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0章 大乱将起

罗希奭突然撕开此前的所有伪装,露出了他酷吏的真正面目,这对于奉杜士仪之命留守主持大局的张兴来说并不意外,对于王容来说更不意外。可是,对于安北牙帐城中数量庞大的官民将卒来说,这却如同晴天里响起的一个霹雳,震得很多人都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倏忽之间贴满全城的那些布告,充满蛊惑力的言辞,都让多年来潜移默化,受到杜士仪某种洗脑式教育的人们起了不小的骚动。大多数安心于稳定生活的人固然嗤之以鼻,甚至对罗希奭这么一个人渣义愤填膺,但也有极少数人本来就不甘心于平淡的日子,即便多年来的筛选排查,总有那么一两个漏网之鱼。因此,罗希奭强夺大权后不过十日,他的案头就已经有了十七份报告。

即便其中有的报告根本就是他派出去的随从听人口述记录的,即便有的报告连字都歪歪斜斜写不齐全,内容漏洞百出,即便有的报告乃是匿名而为……可是,在这十七人次的告密中,罗希奭还是很惊喜地看到,他终于用天子的威权,以及让人难以抗拒的诱惑,在杜士仪多年来扎下的铁篱笆上打开了一个突破口!

此时此刻,他把杨国忠送给自己的这些随从全都召集了起来,先是慷慨大方地重重赏赐了众人一通,紧跟着就环视众人一眼,嘿然笑道:“各位跟着我远来安北牙帐城,只要能够做出些成绩来,杨相国必定会重重有赏。现如今,我们已经成功了第一步,但接下来,便是最重要的一步,你们可知道商鞅立木的故事?”

杨国忠选来的这些人都识文断字,可对于那些经史之中的典故,他们就着实两眼一抹黑了。直到罗希奭对他们耐心解释了一遍,其中一个才恍然大悟地说道:“罗侍御的意思是,重赏告密者,激发越来越多的人加入,从而加快杜士仪下台?”

“没错,他既然避而不露面,正好借用这个机会,让他不得翻身!”

“可万一他突然回来,动用武力的话,我们没有一丝一毫的胜算!据我所知,此前罗侍御接手的前锋营上下已经开始有些骚动了,虽说是因为那个杜随被杜大帅杖责停职,兵权才能暂时落在我们手里,可这些将卒据说都是杜士仪亲自拔擢任用的,很多是孤儿,对杜士仪感恩戴德忠心耿耿,一旦他们哗变,我们就没有任何胜算了!”

见刚刚还七嘴八舌,神态振奋的众人,突然因为其中某人的这样一番话而变得鸦雀无声,罗希奭暗恨杜士仪积威之盛的同时,却更明确了一个事实——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

他重重一巴掌拍在案头,这才一字一句地说道:“我知道你们担心的是什么。只要重赏了第一批告密者,一定会有层出不穷的人效仿,而你们要做的,就是立刻把这些人都拎出来,编入我的卫队。他们得了厚赏,却出卖了杜士仪,一定会被安北牙帐城中其他人排斥,只能抓住我这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至于你们,我想已经足够向杨相国交差了,可以回去了!”

见众人面面相觑,罗希奭便提醒道:“你们不是担心杜士仪万一突然回来,届时会风云突变?我横竖已经是豁出去的人了,一条命不足惜,杨相国也已经答应好好照拂我的家人,可各位家里还有妻儿老小吧?不在这时候见好就收回去享福,陪着我在这安北牙帐城继续闹下去,到时候也陪我一起送命吗?”

罗希奭把话点得这么透彻,众人你眼看我眼,都不得不承认,他们固然想讨杨国忠开心,固然想要大捞一把,可这次的收获也算是不错了,罗希奭掌握财赋之后,既然慷他人之慨狠狠送了他们一笔钱,再待下去万一杜士仪回来,就和吉温当初在云州陷害杜士仪,所带的从者全都下场凄惨一样,他们哪个能逃得过去?

“罗侍御高义,咱们心领了,异日一定会在杨相国面前替你美言几句!”

“没错,以后罗侍御有事尽管说话!”

“厚赏告密者,以及编练这些人为卫队的事情,包在我们身上!”

眼见一个个人唯恐自己后悔似的,一个个答应得爽快,随即溜之大吉,最终空荡荡的屋子里只余下自己一个人,罗希奭不禁苦笑了一声。李林甫当年权势煊赫的时候,看似党羽众多,可树倒猢狲散,死后子婿遭人清算,竟是连一个为其鸣冤的人都没有。如今他也是,看似张牙舞爪凶相毕露,其实他身边根本就没有靠得住的人,就连这些迫于杨国忠严命而不得不跟随自己到这来的人,一有借口也全都想要开溜!

可杜士仪呢,在他这样的威逼利诱之下,安北大都护府的属官,下头诸军中的中高级军官,竟是没有一个投诚的,连私底下表示亲善的人都没有!这是一个何其令人恐惧的事实,因为这意味着,安北牙帐城已经完完全全是杜士仪自己的独立王国!所以,把杨国忠派来的这些人打发回去,也是为他自己做个见证!

即便杜士仪杀个回马枪,到时候他就算死了也能拉对方做垫背!

五日之后,杜士仪仍然没有归来的迹象,罗希奭的厚赏却终于有了结果,用一封告密信作为投名状,加入他的卫队,便能得到每月比寻常将卒的俸禄高五倍的优厚待遇,他竟是也募集到了两百余人!听上去这样的成果很了不起,可在杜士仪带走了城中主力之后,安北牙帐城还有四万余军民,也就是说平均两百多人之中只有一人告密应选。尽管如此,他还是依照此前的承诺,把杨国忠送给自己的这些随从全都打发了回去。

而等到这些人一走,他便召集了自己仅仅两百余人的卫队,将此前那些人的离去解释成,自己派他们回去向天子和右相杨国忠禀报,必定会罢免杜士仪诸如此类云云,以此坚定人心。等到这些得了他大甜头,同时大大得罪杜士仪的人表示忠心,他才抛下了另一颗重磅炸弹。

“安北牙帐城的南北两市之中奸商极多,我要立刻开始盘查,而这样一桩任务,我就交给你们,作为检验尔等忠诚的标准!我知道,你们之中很多人都是多年郁郁不得志,如今我就给你们权力,给你们威严,你们不妨让这里上上下下的官民将卒,好好知道你们的厉害!”

这样的撩拨,所有人一下子如同打了鸡血似的,高声应喏。

当看到这么一批人雄赳赳气昂昂地领命而去时,罗希奭就知道,自己的愿望已经实现了。死猪不怕开水烫,他怕的根本就不是乱,而是乱不起来;就如同他怕的不是杜士仪回来,而是杜士仪不回来,就这么在外头和他耗上了!他倒要看看,自己把杜士仪的大本营闹得天翻地覆,天怒人怨的时候,杜士仪还是否能够安安心心在回纥牙帐蹲着!

罗希奭并没有估计错一帮唯利是图的小人究竟有什么样的战斗力。果然,只是短短两天工夫,南市北市就是一片人仰马翻。平日里被人轻视,被人欺负的怒火,在自恃有后台的情况下陡然爆发,差点把所谓的查问演变成了一场洗劫。在这样的乱象之中,此前沉默了多日的安北大都护府牙兵终于骤然出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封锁了南北两市的入口,逐一开始抓扣这批人的时候,一时自然满城叫好。

而在这个紧要关头,罗希奭却在一个侥幸逃脱的卫士前来告密之后,立刻造访了王容的寝堂。

“如果我没有记错,杜大帅不在,我已经代表陛下接管了安北大都护府的大权,敢问夫人,今日牙兵出动是怎么回事?”

面对罗希奭的质问,王容的反应却异常冷淡:“罗侍御这话实在是好笑,我一介妇人,从来不管官面的事情,你不问张长史,不问安北大都护府的其他属官,却来问我?”

“一介妇人?若夫人只是一介妇人,张长史何必在每次见过我之后,都会立刻来见夫人?”这是罗希奭经过仔细观察和打探之后,发现的最大一个隐秘,由此进一步修正了他从前对王容的认识。此时此刻揭破了那层窗户纸之后,他就越发措辞强硬了。

“夫人别以为我的那些卫士在南北两市都被扣了,我就孤立无援,我的背后不止是杨相国,而且是陛下,而且是整个大唐!想当初杨万顷还曾经被张审素的部将劫持,可结果如何,他一路扶摇直上,而张审素却不但自己死了,还祸延子孙,其二子纵然刺杨万顷身死,自己也同样枉然送命,因为对陛下来说,忠胜过孝!更不要说,事到如今,杜大帅扪心自问,可敢说自己忠义无双?可敢说陛下就真的冤枉了人?”

“你……”

王容登时柳眉倒竖,一时气得脸色发白,重重一捶扶手的她正要发火,突然就软软瘫倒了下来。随侍在身边的莫邪慌忙上前去,执手一探之后立刻高声叫道:“快,快去请大夫!”

“夫人何必惺惺作态,我敬夫人女中豪杰,想来你还不至于因为我这区区两句话,就突然发什么病!”

见罗希奭竟是出言如此刻薄,莫邪顿时恨得咬牙切齿。她怒瞪着罗希奭,一字一句地说道:“罗侍御如果还想你家中妻儿老小能够保全,就闭上你这张臭嘴!夫人有孕在身已经有一段日子了,只是从来不想声张,若是因为你而有什么三长两短,你一个人偿命都不够!”

王容居然怀孕了?这怎么可能,她都多大年岁了!

罗希奭的第一反应,便是杜士仪的这位夫人以此要挟,好教他知难而退。然而,他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哪里会因为一个婢女信口一句话就退缩,因此当即冷笑道:“我倒听说过老蚌含珠的美谈,可如果我没记错,夫人的年岁可是很不小了,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这种时候有了身孕,以为是我罗希奭是三岁小孩不成?”

莫邪已然怒急,正当她想要不顾一切动手教训一下这个大胆狂徒的时候,她只觉得有人突然使劲拽住了自己的袖子。低头一看,她便发现王容苍白的脸上虽然仍不见血色,但眼神却很凝实,心中一动的她便没有贸然冲动,弯下腰扶着她坐直了身子,随即就垂手退到了女主人身后。

“这是我的家事,本来就与罗侍御你无干。信也好,不信也好,悉听尊便。我王容因为陛下恩准而跟随拙夫到这安北牙帐城来,至今不过寥寥数月,安北牙帐城中官民将卒敬我是拙夫的元配妻子,于是对我客气礼敬,可谁若是相信他们会听我一介妇人之言,那就不但是昏聩,而且是愚蠢了!莫邪,送客!”

罗希奭今天既然来,而且把话说得那么露骨难听,甚至连王容仿佛是气出了个好歹来也不闪不避,他本就是成心把事情闹大,逼得对方翻脸,软禁甚至是伤害自己这个天子的钦使,逼得所有背后人等全数现身。所以,他哪里肯就这么走,不等那莫邪逼上前来强硬送客,他就突然手腕一翻,露出了一把匕首,然后出人意料地把匕首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夫人,我不妨在此下最后通牒,你若是不下令安北大都护府的牙兵,把我那些被扣押的随从卫士全都放出来,我也只有一死以报君恩了。想必我死了是没什么大不了的,但堂堂御史台殿中侍御史却死在这安北牙帐城,朝中上下又会是怎样的轩然大波?杜大帅就算昔日再大的功劳,张审素的昨日想必就是杜大帅的今日!”

“好个狂徒,你竟然敢威胁夫人!”莫邪终于再也忍不住了,她一个箭步冲上前去,正打算凭借多年来历练出的卓绝身手,直接把罗希奭擒拿下来,可一个人影偏偏就在这个时候进了门来。

“罗希奭,你适可而止!下令抓了你部属的是我张兴,和夫人有什么关系?你身为朝廷命官,居然到晋国夫人的寝堂来以死相逼,你简直是丢尽了朝廷命官的脸!”

闯进来的张兴怒喝了一声后,见罗希奭趁机离开莫邪老远,他仿佛刚刚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顿时又有些懊恼。果然,罗希奭根本不在乎这样义正词严的指斥,只是强硬地冷笑道:“我可不是那些没脑子的武将,不吃你这一套激将法!张兴,我知道你是武艺超群的文官,你最好离我远点,否则哪怕我在脖子上划出一条最浅的伤口来,回头被人看见,这安北大都护府上上下下的人全都脱不了干系!”

“我也知道,你们一定会想,过得了今日,过不了明日,我总不成时时刻刻这样一把匕首架在自己的脖子上,可是,嘴长在我自己身上,不能自刎,我还能绝食,只要你们不想让我死在这,不想被大唐当成叛逆,就别和我来这一套!”说到这里,他就目视王容,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夫人,事到如今,你还不肯屈尊降贵,亲自出面,去放了我那些受了委屈的部属吗?”

见张兴那张脸仿佛气得发青,看向自己的眼神却显得很沉静,王容便摆摆手制止了欲言又止的莫邪,勉强支撑着站起身道:“罗希奭,你既然如此要挟,我也无话可说。好,我这就亲自去南市和北市,你可有胆子和我同行否?”

“那就不必了!”罗希奭想也不想就一口回绝了,讥诮地挑了挑眉,“杜家人煽动民意的本事,我早就听闻多时了,可不愿意送上门去给人踩!不过,夫人也请记好了,声败名裂兴许能吓住很多人,可我罗希奭的名声无关紧要,所以还请不要来那一套,至于张长史,烦请留下来陪陪我这个光杆子殿中侍御史!把我的所有卫士一个不少地给我放回来,我就这么一个简单的要求!”

可如果是这样,那岂不是折损了杜士仪多年来在安北牙帐城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威信?

莫邪已经急得眼睛都红了,可看到王容就这么径直往外走,张兴则是怒瞪罗希奭,她即便再气再急,也只能慌忙跟随上去。等到了外头,她又拗不过女主人的决意,命人去预备牛车,自己随扈在侧,等到了南市时,已经是傍晚时分,距离最初牙兵抓人的时候已经过去了整整半日。

南市的门口里三层外三层,聚拢了整整上千的民众。本来南北两市中不过只有商人,和寻常牧民以及农人的关系并不算太大,可罗希奭招揽在身边的都是些得势便猖狂的人。他们不但利用罗希奭给他们的职权把那些商人整得够呛,而且对旧日有些仇怨的人也同样不放过,因此民怨极大。如今被拿下的消息一经传出,除了少数的人确确实实是来看热闹的,大多数人竟都是来控诉声讨的。

王容的牛车抵达未久,一传十十传百,很快,聚拢在此的人全都得知了杜士仪的妻子晋国夫人王容亲自到了这里,未几就蜂拥而至。面对这样汹涌的人流,本就担心王容出什么事情的莫邪顿时更紧张了。尤其当有人高声向王容讨个说法,究竟会如何处置这些仗着钦差的势胡作非为的家伙时,四周立刻传来了此起彼伏的附和声。

在这样的情势下,王容摇头拒绝了莫邪规劝自己不要出去的要求,竟是出了牛车,站在了大庭广众之下。她到安北牙帐城之后,曾经因为杜士仪的提议,以游牧民族的习惯,作为女主人招待过不少族酋的妻室以及女儿,但终究不过到这里数月,熟悉她的人远远还没有那么多。

“各位的诉求,我都听到了。本来,我今天过来,是想违背自己的心意,违背你们杜大帅在安北牙帐城立下的种种规矩,请求安北大都护府的那些牙兵把抓了的人放出来,可是,你们既然已经告诉了我,这些家伙究竟都干了些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我如果再这么做,便太对不起自己做人的良心了!”

见底下赫然起了一阵骚动,很多人大惑不解,王容便将罗希奭以死相逼的事情和盘托出,尤其是强调了罗希奭威胁自己若是死了,杜士仪就会被大唐视作为叛逆。果然,底下的骚动立刻发展成了一片大乱。有些人还不明白两件事怎么会关联在一起,但人群中却立刻有人解释说明,到最后一下子如同炸了锅似的,人人为之大怒。

事到如今,原本心中焦急的莫邪终于恍然大悟。可是,她的心里却完全高兴不起来,王容此举固然是完全正确的,可是,罗希奭的威胁怎么办?如果对方真的破罐子破摔,那杜士仪又该如何自处?

然而,王容就仿佛根本没有想到这件事似的,在揭破那层窗户纸后,便吩咐莫邪去召今次领牙兵出动的龙泉过来。当这位跟随杜士仪多年,被民间视作为杜家义子的青年现身,当众向王容禀报了罗希奭招揽的那些卫士的种种罪状,包括这三天的种种劣行,包括从前的一些恶举……等到他说完,四周骂声一片,竟是群情激昂。王容更是适时透露,长史张兴被罗希奭以死相逼,硬留在了安北大都护府,人群更是一下子炸开了锅。

“这样的酷吏,早就应该杀了!”

“天可汗怎么会这样昏聩!”

“朝中一个个都是奸臣,容不下杜大帅这样的人才也就罢了,可安北牙帐城离开长安这么远,凭什么他们还要插手!”

面对这些越来越离谱的叫骂声,莫邪渐渐只觉得手心冒汗。眼见王容为了弹压汹涌的民意,当众立刻处决了八个强抢民女,致人重伤者,血淋淋的脑袋高高挂在了旗杆上,她终于恍然大悟,知道了杜士仪一直在回纥牙帐不曾归来,而王容则是苦苦容忍罗希奭的原因。

如果没有罗希奭连日以来在安北牙帐城中的胡作非为,怎能反衬杜士仪这些年的恩威?

随着那八个血淋淋的脑袋落地,王容心中很清楚,杜士仪和罗希奭之间算是再没有任何缓冲的余地了,换言之,丈夫和大唐朝廷之间,也没有任何缓冲的余地了。年过四十而突然说是有了身孕,她的身体状况本来就不够好,罗希奭抵达之后又是连番操劳,根本顾不上调养身体,就在昨天,大夫终于犹犹豫豫地说,胎儿应是已经胎死腹中,伤心再加上痛惜,她已经疲惫不堪。可是,她更知道现在还不是她支撑不住的时候。

因为该来的消息,还没来!

就在这个时候,远处突然传来了一阵马蹄声,待到渐行渐近后,又是一声响亮的骏马嘶鸣。

“急报!东面同罗牙帐城急报!十日之前,都播怀义可汗带人拜会了同罗之主阿布思,突然发难将其劫持,裹挟同罗兵马与其共同作乱,现如今,仆固牙帐城也已经岌岌可危!”

那一瞬间,王容长长舒了一口气,连日以来积累下的疲惫如同潮水一般涌上脑际,她竟是脑袋一偏,就那么瘫软了下来。她的最后一点意识隐约听到四周围一片哗然,惊呼不断,而莫邪则是焦急地呼唤着自己。

可她自己心里,却异常平静。剩下的事情,其他人自可从容应对!

第1101章 打死你这混蛋!

安北大都护府的寝堂,原本只是王容接见下头属官女眷的地方,但现如今却被两个本该是外人的男人占据了。罗希奭和张兴彼此互瞪,一个满不在乎,一个面色轻蔑,而婢女们轻手轻脚地斟茶送水,谁也不敢多说一句话。到最后,张兴干脆命人去镇北堂取了一本自己常看的书,翘足高坐自顾自地看书,竟是再不理会罗希奭。

这样的氛围,别人兴许会如坐针毡,可罗希奭哪里是那么没有心理素质的人。绝食的狠话既然都已经放出去了,他手中的匕首早就收回了袖子中。想到今日寝堂后头仿佛没有什么动静,他突然心中一动,招手叫来一个婢女,便闲话家常似的与其聊起了天。可是那婢女显然训练有素,每一句回答全都中规中矩,让人找不到半点错处。罗希奭却偏偏毫不气馁,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就是问个没完,冷不丁突然杀出了一句话。

“你可会弹琵琶?”

那婢女闻言一愣,随即便摇摇头道:“不会。”

“闻听杜大帅昔日在琵琶上头乃是和王摩诘并称的高手,你们这些婢女耳濡目染,就没学学?”

“罗侍御说笑了,大帅日理万机,弹奏琵琶也只是偶尔的事情,至于我等不过婢仆,伺候大帅和夫人起居,洒扫庭院,料理杂务,这些都是本分,哪有工夫去学别的?大帅又不是长安城那些养着无数家妓充门面的达官显贵,后院可没工夫养那么多闲人!”

尽管一直竭力压制心头恼怒,可那婢女终究还是有些沉不住气,趁着罗希奭自己问出了这个问题,便狠狠讥刺了一句。一旁正看书的张兴连头都没抬,仿佛根本没听到区区一个婢女竟敢讽刺朝廷殿中侍御史。

而罗希奭哪里是真的要问杜士仪的婢女会不会谈琵琶,只是借机试探那一日在后头弹奏琵琶那人的身份。他曾经听说杜士仪当年在征伐回纥那一役时,明着说出征,其实人却坐镇安北大都护府,最初也不是没猜测过,自己听到的那一首楚汉乃是杜士仪亲自弹奏,可思来想去,他怎么也不觉得杜士仪会这么招摇。如今,他又确定了弹奏琵琶的不是婢女,心里的怀疑便越来越重了。

他看了一眼老神在在的张兴,突然出口说道:“喝了一肚子水,我且去出恭,张长史可是不放心要同行?”

“不放心自己身家性命的,是罗侍御你自己吧,否则何必拉我相陪?你要去哪悉听尊便,我可懒得奉陪!”

眼见张兴就这样拂袖而去,罗希奭先是一阵犹疑,可很快便把心一横,径直先回了自己的院子。在净房装模作样地呆了一会儿,他便大摇大摆地在整个安北大都护府中转了一圈。

王容人已经出了门,杜士仪相传又再无别的婢妾,子女也全都不在身边,因此他走着走着,就穿过后院寝堂径直深入。不多时,他突然听到了一阵熟悉的琵琶声。说时迟那时快,原本还慢悠悠的他突然加快了脚步,就这么顺着方向摸了过去。很快就有婢女拦住了他。

“罗侍御,这是内院,你不能再进去了!”

“不能进去?哼,杜大帅号称从无婢妾,晋国夫人又不在,难道这后院还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给我让开!”

百无一用是书生,这是后世穷措大自嘲的言语,但在大唐,这样的例子却不多见,君子六艺,即便不能全部精通,但手无缚鸡之力的官员却并不多。罗希奭的身手固然称不上极其卓绝,可在猝不及防之下击倒一个婢女,却还勉强能够。

等到他径直闯入了那个院子,眼见得屋子里两个婢女闻讯出来,一看到他便齐齐色变,双双抢上前来,竟是身手异常矫健,他更加确认这里藏着某些秘密。知道凭自己一个很难占据上风,罗希奭立刻拿出之前那股无赖劲,直接又拿出匕首横在了脖子上,厉声喝道:“你们若敢造次,我这就自尽在此,让你们的大帅和夫人背上叛逆的名声!”

两个婢女虽说也是莫邪多年来精心训练出来的,但遇事少,应变能力自然也就没那么出色,此刻登时被罗希奭给吓住了。罗希奭要的只是这一闪念间的空挡,他突然冲上前去,一个头撞逼开了其中一人,随即竟是三步并两步地冲进了屋子。当他看到屋子里只剩下一把琵琶,人却不知在何处的时候,不禁为之一呆。可就在这时候,他只觉得后背心一凉,显然被凶器顶住了后背,整个人顿时僵住了。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镇定心神,正要回头之际,耳畔却传来了一声娇斥。

“别动,不许回头,否则我杀了你!”

“小娘子没听到刚刚我在外头说的话?我也许什么都怕,但就是不怕死!如果你不想你的大帅和夫人就此被打成叛逆,就别想用生死来吓唬我!”说时迟那时快,罗希奭迅疾无伦地转身回头,可还不等他看清楚面前那人的形貌,就只觉得脑门被人打了重重一下。紧跟着,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打死你这混蛋!

玉奴一招打昏了罗希奭,方才醒悟到自己太冲动了。可她实在是没办法。毕竟,她当年作为寿王妃也好,作为太真娘子也好,都曾经在某些场合露过面,她不记得是否见过罗希奭,但罗希奭很可能见过他!可是事到如今,打昏了人之后又该怎么办,她却着实犯起了难。

这时候,两个回过神来的婢女也终于慌慌张张冲进了屋子,见玉奴倒提着剑站在那儿,罗希奭则是生死不知躺在地上,两个人全都惊呆了。其中一个年长的反应快些,顿时焦急地说道:“娘子怎么能这么冲动,罗希奭是可恶,可他毕竟是奉钦命而来,是御史台殿中侍御史……”

“没关系,过了今天,他就只有一个身份,那就是激起民变,让漠北大乱的元凶!”

两个婢女听到这声音显然并不是玉奴,不禁双双愕然往外望去,却只觉得眼前一花,紧跟着就失去了知觉。而玉奴看着外头进来的公孙大娘,先是惊喜,随即便大吃一惊地问道:“师父,你怎么打昏了她们?你说的又是怎么一回事?”

公孙大娘很轻松地把两个婢女扶到一边榻上躺着,却用脚尖踢了踢罗希奭,又试过对方的鼻息和脉搏,确定人已经完全昏过去了,她这才抬起头道:“外间已经闹翻天了,想必你这儿还不知情。都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西进,里应外合,轻轻松松地拿下了同罗牙帐城。接下来如果仆固部顶不住的话,安北牙帐城就会岌岌可危,整个漠北很快就会大乱!”

玉奴在都播呆了多年,深知罗盈和岳五娘便形同公孙大娘的女儿和女婿,突然之间发生这么大的战事,她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脑际一片空白,竟不知道说什么是好。良久,她才讷讷说道:“怎么会这样……”

“这里头的关节你不懂。好了,趁着阿兹勒已经正式现身,收拢了前锋营,我们趁这机会立刻离开安北大都护府,省得回头罗希奭缠夹不清。这里的事情自有人出面……”

公孙大娘话还没说完,外间突然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她立刻袖了剑倏然转身,下一刻,却只见张兴就这么闯了进来。彼此打照面的一瞬间,张兴看到玉奴,一张脸犹如见了鬼似的,但很快那些横亘在脑际很久的疑问一下子豁然贯通。他立刻垂下了眼睑,仿佛完全不认识玉奴似的,低声说道:“夫人强撑着出去处置罗希奭留下的烂摊子,而后又骤然听闻东面战报,气怒攻心,已经晕了过去。如今城中一团乱,两位还是快走吧!”

“什么,师娘……”早知道刚刚我就打死那个混蛋了!

玉奴心头大惊,一下子嚷嚷出声,紧跟着方才醒悟到自己的口误,可却已经来不及了。公孙大娘冷眼旁观,知道玉奴的身份只怕是瞒不过张兴,而对方这种暧昧的态度,显然表示会忠于杜士仪,保守这个隐秘。所以,她知机地抓住了玉奴的胳膊,冲着其摇了摇头,随即就颔首说道:“多谢张长史告知,我二人这就走!”

张兴在长安呆的日子极其有限,只认得玉奴,而公孙大娘就不认得了。可是,从对方看到自己时那凌厉的反应,那种含而不露的杀气,他就知道对方绝非等闲。而目送这师徒二人离开时,他更是苦笑了一声。

这安北大都护府虽不是龙潭虎穴,可也守备森严,罗希奭能够闯进来,是因为拿着钦使的身份耍无赖,可那个被玉奴称作是师父的中年女子却显然应该是有人通融放她进来的,至于是谁,总脱不出阿兹勒或是龙泉。他一直都知道杜士仪很大胆,可却没想到自己的这位恩主的胆子竟然大到了这个程度,早在当年就敢利用金蝉脱壳之计,把当今天子看中的女人从宫中平安弄出来!

他瞅了一眼昏死过去的罗希奭,想到城中群情激愤,想到那场席卷了安北牙帐城东面的战事,心里很清楚,事到如今,整个漠北是乱定了!只怕杜士仪想的,并不仅仅是漠北的这一场风波,还有下一步的其他后手,之所以不曾对他透过底,是因为事情实在是太大了。

“士为知己者死,都到这个地步了,我还有什么好怕的?”

第1102章 杀罗

当罗希奭被一股刺骨的凉意给刺激得悠悠苏醒过来的时候,他就发现,自己竟不是在任何封闭的屋子里,而是站在城墙之上。耳边是呼啸的大风,身边是一个个犹如标枪一般笔直挺立的兵士。面对这样诡异的情形,他不禁对自己失去意识之前的经历有些迷迷糊糊。揉了揉太阳穴环视左右之后,他便只见张兴正抱手站在自己的身侧,那张原本就黝黑的脸,此时此刻更是如同锅底一般。

“张长史?”

随着罗希奭的这个声音,张兴侧过头来瞥了他一眼,随即便冷笑道:“罗侍御连日以来胡乱调度兵马,又招揽那些恶行累累的恶棍,倒行逆施,以至于安北牙帐城中骚乱不断。你既然说是奉了钦命,前来查证黠戛斯袭杀杜大帅之事,可现如今,黠戛斯和回纥磨延啜余孽的联军已经兵临安北牙帐城下,你还有什么话说?”

“什么?”

罗希奭只觉脑际一片轰然巨响,半晌都没晃过神来。他之前之所以敢调动安北牙帐城留守的兵马,自然不无私心,省得自己那点人手在这偌大的城池中连一点水花都砸不起来,再加上安北牙帐城这么多年来稳若泰山,漠北亦是一片太平。可他哪里能够想到,黠戛斯和磨延啜明明已经在杜士仪手上败北了一次,又如何千里迂回,直接杀到了安北牙帐城?

不肯相信这一点的他大步走到了城外那一侧的城墙边上,极目远眺,就只见千余步之外,黑压压的大军一眼望不见尽头,凭借他那点贫乏的战争艺术,一想到城中留守的兵马至少,头皮便是一阵发麻。但很快,他便意识到自己早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既然如此,那还有什么好怕的?

支撑着城墙的他倏然回头,冷冷对张兴说道:“安北牙帐城丢了,那是杜士仪的事,和我何干?”

然而,他并没有等到张兴的回答,因为这位安北大都护府长史恰是转过身来,冲着城墙上的数百将卒高声喝道:“安北大都护府的勇士们,你们都听见了!来自长安的罗侍御,到了安北牙帐城后就作威作福,胡作非为的罗侍御说,如果安北大都护府丢了,那是杜大帅和我们的罪责,他不负任何责任!”

罗希奭见张兴故意曲解自己的话,自己从打击杜士仪一个点,扩散到了打击安北牙帐城所有官民将卒一整个面,他不禁目露凶光。可事到如今,他也懒得做出一丝一毫的辩解,干脆沉着脸不做声。可下一刻,他又听到了一个令他大惊失色的消息。

“可罗侍御你这般折腾,岌岌可危的并不仅仅是一个安北牙帐城,而是整个漠北。还有一个坏消息我刚刚没说,都播的怀义可汗裹挟了同罗之主阿布思,号称出兵十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拿下了仆固牙帐城。而在更东面,因为安禄山的举荐和请功,都播实质上已经悍然占据了契丹牙帐,奚人亦是望风而降。自从突厥覆灭之后,漠北又再次大乱了,你还敢说自己没有一丝一毫的责任?”

得知漠北竟是大乱,罗希奭不禁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可是,他的家眷又不在这里,他的根基也不在这里,能够决定他生死荣辱的人更不再这里,这样一个坏消息对他来说根本没有什么打击。

“那又如何?难不成张长史还能把都播出兵叛乱归结到我头上?”

“若不是你将安北牙帐城的兵马全都调了出去,我这时候还可分兵支援同罗仆固,怎会有今日窘境?”张兴声音越提越高,渐渐竟是变成了咆哮,“不但如此,你还三番两次去威逼利诱晋国夫人,以至于就在今天早上,安北大都护府的各位诰命们前去探望晋国夫人的时候,却得知了一个消息,夫人她不幸失去了自己还未出生的孩子!”

这个消息罗希奭还是首次得知,而城头上那些将卒,却在更早些时候就知道了。因为王容亲自出面,坚持严加惩处了罗希奭招揽的那些卫士,如今她在城中威望极高,因此得知她竟是人到中年难得怀孕之后,却失去了自己的这个孩子,所有人除了惋惜和痛心,便是对罗希奭的深深痛恨。

虱子多了不怕痒,罗希奭哂然一笑,但紧跟着,那段短促而几乎他遗忘的记忆终于浮出了脑海。他想起了自己闯进后院某个院子后遭人阻拦,而后眼看就要发现那个弹琵琶的女子时,却又被人打昏。然而,他正想要把这个问题捅出来,他却只见城头那些将卒中,有人突然振臂一呼。

“如今大敌当前,要是还有人乱传军令,威逼胁迫,我们别想保得住这座安北牙帐城!杀了他,杀了罗希奭!”

罗希奭到安北牙帐城转眼已经一个多月了,只要他掣出钦使这个最好用的头衔,就只见从上到下无不让步,因此听到这个充满杀意的声音,他竟是没能第一时间反应过来。直到那个暴喝的青年军官抽刀朝自己逼了过来,原本以为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包括面对死亡的他方才生出了一丝真正的惊惶。

“张兴,杜大帅不在,你便是这样约束部属的?”

“罗侍御这话实在是太好笑了。如果我没有记错,就在不久之前,你不是才刚夺去了大帅交给我的调度、财赋、人事等诸多留后大权?如今军中既有哗变,还请你自己解决,我这个光杆子长史什么办法都没有!”

罗希奭登时被噎得哑口无言,他下意识地后退了几步,随即便感觉到,那个持刀威逼上来的青年军官身后,竟有更多的士卒拔刀跟上。尽管他甚至希望过出现这一幕,以此让杜士仪成为叛逆永世不得翻身,可现如今在兵临城下的时候出现这一幕,情况就不同了。

安北牙帐城上上下下大可渲染是他错误调动兵马,以至于遭受敌军围城,又在城中纵容属下妄为,激起军心浮动,于是将卒群起而攻,杀他以定军心。他当然愿意以自己的死,拉杜士仪同归于尽,可他绝不希望自己一条命竟然这样毫无意义地平白无故送掉!

他已经没时间去计较自己为什么会在这么诡异的时刻恢复意识,只能声嘶力竭色厉内荏地不断晓以利害,然而,对于这些已经忍受了他太久的蕃军而言,他那些空洞的言辞已经难以起到任何作用。当第一把刀狠狠砍在他的肩膀上时,那股剧痛让罗希奭一下子跪倒在地,口中发出了一声绝望的哀嚎。

“你们……你们竟敢袭击钦使,罪该万死!”

“罪该万死的人是你!”阿古滕气急败坏地一剑刺入罗希奭小腹,恶狠狠地说,“要不是你这个狗东西胡乱调度兵马,我阿父怎会轻易被人挟持叛乱!我恨不得拿你直接去喂野狗!”

阿古滕还会说汉话,但更多的胡兵全都是嚷嚷着本族的语言,将连日以来积攒下的怒火宣泄在刀剑之下,随着那淋漓的鲜血,罗希奭须臾就已经遍体鳞伤奄奄一息。当他看到张兴排众而出走到自己的面前时,他用怨毒的眼神死死盯着对方,可却已经没有力气说出一句话。

就是这个状似粗莽的黑大个煽动了这些将卒,置他于死地不说,自己的手上还不用沾上半点鲜血,实在是高明。

可是,张兴在盯着已经只剩下一口气的罗希奭好一会儿之后,突然拔出佩剑,径直一剑直入罗希奭的心窝!在对方那惊骇不可思议的目光中,他才一字一句地说道:“身为安北大都护府长史,奉杜大帅之命留守安北牙帐城,我却慑于你三番两次的威胁,畏首畏尾,以至于造成今日的局面!今日杀了你罗希奭,我一个人承担所有罪责,和其他人无关!”

垂死之际的罗希奭仅有一个念头——张兴怎么敢当众下手,他怎么敢!

“杀钦使这样的大罪,怎能让张长史一个人承担?”

随着这个声音,自从因为出言不逊被杜士仪杖责的阿兹勒,终于在这个时刻现身。他大步上前,竟是突然拔出身上的佩刀,就这么一刀向业已垂死的罗希奭斩下,就只见随着一腔热血,死不瞑目的罗希奭头颅就这么飞了起来,随即却被眼疾手快的他一把抓在了手中。

当此之际,阿兹勒环视城墙上的数百将卒,一字一句地高声喝道:“各位,我等辛辛苦苦为大唐开疆拓土,结果却因为这样一个酷吏,遭遇了如此不公的待遇!忍气吞声了这么久,如今敌军兵临城下,谁还能忍得住?”

刚刚群起而攻,在罗希奭身上尽情发泄怒火的将卒们顿时振臂应和,就连本只是阿布思派到这里镀金的阿古滕亦是满脸激愤迸出了一句忍不住。当阿兹勒高掣罗希奭的首级示众之后,随即示意高高悬挂在旗杆上示众,城头顿时士气大振。

这时候,张兴方才举起刚刚染血的宝剑,厉声喝道:“黠戛斯的毗伽顿和磨延啜大约是这辈子第一次攻城,既然如此,那就让他们好好看看,我安北牙帐城中究竟都有怎样的勇士!传令城内六十四坊,每坊出兵百人。如有死难,安北大都护府将加倍抚恤!”

第1103章 互相抄老巢

厚实温暖的长榻上,当王容勉强睁开眼睛的时候,她就发现屋子里昏暗得可怕,静悄悄的什么声息都没有。她呆了许久,这才隐约记起了之前发生的那些事,一时面色苍白,双手情不自禁按在了小腹上。除了之前那两个大夫之外,她和莫邪主仆二人还悄悄去寻访了两个大夫,结果对方都是委婉地表示,以她如今的年龄和身体状况,恐怕很难生下这个孩子,又或者说,她甚至根本就保不住这一胎!即便孩子生下来,也有可能先天不足。

正因为如此,她才艰难选择了如今的做法。可那时候做出选择的时候固然心痛,又怎么及得上如今那块肉彻底从身上割下之后的心痛?那是她和杜士仪的血肉,尽管他们已经有了三个孩子,可这十几年来她再也没有怀过孕,这人到中年的惊喜,却最终变成了如今的结局。

“我的孩子……都是我一个人的错,甚至没作任何挽救便任由你胎死腹中,然后又借你激起民愤……一切的罪孽我来承担,一切的过错我来承担……”

她这喃喃自语才刚出口,就只见角落中一个人影敏捷地窜了起来,随即快步冲到了她的面前,正是莫邪。还不等她蠕动嘴唇问什么,莫邪便如释重负地双掌合十念了一句佛,随即方才急切地说道:“夫人总算是醒了!你这一昏过去就是整整三天三夜,只能勉强吃得进汤汁,我和龙泉都快急死了!”

“城中……如何?”

莫邪见王容只字不提自己,只问安北牙帐城中如何,顿时咬紧了嘴唇。见王容面色有异,显然是会错了意,她慌忙摇头道:“夫人别瞎想了。罗希奭已经在城头上被愤怒的将卒杀了,如今脑袋正挂在旗杆上示众。而虽然黠戛斯和回纥联军大军兵临城下,但回纥也好,黠戛斯也好,应该全都没有攻城战的经验,所以战况不算太糟糕。张长史和杜随在城头指挥迎战,龙泉带着人在城内各大里坊巡视弹压,没有出任何岔子。”

王容虚弱地舒了一口气:“那就好……总算是……没有因为我而出纰漏。”

莫邪不禁急了:“夫人怎么能这么说!若不是夫人在紧要关头出面,惩处了那些凶徒,城中险些就要乱套翻天了!如今城中上下无不知道夫人因为罗希奭的刺激,痛失孩子,这才群情激愤。张长史下令每坊征调百人,若有死难抚恤加倍,可每坊中应征的人无不超过三五百!正因为人人奋勇,攻城敌军方才屡屡受挫,夫人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怎么能妄自菲薄?”

“好啊,现在你连妄自菲薄这样的成语都会用了。”王容牵动嘴角笑了笑,见莫邪根本没有半点笑意,她便淡淡地说道,“哀兵必胜,更何况被压抑了太久的怒兵。我在最关键的时刻,让安北牙帐城的官民将卒真正坚定了向着杜郎的心,可罪孽终究还是罪孽,不能算作是功劳。”

“夫人!”莫邪大为无奈,见王容疲惫地闭上了眼睛,她顿时绞尽脑汁想要岔开话题。思来想去好一会儿,她顿时眼睛一亮,赶紧故作神秘地说道,“夫人,大帅此次带走了安北牙帐城中最精锐的将卒,如今只剩下了张长史他们几个,却因个个忙得脚不沾地,连安北大都护府都交给了曹参军等人主持,夫人可知道,谁来保护咱们这后院?”

“后院会武艺的婢女不是有好些吗?哪里还用得着人特意保护?”王容的精神终于好了一些,她哂然一笑,紧跟着一个念头突然冒了出来,她用不可思议的目光看向了莫邪,轻轻惊呼了一声,“莫非是……”

“就是夫人想到的人。”莫邪给王容掖好了被角,这才轻声说道,“公孙大家原本把娘子带回去了,但后来黠戛斯和回纥围城,她们又折回了这里,还有随行的好些人,论起来也算是我的师弟师妹。有他们守护后院,一定会固若金汤,夫人就好好休息吧。”

玉奴也回来了?这么说,玉奴知道了她身上发生的事情,而后还是回来了?

王容只觉得心中五味杂陈,嘴里更是泛出了丝丝苦味。杜士仪和儿女们都不在身边,她一个人做出了那样的决定,虽然心痛,但至少还能逃避,可如今形同女儿的玉奴竟然知道了这件事,她简直不知道玉奴会怎么看自己。她轻轻闭上了眼睛,没有对莫邪的安慰做出任何回应。而莫邪也不想让刚刚苏醒过来的王容太过劳累,很快就轻手轻脚退出了屋子。等到了外头,她正好迎面撞上了来看王容的玉奴,立刻把食指放在了嘴唇上,示意对方低声。

“师娘她……醒了?”

“夫人是醒了,但情绪很低落,口口声声说这是自己的罪孽。娘子如果可以,能不能去劝一劝夫人?”

见莫邪如此说,玉奴先是按着胸口长吁了一口气,本想立刻答应进门去瞧瞧,但脚才迈出去半步就止住了。她没有孩子,并不能身临其境一般体会王容的感受,只想着师娘已经有了两男一女三个孩子,这一胎又分明知道保不住,何必如此耿耿于怀?可一想到自己如此心态,去劝说的时候说不定也会不得其法,她最终摇了摇头,神情复杂地说道:“我怕我去的话,不但没效果,还会适得其反。这时候,就让师娘一个人静一静吧……”

话音刚落,她就只听到背后传来了一个声音:“说得不错,不是当事者,自然能够说一千道一万,迸出无数很有道理的劝慰话,可却难及当事者苦痛之万一。我们到底是外人,当此之际与其一个个去说那些漂亮话,还不如让夫人静一静。”

玉奴转身见是公孙大娘,不禁讷讷开口叫了一声师父,而莫邪已经是盈盈拜下。公孙大娘伸手搀扶起了莫邪,又向关门弟子微微颔首,这才沉声说道:“我刚刚去城头看过,回纥和黠戛斯的联军连番攻城受挫,却并未士气低落,而是渐入佳境。他们毕竟是第一次攻城,但黠戛斯之内,多有因罪或是其他缘故流落过去的汉人,因为黠戛斯王族是塞外诸族中,唯一号称是中原苗裔的,只要给他们时间,很快就会摸到章法。”

“那怎么办!”玉奴登时为之色变,紧跟着却想起了另一个重大的消息,不禁开口问道,“师父,安北牙帐城不好打,可仆固牙帐城和同罗牙帐城也只是规模上稍逊,难道就好打了?为何罗师兄竟会这么轻易地连战连捷?”

“那不一样,你以后就知道了。”公孙大娘想起当年罗盈和岳五娘夫妻在都播打下根基的时候,除了身边旧部,就是陈宝儿作为谋士跟随左右。如今,杜士仪把陈宝儿再次派去了都播,有这位极其熟悉同罗和仆固二部的顶尖谋士出谋划策,再加上以有心算无心,坐镇仆固牙帐的还是仆固玢这种初出茅庐的后生,怎会无往不利?更何况,仆固部还有乙李啜拔那个很有野心,即便人不在漠北,说不定还捣鼓过什么名堂。

公孙大娘既然不肯说,玉奴也不好追问。然而对于外间战况,加上一直谨慎地没有插嘴的莫邪,三个人都有些忧心忡忡。

对于打仗这种事了解更多的公孙大娘更是隐隐预感到,杜士仪在这个时候还没回来,绝不仅仅是回纥牙帐距离这里天高路远,更何况那些被罗希奭调出城的兵马,总不至于就真的那样听命。也许杜士仪的本意就是,以一座空城吸引敌军来攻,自己则趁机包抄敌军老巢,又或者在黠戛斯回师的必经之路上设伏,每一种战略都是有可能的。问题只在于,这座安北牙帐城是否能够支撑得如此长久!

攻城三日,尸骨累累,进展却几乎谈不上,毗伽顿和磨延啜同样心急火燎。可是,他们更知道这样的机会近乎于千载难逢,如果错过,别说染指这座作为大唐霸权象征的漠北第一坚城,黠戛斯和回纥二部就连生存都会变得举步维艰。而磨延啜更清楚的是回纥牙帐城正在营建,自己甚至会失去一族之主的大义名分,急得嘴边都出现了一撩水泡,连日来,整个人甚至顾不得整理仪容,显得疲惫而又憔悴。

又是一个清晨,当磨延啜和毗伽顿并肩看着那座背靠乌德犍山的坚城时,无不深深吸了一口气。他们不是没想过被人包抄后路,甚至于干脆丢掉老巢的危险,但安北牙帐城的财富以及人口,再加上这座城池全都太重要了,他们已经没有回头路可走。对视一眼之后,磨延啜压下心头苦涩,对着自己麾下所属人马,声嘶力竭地喝道:“全力攻城!”

回纥曾经吞并了拔悉密,现在虽然他不想被黠戛斯吞并,可势单力薄的他如果不能表现出价值,毗伽顿很可能直接撤军回去,然后把回纥的遗民全都吞干净,把自己这些人丢下!

眼看着自己的嫡系兵马前赴后继地压上,而毗伽顿的脸上则是露出了一丝笑容,磨延啜不禁咬紧了牙关,竭力不让面上露出怒意。这一波攻势只是为了声东击西,可填上去的人命全都是他自己的人!

就在他握紧拳头,竭力提醒自己务必要先忍耐的时候,突然只听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转头便发现一骑人飞也似地朝这边疾驰而来。到近前时,那人也不下马,竟是就这么策马来到了毗伽顿身边,声音压得很低。

“俟斤,苍鹰传来消息,骨利干的鄂温余吾亲自率军一万,而唐军也出兵超过两万人,再度直扑我黠戛斯去了!”

第1104章 援军

尽管早年就和大唐太宗皇帝攀了亲戚,而且一直自称是汉将李陵的后人,可一代一代地和当地人通婚,黠戛斯王族的血统中,早已掺杂进了太多太多游牧民族的血统。其中有俱力贫贺中这样对大唐心生向往的,也有如同毗伽顿这样,眼见得突厥这一霸主颓然崩塌,回纥在唐军的攻势之下大败亏输,因而生出了某种痴心妄想的。毕竟,大唐太遥远了,而黠戛斯所处的地方又实在是太过苦寒,他早就向往着能够夺取一块更宜居的土地。

他本来根本看不上已经失去了土地和众多子民,犹如丧家之犬的磨延啜,可好歹磨延啜给他提供了他最需要的情报,最需要的技术。安北大都护杜士仪崛起的这些年来,手下名将如云,他自知实力,也不敢轻易去招惹,当知道了杜士仪在朝中遭忌,很有可能坐不稳位子时,当知道了都播西侵,漠北大乱时,他终于悍然举起了攻伐的屠刀。

所以,即便听说后路被包抄,毗伽顿也并没有多少惊惶。黠戛斯地广人稀,他早在迂回绕道南下时,就已经把留守的老弱妇孺以及回纥遗民的那些家眷搬迁到了最寒冷最易守难攻的地方。即便和黠戛斯接壤的骨利干,他也并不认为能够端掉自己的老巢。所以,他在严厉嘱咐信使不许透露此事乱了军心,把人打发走之后,就气定神闲地对显然都听到了的磨延啜说道:“看来,我们不用担心安北牙帐城这边会有援军了。”

“杜士仪高估了自己,低估了我们。”

尽管自己的人马损失惨重,但眼看着毗伽顿的兵马一波高似一波地通过云梯以及简易的投石车往另一面城墙上攻去,磨延啜尽力说服自己,这样的牺牲和代价是完全值得的。可以说,得知杜士仪抛下这里去抄他们的后路,他反而松了一口气,因为他不想再面对仆固怀恩和李光弼的攻势,甚至更庆幸郭子仪如今不在这里,而一直风光无限的杜士仪,如今显然也已经不受大唐天子待见了。

哪怕从最糟糕的情况估计,从父亲从前偷偷捎信回来时的那些解说来看,杜士仪不在,留守安北牙帐城的人既然杀了天子的特使罗希奭,那么,杜士仪一定会因此成为叛逆,更不要说,同罗和仆固已经被攻陷,再也不能成为杜士仪的屏障!

于是,他盘算了一阵子,便最终开口说道:“不管黠戛斯那边,杜士仪和骨利干的进兵是否会顺利,这里我们也不能耗费太久。让我们的兵马全力攻城,不能继续再拖了,他们的留守兵马很少,临时征召来的新兵并不懂如何最有效地守御城池,死伤一大,甚至还会因此内乱。俟斤,如果到了这个时候,你还是只想着消耗我的兵马,却死死捂着自己的亲卫,那么我们在这安北牙帐城下的损失只会越来越大!”

毗伽顿有些恼火地挑了挑眉,但也不得不承认,磨延啜的话有些道理。他的探马在从前那些天里亲眼看到城中一支支兵马离开,确定城中守军不足,如今又确定骨利干以及杜士仪的联军直扑自己老巢,安北牙帐城空前的空虚,他再也不能只想着保存自己的实力了。因此,轻哼一声后,他就对左右传下了军令,一时间,他身边最精锐的三千余人,在遽然再次发力的投石机掩护下,再次往城墙上一段防守力量明显不足的方向攻去。

“今天日落的时候,如果能够打下这座城池,每个人都可以得到自己抢到的物品!”

这样的军令,无疑成了撩拨起所有人心头欲望的利器。磨延啜看着大军之中倏忽间爆发出了一阵冲天欢呼,就连自己的亲卫亦是蠢蠢欲动,他想起这些投石机是自己通过父亲送回来的那些工匠制造的,攻城的战术,是父亲辗转寻觅来,在中原郁郁不得志的几个落魄文人制定的,而折损最大的攻城兵马,也是自己的最后一点实力,他不禁有些苦涩地捏紧了拳头。

打赢了这一仗,才会有未来!

敌军从这一日大清早开始加强了攻城的力度和强度,城墙上立刻处处都承受了巨大的压力,尽管以黠戛斯和回纥的联军人数,不可能面面俱到地打击每一面城墙,可城内的守军人数实在是少得令人发指,临时征召而来的新军虽说都是青壮,最初也士气高昂,可在连续数日的攻防拉锯之下,仍是不可避免地露出了疲态。

张兴每天钉在城墙上,一次还被流矢射中左臂,但只是草草包扎了一下便继续坐镇在此。至于阿兹勒就更加不用说了。在新军初次上阵的那一次,黠戛斯和回纥联军竟是有十几个人翻上了城墙,是他亲自冲杀在前,打退了敌人这一波攻势,随即更是发出了自己将与将士共存亡的誓言,这才总算是稳定了士气。可即便是他,眼见须臾就是围城六日,援军却迟迟不来,也不禁心头异常焦躁。

尤其是这会儿犹如救火队员似的在城墙上冒着矢石来回奔走,指挥防御鼓舞士气,他只觉得嗓子已经嘶哑,双腿已经犹如灌了铅似的,却仍然丝毫没有退缩。

“大帅,你究竟在哪里!”

阿兹勒的心中发出了无声的呐喊,可面上却还不得不强作镇定。他很清楚,自己和张兴两个人倘若有任何一个支撑不住,那么等待他们的就必定是城破的下场。他配合杜士仪演的那一场苦肉计后,杜士仪临走前悄然探望了他,对他面授机宜,他知道罗希奭调兵的举动在杜士仪的估计之内,甚至对黠戛斯和回纥联军会趁虚而入,也有某种程度的预计,而对于城中官民将卒的反弹浪潮更是计算到了,只没想到城下的敌人竟然预备了那么多攻城要具,而且毫无疑问曾经演练过攻城。而要命的是,城墙上的各种设施固然齐备,可却缺少懂得操作的人,新军的准头实在是太差了!

所幸敌人的准头也好不到哪去,准备的石块亦是不足。如果能使用杜士仪秘藏不宣的火药……

“啊!”

随着一声呼啸,阿兹勒听到这一声惨叫,心中不禁一紧,扭头一看方才发现是力战数日的阿古滕单膝跪倒在地,肩头染血,而在其身后不远处赫然是一块巨石!他知道阿古滕的身份乃是同罗之主阿布思的长子,不顾接下来又是几声呼啸,快速上前将其拖到了死角,检视了一下对方的伤口,这才稍稍舒了一口气。

“没事,我还能战……”

“闭嘴,你如果死了,我怎么对大帅交待?再说,难道你不想知道同罗那边的战事究竟怎么一回事?”

阿古滕顿时为之哑然。他被石块擦中的只是右肩,伤口血肉模糊,已经连刀都举不动了。挣扎了片刻,他正想回答阿兹勒的话,突然只听得外头呐喊阵阵,立刻抛下顾虑跌跌撞撞到城墙边上趴着垛口往外看,就只见前几天一直都没投身战场的那批生力军,现如今也已经开始移动,显然打算加入攻城。而那些呼应进城后将要抢个饱的声音,也让他的脸色不知不觉有些发白!

他的家眷也在这座城中,更不要说他已经不知不觉融入了这座安北牙帐城,一旦城破,他就什么未来都没有了!

“杜随,你不要说了,我是铁勒同罗部的人,但大帅对我也一直很好,我不能辜负了他!”

“这种时候就别逞能了!”

一个粗暴的声音突然插了进来,阿兹勒和阿古滕齐齐一抬头,却发现是阿尔根,同时露出了意外的表情。两人分明记得,三姓葛逻禄上任俟斤聂赫留的长子阿尔根是跟随杜士仪出发去攻打黠戛斯的,同行的还有麾下兵马,如今人却在大军围城之际出现在了这里,看形色甚至风尘仆仆,他们就更加迷惑了。

阿兹勒反应得快些,当即一把揪住了对方的衣领,声音颤抖地问道:“你怎么在这儿,大帅呢?”

“你轻点,我又不是你的俘虏!”阿尔根恼火地打掉了阿兹勒的手,这才定了定神说道,“早在罗希奭夺权之前,我就悄悄带着人分批潜回来了,可总共也就千把人。我得到的军令是,在敌军攻城之后快要支撑不住的时候方才能够出现。之前我已经去见了龙泉,如今人就在城墙下头。不过我最怵和张长史打交道,你去接收一下我那些兵马!对了,记得就说我们是通过密道进城的,援军立刻就到,如此也好鼓舞一下士气!”

张兴就是平时再不好打交道,今天你带了生力军来,他也不会计较的!阿兹勒暗自腹诽,但人却立刻一阵风似的跑去安排。当这一支突如其来的生力军出现在城墙之上,而且按照阿尔根说的假消息那样大肆宣扬之后,须臾之间,到处都是直入云霄的欢呼,其中最多的就是援军来了四个字。

“怎么可能是援军?不可能,一定有诈!莫非城中竟然还有预备兵力?不,之前已经打了那么多天,没有人能够在城池岌岌可危的时候,一直把这支预备兵力雪藏到现在!等等,得再看看方才能够决定!”

自己已经在亲卫保护下,冒着矢石来到最前线督战的毗伽顿在看清楚城墙上新出现的兵马时,登时感觉一颗心往下一沉,喃喃自语了一阵子,仍旧犹疑不决。毕竟,拿着新征召来的新军充作援军,也并不是没有可能。可是,当他徐徐退后,观察了一下城头战局之后,立刻就发现了这新出现的兵马与此前的新军截然不同。面对这样出人意料的局面,他顿时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突然,他想起了什么,遂扭头问道:“去南北两边侦测动静的探马多久没有狼烟回报?”

“俟斤,大概有两个时辰了。”

猛地听到这样一个时间内没有探马的任何消息,毗伽顿想到了一个最大的可能,登时倒吸一口凉气,眼看如今已经是正午过后,他在沉吟片刻后,竟是当机立断地说道:“擂鼓,若是一个时辰内攻不下安北牙帐城,立刻撤军!记住,不要让磨延啜察觉此事。为防安北牙帐城守军到时候突然追击,我需要回纥人替我断后!”

第1105章 反击

一个时辰之内,黠戛斯兵马犹如不要命似的猛攻不止,就连磨延啜也认为,毗伽顿是打算不惜代价夺取这座漠北第一坚城。可他万万没想到,只是顷刻之间,原本还猛攻不休的黠戛斯兵马突然如同潮水一般退了下来,就在他又惊又怒的目光下一队一队上马撤退。他甚至来不及派个信使去询问到底怎么回事,看到的只有那骤然远去的烟尘,以及己方只剩下不足三千人的攻城孤军!

“俟斤,我们该怎么办?”

即便在当初败北于郭子仪李光弼仆固怀恩的联军之下时,磨延啜都不曾感受到那样的刺骨寒意,但此时此刻被毗伽顿这样冷酷地抛弃,他却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此前城头出现那批一直雪藏的生力军,而且四面八方齐齐高喊是援军已从地道入城时,他并不相信,毗伽顿这样隐忍多年算计了兄长的雄主,就更加不应该相信这种鬼话了。可毗伽顿却在狂攻一个时辰后突然撤退,他却不得不思索对方没有告诉他的消息。

因此,他几乎没有太多的犹豫便沉声喝道:“我们也撤!”

“俟斤,可我们在这几天的攻城之下,已经至少战死了两千余人!”

两千多个战士战死,不少于这样人数的战士负伤,如果是换成从前的回纥征战,这并不是不可承受的代价。可现如今回纥已经不再是从前雄霸一方的漠北雄部了,磨延啜甚至不得不依附黠戛斯而生存,自己苦苦保存下来的五千余人,便是他仅存的实力。他付出了这样大的代价,一切都是为了能够让大唐在漠北的霸权彻底覆灭。而在如今仿佛只差一步就能进入安北牙帐城的时候,突然撤军,怎不教下头将卒失望愤怒?

“毗伽顿已经撤了,倘若他们不是察觉到了什么,怎么会轻易撤军?单凭这仅剩的三千多人,怎么攻城?”

在磨延啜严厉而又痛心的质问下,尽管心不甘情不愿,回纥兵马不得不重新整编后徐徐后退。而在望着那高耸的城墙时,磨延啜除了苦涩和不甘之外,心里对于杜士仪的动向不禁有了另一种猜测。可这样的猜测还只是在脑海中隐隐浮现,正在整军撤退的他便不得不面对令他惊骇欲绝的一幕。就在连续数日的攻城,而且今天又遭受了格外猛攻之后,安北牙帐城一直紧闭的城门竟是打开了,而随之传来的,是一阵沉闷的马蹄声!

那分明是从瓮城之中便已经开始奔驰加速,而后呼啸冲出城来的一支军队!在连日苦战之下,除却城头上那支生力军之外,城中怎么还会有这样的兵马,怎可能还有这样的兵马留到现在方才放出来?

直到这个时刻,磨延啜方才真正领悟到毗伽顿的险恶用心。这位黠戛斯之主不但隐瞒了他很重要的消息,而且还通过先撤走,将城内守军可能采取的衔尾攻击危险完全抛给了他!

不等磨延啜下令,此起彼伏的迎战之声便在回纥兵马中响了起来,一时间,有人拨马回头,有人示威似的挥舞着兵器,更有人嚷嚷着趁这个机会杀回安北牙帐城!这一刻,除了跟随磨延啜多年的亲兵之外,他赫然发现自己这最后三千余兵马竟已经失去了控制!

面色惨白的磨延啜无法置信这样的事实,左右最忠心于他的几个老亲兵却不禁叹了一口气。

自从吐迷突被磨延啜设计,又因为杜士仪的离间之计被骨力裴罗放弃,最终死在磨延啜手上,而且其嫡系亲信全都被磨延啜残酷清洗之后,回纥内部一直有一种不满的声音。有人不满磨延啜逼得骨力裴罗不得不北上长安,最终连尸骨都没有回到故乡安葬,有人不满磨延啜大败于安北大都护府的兵马之下,更有人不满磨延啜托庇于黠戛斯,由是令回纥军民寄人篱下……总而言之,这一切的怨恨和愤怒,终于在这个绝对不该爆发的时刻完全爆发了!

见磨延啜已经丧失了所有的思考和行动能力,忠心耿耿的亲兵们终究没有抛弃自己侍奉很多年的主人,上百骑人奋力保护着磨延啜,在乱军之中突出了一条路,径直往东边撤去。而因为对磨延啜完全失望,两千余回纥兵马仅仅凭着一腔血气之勇向城中兵马迎上前去,因为骤然变向,阵型乱糟糟的,只在城中杀出来的守军一次冲击之下,就已经再也不成队形。

数日的攻城绞肉战,完全是一场步兵的较量,城内从来不曾有骑兵出城突击,黠戛斯和回纥的联军也不曾有过骑兵对战的机会,而在如今这种时候骤然碰撞,战况赫然一边倒。龙泉的五百牙兵连日以来都只是用于巡视和弹压城中各里坊可能出现的异动,从来没有登上城墙守御,眼下终于找到了上阵的机会,嗷嗷直叫的将卒们顿时爆发出了非同一般的士气和战斗力。

每一个人都在全力冲杀,每一个人都忘了生死,每个人都咬牙切齿地想着为袍泽报仇。他们用风驰电掣的速度在敌军之中来回穿插,将回纥兵马有效切割成了一片一片,每一次突破都会带来大量死伤。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当冲杀在最前方的龙泉赫然发现,自己的面前再也没有成建制阻挡的敌军时,他不禁长长舒了一口气,目光扫了一眼天边快要落山的夕阳。

大帅还没有回来,但安北牙帐城依旧安然矗立在乌德犍山下!

夜幕初下之时,毗伽顿带领两万兵马不走之前进兵的路线,而是选择绕道安北牙帐城西面地带,打算趁着都播刚刚吃下同罗和仆固,立足未稳,从而可以趁机直入骨利干腹地,杀鄂温余吾一个措手不及。在一处他事先通过无数探马,早就查探好的山谷中休息整顿之后,坐在篝火旁边的他想到这一个多月来,整个漠北错综复杂的局势以及乱七八糟的消息,作为挑起这场大乱的始作俑者,他如今虽然远未称得上成功,可还是不禁露出了笑容。

黠戛斯当年被突厥压迫,而后回纥崛起,虽也一度交好,可他还是能够看得出来对方的勃勃野心。可惜那时候他力有未逮,不可能南下加入回纥葛逻禄以及同罗仆固部的漠北争雄,可现在当年的四大强部,有的式微,有的消亡,有的已经被人所占,自己的黠戛斯却已经崛起了!

“阿哥,我早就说过,你不适合做黠戛斯之主,我会用我的刀向你证明,我比你更适合!”

毗伽顿用手抹了抹取俱力贫贺中而代之以后,杀过众多人的腰刀,正想着被自己抛下的磨延啜以及回纥兵马,正想着他们将如何面对很可能追击的安北大都护府兵马,正想着自己毅然放弃攻打安北牙帐城,绕道前往骨利干腹地而能够取得的战果,他突然看到夜空中骤然升起了一颗明亮的红星。

和那些偶尔划过夜空的流星完全不同,那不是从夜空中坠落下来的,而是仿佛从地面上缓缓升起的!

毗伽顿猛地想到了一个传言,安北大都护府有一种比狼烟更加高效的传信方式!不等他反应过来传令下去,四面八方便突然冉冉升起了十余处这样的红色流星。紧跟着,在这并不寂静的夜色中骤然擂响的无数战鼓声、号角声、以及喊杀声,全都如同潮水一般汹涌扑来,刹那间,处处篝火的山谷顿时乱成一团,大呼小叫不绝于耳。即便毗伽顿见势不妙,立刻命传令兵前去通知各处领兵大将不要慌乱,可是大军仍然一时大乱。

数日的久攻不下,如今的骤然退兵,尽管毗伽顿用高压以及各种承诺和赏赐暂时掌控了这支兵马,可他终究靠的是杀兄上位,掌控部族的时间甚至比磨延啜更短,即便面对的是一场还未开始的夜袭,仍然是四处人仰马翻乱成一团。

人群中的惨叫声,不时传来的刀剑交击声,以及不绝于耳的喊杀声,更是让某些人坚信敌人已经杀了进来,干脆挥舞着兵器壮胆,甚至连篝火都被踢翻了不少,火星四处飞舞,倘若不是这座山谷乃是毗伽顿特意挑选的不毛之地,恐怕就会在这秋燥之季突然燃起大火来!

当毗伽顿竭尽全力,终于在天亮时分整顿了自己的兵马时,他却愤怒地发现,除却稀稀拉拉的几支羽箭之后,根本就没有所谓敌人的踪影,那场夜袭仿佛只是自己做梦。可即便如此,兵马踩踏,兵器误伤,逃兵不绝,清点人数的结果,除了高达上百的死伤之外,还有数百人马在夜里溃散不知所踪,应该是已经逃遁离开了。面对这样莫名其妙的情景,他即便咬牙切齿,也只能下令立刻拔营北上。

可即便他立刻派出了众多探马,接下来这一日白天一路平安无事,到了夜间却又是如此一场骚扰。即便结果不再如第一晚具有那样的毁灭性,可第三日清晨毗伽顿整兵时,他就发现麾下士气低落无比,每一个将卒都是无精打采,就连他自己也是眼皮子耷拉得仿佛随时随地都会黏在一起!

在经历了数日的鏖战之后,又接连两日急行军,晚上却还不能睡好觉,纵使铁打的战士也吃不消!

第1106章 俶尔夜袭,天子失道

当第三个夜晚降临的时候,无论是毗伽顿还是麾下兵马,面对再一次骤然出现的骚扰,上上下下都已经麻木了。即便是奉命巡夜的兵马,也只是用疲惫的目光注视着四面八方冉冉升起的那些红色流星,没好气地诅咒谩骂着敌人的胆小和怯懦。可是,看一支支长箭骤然贯穿同伴的胸膛时,他们方才惊慌失措地大声嚷嚷了起来,随即就看到夜色中一个个人影犹如鬼魅一般出现,手中那兵器在夜空中那些红色流星的映衬下,反射出了妖异的光芒。

“敌袭!”

声嘶力竭的叫嚷把毗伽顿从深沉的睡眠中拉回了现实。他勉强睁开了眼睛,可整个人身上却还弥漫着一股深沉的倦意,好一会儿才惊觉过来。气急败坏的他正打算招来亲卫训斥几句,却发现四面八方并不仅仅是虚张声势的喊杀,而是货真价实的血肉沙场。

一条条黑色身影在夜色中杀戮着他那些疲惫不堪的将士,夜空中升起的流星就不曾断过,照亮了已经被他下令熄灭了篝火的宿营地。他再看看四周,发现惊醒的亲兵们一张张脸上全都是惊慌失措,一颗心顿时沉了下去。

“不要慌,应战!敌人不会有多少,捱到天亮就好!”

然而,看着处处混乱的战场,连毗伽顿自己都不知道,他的大军是否还能捱到太阳升起的那一天!

当天明时分,旭日冉冉东升的时候,黠戛斯兵马的宿营地赫然尸横遍野,一片狼藉。经历了一夜厮杀的李光弼并没有换下身上那血迹斑斑的黑衣,甚至连洗脸都顾不上,便开始带着自己的兵马扫荡战场。他素来军纪严明,但此次却破天荒地下了格杀令,重伤者就地补刀,只有轻伤而且能够走动的俘虏才能够被留下。当晌午时分,所有的追击全都结束的时候,麾下的一个军官便向他报上了一个绝大的好消息。

“将军,抓到了毗伽顿!”

素来不苟言笑的李光弼顿时露出了喜色,吩咐把人押上来之后,看到那个满脸胡子头发乱糟糟,显得异常狼狈不堪的黠戛斯新主时,他只盯着其人看了片刻,最终就迸出了简简单单的几个字:“看好,押回安北牙帐城!”

毗伽顿做梦也没有想到,他自以为时机绝妙的奇袭竟然会遭遇这样的结果!而且,东面明明已经落入了都播的控制,李光弼这区区数千兵马怎么就敢来?就不怕在背后被人插上一刀,以至于全军覆没?

当两个小卒打算将他拖下去的时候,毗伽顿忍不住用嘶哑的嗓音叫道:“为什么?为什么你不在第一天夜袭就来真的?”

“第一天?第一天我的兵马还没有赶回来,怎么来真的?”寡言少语的李光弼破天荒回答了一句,见毗伽顿瞳孔猛地一收缩,显然不太相信自己的回答,他就淡淡地说道,“更何况,夜袭疲兵之计,古来有之,我只不过是拿来用一用而已。”

见毗伽顿犹如死狗一般被人架走,李光弼想起曾经遭围困攻城数日的安北牙帐城,心中隐隐有些担忧。东面都播突袭仆固和同罗究竟是怎么回事,他不太了然,可杜士仪对此的态度却是根本不在乎,而仆固怀恩最初气急败坏,可随即竟是一声不吭领了大军主力和骨利干鄂温余吾合兵,扫荡黠戛斯后方的军令,他就更加摸不着头脑了。

等到他扫荡完和黠戛斯这一战之后的战场,收拢兵马一路往安北牙帐城的方向赶,很快和派回去报信的信使回纥,得知罗希奭已死的消息时,他就更加难以置信了。

“你说什么?阿古滕带头,城头上众多将卒全都动了手,而且是张长史给了罗希奭致命一刀,杜随又亲手砍下了罗希奭的脑袋?”

再次从信使口中得到确定的答复后,李光弼不禁有些烦躁地揉了揉太阳穴。他是契丹人,但从他记事开始就在长安生活,对于那遥远的白山黑水,他根本就没有什么记忆。他深受忠义礼法熏陶,深知杀钦使是多大的罪名,可若不是罗希奭的倒行逆施,胡乱调动兵马,怎么也不至于让安北牙帐城陷入这次的重兵围困之中,更不要说还欺压官民,甚至致使王容小产,城中群情激愤!可安北牙帐城从上至下都认为罗希奭该死,长安呢?长安那边又作何反应?

想到至今还在回纥牙帐城的杜士仪,想到杜士仪日前命人星夜兼程送去长安的那封痛陈罗希奭酷吏之害,痛陈安禄山勾结番邦暗怀反心的血书,李光弼哪会感觉不到杜士仪心头的愤懑。大唐原本只有十节度,安北大都护府作为一个新生事物,实际上相当于一个新的节度使府,可这些年来所得的各种补给以及粮饷支持,根本就不足以支撑!如果不是杜士仪从无到有,引入商人,推行互市,似乎还悄悄投入了自己的身家,一步一步稳固了这座漠北第一城,又对各部采取了恩威并济的手段,怎么也不会有今天。

可天子对于杜士仪的态度,却可以说凉薄到了极点!不,不止是杜士仪,就连战功彪炳的王忠嗣,如今又是个什么下场?从前的张守珪和信安王李祎又如何?而相反的是,朝中奸臣当道,冤狱一桩接一桩,和开元之初的政治清明简直是天壤之别!

李光弼强迫自己赶走了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一门心思赶路回安北牙帐城。当看到那远处依然矗立的城池,而后又命人高高掣起自己的旗号时,他就只听得那远远的城墙上爆发出了一阵山呼海啸一般的欢呼。那一刻,远行数月的他不禁生出了一种难以名状的安宁感。

终于……回家了!

自打都播举起叛旗,突然连下仆固同罗二部,紧跟着又悍然将契丹和奚族的大半土地占为己有,幽州范阳节度使府中的气氛就变得异常紧张。在别人看来,一连串的坏消息让安禄山极其狼狈,这位节度使常常在人前大光其火。可在自己的心腹面前,安禄山却反而额手称庆,高兴不已。

此前安禄山所率大军险些败于天门岭之战,幸得罗盈大军赶到,虽然抢夺了最丰硕的战果,可也让他得以报捷长安。所以,对于这个很有实力的盟友,他一面力捧,促成天子给了其优厚的赏赐,并册封其为怀义可汗,可另外一面,他也想利用其在漠北搅动风雨。所以,当得知杨国忠派了罗希奭去安北牙帐城,杜士仪又偏偏出征在外,他便生出了一个妙计,立刻派信使给罗盈,巧妙暗示如今漠北空虚,同罗和仆固指日可下。

果然,谁知道对方就突然来了这样一次天大的行动,显示了非同一般的实力,而这正是他需要的!

“大帅!”

志得意满的安禄山见是史思明进了门,不禁笑吟吟地问道:“又有什么消息?”

“刘骆谷六百里加急从长安送来了急报,说是杨国忠给陛下进谗言,说是大帅和都播之主本就有勾结,所以此前方才一力替其请功请封请赏。如今都播叛乱,大帅分明也是有反心。而且,据说杜士仪也有一封血书星夜送到长安,一则举告罗希奭倒行逆施,胡乱调动兵马,以至于大军围城,二则……二则举发大帅有反心,请朝廷着力提防!”

“放他的狗屁!”这一次,安禄山立刻沉下脸,气得直接把桌子给掀了,“当初李相国好歹还有些真本事,可杨国忠这个小白脸会干什么,除了靠着自己沾了一点皇亲国戚的边,会拍马屁,会点算数,他简直就是个废物,竟然还一次次告我的刁状!还有杜士仪,他怎么就敢一口咬定是我鼓动的都播西侵!”

莫非是哪里露出了马脚?

见安禄山满身肥肉全都气得在发抖,声音中透出了深深的怨毒,史思明方才不慌不忙地说道:“刘骆谷还捎信说,杨国忠对陛下进言,说是长公子已经不小了,不若在宗室女中选择一个贤淑的赐婚,届时请大帅回去观礼。如若大帅不肯去,那么,就毫无疑问是打算叛乱!”

捏紧了拳头的安禄山喘着粗气坐了下来,好一会儿才涩声问道:“那安北大都护府的情形可有什么说法?”

“罗希奭派了人回来,狠狠告了杜士仪很多刁状,再加上杨国忠进谗言,本来陛下已经勃然大怒,可都播叛乱,据说黠戛斯和回纥联军兵逼安北牙帐城,这一个个坏消息却接踵而来,陛下顿时有些举棋不定,还是杨国忠出的主意,不许朔方节度使郭子仪出兵援助,如此一来,说不定杜士仪不能活着度过这一劫。连月以来四处都没什么好消息,听说西边的大食蠢蠢欲动,葱岭一带的昭武胡国几乎全都成了大食附庸,高仙芝上奏,说是连石国先王之子,原本的石国大王拔捺吐屯都已经被车鼻施人排挤成了石国副王,如果再袖手不管,葱岭以西诸多都督府就不再是大唐的了。据说,剑南道那边也不消停。”

安禄山和史思明幼年相识,真真正正的情同兄弟,此刻听到史思明的这些话,他敏锐地觉察到了什么,遂低声问道:“崒干,你是想说时机成熟了?”

“刘骆谷这封信很长,而且还提到了长安城中近来疯传的一些流言。”

史思明见安禄山一双眼睛瞪得老大,他就压低了声音继续说:“这些流言很凌乱,据说还是那个北邙山人生事。比方说,当年陛下逼睿宗皇帝退位,以及杀太平公主,名为平乱,实则政变,差点连睿宗都一块杀了。比方说,李瑛李瑶李琚三王之乱实为勤王,陛下却容不得皇子能够在危急时刻下指挥禁中兵权,于是把人放逐岭南,坐视其忧死。又不敢以罪魁祸首处死武惠妃,把人逼死,然后又一度试图强夺子媳。比方说,陛下因为王忠嗣屡屡劝谏,心怀不满,于是无视其大功,将其贬黜。比方说,陛下名为孝悌,对兄弟却疑忌深重,岐王早死实为中毒。又比方说,将本来已经一撸到底的罗希奭再度用为殿中侍御史,派往安北大都护府,想要构陷杜士仪的真相……总而言之,街头巷尾充斥着各式各样的此类真相,京兆府和长安万年两县的主司和属官简直都快疯了!”

就连安禄山这样的胆大之人,此时此刻也不禁吞了一口唾沫,简直难以相信长安城中竟然会爆发出这样大的风波!而史思明移步到他身边,在他耳畔轻声道出的最后一个消息,更是让他差点没把眼珠子瞪出来。

“最离奇的是,郊祀的南北双坛突然白日现奇光,且有轰隆雷声,而后地陷,据说出现了写着谶文的石碑。虽然最终东西被禁军紧急毁掉,可上头的文字还是快速传出,据说上头刻着的是‘昏君奸相,失徳失道’!”

第1107章 狗咬狗

自从以一场唐隆政变,诛除太平公主,逼父亲睿宗归政之后,李隆基三十余年来一直顺风顺水,即便大唐在边疆战事上不时会有失利,甚至还有王君毚这样的高级将领横死沙场,可终究名将辈出,征战大多以胜利而告终。至于在国内,千古明君,直追太宗,英明神武……林林总总的美誉加诸己身,他想不飘飘然都难。所以,当那个查了许久却一点端倪都没有的北邙山人突然再度出山,而且直接戳到了他一直竭力掩盖的那些痛处时,李隆基终于爆发了。

京兆府和长安万年两县的主司全部领了严命,属官亦是背着如同催命的限期四处追比,可最要命的还是被烧成了白地的郊祀之所。那块石碑尽管立刻被毁,参与此事的禁卒亦是立刻被远调,这辈子都回不到长安,可仍然难以压制李隆基心头的惊怒。所以,当隐隐之中有一种说法传到了他的耳中时,他一下子觉得整个人都为之一僵。

“你说什么……是太平公主的后人?”

如果是高力士,绝对不会把这样道听途说的传闻奏报上去,但其他宦官就没多少顾虑了。他们只知道李隆基连日以来心情极坏,动辄拿近侍出气,再加上外头一直都没有查出个所以然来,所以干脆就把这种小道消息给拿了出来。此时此刻,说话的朱光辉见李隆基脸上一阵青一阵白,他便小心翼翼地继续说道:“只是有这么一种说法……说是公主之子立节郡王建大功却反而被贬,郁郁不得志于他乡病故,他的儿子……”

“住口,滚出去!”

李隆基暴怒地喝了一声,等到朱光辉吓得抱头鼠窜之后,他方才紧紧捏住了扶手,嘴里又咸又苦,说不出什么滋味。薛崇简是太平公主的次子,从小和他就亲厚,想当初要不是薛崇简通风报信,他根本逃不过那位精明姑母的算计。即便如此,在最终他成功之后,仍然没有顾念薛崇简的苦苦哀求,赐死了太平公主,而后又在象征性赐了薛崇简国姓李氏,封其为郡王,另加高官之后,却又暗中支使人用各种过错罪名,把薛崇简远远打发了出去。

如今算起来,薛崇简已经死了二十多年了!他甚至已经淡忘了这样一个自己曾经亲切称呼为阿弟的人物,可哪怕现在回想起来,他也根本没有后悔过,因为生在帝王家,心不狠不冷,无以成大事!至于薛崇简的儿子女儿,他更是从没有关注过。

尽管只是传言,可只要天子相信,那就绝不仅仅是传言。仿佛是要让李隆基对此坚信似的,紧随而来的是有人告密,当年的废太子妃薛氏遗族仿佛并不在岭南流放地。于是,顷刻之间,查访薛家后人的命令就放在了很多人面前,一时又是鸡飞狗跳。尽管官府张贴出了无数榜文,指斥此前那些书全都是妖言惑众,而且也拿出了丰厚的赏格,通缉印书者、传谣者以及那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北邙山人,可结果却是更多私底下的议论声。

就连杨国忠面对内外突如其来的连番风波,也不得不把自己的心思放一放。他原本得了罗希奭派回来的那些随从,以及一大摞各种各样的密报,想要借此好好给杜士仪上上眼药,顺便借着都播那边突然叛乱,以及杜士仪的那一封血书上奏,同时把安禄山也一并扫进去,可现在却进退两难。

毕竟,这时候再派特使去安北牙帐城,正值漠北烽烟处处,肯定是没人敢再去冒险了。而且杜士仪那封血书实在是传得沸沸扬扬,很有点棘手,好在竟是把都播西侵归结于安禄山的撺掇,连安禄山一块扫了进去,甚至还扣了一顶有反心的大帽子,让他暗自乐了一阵。然而,刚刚拜封淑妃的杨玉瑶竟然吃了秤砣铁了心,非得保那个胖子!更可惜的是,如今另一把火都已经烧到天子眉毛上了,李隆基哪里还有心思顾得上这些?相形之下,杨国忠更愤怒的还是南北郊祀双坛平白出现的石碑。

现如今李林甫已经死了,这个奸相不是指他还有谁?幸亏暗中作祟的人太蠢笨,竟然直指天子为昏君,否则他这位子怎么都坐不稳!

“相国,相国!”

眼见有人径直闯进屋子,杨国忠先是为之大怒,见是中书舍人窦华硬拽了京兆尹李岘进来,他方才面色缓和了几分:“什么事?”

“相国,我不是请京兆尹李公派人死死盯着宣阳坊杜家,以及道政坊安家吗?杜家一直都是太太平平,几乎没什么人进出,但安家就不同了。不但刘骆谷坐镇其中,而且还有很多身份可疑的人进进出出。”窦华一面说一面目视李岘,见这位被自己硬拖下水的京兆尹万般无奈地拿出一份名单,他就抢过来将其在杨国忠面前摊开,随即指着一个个人名向杨国忠介绍了起来。

杨国忠原本有些不太耐烦,可窦华解说了其中两人,原本懒洋洋靠在凭几上的他就坐直了身子,因为按照窦华的说法,那是京畿道三教九流的地头蛇!等到窦华解说了四个人,他的脸上已经露出了深深的凝重表情,因为后两个是河北道有名的游侠……等到八个人的身份来历全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摆在他的面前,他已经是情不自禁地捏紧了拳头。

他自从贵幸之后,也开始广纳门客出谋划策,又在朝官中挑选合适的收为党羽,甚至已经计划着找个合适的机会就把陈希烈踢到一边去,可这些都需要能够办事的心腹。他当年也是从三教九流这样的小角色厮混出来的,也不是没想过招揽一些这样的人,可他到底比不上安禄山这样手握兵权的节帅,单单在长安的安宅就聚集了这么多的亡命之徒!这后头四个全都是杀过人有案子在身的逃犯!

于是,杨国忠扫了一眼窦华和李岘,径直问道:“说吧,你们到底想的是什么?”

我哪想上这条贼船,是被你们硬逼上来的!

心中如此腹诽,可李岘终究不敢得罪如日中天,权势和当年李林甫仿佛的杨国忠。他蠕动了一下嘴唇,用比较隐晦的口气说道:“陛下正在命人追查薛氏子弟的下落,可那都是过去久远的事情了,人都流放在岭南,与其花费这样吃力不讨好的功夫……”

“还不如找个更容易的突破口!”窦华就不像李岘这样遮遮掩掩了,直截了当地捅破了这层窗户纸,“把这件事直接栽到安禄山身上,如此相国就可一举两得!”

杨国忠登时怦然心动。然而,他在舔了舔嘴唇之后,不禁若有所思地说道:“既然如此,那杜士仪那边是否可以如法炮制?”

话音刚落,李岘就把头摇成了拨浪鼓。见杨国忠怒瞪自己,尽管心中惊惧,但他还是鼓起勇气说道:“安禄山在私宅蓄养亡命之徒,兼且交通长安权贵,无所不用其极。而宣阳坊杜宅只得杜士仪幼子夫妇,闭门不纳外客,几无外人出入其间。若是将陛下所查之事推到杜士仪身上,他的名声向来很好,必定会引来轩然大波,更何况,北面战事至今尚未有个结果,徒乱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