说:“周焱。”
周焱听明白了,这语气不是平淡,而是毫无感情。
“你说要回学校,好,我给你一个机会,开学前,你自己赚到学费生活费,我就让你回学校。”
周焱一张口,喉咙堵着,她清了下嗓子,说:“我没钱没身份证。”
“自己想办法。”
“……你不能这样。”
“你不按着我指的路走,你就自己走。你有骨气,本事大,那就别吃我的喝我的,你的钱是我给的,你的身份证是我给你办的,你衣服鞋子书包都是我的,你这手机也是。你有骨气,就把所有东西都换下来,别拿我一分一毫。”
周焱又抹了下眼睛:“……我哪错了?”
“……你没错,只是我不待见你。”
周焱不吭声,她把头埋进胳膊里,蹭了几下,复又抬头,嗓子眼堵得慌,她胡思乱想,要不要请个和尚道士回去,看看母亲是不是鬼上身,否则这两年,为什么这样对她。
那边又说:“我在这儿巡回演出到八月份,你赚够了学费,自己回来。”
周焱先她一步挂机。
她又把头埋进了胳膊里。
船舱里的人翻了个身,继续睡。
李政下午起床,伸着懒腰开了门,听见那姑娘问他:“什么时候靠岸?”
李政说:“晚上。”
周焱点点头,看见他又下挂面吃,犹豫了一下,道:“吃午饭了啊。”
李政瞥了她一眼,在锅里留了几筷子,指指汤锅:“唔!”
周焱忙站起来,拍了拍屁股走进船舱,端起汤锅,用锅铲捞来吃。
一个吸溜吸溜吃得麻利,一个吭哧吭哧吃得费力。
周焱嚼着面,舔了下嘴唇,说:“三哥哥,你什么时候回去?”
李政瞟了她一眼,说:“一个月。”
周焱又舔了下嘴唇:“三哥哥,能不能……借我点钱?”
李政看也没看她,自顾自地吸溜吃面。
周焱搅着锅子道:“一点车费就好,回去我就还给舅公。”
李政哼了声,似乎在嘲讽。
周焱脸热,低着头。
吃完了,李政跟大爷似的把碗扔水池里,眼看就要走出去,周焱赶紧道:“三哥哥!”
李政止步,手插|进口袋。
他穿着件宽松的运动中裤,浅褐色,泛白脱线,两只手再伸出来,翻出两个干干净净的口袋,左口袋还破了一个洞,洞口边都毛了。
李政说:“没钱。”
周焱显然不信。
李政踢了踢地上那堆蔬菜:“钱都在这儿。”
一个冬瓜,两个土豆,三个洋葱。
李政又加一句:“爱信不信啊,不借你我也不欠你的。”
说话,擦着她出了舱,去前面开船了。
傍晚时分,运输船抵达西沪码头。
数不尽的船只成排的靠在岸边,车辆来来往往,货物一箱一箱被吊卸来去,人潮涌动,东一声吆喝,西一声吆喝。
夕阳横斜,炊烟袅袅。
李政跟人打了个招呼,接过对方递来的烟点上,大笑着话。
“你小子,今天说什么也要跟我喝两盅!让他们装货!”
李政笑着:“喝了酒还怎么开船。”
“明天再走!”
“耽误事儿!”
“耽误了什么我给你担着!”这人正说着,往李政身后望过去,“哟,这一阵子不见,有情况嗬,什么时候找的?”
李政回头,见那小丫头背着书包,在他后头站得笔直,他转回来,朝后撇了下头示意:“哪跟哪儿啊,顺路捎的!走走走,不是要喝两盅吗。”
周焱看着他走远。
码头人多,男人多,眼神直往她身上瞄,交头接耳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周焱走远了一点,找了一个僻静的角落坐下等。
等日落,等月亮,等满天繁星,等人潮远去。
一个男人走过来,笑嘻嘻地说:“小妹妹,晚饭吃了吗?”
周焱换了个地方。
那男人又过来:“小妹妹,是不是没地方去?跟哥哥去吃饭怎么样?哥哥家就住那边。”
周焱抱着书包极力奔跑,后面的男人追着她,她的腿像灌了铅,沉得直打颤,跑到了人多的地方,那男人才悻悻的走了。
周焱撞到了一个正捧着饭碗吃饭的孩子,孩子的碗落了地,一个女人跑来,指着周焱大声嚷嚷,说的是方言,她听不懂,想来也是骂人的话。
周焱连声道歉,声音出口,嘶哑发颤,不像她自己的。
她拖着两条腿再往码头走,哆嗦着摸出手机,打母亲电话,被挂断,打芳芳电话,被挂断,打吴叔电话,关机。
周焱藏到了一个黑漆漆的角落,一直等一直等,入眼是黑色的世界,无穷无尽的墨色望不到边,一种绝望的情绪涌上心头。
突然,远处有一个黑点。
黑点移动着,越来越近,走向码头,是船的方向。
周焱站了起来,双腿发麻,她向他跑去。
那人跳上了船,还差百来米,周焱喊:“三哥哥——”
那人回头,朝她这个方向看了眼。
还差一百米,那人进了驾驶舱,周焱喊:“三哥哥——”
还差五十米,船似乎在挪动,周焱喊:“三哥哥——”
还差十米,周焱整个人扑过去,摔在地上,她爬起来,追着船跑。
夜风中,她一声一声地喊:“三哥哥——”
“李政——”
“李政——”
“李政——”
船愈行愈远,最终再也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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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 章
空旷码头,夜阑人静。
周焱抱着胳膊,站了十分钟,夏夜里,她遍体身寒。
她呼出口气,仿佛这样能让身体产生热量,这种热量凝聚在她双腿,拖动她离去。
西沪派出所,值班民警刚刚出警回来,一个小年轻说:“现在老年人倚老卖老,打不得骂不得,连劝也劝不得,手还没碰他,他就开始嚷嚷警察打人,这种气您还让我憋着!”
中年民警笑道:“你要是在这里再呆上半年,我就让你见识见识什么叫五彩斑斓,千变万化。”
“什么?”
中年民警说:“每天受的气全都不打重!”
小年轻好笑地“嘁”了声,中年民警道:“嘿,你还别不信,就刚刚那老头,三更半夜往阳台外面泼水泼到了人,反而倒打一耙的这种事儿,你以为多稀罕?你有本事多留一年,我让你看看什么叫真正的稀罕!”
小年轻给对方倒了杯水,打趣道:“您这是舍不得我呢?”
“你才看出来呀?”中年人喝了一口,指着他说,“基层派出所呆久了是不行,什么脾气棱角都磨没了,你有能耐,还是往上爬得好。什么时候走来着?”
“下个……”小年轻刚说了两个字,突然顿住了,看着大门口问,“你有什么事?”
中年民警回头,只见大门口突然多出了一个穿着T恤短裤,背着书包的小姑娘。
那小姑娘说:“我……迷路了。”
两个警察面面相觑,彼此从对方眼里读到了一个词——what?!
小年轻拿了个纸杯,给那小姑娘倒了杯热水,小姑娘接住,说:“谢谢。”
“没事儿。”他拉了把椅子坐到她对面,“你叫周……”
“周焱。”周焱重复了一遍。
“哦,周焱,我姓王……你确定不用我们联络你的家人?”
周焱摇摇头:“让我在这里呆一晚就行。”
“可以是可以,不过吧……”
“麟生!”那中年民警打断他的话,叫他过去。
王麟生跟周焱说:“你等会儿啊。”去了中年民警跟前,问,“怎么了?”
中年民警看了周焱一眼,把王麟生拉到一边,低语道:“那姑娘,要么就是离家出走了,可是问她拿身份证,又说没有,这种情况,多半是出来骗的。”
“您说什么呢。”
“别不信,你当骗子就不会骗警察?现在的骗子主意多的去,胆子大的很,尤其是这种看起来老实巴交的小姑娘,容易让人轻信,别让我说准了,待会儿就会向你借钱,我给你打个预防针!”
王麟生朝周焱看去,对方抱着书包,拿着一个充电器,问他:“我能充会儿电吗?”
“哦,可以,沙发边上有插座。”王麟生指了指,拍拍身边的老前辈,朝周焱走去。
王麟生又问了她几句,见对方没什么精神回答,他抱出一条毯子,让她在沙发上睡一会儿。
周焱松下紧绷的神经,很快就在沙发上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