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头各州县不知道堆积了多少事情要做,朝中却因为党争而因人废事,简直是本末倒置!

带着烦闷和郁结,裴宁竟是一个随从都没带,骑着马在偌大的洛阳城中转了老大一个圈子。他是土生土长的东都人,但因为求学以及后来的外任,他对于如今的东都城已经很有些陌生了。那些改换门庭的豪宅,那些不再熟悉的酒肆食铺,那些来来往往的陌生人,以至于当他一个大圈子逛下来,最终停在了一户人家门口的时候,他看着那光鲜的门楼方才意识到,这是杜士仪的私宅。

可这种时候,杜士仪身为中书省中书舍人,恐怕还没回来。更不要说,中书舍人知制诰有时候还要承担夜晚的临时召见,杜士仪恐怕要和张九龄轮值禁中。

就在他犹豫是眼下先回去,还是暂且到门上碰碰运气的时候,突然只听到一阵叮铃铃的清脆铃声。循声望去,他就只见一辆牛车缓缓行来,到杜家门前停下时,车帘打起,从高高的车上下来的,竟然是一个浑身缟素的少女。想到孝期不出门的规矩,他正觉得奇怪,紧跟着就听到门前的对话声中传来了一个他颇有些熟悉的字眼。

“……师傅……改日……”

裴宁几乎想都不想便拨马上前,到那边厢正在与门上门丁说话的少女面前跳下马,却是径直问道:“可是杨家小娘子?”

“啊?”玉奴今天刚到洛阳,拜见过婶母和其他亲长,这才借着去见师尊玉真公主的名义出了家门。然而,即便知道自己身在孝期,不该到这里来,可他终究忍不住。此时此刻,面对这么一个突兀的询问,她忍不住抬起头来仔仔细细端详着这个突然冒出来的人。当接触到那双带着森然冷意的眸子时,她不由得惊呼了一声:“是裴师伯吗?”

裴宁还是当初到成都,继而和杜士仪去雅州的一路上,见过玉奴好几次,此刻听到这一声阔别已久的师伯称呼,他脸上的冰霜不知不觉化开了一些,竟是露出一丝熟悉他的人若瞧见必然会骇然大惊的微微笑容。他向玉奴点了点头,这才看着那有些不知所措的门丁问道:“君礼还没回来?”

此时此刻,闻听这番对谈大为凛然的另一个门丁一溜烟进去禀报了。所以,刚刚那面对玉奴询问有些不得要领的门丁还在犹疑之际,赤毕已经大步从门内出来。认出裴宁,又看到是玉奴,他不禁又惊又喜地快走两步迎了上前,因笑道:“竟然是裴三郎和太真娘子一块来了,这么巧!”

“赤叔,师傅呢?”玉奴最关心的还是另一个问题,可这话一出口,她就看到赤毕露出了有些无奈的表情。

“二位联袂而来倒是巧,可不巧的是,郎主这几天全都忙得不可开交,大多要晚归。这样,在外头说话不太方便,二位请进屋说话如何?”

玉奴本待答应,可咬了咬嘴唇后便又问道:“那师娘……还有我那小师弟呢?”

“因为郎主上京之前,夫人身怀六甲不日就要临盆,因此最后夫人便暂居云州了。如今虽说小娘子平安降生,可因为天气太冷,夫人和小娘子还没回来。不过,小郎君却是在的,太真娘子可是要去见一见?”

“要,当然要!”玉奴本能地答了一句,待想到自己孝期出门本就已经不妥,再去见师傅师娘钟爱的长子,若是有什么闪失就不好了。故而,她犹豫片刻便咬了咬嘴唇打算婉拒,可就在这时候,耳畔突然传来了一个温和的声音。

“说起来,我也从来没见过君礼的儿子呢,杨小娘子,既然来了就一块去看看吧。”

玉奴只有姊妹,没有嫡亲兄弟,因此从当初开始,她就一直盼望着师娘能够给自己生一个弟弟。此时此刻,裴宁的话让犹犹豫豫的她终于下定了决心。她使劲点了点头,等到随着赤毕进了门一路到了大堂,她坐下之后,心中却又不安了起来。

就在这时候,她只听对面那个从第一次见就始终有些发怵的冷面青年开口问道:“当初随你去雅州,见到令尊的情景,仿佛就在昨日,不想阔别多年,杨长史却过世了。逝者已矣,你自己也要好好保重身体,不要太过哀恸伤怀,君礼一直称赞你是音律上头的天才,将来必定能够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你不要辜负了他的期望。”

“我……”玉奴只觉得心头又是激动又是惶恐,一时讷讷不知道该回答什么是好。就当她心里一片乱糟糟的时候,她突然听到外头传来了一个声音。

“赤叔,真的是师伯和师姊,你没有骗我?”

“小郎君,我什么时候骗过你?可今天郎主不在,你就是这家里唯一的主人,可得好好待客才是。”

“那当然,看我的吧!”

随着外头的这个稚嫩声音,厚厚的门帘被一只小小的手揭起,紧跟着进来的,是一个犹如当年玉奴一般小粉团子似的男孩。倘若要说唯一的区别,就是男孩子那黑亮的眼睛仿佛会在别人的直视下熠熠发光。他竭力用稳稳的步子来到裴宁跟前,像模像样地深深一揖道:“广元见过三师伯。”

尽管其他兄弟多半都已经有子女了,但裴宁见到杜广元时,仍是不免为之失神了片刻,随即才微微颔首道:“不用多礼。”

给裴宁行过礼后,杜广元才好奇地端详着裴宁下首的少女,继而竟是咧嘴笑了。这一次,他没有再故作大人似的行礼,而是快步冲上前去,莽莽撞撞地说道:“师姊,我听阿爷阿娘提过你好多次了!你真漂亮,比阿娘还漂亮!”

第706章 交锋前夜

这一天晚上,杜士仪这个中书舍人知制诰正好不轮值,即便如此,因为他正在费尽心机地想要设法从裴光庭和李林甫手中,把吏部的铨选大权给分出一块来,所以还有些别的预备要做,回到家里的时候已经是夜禁过后了。好在他这个正五品上的高官也算是坊间武侯需要巴结的人,而他又是为了公务而非私事晚归,武侯不但开了坊门,而且还一路把他护送到了家门口,得了赏钱后方才千恩万谢地离去了。

而杜士仪在门前下马,把缰绳丢给了随从后,就从赤毕口中得知了一个让自己始料未及的消息。

“你是说,今天三师兄和玉奴一块来,然后广元权充主人招待了他们两个,而且还留人用了一顿晚饭?”

赤毕使劲点头,见杜士仪仍然不可置信,他便苦笑道:“小郎君哄人的本事从前我没看出来,今天却是领教了。裴三郎那样冷面的人,却被他左一句右一句我阿爷常说三师伯如何,说得几次开怀大笑。至于太真娘子,他一口一个师姊几乎把人都给叫化了,若非太真娘子正在孝期,身上没带什么东西,否则几乎要一股脑儿全都拿出来当见面礼。小郎君带着他们俩整个宅子逛了一遍,临走时还亲自送到门口,一口一个请他们常来。”

这说的是自己那个在王容面前老老实实,在他面前就常常撒娇卖痴的儿子?不是在说别人吧?

杜士仪又好气又好笑,得知这么晚了儿子还硬撑着没睡,在等自己这个父亲回来,他就吩咐赤毕把杜广元叫到自己的书斋来,而后又吩咐了秋娘去预备一份夜宵。等到了书斋,他脱去外头的大氅交给吴天启,紧跟着就看见杜广元进了门。小家伙像模像样地深深作了一揖,叫了一声阿爷,他便招招手把人叫到了跟前。

“今天你三师伯和师姊一块过来,你是怎么招待的?”

尽管赤毕已经说了一个大概,但这会儿杜广元开始讲述今天这两位客人时,眼见其兴奋地连说带比划,杜士仪也就没有去打断,耐心地听儿子用不太连贯的语句诉说着今日种种,无论是说冷面师伯人很好,师姊又漂亮又温柔,晚饭的时候两人最喜欢什么菜肴……林林总总的话语从耳中直入心中,他不知不觉笑得极为开怀。轻轻摩挲了一下小家伙的脑袋,他便低声问道:“广元,想你阿娘和妹妹吗?”

“想!”杜广元几乎不假思索地答了一句,继而就眼巴巴地抬头看着父亲问道,“阿爷,阿娘和妹妹真的不能回来和我们一块过年么?”

“应该不能。”杜士仪见小家伙立刻露出了大失所望的表情,他便将其揽在怀里,低声说道,“本来不止你阿娘和妹妹,就连你也会留在云州的。你第一次离开你阿娘这么久,有没有后悔?”

“后悔?阿爷,什么是后悔?”杜广元纳闷地问了一句,见父亲不答话,他想了想就摇摇头说,“阿娘有妹妹,还有姑姑和姑父,还有固安姑姑,一定会热热闹闹过年的。我要是不来洛阳,阿爷可就只有孤零零一个人了,我愿意陪着阿爷!”

“好孩子!”

童言无忌,听到儿子的话,杜士仪只觉得心头暖意融融。而就在这时候,杜广元又低声说道:“阿爷,我今天第一次见师姊,她虽然对我很好,又温柔又亲切,可似乎有什么心事。而且,我送她走的时候请她随时再来,她答应是答应了,可我总觉得……总觉得……”

“觉得什么?”

“觉得师姊兴许不会再来了。”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杜广元自己也觉得有些不好,当下赶紧摇头道,“应该只是我看错了。”

“要是你师姊知道,只不过见了你一次,就被你看出这么多秘密,下次就真的不敢来了!”杜士仪知道对于年幼的儿子来说,有些事情还不到说明的时候,因此,当外头传来了婢女禀报夜宵已经预备好的声音,他见小家伙眼睛放光,分明就是嘴馋,当下笑着吩咐人送了进来。果然,当杜广元发现所谓的夜宵,就是一碗油面炒制的油茶时,他一下子就苦了个脸。

“阿爷,你每天熬夜就是吃这个?”

“你以为我背着你吃什么山珍海味?”杜士仪敲了敲小家伙的脑袋瓜子,等人又把一盅参鸡汤又送了上来,他故意揭开盖子给杜广元瞧了瞧,这才笑眯眯地说道,“看见没有,这是参鸡汤,如果你想吃,我让人也给你盛上一碗!”

“不用了不用了!”杜广元赶紧把脑袋摇得如同拨浪鼓似的,继而就涎着脸道,“阿爷,你忙,我先去睡了!”

看到小家伙立时溜之大吉,杜士仪不禁莞尔。要说杜广元最不喜欢的东西,那一定是人参,没有之一!三岁的时候因为好奇王容服用的参片,杜广元竟是偷了一片来吃,结果那刻骨铭心的记忆让小家伙直到现在也绝不碰人参,至于加了人参做的菜,哪怕再多的酱汁他也一定能够尝出来。然而,用这种办法打发走了儿子,坐在偌大的书斋中,喝着滚烫的鸡汤,他却有些神思不属。

张兴又去崔家藏书楼中徜徉了,鲜于仲通则是代他去见韦拯,至于他自己……接下来的铨选一关至关紧要,能不能达成云州都督府降格,而王翰升任云州刺史,乃至于韦礼以及他的班底能否放到各种位子上,就看这真正一搏了!只可惜他今天没能见到裴宁,否则很多事情就能立时三刻商量出一个章程来!

腊月乃是吏部冬选的关键时刻,因为裴光庭依旧尚未病愈,李林甫身为吏部侍郎,自是奔忙不停。然而,如今吏部郎中换了一个韦陟,杜士仪塞进来一个裴宁,尽管两者更多的是主管流外铨,可他依旧觉得犹如芒刺在背。而让他更加又惊又怒的是,宫中捎信出来,竟是言辞隐晦地告诉他,因为之前考簿舞弊的事,天子颇疑选试不公。李隆基的这种疑心病并不是第一天,他本待坦然而对,可这一日傍晚,裴光庭却把他请到了家里。

“陛下既是疑心今岁铨选也会有所不公,那就按照当年开元十三年有过的旧法,用十铨法,让陛下挑选各部尚书侍郎之类的高官分司今年铨选。”

裴光庭见李林甫的脸上露出了不可思议的表情,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后便一字一句地说道:“一个个都质疑我当初提出的循资格不能用人才,却也不想一想,哪有一个好办法能够让人人都满意!既然有十个人,那就人人都会有各自的私心,到时候一下子都揭出来,把他们的真面目公诸于众!让大家看看,什么公正,什么命运,什么廉洁,什么忠心,全都是幌子,他们真正想到的,还不是任人唯亲!”

李林甫没想到裴光庭竟然会用最瞧不起的宇文融这条法子,更没想到裴光庭在用十铨的情况下,竟然是有如此令人不寒而栗的深意。尽管他也对最近的被动挨打很恼火,也想来上一次凌厉的反击,可他如今尚未攀至权力的巅峰,倘若真的依从裴光庭这主意,将欲取之,必先予之,那么回头他也不知道会得罪多少人!

于是,他看着满面潮红的裴光庭,假作唯唯诺诺先答应了下来,待到这位病得不轻的宰相躺下渐渐睡去,他蹑手蹑脚从里屋出来,正好见其妻武氏向自己打眼色,他立刻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

一路上东拐西绕,始终没有遇到一个闲杂人等,等最终踏入了一座幽静的小楼时,李林甫见武氏回转身来媚眼如丝,他不等其投怀送抱,就立刻笑吟吟上前搂住了她的腰肢。一对老情人温存了好一会儿,一直到衣衫褪尽到了榻上一床大被同枕共眠,李林甫方才低声问道:“裴兄这是怎么回事,突然想出了这样狠辣的招数?要知道,这一手成了,他未必就能够在政事堂一人独掌权柄,而要是不成,他别说宰相当不成,人望也会尽失!”

缠绵之际说这些大事,武氏自然有些不高兴,可是,李林甫毕竟比丈夫要年轻十几岁,那种驰骋之间的雄风是裴光庭怎么都没有的。她一面享受着那种一波一波袭来的快感,一面没好气地说道:“还不是因为我打探到,陛下对吏部的铨选有些疑虑,告诉他之后他就气了个半死。不过要我说,他一贯还算是敦厚君子,这次也不过是被人逼急了……”

“话不是这么说,陛下从前用过多少宰相了,哪一位宰相不是对自己看中的人提携备至?陛下在乎的是,不能把无能之辈,以及德行败坏贪赃枉法之辈放在高位上,不能以权谋私谋得太过,至少你要谋私,得做出点政绩来。至于其他的时候,稍稍偏向自己人一些,陛下是不会在乎的……”李林甫竭尽全力对武氏晓以利害,直到老情人扭动着身子表示不耐烦,他方才压低了声音问道,“我问你,裴兄这病是重还是轻,不会有什么……”

“呸!”武氏气恼地啐了李林甫一口,“我这宰相夫人还没当够呢!总之你说的我知道了,我竭力劝一劝他,可外头大事他素来不听我的,效用如何你可别指望。你自己好歹是吏部侍郎,也不妨去想想办法,你在宫中不是也有路子吗?”

宫中的路子?

李林甫哂然一笑,本想讥嘲武氏的想法太天真,可陡然之间他想到了一个传闻,脸上顿时露出了无比微妙的表情。

不论成与不成,试一试也不是坏事!

第707章 十铨之始,请托荐人

尽管王毛仲当初贵幸时,自始至终便瞧不起高力士等宫中阉宦,但王毛仲固然在北门禁军中呼风唤雨,可一朝被逐,党羽尽去,就连其姻亲,同是唐隆功臣的葛福顺也一度远贬。而宫中宦官陡然得势的同时,高力士也没忘了做个顺手人情,时过境迁后,在天子面前不动声色地提了葛福顺一嘴,因此不同于被贬后不久就遭缢杀的王毛仲,葛福顺在倒霉了两年之后便得到了起复,重新带兵,还不得不领受高力士这番人情。

至于文官当中,无论是宇文融、张说、裴光庭还是李林甫,一个个高官得势的时候,明里暗里都和高力士有往来。其中,与苏颋并称为燕许大手笔的张说甚至亲自为高力士的养父高延福、生父冯君衡、生母麦氏三人书写了神道碑,称颂备至,其他高官也是或诗文,或馈赠不绝。再加上高力士每年都能从当今天子李隆基那儿得到众多赏赐,因此,他的宅邸之中珍玩无算,竟是富比王侯。

正因为到了这个份上,等闲小钱他已经看不太上眼了。可是,杜士仪此次送的一笔厚礼,他却不能等闲视之——杜士仪送的不是钱,而是由名匠雕琢而成的十方端砚,每一方都是巧夺天工,只一看便能吸引得人目不转睛。这些年由于杜士仪通过千宝阁的推介,广东端溪石砚的价值可谓翻了几倍都不止,将那些陶砚澄泥砚全都打得不能翻身。士人既爱那造型,又爱磨墨时的上佳手感,故而文官士人无不都有收藏端砚的习惯,一方好砚动辄上万贯,甚至根本买不着。

至于那另一箱子新制沉香墨,从价值上来说仿佛微不足道,可每季新墨无数人趋之若鹜,能够第一时间用上便是身份的标志,故而用来做人情是再好不过了。

高力士的习惯是趋吉避凶,哪怕当初宇文融馈赠给他的各种礼物也很不少,但在宇文融遭贬的时候,高力士一直不出只言片语,其后时隔一年多,方才在收到杜士仪的重礼后在御前辗转陈词,轻轻巧巧换来了一张大赦诏。倘若杜士仪如今不受待见,那么就算有杜思温的人情在,就算其送了金山银山来,他也不会帮忙,可杜士仪分明前途正好,天子又信赖备至,这份大礼他收得心安理得。再加上杜士仪只是需要一个风声,他也就顺势任由宫中的人这么传了。

吏部铨选多有不公。

至于这种风声转了一个圈又传到天子李隆基耳中的时候,就变成了吏部今冬多事,为保选人不至于闹起来,就连吏部尚书裴相国也认为不若仿从前故事,以十名高官判吏部铨选。尽管当年宇文融的这条建议被他采纳的时候,还有人言辞激烈地劝谏过,可这一次既然说是外间都有这样的呼声,李隆基本来就心有所想,便从善如流地点了头。当高力士把如此讯息传到了政事堂时,裴光庭不在,一个人主宰政事堂志得意满的萧嵩顿时哈哈大笑。

“陛下英明!”

裴光庭既是生病不能参与,天子的意思是让萧嵩提名十人共参铨选,萧嵩也乐得做人情。十一月才刚刚回朝转任户部尚书的杜暹,户部侍郎裴耀卿,礼部尚书信安王李祎,尚书左丞韦虚心,尚书右丞韩休,工部尚书李暠,刑部侍郎严挺之,近日刚刚从秘书少监迁工部侍郎的张九龄,自己之外的这八个人选他轻轻巧巧就选定了。将这名单誊录在了纸上,他便笑眯眯地把杜士仪叫到了政事堂,轻描淡写地说出了一句话。

“此八位朝中耆老之外,君礼可愿意担责否?”

尽管这是自己求之不得的事,但之前考簿舞弊杜士仪已经风头出够了,在天子再次复行十铨之际,他固然很想站在这风口浪尖上,也不得不谦逊一下。他欠了欠身后,便低声说道:“裴相国兼任吏部尚书,因有病在身而不能插手铨选,然则这样大的事,把吏部侍郎排除在外,恐怕不妥当,会有人非议相国因人废事。”

“你是说李十郎?”萧嵩这才一下子意识到自己竟是把李林甫忘了,轻轻一拍额头后便摇了摇头道,“我这记性还真的是不成了。不过,君礼,机不可失失不再来,铨选之事不知道关乎多少官吏的前途和将来,你就真的不动心?”

“我资历人望尽皆不如相国和各位前辈,怎敢与之并列?”说到这里,杜士仪再次深深施礼道,“相国一向公正明允,我只求相国能够考虑我昨日之奏,降云州都督府为刺史署。”

这道奏疏萧嵩当然看过,对于杜士仪的提请,曾经节度一方的他不得不承认这是很有见地的。至于杜士仪冠冕堂皇地提出为保政令延续,请授王翰为云州刺史,他即便知道这是杜士仪胳膊肘往里拐给自己人争福利,可他当初到河西时,就靠着裴宽和牛仙客这一对左膀右臂反败为胜,扭亏为盈,还不是对他们重用备至?然而,他深喜裴宽转任御史中丞,自己有了杜士仪这个帮手,竟是一时扭转局势,让裴光庭一连吃了两个哑巴亏,在细细一沉吟之后,他便打定了主意。

“王子羽等人的升转调任,我自会一力主张!不过,君礼你虽年轻,却办事妥当公允,此次的事情就不要推辞了。这样,工部尚书李公最近身体不好,而且他当初在太原尹任上,对你印象也不错,吏部铨选事务繁杂,他未必支撑得住,你便顶上李公那一份,多多出力吧!”

杜士仪本是以退为进,若萧嵩真的从善如流,将他摒弃在十铨之外,他就只能在别的地方动脑筋了,但萧嵩主动去掉了一个垂垂老矣的李暠,他在推辞再三之后,最终还是答应了。倘若可以,他恨不得把李林甫排除在此次十铨之外,可那样的话李林甫就可以在人前做出委委屈屈小媳妇的样子,再凭着李林甫这么多年来精干而兢兢业业的表象,足以让所有人都同情这个倒霉的吏部侍郎。

所以,他顺水推舟地让李林甫搭上末班车,向萧嵩敲定了王翰等人的事,顺便把最后一个名额纳入囊中。

毕竟,他举贤不避亲地在昨日的奏疏上就已经明言了王翰与郭荃的功劳,而两人一个是张说的旧日爱将,一个是宇文融的昔日心腹,在外功劳不小,倘若转任必定要回朝高升,想来大多数人都会秉持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理,让他们在云州再呆上一任四年。

不等十铨的名单公布,他就径直去拜见了尚书右丞韩休。尽管他只是当年在右补阙任上给韩休打过一阵子的下手,说不上有多少交情,然而他如今乃是中书舍人知制诰,与曾经任此职多年的韩休也算是前辈后辈的关系。他在光明正大地拜访之后,也没有用什么谈诗论文之类的借口来打开话题,直截了当地把话题拉到了御史台。御史台的御史身为法吏,却多行不法,如杨万顷等人的德行更是为不少文官所鄙薄,韩休亦然。

“彼等区区法吏,却竟然不依律法,只知道一己之私,实在是可恨得很!裴中丞就任,本来颇允时望,可我听说他不日便要转调兵部侍郎,这实在让人扼腕。崔大夫虽是文采斐然,可坐镇御史台却难以服众,若能得一强力之辈坐镇御史台,想也不会出现这么多乖张之事!”

“韩右丞所言极是。”杜士仪眼见得韩休说着便动了怒,他便将袖中一卷纸送到了韩休面前,“此为我当年省试进士及第的一个同年履历,还请韩右丞过目。”

“嗯?”韩休有些疑惑地接过展开一看,继而就皱起了眉头,“君礼是到我这来当说客?此次十铨你亦是其中之一,萧相国又对你信赖备至,裴中丞也是你的僚友,何至于找我?”

“虽说是举贤不避亲,可韦十四和我既是同年僚友,旁人难免要说闲话。再者,萧相国为人,往往顺承左右举荐,未必会深究其人。裴中丞本就对韦十四颇为嘉赏,虽则不日即将转任,但已经上书力荐,然则裴中丞在御史台资历不深,而韩右丞峭直人尽皆知,韩右丞量才而用的人,谁都会觉得名副其实。倘若韩右丞觉得这卷纸上所录功过有弄虚作假,或是其人品行才干不入法眼,那韩右丞大可当成我今日没来过。”

这样不动声色的奉承,即便韩休是出了名不好相与的人,不禁亦是微微欣然。他想了想便点点头道:“也罢,我会仔细看看这韦十四为官蜀中的经历。若是他真的才干德行尽皆无可挑剔,我自当力荐其入御史台!”

将那些和自己有着深切关联的人分别请托了萧嵩和韩休,杜士仪终于长长舒了一口气。王翰郭荃也好,韦礼也罢,他所希望他们得到的,都是不参与铨选注拟的官缺,自然只能请托别人,至于剩下的……

既是平生第一次有机会参与铨选,他的脑海中不知不觉就闪过了当年宇文融托付给自己的那一份长长名单。在代州数年,除却用了一个孙万明为岚谷县令之外,余者都不在他的下辖,他只能暂且忍耐。而这一次铨选的机会,他就可以把精力放在这些看似和自己毫无关系的人身上了!

第708章 一身承阖族之重

在铨选用裴光庭的循资格之法之前,所谓开铨,也就是主持铨选的官员可以出尚书省吏部与人接触,是在三月三十日。然而开元二十年初,裴光庭奏请,开铨的日期被提早到了正月。所以,开元二十年铨注的时限,也就得在开元二十一年初上元节的大假之后立刻进行,和科场省试的时间竟是正好重合。抓住这一点的萧嵩自是再次在朝堂大加抨击,奈何裴光庭还病在家里,竟是反驳不能。

好在这一年主持省试的不再是考功员外郎,而是礼部侍郎,总算让原本就忙到脚不沾地的吏部得以喘一口气。可是,因为天子要巡幸北都太原府,而后腊月回长安,故而从上到下再次忙了个倒仰。

十铨由萧嵩报请天子钦定,但因为正值年末,又要转迁长安,故而并未对外公布到底是谁,只有萧嵩和杜士仪这两个当事者知道。

自从当年邀约王容一块前往蜀中之后,杜士仪就不曾一个人孤零零度过新年,可这一次妻子和新出生的女儿尚在云州,他身边只有儿子杜广元,还要随驾北都,自是不得不将儿子暂时托付给了永丰里崔家代为照管。而由于长子崔承训和幼子崔錡都已经出仕,赵国夫人和崔五娘这几年也是长安洛阳两头住,知道天子巡幸北都之后就不会回洛阳,而是直接经由潼关回长安,她们母女俩干脆带着杜广元以及崔家其他孩子们早早坐上了牛车,从洛阳缓缓西行前往长安。

等到随驾太原的杜士仪跟着行程缓慢的天子一行回到长安时,已经是腊月底的事情了。好在天子也知道这样长安洛阳再加上太原来回折腾,百官都疲惫不堪,因此大手一挥便给百官轮流放了假。尽管杜士仪这个中书舍人脱不开身,只能和张九龄轮休,可总算是喘了一口气。等到除夕这一日,知道他一个人携子寂寞,平康坊崔宅赵国夫人又相邀他过去和杜广元团聚过年,最后父子俩索性在崔宅借住了一个晚上。

正月初一一大早,他便带着装束一新的儿子离开崔宅回家,预备前往岳父王元宝以及城外朱坡山第杜思温处拜年。在别人家守岁,有些人兴许会不乐意,但对小孩子来说,确实是一次别开生面的体验。崔家兄弟多人口多,小孩子就更不少了,杜广元在云州时还见过自己的两个表哥表姐,这次又和只比自己大一丁点崔俭玄和杜十三娘的次子崔朋混熟了,自然更是玩得难舍难分。此刻坐在父亲前头乘马而回,杜广元仍然有些恋恋不舍。

“阿爷,阿爷,什么时候请崔家朋表兄到家里来玩耍好不好?”

“才让你疯玩了这么多天,这就又惦记上了?你阿娘开春就要回来了,那时候家里有了女主人,下帖邀人就行了。”可不等儿子欢呼雀跃,杜士仪便笑眯眯地说道,“不过,广元,你这些天的功课做得如何?要知道,你阿娘可不像你阿爷我这么好说话!”

一听到功课,杜广元那张小脸立刻比苦瓜还苦。他没敢回头和父亲去磨嘴皮子,要知道父亲常常是向着他的,可母亲却根本没得商量可打,有这功夫,还不如回头赶紧去补上那些该写的字!于是,他只顾着扭来扭去想着如何应付母亲而发愁,甚至连原本打算向父亲讨要点过节的小玩意都忘了。

而等到杜士仪在自家门前下马时,门上就禀报了另外一个消息。

“郎主,杜二十一郎从江南回来,已经到洛阳了。”

杜黯之在江南一连两任,政绩都还不错,倘若不是此次杜孚去世,其作为儿子不得不丁忧守孝,下一任应该能够跨上大大一步。想到这一年一度的正旦佳节,别人家都在欢喜过年,而乐城坊杜孚家中还不知道怎样愁云惨雾,杜士仪想了一想,进门之后就叫来了赤毕问道:“之前给叔母的年礼,送的是什么?”

赤毕乃是崔家旧仆,昨天杜士仪本要带他一块去永丰里崔家的,却被他婉拒。留守家里的他听出了杜士仪的言下之意,当即爽快地说道:“依照郎主吩咐,乐城坊杜家既是主人新丧,送礼的时候要不失优厚,又得符合丧家所用。所以,送的是十斤丝绵,八匹素绸,六匹细葛,文房四宝一套,此外便是金银压胜钱二十枚,虽说他们未必用得上,但想来因为家中有丧,万一需要却没有预备,也就没意思了。这些都是白娘子办的,我们男人比不上女人细心。”

“幸好幼娘把白姜给送回来了。之前从洛阳迁回长安,秋娘病了,这一来实在是千头万绪麻烦多多。”杜士仪一想到自家上下迁回长安时人仰马翻的样子,再对比一下三省六部那大搬家,就不禁想在心里叹气。关中有天险,但却不能养活这么多人口,洛阳水路方便粮食供给充足,却因为无险可守,不适合作为永久的都城。说实话,平心而论,后世元明清皆以现在的幽州为都,确实比眼下的两头折腾强。

然而,现下的幽州虽为大都督府,也曾经是好几朝的古都,但比起汉隋皆定都的关中,仍然相差太远。更何况,现如今大唐的敌人中,最强的就是北面的突厥,西面的吐蕃,东北的契丹和奚还无伤大局。

“等我去拜见了岳父和老叔公回来,便亲书一封,到时候你派人送去洛阳吧。”

尽管王容仍在云州未回,可杜士仪带着杜广元登门拜见,仍然是喜得王元宝无可不可。事实上,女婿去岁到洛阳官拜中书舍人的时候,他是拼命按捺得意的心理,这才没有特地赶到洛阳去,连两个儿子都被自己死死压住。现如今第一次看到自己的小外孙,王元宝实在是比嫡亲孙儿还要喜爱,拉着问东问西好一会儿,最终便连声吩咐道:“去把我枕头边那个匣子拿来!”

等到王容的长兄王宪亲自去后头,不多时捧了一个小小的雕漆红木匣子出来,王元宝就一把塞在杜广元手中,笑眯眯地说:“拿好,这是外祖父送给你的。”

“这……”杜广元歪头想了想,继而便开口问道,“敢问外祖父,表兄们可也有?”

“有,有!”王元宝不由分说地点了点头,而在王宪的目视下,他和弟弟的几个儿女自是谁都不敢违逆,齐齐应声。

杜广元虽说还聪明,但听说表兄姊们都有,他就立刻心安理得地收下了,还像模像样郑重其事深深一揖道:“外祖父,阿娘常对我说,长者赐不敢辞,外祖父的礼物我收下了。将来等我长大了,一定回赠外祖父更好的!”

这后面一句应该不是王容教的吧!

杜士仪被小家伙逗得不由莞尔,待到被王元宝留着用了午饭,他听出了其旁敲侧击的口气,是想为儿孙们谋一个将来,他就欣然颔首道:“等到广元他日正式启蒙的时候,请两位内兄各挑一个聪颖的孩子来,我会延请名师为他们授课。”

傍晚,杜士仪带着杜广元赶到了朱坡山第,拜见了杜思温这位老叔公时,已经七十有八的杜思温同样也提出了类似的要求。

“尽管如今杜氏族学亦是在京兆颇有些名气,可各家往往讲的是家学渊源,父亲母亲甚至叔伯姑姑这样的亲长亲自教导小辈,把各自的家学一辈一一辈传扬下去,而这样教导出来的晚辈,等到了少年时,再往别家名师那儿一送,名声也好学问也好,自然也就能更胜一筹。君礼,如今杜氏子弟之中,你为年轻一辈第一人,往上头固然有看似比你官位高的,可那都只是在外任为刺史,抑或在其他寺监挂一个好听的名头。”

十几年过去,当初精神矍铄的杜思温,已经不可避免地走进了人生末年。说到这里,他不由自主重重咳嗽了几声,继而方才低声说道:“朝堂的官员之中,韦氏最盛,其次是裴氏,而如崔卢李王郑等五姓七望,其实都要瞠乎其后,我京兆杜氏就更不用提了,自从杜正伦泄南杜地气,这些年人才越发凋零。要让宗族多出贤才,多出名宦,君礼,我只能寄希望于你了。我只希望,他日你被称之为京兆公的时候,京兆杜氏能够比今日更加繁盛兴旺!”

答应了杜思温,来日会挑选和儿子杜广元年纪相仿的杜氏子弟,放在身边耳濡目染,杜士仪心中不禁沉甸甸的。没有杜思温的支持,他走不到今天,可身后跟着庞大的宗族,也就意味着他这个目标会很大。然而,京兆韦氏细细数来少说也有十几房,最最出名的就有九房,可京兆杜氏呢?此次他为十铨之一,不可能一点风声都没有,但杜思温根本都没有提,显而易见,杜思温是把希望放在今后了,而不在此刻一时一地之得失。

上元节后十铨注拟的前一夜,杜士仪又轮到宫中当值。尽管知制诰值夜中书省,是为了以备天子夤夜召唤书写诰旨,但杜士仪当了大半年的中书舍人,这种事情一次都没遇到过,大多数时候也就是和衣而睡熬过一晚上而已。然而,这一天晚上他刚刚迷迷糊糊合上了眼睛不多久,就突然察觉到有人死命地推搡着自己。

“杜中书,杜中书!”

惊醒过来的他见面前的人赫然是跟从自己的令史林永墨,他便揉了揉眼睛沉声问道:“出了什么事?”

“陛下急召!”林永墨用有些颤抖的声音如此说了一句,见杜士仪果然也倒吸一口凉气,他便连忙提醒道,“外头已经有宦者提灯在等,杜中书还请尽快。”

第709章 夤夜废太子

深更半夜走在兴庆宫中,绝不是什么美好的体验。

在这种时候,大多数宫宇的灯都是熄灭的,而这大冷天里呼啸而过的寒风不但一阵阵往人的衣领袖子里钻,还用那恐怖的声音对人发出一次又一次的恐吓。若非引路的宦者手中提着的不是寻常的灯,而是避风的琉璃灯,只怕杜士仪早就在这凛冽寒风的夜晚失去了唯一的指路标的。

尽管他身上裹着厚厚的大氅,脚下的鹿皮靴子还是絮了丝绵的,可从半梦半醒之中被人强拖起来,又迷迷糊糊在这宫中一通乱走,他已经完全失去了东西南北的方向,心中除却疑惑之外,还有难以避免的紧张。要知道,但凡天子夤夜召见拟定诏旨的事,都不会是什么小事。而在如今这时节,李隆基又想干什么?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他终于看到前头也有蒙蒙灯光。等到走近前去,他方才发现,面前是一座看上去和洛阳宫主体建筑大相径庭的简朴宫院。宫院门前守着的是两个提灯宦者。在这严寒冬夜中,两人伫立在那儿一动不动,他原以为他们是在此相迎的,可是,当他跟着前头引路的宦者从他们身边经过时,他方才发现,他们只是纯粹的守门人而已,只不知道那僵硬的姿态是因为冷得僵了,还是因为长久以来便担任如此职责的缘故。倘若不是那眼睛还会动,简直就和雕塑无异。

“杜中书,陛下就在其中,请您进去吧。”

深夜见召,自有凭信,杜士仪倒不担心会出现什么林冲被蒙蔽闯入白虎堂的勾当,即便如此,在踏进正殿的时候,因为屋子里那昏黄的灯光,再借助着外头的琉璃灯,他终于看清楚了头顶的牌匾——山斋院。顾名思义,这里恐怕是天子斋戒的地方。尽管仍然对今夜被召见的原因不明就里,但当他走到门前时,还是没有迟疑地提高声音通报了一声。

“陛下,臣中书舍人杜士仪奉诏来见。”

“进来!”

只从这言简意赅的两个字,杜士仪就听出了李隆基蕴含的怒气,等到进了屋子,他就更加坚定了自己的猜测。

登基二十余年,现如今已经年近五旬的李隆基已经不再像年轻时那样英气勃勃壮健魁梧了。他的两鬓已经不可避免地渐渐生出了白发,额头上一条条横纹更是无论白天黑夜全都清晰可见,这会儿,除却那些横纹之外,显而易见的川字纹格外醒目,再加上其冷冽的语气,足以让人心生寒意。

“你总算是来了!”李隆基淡淡地摆手阻止了杜士仪行礼拜见,直截了当地说,“朕此刻召你来,为的只有一件事。你,立时三刻,给朕草拟废太子诏!”

此话一出,尽管杜士仪设想过众多可能性,但这种可能性在他看来是最低微的,故而他不禁大吃一惊。直到这时候,他方才发现这屋子里并不是只有李隆基和他君臣二人。就在角落那儿的柱子旁边,还有另外一个人失魂落魄地跪在那儿,即便只是背影,但如果他没猜错,恐怕那就是当今储君皇太子李鸿了!

“陛下夤夜召见,竟是为了废太子?”杜士仪不得不开口确认,见李隆基沉着脸一言不发,他就算再暗自埋怨自己实在是运气不好,可今夜既然撞见了这种事,就已经容不得他脱身了。故而他没有被李隆基那冷淡的态度吓倒,深深长揖道,“臣敢问陛下,太子册立多年,缘何今日却言废黜?”

“你问他!”

这硬梆梆的三个字并没有吓倒杜士仪,他真的转身往皇太子李鸿走去,还有数步远处停下步子,同样一揖问道:“太子殿下,今日事出非常,还请明言缘由。”

如果换成从前,不管是什么时候,能够这样名正言顺地和杜士仪搭话,李鸿都会求之不得。可此时此刻,他只觉得整个人如坠冰窖,之前那一通雷霆当头砸下的时候,他就已经几乎丧失了最后一丝勇气,甚至连心中对父亲的满腔恨意,也仿佛在山斋院这种宫中最凄冷幽深的地方给压制住了。他张了张嘴想要解释几句,至少想暗示杜士仪什么,可最终他的喉咙却仿佛被完全堵塞住了一般,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这个孽子说不出来?说不出来朕替他说!”

李隆基陡然之间疾步过来,用不含任何温度的目光扫了李鸿一眼,随即疾言厉色地说道:“他的生母出自微贱,朕却因为其是藩邸旧人,情分深重,即位之后便册为三妃之一的丽妃,更越过长幼册封他这个次子为皇太子,延请名师教导,聘名门淑媛为太子妃,可是他呢?不知道忠孝之道,反而居心叵测,暗中图谋交接大臣为援!如此逆子,岂能够再以储君视之!”

时至今日,被李隆基直接把母亲那微贱的身份拿出来说事,李鸿倘若不是耷拉着脑袋,他确信自己脸上那熊熊怒火一定会更加激怒父亲。然而,他能够做的只是狠狠捏紧了拳头,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要冷静,否则就再没有任何机会。可是,当听到李隆基直斥他交接大臣的时候,意识到此事关联的就是刚刚才被召来的中书舍人杜士仪,他登时面色苍白。

怎么办,接下来该怎么办?

赵丽妃的身世,杜士仪自然耳熟能详。就和汉武帝那位皇后卫子夫一样,赵丽妃出身歌姬,当时还是临淄郡王的李隆基在潞州官驿对其一见钟情,当即纳了回来,即位之后便册为丽妃,而后更是将其所出之子,当时名为李嗣谦的李鸿册为太子。倘若这段恩爱能够多延续一些年,倘若赵家也能够出两个卫青霍去病似的人物,那么兴许也会留下一段汉武帝和卫家那样的传说,可问题是赵丽妃的得宠只维持了短短数年,就在武惠妃的强势崛起之下完全黯淡无光了。

而听到交接大臣四个字,即便天子就在自己面前,可他依旧泰然自若。自从发生那件事开始,他就一直做好了此事曝光的准备,因此这会儿冷静得连自己的心里都有些忍不住的惊讶。当着天子的面,他甚至挑了挑眉,用不可思议的语调反问道:“交接大臣?”

因李鸿侧近告密,李隆基原本心中满溢怒气,因而刚刚见李鸿不吭声,方才直接历数其罪,然而,此刻见杜士仪闻听这番话,不惊反疑,他不禁有了一丝动摇。然而,下一刻,他就只见杜士仪痛心疾首地对李鸿喝道:“太子殿下,陛下对殿下素来期许备至,殿下缘何这般糊涂!须知父子君臣,若非殿下失臣道,失孝道,陛下今日怎会这般雷霆大怒!”

不管是不是这位储君干的,只要其千万别昏头承认了,只要不承认,那今夜的事情就不是不能翻转的!

李鸿被杜士仪这当头棒喝一敲,登时如梦初醒。杜士仪如此说,无非是表明接下来会一口咬定之前那张字条只是子虚乌有,而他刚刚被父亲招来劈头盖脸痛斥的时候又是惊呼惶恐,又是心灰意冷,根本没有回答过一个字,这么说来,接下来还有机会,还有机会!

李隆基见李鸿陡然之间伏跪在地,竟是失声痛哭,他终于不耐烦了。他的目光倏然转厉,盯着杜士仪便沉声问道:“杜君礼,事到如今,你还要替这个孽子隐瞒不成?他送字条交接的大臣,难道不是你?”

“是我?”杜士仪立刻瞪大了眼睛,仿佛因为太过震惊而忘记了谦称,“陛下怎会有此说?我由代州回洛阳,只在前几日的马球赛上见过太子殿下唯一一次,而且一句话都没有说过。而就算臣之前在京任职那短短数年期间,也只是因丽正书院一位直学士病了,而跟随贺学士给太子殿下上过唯一一次课,除此之外就唯有朝会见过。太子殿下若要交接大臣,固然人人都有可能,但若说是我,那就不是恐怕,而是太子确实受屈了!”

李隆基也是今夜听到人告密之后雷霆大怒,此刻杜士仪如此一说,他不禁眯起了眼睛。然而,他却并未因此尽信,而是冷冷地反问道:“你是说此事子虚乌有?可太子身边的人说得清清楚楚,就在你初到中书省任中书舍人的第一天,他曾经将字条附于颁赐的冰酪之中送到中书省,亲自放在了你面前。”

“这就更加滑稽了。太子殿下自从册封储君之后,已经有十六年,这十六年中大儒名士朝夕教导,更有陛下耳提面命,无论如何做事情也是有章法有分寸的。要交接大臣,首选自是宰执清要,尤其是教授多年的师长,选择了臣就已经很奇怪了,更何况还是在臣上任第一天这种莫名的时刻传字条出来?太子殿下莫非不知道,无论是中书省任何一个人,拿到此等东西,第一反应都是呈送陛下御览?还是说,臣在陛下眼中,就是那等不谨慎的人?”

说到这里,杜士仪便不慌不忙地屈膝跪了下来,用平静到几乎没有任何声线变化的语调说道:“陛下若是因为其他缘由要废太子,臣虽会力谏,然则职责在身,不得不奉诏拟诏。然则倘若因为这样荒谬的告密之说,臣不得不说一句实话,此有伤陛下识人之明!臣言尽于此,请陛下明鉴。”

觉察到李隆基一下子沉默了,尽管李鸿被杜士仪这一次次的陈词中那种责备说得心中惭愧难当,但他还是鼓起勇气,一边悲泣一边说道:“阿爷之前责问我,我不敢辩解,可是,我真的从来不曾交接大臣。讲读的学士们往日都是结伴而来,从未有单独讲课的例子,至于与我往来频繁的,也就是五弟和八弟,还有我的内兄,其余人等几乎就没有出入过我所居宫院!是我因为阿娘的去世,这些年性子急躁易怒,时常责难身边人,可我真的从来不敢有那样的悖逆心思!”

杜士仪一口咬定没有这样的事,而李鸿更是带着哭腔说自己被冤了,李隆基不禁有些动摇。他对于皇子也好,臣下也好,有的时候固然会慷慨优厚到让人不可思议,但冷酷的时候也会毫不留情。此时此刻,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当即沉声喝道:“力士,把那个告密者押来!”

一直没看到高力士,此刻听到这声音,杜士仪便知道这位天子最信赖的大宦官正隐身在自己瞧不见的地方。听到高力士答应的声音和离去的脚步声,他的脸色和心情一样,异常沉静。以至于李隆基在盯着他看了许久之后,最终沉声说道:“杜卿先平身吧。”

尽管这并不是说天子就此释疑,但毕竟是一个好兆头,杜士仪当即从容站起身来。至于一旁的李鸿依旧把脸埋在地上的双手之间,心里虽则仍然惶惑,可却终于摆脱了那种脑子空白到想不出任何对策的状态。想起太子妃薛氏曾经对自己的委婉规劝和责备,他第一次后悔当时因孟浪而闯下的这场大祸。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外间方才传来了高力士毕恭毕敬的声音:“陛下,人带来了。”

大门打开,一个人跌跌撞撞进了门来,却是一个大约四十出头的宦官。他环目四顾,看清楚这屋子里的人之后,突然扑通一声跪了下来:“陛下……”

可这一声之后,他还来不及抢着说什么,杜士仪便突然出口截断道:“陛下,既是此人告密,臣可否当场鞫问?”

自己就在当场,而这屋子内外全都是宦官之中最富勇力者守护,李隆基根本没有怀疑杜士仪会有其他花招,当即不假思索地点头道:“准。”

当初在接到那张字条的时候,杜士仪猜过两个可能性,其一,这确实是太子李鸿的主意,其二,这是别人栽赃陷害。无论是哪一种,他都不愿意将其闹大,故而才会立时毁弃。至于证据,只有人证没有物证,更何况他和李鸿是货真价实的没有往来,大不了李隆基直接把他贬了,否则他至少能涉险过关!至于眼下这样君前质辩的机会,他就更加不会发怵了。

果然,那宦官没想到面对的是这样的局面,眼见得杜士仪回转身来不慌不忙地看着他,他立刻就有些发慌了。几乎是本能的,他重重磕了两个头,旋即几乎带着哭腔嚷嚷道:“陛下,奴婢所言都是实情,当初就是郎君支使奴婢,将字条压在颁赐中书省诸位的冰酪碗底下,送给了杜中书!”

这一次,杜士仪好整以暇地等到此人说完了,这才似笑非笑地说道:“首先,既然是我刚刚到中书省上任时候的事了,又是在盛夏,距离现在应该有半年了,在这六个月一百八十天里,你缘何始终一言不发,现在方才突然向陛下陈情禀告?你虽侍奉太子殿下,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你是陛下的臣子,本就应该事无巨细向陛下禀报,更何况这样的反常举动,你却一直拖到现在?”

此话一出,李鸿只觉得一颗心猛然抽动了一下,倘若不是时间地点情形全都不对,他恨不得鼓掌为杜士仪喝一声彩。果然,下一刻,他就听到了父亲那熟悉的声音:“杜卿所问倒是提醒了朕,夏日之事,拖到现在方才陈情,尔居心何在?”

“陛下,奴婢只是……”

“其次。”这一次,杜士仪没有让那宦官再说下去,而是不慌不忙地问道,“第二,我这个人记性一向好得很,如果我没记错,当日颁赐冰酪的时候,来送东西给我的是一个面上有些麻点的宦官,年纪应该在五十许,并不是你。”

“那是……那是……”那宦官哪曾想杜士仪能够记得数月前见过的人,一时面色慌乱了起来。可就在这时候,李隆基替他解了围。

“杜卿记性如此之好?”

天子的疑虑杜士仪早有准备,当即转身长揖道:“陛下颁赐,乃是殊恩,因此从当年臣在左拾遗任上,陛下每逢年节颁赏时所用的宦官,臣至今都记得很清楚。”

用不着掰手指,杜士仪如数家珍地将那一次次颁赐时的宦官特征一一道来——当然,他的记性不可能有这么变态,可既然出了前次纸条的事,他为了应对可能有的诘难,做好了所有该有的准备。十几次颁赏者的细节说完之后,他转过身来再看那宦官时,就只见其人已经面如土色。

而李鸿已是如释重负,他一面庆幸听了太子妃薛氏的嘱咐,在此之前,就把与此事有涉的人小心翼翼一个个都除了,一面暗哂这个出面告密的家伙应该只是听到过一星半点风声,并不是真正的涉事者,告密的时候坚称自己是实行者,不过为了取信于天子而已——毕竟,他也怕事情败露,武惠妃就此发难,他的太子之位恐怕会更早地不保了!

“奴婢……奴婢是转托了他人……”

“够了!”李隆基终于不想再听下去了。他固然常常转过废太子这个想法,可他不希望被人牵着鼻子走,更恼火还莫名其妙被人牵扯进一个正当任用的大臣。因此,在恼火地叱喝了一声之后,他便又高声叫道,“来人!”

应声进来的高力士见地上跪着的那个宦官颤抖得犹如筛糠似的,他当即大步走上前去,到其背后时突然对着其后脑勺就是重重一下,眼看其颓然仆倒在地,他才恭敬地躬身道:“大家有何吩咐?”

“将此贱奴杖毙!”用冷冽的语调如此吩咐了一句之后,见高力士亲自动手把人拖出了屋子,他方才看了一眼面前的杜士仪,心里踌躇了起来。

“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今日之事,乃是小人作祟挑拨离间,臣愿密之,绝不对人言。”

杜士仪既是给此事定了性,李鸿立刻福至心灵地叩头说道:“阿爷,我知错了。日后绝不在宫奴头上宣泄怒气,一定勤学苦读,再不会出这样丢人现眼的事。”

李鸿既然把此事归咎于小人因见罪而生怨,李隆基就知道接下来省事多了。之前杜士仪没来时,他该发的火已经都发完了,这会儿便没好气地说道:“回去闭门读书自省一月,好好反省今日的疏失!若非朕看在去世丽妃的份上,否则决不再饶你!”

去世的丽妃?直到母亲在病榻上去世的那一刻,恐怕也在惦记着你,可你何曾想起去看过她?

李鸿心中已是恨意高炽,可少不得恭恭敬敬应了下来。等到扶着膝盖站起身的时候,因为跪的时间太长,他的两条腿已经完全酸软了。可是,他仍然用最大的意志力支撑着一步一步挪到了门外。等到重新呼吸到那清冷空气的时候,他才在心里轻轻说了一声。

杜中书,之前是我莽撞险些害了你,今次的人情,我这辈子一定会还上的!

而太子李鸿既然离去,杜士仪自然就更加轻松了几分。果然,接下来李隆基绝口不再提最初盛怒之际竟是要废太子的事,而是吩咐了另一件事。其一是让杜士仪亲自为金仙公主拟定神道碑,至于书写者,则是玉真公主早已包揽了过去,至于其二,则是即将开始的十铨之事。尽管这一次李隆基不准备像开元十三年那样全都自己亲自决定,也没那个精力,可他仍然关心备至,最终便问到了李林甫。

“杜卿觉得,李十郎为吏部侍郎期间,可公允否?”

公允?哪个吏部侍郎不曾任用私人,真要说公允,只看每年的铨选是否能把一些真正有才能的人放在合适的位子上,仅此而已。

“陛下,李十郎无论是当初在国子监司业任上,还是后来的御史中丞、刑部侍郎、吏部侍郎,无不兢兢业业,精干得当。吏部前次之失,乃是胥吏之弊,李十郎上任之前便是如此,与他并无多少干系。”

听了杜士仪的这一番评价,李隆基笑着点了点头:“不错,他是裴卿信赖之人,而你是萧卿重用之人,听说你和他昔日与宇文融都交好,如今分道扬镳,你能为他说一句公道话,确实不易。好了,今日既然朕特意召了你来,你就在此给朕熬夜一晚,今晚就把八娘的神道碑仔仔细细拟出来,省得来日出宫被人诘问!毕竟,她说起来也算你半个岳母!”

第710章 一夜惊风雨,却是铨试日

神道碑文不比寻常只需一二百字的诰旨,若是平常时候,那些因文采而著称的名士大多都不是无偿接下别人的神道碑文,而是会收纳数量多少不一的润笔。如张说这样身在高位而又执文坛牛耳的,若非至亲好友求上门来,等闲人千金尚且难求一碑。故而有时候,这样的交易除却是丧家为脸上贴金的一种手段,也同样是行贿的一种手段。只不过,为了确保自己的令名不至于被人诟病,那一篇神道碑文倒还是要尽心竭力粉饰的。

至于一晚上写一篇神道碑文,这简直是强人所难。就算是快手,一晚上打个草稿都还来不及,更何况写完?

然而,杜士仪知道李隆基终究心中有些芥蒂,能够用这件事把今晚上这一桩几乎是翻天的变故遮掩过去,他也没什么心理不平衡。即便没有李隆基钦点,金仙公主的神道碑,他原本也是打算亲自操刀的。因此,喝了一口浓浓的茶叶,他提笔饱蘸了之前亲自磨好的半砚台墨,继而举重若轻地在纸上写下了第一笔。

“朝散大夫守中书舍人,集贤殿学士,蓝田县开国子臣杜士仪奉敕撰……”

一夜北风中,屋子里的灯自始至终一直亮着。而在外头的夜色之中,却有一个个人被堵住了嘴送出了这个地方,无声无息地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后头寝殿内,李隆基少有地一人独眠,可却翻来覆去睡不着,直到一个人影蹑手蹑脚地进来,却在距离榻前六七步远处停了下来,他方才轻声唤道:“力士?”

多年君臣,李隆基和高力士在某种程度来说,早已经同调。听到这一声唤,高力士便立刻低声答道:“大家,是奴婢。外头北风呼啸,奴婢恐怕陛下会睡不好,所以特地来瞧一瞧。”

“你算得倒准,朕确实睡不着,仿佛一合上眼,就能看到丽妃当年翩翩起舞的样子。”李隆基不知道多少年没有想起过当初青春年少时的赵丽妃了,可今晚这一想起来,他就不禁心烦意乱。此刻,他没有看仍然维持着行礼姿态的高力士,淡淡地问道,“朕问你,你觉得太子今次可冤枉?”

“大家若不是认为郎君为人所诬,又怎会只是薄责了事?”

高力士很明白李隆基心中所思所想。尽管太子李鸿的储位岌岌可危是事实,但他素来的宗旨就是不偏不倚。即便养父高延福出自武氏,故而武氏中人都认为他应该是自己人,可他的定位始终明确得很,自己忠于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当今天子。故而,他在说出这么一句中肯的话之后,继而又恭恭敬敬地说道:“郎君这些年来成婚生子,不再是孑然一身,有时候性子难免急躁,而宫中人往往踩低逢高,想来一时因挞责而心生怨怒,以至于构陷郎君也是有的。”

“你不用帮他说话,朕当年偏宠于他,如今子女众多,他身为太子薄德寡能,朕对他多有不满也是事实!”李隆基轻哼了一声,随即就若有所思地说道,“倒是杜君礼所言,朕也有些狐疑,缘何不是别人,而是他?想想他回京之后,其他的事情兴许只是按部就班,但此前大考之际,他一手揭出了考功舞弊的案子,因而那些胥吏痛恨于他,因此和宫奴勾连,以至于打算陷他于死地,这是最可能的!”

“圣人英明!”高力士知道不管李隆基是真的这么想,还是有意这么说,这都是为此事彻底定了性,他自不会多事。等到他巧妙地渐渐拐开了话题,说到了宁王山池院,又说到了薛王此次儿子和孙子同一天出世,渐渐的,他就觉察到了李隆基的倦意,声音自是越压越低,直到听见榻上传来了均匀的呼吸声,他这才蹑手蹑脚地缓步后退,悄悄出了门外。

无论是兄弟姊妹也好,妻妾也好,儿女也好,当今天子心目中最重要的,永远都是自己。故而,他独宠武惠妃,却在试探性地向大臣提过一次册后就闭口不谈,甚至于太子也时至今日尚未更易。原因只有一个,李隆基亲身经历过那个武氏主宰天下的年代,对于后宫干政本来就警惕得很,更何况武惠妃就是出自武氏!只不过,天子这样暧昧不清的态度,太子李鸿固然心怀怨言,武惠妃又何尝不是心急如焚?

一夜的呼啸寒风过后,次日一大清早,熬了整整一夜的杜士仪特意用冰冷的井水洗过脸,又用过汤饼和小菜,除却眼睛里头有些血丝,精神却还尚好。而高力士站在书案前亲自过目了那一篇约摸七八百字的神道碑文,只觉得字字珠玑,清逸之气以及哀婉之意拂面而来,不禁击节赞叹道:“果然绝妙好文!大家若是看了,必然会为杜中书这生花妙笔浮一大白,金仙长公主若泉下有知,一定亦会满意的。”

“也是因为此前我便仔仔细细琢磨过,倘若这篇神道碑文有幸由我草拟,应该写些什么,如今总算是幸不辱命!”

“那是自然。”高力士笑眯眯地点了点头,旋即就说道,“时候不早,杜中书也该去预备参加朝会了。对了,今日是吏部铨试之日,预祝杜中书马到成功。”

“我只是一后辈,不过是跟着诸位前辈好好学一学而已。”

杜士仪口中这么说,人却打起了精神。他很清楚,昨晚上打的是不期而至的遭遇战,而今天开始的这一仗,方才是他蓄意通过大考,从考簿舞弊撕开了一条口子,进而从吏部尚书侍郎手中夺下铨选大权后的最好机会,也是唯一一次机会!下一次,若想通过铨选再做什么,那恐怕不太可能了!

昨夜杜士仪轮值宫中后被召入山斋院,这种事情在朝会上几乎无人知晓。但凡知情人士,高力士奉李隆基之命,亲自带头几乎都给处置干净了,至于中书省那些当值的吏员,都以为杜士仪是被李隆基召入宫写金仙公主神道碑文,故而这个理由倒是广为流传,就连萧嵩在朝会上奉旨宣布主持十铨的官员名单,退朝之后也忍不住问了一句。唯有身为始作俑者的李林甫,看着气定神闲和同僚说话的杜士仪,心底满是不可思议的诧异。

要知道,就算出首告密的那家伙并不是真正的当事者,可太子勾连大臣这样要命的事,竟然也能够被杜士仪翻转过来?幸好,他这一次是通过人旁敲侧击,否则若是这次偷鸡不成蚀把米,那就糟糕了!

尽管裴光庭的循资格铨选法遭到各方纷至沓来的批评,但从可行性来说,却拥有不可抹杀的优势,那就是能够大大降低一年一度在冬天里云集京城的选人。只有那些年限资格尽皆到了的选人,方才能够在冬选上头获得铨注官职,其他的就算再有贤能,等闲也不可能脱颖而出——毕竟,一年到头大唐上百个州,一千多个县,再加上京官,每年六品以下的空缺少说也有七八百,主持铨选的吏部主官哪有精力细细地审查这数千选人?

这一次主持今年铨选的,不再是往年的吏部侍郎,而是整整十位大唐有数的高官,效率看似要高一倍不止,但实则却不然。除却吏部侍郎李林甫,其余人多半都没有在吏部为官的经验,而七年前的十铨时,即便是萧嵩都尚未有那个资格,更不要说别人。所以,李林甫不得不答应在铨试之后,为这些抢自己饭碗的同僚仔仔细细上一堂培训课。

在铨选之前,其实吏部南曹早已在一个月前就开始针对选人递交的解状、告身以及林林总总各种各样的文书进行磨勘。在这一个月中,南曹是锁曹磨勘,不但不上朝,而且所有官吏不得回家,可以说这一个月就是吏部南曹最辛苦的一个月,要把几千份选人的材料全部过手核查,检验是否有冒名、舞弊、涂改等等各种作弊行为,同时将不符合资格的人筛选出去,然后把留选和驳落的选人长名榜张贴出去公诸于众,申报中书门下、吏部铨曹、御史台和政事堂。

经历这样繁重的工作之后,判南曹的那位吏部员外郎瘦上十斤都不奇怪。故而吏部铨曹人人都想当,但南曹谁也不想管,就是因为一个权重,一个繁杂。尽管如此,南曹却有唯一一个连吏部尚书和两位侍郎都难以夺去的职责。那就是每年空缺出来的官职,都是由南曹员外郎分派成三组,以供吏部尚书和侍郎在选人中进行铨注。倘若判南曹的员外郎不是自己人,那么身为尚书或是侍郎,兴许分到手上的全都是一堆偏远地区的官,要想照顾自己人是想都别想!

而南曹磨勘之后,是铨曹的复核,这一工作也早已在三天之前全部完成。故而这一日的重头戏,是铨试。

吏部铨选,亦是身言书判四条。其中身和言,全都是泛泛而谈,大多数人都能通过,书法也就是字的好坏,也没有太过统一的标准,只要不是一手狗爬式,不难过关。然而最难的试判却是比进士及第后的吏部关试更加困难。每年铨试出的两道判,常常能够让不少自忖满腹经纶的选人抓狂郁闷到死。所以,裴光庭的循资格一出,每年符合资格前来集选的选人没这么多,试判也就没那么难。

这会儿,当杜士仪跟着今日还要一并充当试官的其他高官来到试判的尚书省都堂之际,在门口就听到有人在那称颂裴光庭的声音。可在一片称颂声中,也有人不屑地讥讽了一句。

“开元十五年那会儿,铨试是糊名试判,因而不能舞弊,才学不足的只能怏怏而归。如今却因为循资格,贤与不肖皆能注官,诸位还称颂这是美政?简直是笑话!”

第711章 铨试

这是赤裸裸的打脸啊!

正好到门口的杜士仪心里转过如此一个念头,再见大多数人都是没事人的样子,他不禁哂然一笑。官当得越久,喜怒不形于色的本领就越强,这点他昨晚上就已经演绎得淋漓尽致。要是换成刚入仕没见过大风大雨的那会儿,那会儿他指不定就在天子面前露馅了,哪里还能够粉饰太平?不过,横竖他对于中书舍人知制诰这一别人求之不得的美差放在眼里,只要能够利用好这一次的铨选,再次出外任他也不在乎!

尚书省六部,除却吏部户部兵部这上三部是侍郎两人之外,其他三部都是侍郎一人。而如今的吏部侍郎李林甫和刘彤,后者是检校官,非正式拜授,也就是说其实是代理此职,但因为资历人望尽皆较浅,所以萧嵩在拟定十铨的时候,直接就把刘彤给摒弃在外。论理萧嵩这个宰相也是不应该撂下本职来干预铨选的,但这是他和裴光庭较量了三年之后,第一次成功把手伸进了吏部,故而根本不会放弃这个机会。

所以,听到里头有人质疑裴光庭的循资格之法,一贯反对循资格的萧嵩顿时露出了得意的笑容:“铨选之法,素来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时候不早了,大家进去吧。”

尚书省都堂比用作科场的考功司南院更加宽敞,经过磨勘和放选之后,能够身在此处的选人总共也不过七八百人,与循资格之前动辄三四千的情景不可同日而语。故而,原本铨试是三日三场,现在也变成了一日统统考完。当萧嵩领头,十位服朱紫的高官踏入这都堂之际,原本或高谈阔论或窃窃私语的选人们全部为之鸦雀无声,等到这些即将主宰自己命运的人从身边走过,一直到最前头站定,一个个人方才极尽目力想要看清楚那一个个往日遥不可及的人影。

然而,都堂太大,身处左右翼的人甚至难以听清楚宣布考题的声音,看人就更加不必说了。只有坐在都堂中央那前头几排的人,方才能够有幸近距离目睹大唐高官序列中排位靠前的这些人。须臾,不少人就偷偷打量起了最左边那个最最年轻的身影。

年不到三十便官居中书舍人,同僚虽羡慕嫉妒恨却不得不承认其人名至实归,那便是京兆杜君礼了!

杜士仪收获了众多的注目礼,已经习惯了这一幕的他自是处之泰然。往日铨试的试题都是吏部侍郎出的,然而这一次萧嵩既然得到了定下主管十铨官员的权力,自不会把铨试出题权也一并抓了过来——只有极少数的人才知道,代为出题的人不是别人,正是杜士仪。当萧嵩声若洪钟地公布了今日的两道书判题之后,下头有人如释重负,有人咬牙吸气,也有人嗡嗡嗡窃窃私语,直到一声肃静,考场中方才再次回复了安静。

而就在这时候,萧嵩又声若洪钟地说道:“今次试判,若是书判蓝缕,那便不予选官,立时驳放,全都记清楚了!”

所谓书判蓝缕,就是书判在评等时不但不入等,而且文词不达意,完全不过关。然而,谁都知道,今年的铨试,空缺出来的官职,与等候当官的选人之间,几乎是一比一的比例,再加上自从推行循资格以来,前两年的铨试几乎就是走个过场,区别只在于官缺好坏。只要你不是太挑的,大多数都能如愿以偿。所以,前两年的铨试题一反之前数年的冷僻,简单得不可思议,几乎就没有什么书判蓝缕的家伙。故而,对于今年突然又收严了标准,下头自是一片哗然。

听到四处又传来好一阵嗡嗡嗡的声音,萧嵩便咳嗽了一声,用无比威严的声音沉声说道:“除此之外,以前进士之资守选期满注官者,若不愿试判,则改试竹韵赋一篇,不限韵。”

这是每年都有的,为了甄别进士科以及其他出身的官员,铨试也不是不能通融。但至少要三百五十字到六百字的试赋,比每道两百字的试判更难。所以,这一次倒是没有人提出异议。只有李林甫不动声色地斜睨了萧嵩一眼,心中生出了难以名状的忧虑。

裴光庭这病直到现在还没有太大的起色,要知道,年纪大的人一病,最怕的就是过冬。倘若裴光庭再这么病下去,他这个吏部侍郎可就完全扛不住萧嵩了。

偌大的考场之中,往日巡阅的只有吏部侍郎,以及麾下令史,今日十名朱紫官员穿行其中,有心向这些大佬显示一下自己的选人自然大有人在。而杜士仪只是随随便便逛了一会儿就回到了前头自己的位置上。

王翰要争取的是云州刺史,正儿八经的四品以上外官,那是要通过天子制授,而不是铨选,郭荃亦然。至于王泠然和王芳烈,在云州的任期是否届满,只要萧嵩能够成功入主吏部,那就可以在今年把这两员缺补上之后,再为他们重新授官。这些都是不用操心的。而御史台也不在铨选之列,需要上官荐选,或者天子制授,故而韦礼也不在这。至于他现如今要关心的那些人,他连见都没见过,这会儿费那大力气干嘛?

一场铨试自朝会后直到傍晚。尽管萧嵩在一开始摆出了身为中书令的威严,可他自然不会真的窝在这儿,其他人亦然。而在杜士仪最后一个出去的时候,他忍不住看了一眼刚刚踏进这都堂的时候,那个直截了当批评裴光庭的选人,刚刚巡阅时注意到的此人姓名在脑海中一闪而过。

王鉷。就是那个身为李林甫左膀右臂的王鉷!果然,哗众取宠的,未必一定是贤者!

尽管主持十铨的高官只是巡阅了一下尚书省都堂的考场就离开了,但批阅试判之责却还是逃不过的。尽管昨天晚上才在宫中呆了最漫长的一夜,但今天晚上,杜士仪不得不在尚书省都堂和其余人一块挑灯夜战。七百余选人也就是七百余份卷子,平摊到十个人头上就是每人七十多份。可想而知,如果按照往常吏部的三铨机制,尚书侍郎每个人要批阅两百多份,强度之大可想而知,一扫而过根据第一印象给个成绩,至于评判仔细,这是想都不用想的。

至于出典……谁能够在这么短时间批阅这么多卷子的时候,还能想到里头的每一个词句出自何典?

众人当中,杜士仪毕竟年轻,即便前天晚上还熬了整整一夜,但这会儿七十多份卷子,他还是第一个批完。而干完的他轻声对身边侍奉的令史林永墨低低吩咐了一句,后者就立刻悄悄来到了中书令萧嵩的身边,小心翼翼地问道:“萧相国,杜中书说,他的卷子已经批完了,相国可要他分劳一二?”

年轻就是好啊!

萧嵩在心里羡慕地感慨了一声,手上却立刻做出了实际动作,直接分了二十份卷子过去。至于埋头批卷的其他人,多数都没有注意到这个,只有同样年富力强的李林甫尚有余暇。当看到这一幕的时候,他心里顿时如同明镜似的敞亮无比。

看来,萧嵩是真的如同裴光庭待他那般对杜士仪信赖无比,否则,杜士仪资历比在场的每一个人都要差一截,缘何能够出现在这里?要知道,同为裴光庭心腹的裴宽可还不在此处!

即便萧嵩分了二十份卷子过来,杜士仪仍然是第一个干完的。但既是已经给萧嵩分担过了,他自然不会再逞强,此刻就悄悄伸了个懒腰假寐。这时候,他终于明白,萧嵩把年纪一大把,又素来仿佛无欲无求的李暠排除在十铨之外,其实也是尊老的体现。否则,就凭李暠的年纪,和这么一群四十到五十五岁的官员比拼体能,绝对是支撑不住的。好在就这么休憩了两刻钟左右,别的人仿佛也都干完了,他的耳畔就传来了萧嵩的声音。

“好了,录名汇总吧!”

铨试试判第一等向来是空缺的,以第二等为高第,苏颋和宋璟当年都曾经入过第二等,然而从开元以来就有不成文的规矩,第二等也给空缺了,以第三等为甲科,而第四等则为乙科,第五等为丙科,此三等称之为入等。至于五等之外,即为不入等,也能够注官,但那都是岭南亦或是西南等地最偏远地方的官职,即便分派,大多数人也都是不愿意去的。除却这个,就是所谓的书判蓝缕,根本不能入眼,即便此前已经过了南曹磨勘,铨曹复核,这一次的铨选仍然当不成官。

次日一大早的朝会,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因为要司职铨选,而在免朝之列。故而虽说睡得晚,总算还能安安稳稳地睡一觉。待到一大早起来,洗漱用过早饭之后,杜士仪从林永墨口中得知,铨试的结果已经张贴了出去,他微微一笑便看着对方颔首说道:“十铨只是主管流内铨,流外铨仍然是吏部郎中和新设的员外郎主理。我已经替你向韦郎中和裴员外打过了招呼。只要你在流外铨的书、计和时务之中都能够通过,凭你多年中书省的兢兢业业,便能够拿下中书主书之位。”

中书主事?不是门下主事?林永墨一下子愣住了,随即便恍然大悟。中书主事虽然在清贵上头,稍稍逊色于门下主事,可门下省是裴光庭把持多年的天下,他硬挤进去,哪里如现下在萧嵩和杜士仪下头做事情来得舒心?他之前真是昏头了,一个劲去追求自己就算得到也未必讨得了好的东西!

“多谢杜中书,多谢杜中书!”

第712章 十铨注拟

今岁的铨选既然是分成了十铨,所有员阙,也就是正好出缺的官职,和所有通过南曹磨勘驳放以及铨试的选人一样,都分成了十组,分派到了主持十铨的各位官员手中。萧嵩既为宰相,这一次又从吏部手中硬生生把这块大饼给夺了过来,自然对于十铨的员阙分组格外关心,其他人不管从前是否眼热吏部的铨选大权,但今年既奉诏主管这一摊子,自然也不会都做圣人。于是,对于如何分派员阙的问题,负责此事权判南曹的吏部员外郎自然是进退两难。

一面不好违逆自家顶头上司,也就是吏部侍郎李林甫的吩咐,一面还要照顾好诸位大佬的情绪,之前那磨勘的一个月就已经让他生不如死,现如今更是恨不得去死一死。在铨曹复核以及铨试的这四天中,这位干脆借病撂了挑子,于是,李林甫还未反应过来,萧嵩就已经把分员阙的这件事交给了新任吏部郎中韦陟。

“韦郎中着实面面俱到。”

林永墨既然得杜士仪允诺,自是更加不遗余力侍奉在侧。此时此刻,随着杜士仪入铨房的时候,他禁不住赞了韦陟一句,见杜士仪示意自己继续说,他就低声说道:“韦郎中名门子,虽然骤迁吏部,但人望却是一时无二,旁人无不服膺。此次分十铨员阙,他以裴员外为助,将好坏员阙按照远近分成四等,每一等按照数量配属给主管十铨的杜中书等各位。至于选人,则是把名字写在纸条上放入一木箱中,分别拈阄放入各位名下。这消息传出之后,纵使想再去施压或是求情的,也都偃旗息鼓了。”

杜士仪和韦陟没打过两次交道,真正近距离照面说话,还是之前在玉真公主别馆的那一次,此刻听到其竟然在南曹员外郎撂挑子之后用了这样的办法,他不禁啧啧称奇。然而,之前他就打听到韦陟请裴宁相助,在今日十铨注拟之前,他抽时间和裴宁见过一面,那份只有自己以及赤毕知道的宇文融遗留下来的名单,也就多出了又一个知情者。他对自己这位看似冷面,实则却热心而且热血的三师兄素来信赖得很,尽管此时分到手的员阙和选人他还不知道,心里却并无不安。

该做的已经都做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之所以每年铨选都要所有符合资格的选人齐集京城,就是因为之前南曹磨勘的解状以及家状需要选人亲自提交,铨试也要亲自参加,最重要的是整个铨选最重要的一关,也就是注拟,需要主官在选人面前问其便利,然后按照员阙来进行注官。这规矩听上去仿佛很人情化,但要是碰到一个鬼神莫测的吏部侍郎,你对他说,我想求江南,最好是吴地的县尉,他却直接给你一个西南蜀地的官缺,那选人除了欲哭无泪,也可以行使自己的权力。

那就是在第一天的注拟结束,第二天发榜后立刻提出退官陈情,然后参加三日后第二次的注拟唱名,如果还不满,那就可以退官之后参加三日后的第三次。至于若是九日之中的三次注拟都不满者,则可以再次放弃,参加明年春季的注拟。可春季注拟就没那么多繁文缛节的程序了,不用铨试书判,直接注拟官职,可这最后一次机会,当然就好坏全听天意,注拟了官你就得去,没有任何商量,除非你情愿请辞回老家,等待异日天子可能会想起你,抑或宰执高官和你有旧这种万分之一的机会。

这都是之前铨试过后李林甫给众人紧急培训了一下吏部注拟的程序时,杜士仪从李林甫口中听来的。不能否认的是,李林甫的口才也好,能力也好,确实是上上之选,很复杂的事被他生动地几个比方,就解释得清楚而透彻。至少,当他刺客踏入铨房的时候,心境已经是和往常没有任何不同。

具体分到了些什么样的选人和员阙,此时此刻都一览无遗。

杜士仪首先在那张员阙表上一扫而过,计有西南蜀地各州县出缺的州县佐官一共二十六个。这是他曾经任过两年多县令的地方,自是熟稔,当下就轻轻舒了一口气。紧跟着,是河北道幽州的官缺,总共是十个,他对此也深为满意。再接着,是岭南道桂州都督府下辖的官缺,其中甚至连县令都有,总共是三十一个。毫无疑问,这就是所谓的恶缺了,这种地方往往是县令都没人愿当,更不要说县丞主簿县尉这样的佐官。尤其是下辖有很多当地生蛮的地方,身为县官的压力自是如同大山一般,足以让人透不过气来。

而在这些大头之外,尚有京官三员,分别是中书主书一人,秘书省校书郎一人,户部度支主事一人,这都是一等一旁人趋之若鹜的要紧官缺。余下都是些零零碎碎分散各地的官缺,有些小县倘若不是注明了所属的州,就连他这个对大唐地域颇为了解的中书舍人也未必听过。

杜士仪落座之后,林永墨溜到其他铨房去打听了一番,不消一会儿就回来禀报了。杜士仪本已听说了韦陟的措置,此刻听林永墨提及各方反应,他就知道,十个人中,每人分到的员阙确实都有好有坏均匀得很,能够保证众人勉强照顾到关系户,不至于跳脚骂娘。此刻,打开了选人名单的他一目十行看了下来,最终轻轻舒了一口气。他欣喜的是,此前赤毕打探下来,今冬参加集选的选人中那四个在宇文融那张名单上的人,全数都在他这儿,想来裴宁应该费了大工夫!

从前吏部注拟时的三铨,是吏部尚书掌管的尚书铨,以及两位侍郎主管的东西铨,如今既是十人掌十铨,自是按照官阶以及官资的高低,从萧嵩的一铨开始,到杜士仪的十铨。当第一个选人踏进这间选房看到杜士仪时,尽管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可他仍然难免在一阵迟疑过后方才慌忙行了廷参礼。

“山南西道郑怀章,历任江阴尉、济州兵曹参军、绵州户曹参军,今守选期满,你可有什么额外请求?”林永墨按照一贯的规矩,代杜士仪开口问道。

三任都是低品的州县佐官,而且这郑怀章年纪已经五十出头,杜士仪一看便知道,那是一个仕途蹉跎的选人。可从官缺来看,无论江阴还是济州抑或绵州,都至少是颇为富庶的地方,再看其那掩不住的肚腩和气色服色,他又很容易地判断出,这是一个家境不错有些背景的人。此刻这一问过后,他就见对方再次赔笑深深一揖:“启禀主司,在下在蜀中和江南山东都呆过,只求这一任能在京畿或是都畿,哪怕是一个县尉也绝无怨言。”

杜士仪当年因制举高第而授万年尉的时候,也不知道羡煞了多少人,他当然知道这郑怀章求此官的心理。因此,他微微一笑便摇了摇头道:“若是照你的官资和官阶,求此并不过分,只可惜,我手中并无京畿道以及都畿道的员阙。”

此话一出,郑怀章登时大失所望。见杜士仪的脸色不似作伪,他咬了咬牙,这才再次开口说道:“那在下三任外官,希望能够留京……”

“你历年考绩,罕有中上,多为中中,甚至还有一个中下,而铨试书判的结果,不过第五等。”

尽管杜士仪并没有直接拒绝,可这样平淡的叙述自己所有的条件,郑怀章不禁面上一阵青一阵白。犹豫许久,他终于放弃了不切实际的幻想,垂头丧气地说道:“主司慧眼,是在下孟浪了。若是可以,只求河北道或是河东道大州录事参军。”

杜士仪当即在注拟簿子上写了一笔,而侍立一旁的林永墨瞥了一眼,当即高声唱名道:“山南西道郑怀章,注拟冀州录事参军。”

此前两次所求皆被回绝,可杜士仪至少不像自己想象中那样年少气盛不给人机会,此刻听到自己注拟的官职,郑怀章仍是心中欢喜,道谢再三方才长揖退出。这第一个之后,杜士仪也就更加驾轻就熟了。

尽管每一个进来的选人都有这样那样的要求,有的如同郑怀章最初一样所求甚大,但在他连消带打之下,大多数人都不得不接受次一等甚至次两等的注拟。只有两个因为考绩以及才能实在太差,因而被注拟了岭南官缺的选人,离去的时候带着难以掩饰的悻悻然,也不知道会不会提出退官陈情。

一整个上午,杜士仪一口气注拟了三十余人,当林永墨出去问了一声时辰,回来之后便在他耳畔说道:“中书,其余各铨房中,有的已经结束了,有的也正在尾声,萧相国说是午时准时停注拟进食,中书接下来再注拟一人,差不多上午的注拟就该结束了。”

“好。”

杜士仪看着选人名单上接下来的一个人,不禁露出了一丝笑容。这时候,林永墨方才高声宣道:“河东道晋州,赵康年。”

随着这个声音,一个身材高挑干瘦的马脸中年人进了铨房。只见他约摸四十出头,身上一身半旧不新的羊皮袄子,靴子上依稀可见清清楚楚的泥渍。然而行礼之际,他却没有左顾右盼,神情专注目光透彻,长揖之后便直起身来。

“初任秘书省正字,坐累出为河北道邢州龙岗尉,再任魏州昌乐丞,魏州司户参军,除却初任之外,三任均在河北道,此次注拟,你可有所求?”

听到林永墨报出了自己的履历,赵康年便淡然自若地说道:“只求一官,天南地北均可。”

第713章 量才而用

开元二十年,大唐在任官员至少有数万人,至于正在候选的选人,不论是门荫还是科举抑或其他渠道获得出身的,则是少说也有十万以上。故而僧多粥少,有杜士仪这样入仕一来十一二年八任官的异数,也有几十年只能当上一两任官的普通人。故而每逢铨选,在主司面前卑躬屈膝只为了求一个美缺的比比皆是。至少久在三省为吏的林永墨,就很少听到有在注拟时主司问所愿,却对曰天南地北皆可的选人。

面对这个回答,杜士仪若有所思地端详着这个瘦弱的中年人,突然问道:“你明经出身,初任秘书省正字,之所以贬邢州龙岗尉,是因为坐累遗失秘书省书籍。你身为秘书省正字,校阅书籍是你的责任,结果竟然遗失了书籍,你对此可有什么话说?”

“当年秘书省奉旨征调各处民家藏书,其中便有我。然而,为了向一户人家征调一卷据称有孔圣人亲自加注的《诗经》,因其父百般推搪,县署竟然罗织赋役未完之罪,将其子下狱论罪。我据理力争不果,谁知道最终父亲吊死,其子病亡在狱中,我心中愧疚无比,最后借口遗失,将此书供奉墓前。因毕竟私出将入秘书省藏书的竹简,本当重罪,多亏当时广平郡公直言县署之罪,方才得以仅仅贬谪龙岗尉。”

这番过往杜士仪曾经让赤毕打探过,此刻听着这种平淡无奇的语调,他不禁暗叹纵使盛世,民间也不知道有多少这样被掩盖了起来的阴暗面。不说别的,太宗皇帝为了一卷兰亭序,还不是手段用尽?因此,他不禁沉默了好一会儿,这才继续问道:“那此后你从龙岗转任魏州,一连任昌乐丞和魏州司户参军,缘何昌乐丞上考绩计有两中上两中中,魏州司户参军的考绩却是大相径庭?看这考簿上所写,前两年一上下一上中,而后两年,却是两个中下?”

谈及旧事,赵康年依旧不卑不亢,拱了拱手后说道:“龙岗尉任满后我守选期满,再授昌乐丞,后因宇文使君兼魏州刺史,以疏通河道,治理水患之需,调我司户参军,专司人丁运筹征调。后宇文使君回朝,河道疏通已毕,我一任期满,接任魏州刺史的柳使君以我分司户曹,然则却遗失账簿,故而予我两个中下考。”

“这一次遗失簿册,你可有什么话要说?”

“我……”赵康年没想到杜士仪竟然问得这么仔细,尽管隐约听说过杜士仪和宇文融相交甚密,可他身在外地不敢尽信,此刻张了张口想要解释,可宇文融都死了,这些隐情对人说也没用,他最终还是垂下了头,“此乃我的疏失,我无话可说。”

“你的考绩相差悬殊,在各任上虽有疏失,然则在魏州任上,却曾有河工德之,计户公允之称,今你既然言说天南地北均可,我注拟你为彭州录事参军。”

这本该是林永墨问赵康年的话,此刻赵康年发觉杜士仪亲口询问自己,而且所注官职不是别的,竟是彭州录事参军,尽管彭州在西南众多大州中并不算显眼,可却紧挨着剑南节度使所在的益州大都督府,他一时完完全全愣住了。

即便他本对这一次的铨选不抱多大希望,仍是忍不住开口问道:“主司缘何委我如此重任?”

“我看重的是,你曾经在魏州前前后后亲自临场主持治水,前后计有三年。蜀中虽富庶,然则岷水却一直常常成灾,如今朝中有岁修楗尾堰之议。自从秦时李冰父子筑堰以来,汉时一度设都水椽和都水长,蜀汉则设堰官,而后历朝历代,一直对堰体多有扩修,尤其是贞观年间高公任益州长史期间,更是一再扩修楗尾堰。我注拟你这精熟水利的人前往彭州任录事参军,便是期许你他日在岁修楗尾堰时,能够有所作为!”

此话一出,赵康年顿时心中滚热。尽管宇文融拔擢了他,但宇文融在地方上嘉许或拔擢过的人不知凡几,大多都没有私交,可就因为他是宇文融任用过的人,宇文融回朝他便遭人暗地打压,更不要说宇文融罢相之后了。倘若不是他此前因为上下考而减选,魏州那位柳刺史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给他下上考,只能给两个中下考来寒碜人,他也不至于在任满两年之后就能够重新作为选人参加铨选。可是,今天的主司中书舍人杜士仪竟然能够在那么多人中,注意到他精擅水利!

“杜中书……”赵康年一时竟是忘了铨选注拟之时,一概都以主司称呼,喉头竟是有些哽咽。他退后一步,郑重其事地深深一躬到地,“在下定然不负所望!”

“很好,去吧。”

今日上午这最后一个选人注拟完毕,杜士仪方才伸了个懒腰,一转头就发现旁边的令史林永墨脸色有异。他知道是自己对赵康年的期许被此人听在耳中,恐怕心头别有滋味,却也不解释,只是语带双关地说道:“天生我材必有用,就如同是你,在三省六部从事案牍书启整整十几年,就算是再文采斐然的前进士,在你熟悉的事情上也是胜不过你的。既然我有幸能够主持一次铨选,自当物尽其用,人尽其才!”

林永墨本来就因为杜士仪的看重而心生感激,此刻更是铭感五内,一时竟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此次九天之内三次注拟,同样是锁院,所有的主司都必须在这尚书省呆到九天注拟全部完毕,这才能够回家。但注拟都是第一天最忙,接下来就要省心多了,疲惫不堪的一帮朝廷大佬们大多数只顾着吃饭,没力气说话,就是说话也多半只提及一上午注拟了多少人,而答案自是五花八门。最快的已经把今天的八十余个选人注拟完了三分之二,最慢的却还只完成了三十余人。这一次杜士仪的成绩正好是中间值,既不出众也不落后。

而下午的注拟一开始后没多久,杜士仪就见到了宇文融那张名单上的另一个人。和显然方正的赵康年不同,出身寒门的方渐那就不是简朴了,而是不拘小节。衣衫老旧的他看上去有些落拓,一进门就唱了个大喏,而后滔滔不绝地自述起了履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