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是三个孩子的父亲了,在外头大多数时候都能端着沉稳的样子,但一回到家里,崔俭玄立刻没了正形。这天傍晚,高高兴兴的他从外头回来,径直兴冲冲地来到了妻子的寝室,见两子一女全都在杜十三娘身边笑闹着,他猛地弯下腰一手一个把崔琳和崔朗齐齐抱了起来,转了个圈子把两个尖叫的小家伙放下,这才又去看了看襁褓中呼呼大睡的幼子崔朋,有些遗憾地叹了一口气。

“这小子怎么老是这么懒,成天见他几乎都在睡觉,比他阿兄阿姊懒多了。”

“孩子还小呢。”

杜十三娘知道丈夫的脾气,亲自起身给他脱去了外袍,又为他换上了家居便服。可还不等她开口问外头的情形,她就只见崔俭玄突然伸出手来,紧紧握住了自己的柔荑,因笑道:“十三娘,我可有一个最好的好消息告诉你!这马球参军我终于不用再当了!我已经得了准信,这几日就会转任太原府。唉,我还想着能去朔州或是蔚州,也好距离杜十九近一些,可结果别人觉着我拱手让出大权,过意不去,竟硬是给我择了太原府的阳曲令。”

一外放便是一个县令,这还只是崔俭玄仕途上的第二任官,杜十三娘也大为讶异。想当初杜士仪自万年尉而左拾遗,还在丽正书院中修过书,这也不过放为成都令,即便阳曲不及成都富庶,但却是在太原府下辖,亦是紧要之地,足可见别人对崔俭玄主动让位的酬谢重得很。见崔俭玄高兴之外仍有些懊恼,她见屋子中没有外人,便笑着在丈夫的面颊上轻轻吻了一下。

“不要紧,太原到云州就已经不远了。你能为了我和阿兄,不惜外放,我已经很高兴了。幸好阿娘宽容……”

“阿娘一直说我得出去历练历练,哪里会拦着我外放。”崔俭玄被妻子那一吻闹得心猿意马,忍不住就揽着人坐下了,眼神之中满是对此次离京的憧憬和向往,“两京虽好,可遍地都是达官显贵,说话不能好好说,做事更是处处掣肘,我早就腻歪了。还是杜十九聪明,三两下就躲出去独当一面了,你看看他去年一年折腾出多少事来,多风光?你那嫂子才嫁给他几天,一下子就封了县君!你都给我生了三个孩子,我可不能输给杜十九!”

见丈夫竟是被激起了好胜心,杜十三娘只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可更多的却是欣慰。赵国公爵位早就由崔俭玄的长兄崔承训袭了,但入仕之后却谈不上多顺畅,这也是大多数勋臣子弟的通病了。大唐从开国以来,每朝封的国公都有几十个,子子孙孙袭爵下来,怕不早就二三百了。崔承训还算是人品能力都不错的,在朝中也只能混迹在太常寺这种地方,而崔俭玄不可能再和长兄去争崔氏的资源了。

“既然如此,这几天我就悄悄把行装打点一下吧。”

对于崔俭玄的调任,崔家上下心照不宣,赵国夫人心里不舍,嘴上却说得异常硬气,只嘱咐杜十三娘随去任上好好看着崔俭玄。崔五娘则是在崔氏家奴部曲之中仔细遴选,挑选了二十多个稳妥可靠的。然而,就在上上下下预备停当之际,这天午后,身为崔家女婿的王缙便陡然造访,见到赵国夫人后直截了当地吐露了自己刚刚得到的消息。

“之前去云州云中县上任的那个县令韩不为,在马邑接到调任怀仁的吏部公文之后,不巧从马上跌下发了小中风,难以上任,所以派人快马到长安城告病。结果一石激起千层浪,因为杜君礼之前上书言建怀仁县,陛下不和政事堂商议便独断专行,再加上朝中颇有不服他的,这下子竟是非议极多,而且……”

尽管杜士仪没有成为崔家的女婿,但赵国夫人对其当年仗义极为感念,再加上很喜爱杜十三娘这个媳妇,所以一听到杜士仪又成了众矢之的,她登时急了:“而且什么?夏卿,你有话就直说,不要吞吞吐吐说半截,要让我们急死不成?”

“而且,不知道怎么回事,有人就把事情牵扯到了内兄的身上。”王缙见赵国夫人和崔五娘同时变了脸色,他少不得细细解释道,“内兄明经及第,一任参军之后,调外任就立时骤迁阳曲令,这是很多人都知道的,心里自然是羡慕嫉妒恨。”

他习惯性地用上了杜士仪很喜欢用的一个旧词,随即哂然一笑道:“还有人把杜君礼在云州都督府中任用官员的情形都翻了旧账,道是他任人唯亲。既是如此,要复置怀仁县,干嘛不调自己的妹夫去?难道就因为怀仁一穷二白,没有一丁点根基,于是就舍不得自己的妹夫?”

“这简直是血口喷人!”赵国夫人素来多病,脾气很温和,此时终于忍不住震怒了起来,“十一郎调任阳曲令的事,是这些天才定下的,而且他多年操持为朝廷遴选出了不少人才,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如今别人看上了他的位子,他让出来,又不是他自己看中了阳曲令!如此都要牵强附会,败坏杜十九郎和十一郎的名声,实在是欺人太甚,以为我崔氏就好欺负不成!”

岳母骤然大发雷霆的样子,王缙也是第一次看到,此刻连忙想要开口安慰。可这时候,竟是杜十三娘抢在了前头:“阿娘先别生气。想来是那位云中县令不忿转为怀仁县令,所以借着告病的由头,想要一泄心头之忿。如今说什么做什么,反而会被人以为是我们心虚。身正不怕影子斜,当年夫君得了参军之职,也是陛下的任用,而现如今去位,也是因为任期届满。选官是吏部的事,如今吏部齐侍郎是陛下很器重信赖的人,倘若没有得到圣命,岂会随意决定阳曲令人选?”

“十三娘说得对。阿娘先不要着急,我们不如先静观其变。”崔五娘也附和着安慰了母亲,见赵国夫人果然渐渐平复了过来,她唤来婢女先把母亲扶去了后堂休息,这才对王缙问道,“夏卿可知道,这消息骤然爆发,是否有什么征兆迹象?”

“阿姊果然明察秋毫。”王缙露出了一丝笑容,意味深长地说道,“这些议论都是突然传遍了大街小巷,几乎就在那位韩明府告病折子送到尚书吏部的一瞬间。”

“就是阿娘那句话,真当咱们崔家是好捏的软柿子不成?”杜十三娘柳眉倒竖,没了刚刚在赵国夫人面前的温婉,“别人暂且不说,那韩不为我非要给他个好看不可!敢诋毁阿兄和夫君,他就等着瞧吧!”

在满城风雨之中,武惠妃自然从高力士口中得到了这么个消息,一时又惊又怒。须知崔俭玄让出了那个位子,她早早授意李林甫选定了人,从而在那些应选参加马球赛的人当中挑选人才栽培,翌日可以为寿王李清的臂膀。所以,对崔俭玄的知情识趣,她很满意,至于李林甫如何走通吏部门路,为其谋了阳曲令,那她就不得而知了。现如今事情骤然爆发,也就是说李隆基兴许会洞察到其中隐情,她如何不恼?

正没地方出气的时候,她就只见李隆基阴着脸进了殿来,一惊之下慌忙笑脸相迎。想方设法笑意奉承了天子稍露欢颜,她就让人送了春日最时鲜的樱桃浆上来,双手将小巧的琉璃盏送到了李隆基跟前。

“爱妃可听说了外间的一桩奇闻?”

“陛下是说新任怀仁令告病的事?”武惠妃索性直截了当把这条导火索拿了出来说,见李隆基微微颔首,她就笑道,“妾只是觉得那怀仁令还真是病得是时候,刚得了吏部的加急告身,立时就发了小中风,说不定是因为怀仁无城无民,心里不痛快吧?自己不痛快,就要别人也不痛快,想来他对于折腾他折腾得不轻的云州杜长史存下了怨气,于是便把崔家十一郎给牵扯了进来。说起来崔十一郎还真是不走运,他又没招谁惹谁,却成了被殃及的池鱼。”

武惠妃直言不讳,李隆基面色稍霁,饮了一口樱桃浆便若有所思地说道:“爱妃此言有理,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只是朕当初选杜君礼为云州长史时,云州亦只得一座稍稍修缮的废城,两千军民,一千匹帛,独当一面的他甚至都没处去求助。现如今怀仁县虽也是要平地起新城,但杜君礼既然敢对朕提出来,又请派官员,自然会拨款拨人拨兵马,难道还会把县令和几个属官干晾在那儿?两相对比,这韩不为实在是太令人失望了!”

天子既然已经一锤定音将此事定性,武惠妃如释重负,当即小心谨慎地顺着话头附和了两句。可让她没想到的是,李隆基突然又话锋一转道:“不过,云州新置之地,既然有人说杜君礼任人唯亲,朕不妨就成全了他。崔家那小子就不要去阳曲了,直接去怀仁把担子挑起来。朕倒要看看,他们郎舅俩是否都有担当!”

此话一出,一旁的高力士虽有些愕然,但知道天子金口玉言,崔俭玄恐怕真的要去云州了。可想到杜十三娘托付,为崔俭玄正名倒不用操心,但务必要韩不为好看,他又想到这次事情的幕后名堂,他便微笑道:“大家圣明。只是,那原怀仁令韩不为,还有这些议论……”

“韩不为此人,挑肥拣瘦,毫无担待,知会吏部,永不叙用!父亲如此,儿子恐怕也不会好到哪儿去,不许州官将其贡入科场。”一句话把韩不为从今往后打入了冷宫,李隆基顿了一顿,这才若无其事地说道,“至于议论,言官谏官暂且不论,力士你去查一查这些动静的来源。”

“是,奴婢遵命。”高力士甚至连余光都没有去瞥武惠妃一眼,恭恭敬敬答应一声退了出去。他很清楚,这次又是一个绝好的良机。

即便每次都是一丝一丝的疑忌,但总有一天可以让天子那一堵信赖的堤岸彻底溃决。

第598章 杜氏云州

得知原本要被调派到云中县任职的那些官员,在马邑得到新任命之后,县令韩不为竟然小中风不能赴任,杜士仪也并没有太当一回事。

他在去年到云州上任的时候,就打定主意,一定不能让云州只得云中一县,一定要在朔州到云州的官道上再设一县,作为物资人员的转运点,以及日后万一真有大战时可以彼此呼应的另一要镇。所以,他才上书提请把这些新上任的官员调给了真正一穷二白的怀仁县,而后又在城内动员了商户,以及去年的那些俘虏,然后交给了南霁云统管,又把王泠然也调过去怀仁帮忙。这么一来,云州都督府的人手吃紧不说,资金自然更紧张,郭荃就差没有耳提面命让他少花钱了。

韩不为不干,总还有其他人。可就在这节骨眼上,来自长安城的崔家信使给杜士仪带来了一个他始料未及的消息。

“你是说,崔十一郎和十三娘要到咱们云州来?而且崔十一郎还是就任怀仁令?”王容满脸的不可置信,直到见杜士仪点了点头,她方才惊呼道,“圣人怎么会答应的!要知道,之前你指名调了郭荃,又带着正好赋闲的王子羽和小崔到云州来,再加上王泠然是本来就跟着阿姊在云州好几年的,草创云州的时候任人唯亲,陛下嘉赏你的功绩,自然不会说什么,可现在又怎会……”

“其中内情,你看了就明白了。”

王容接过杜士仪递来的信,见那大大咧咧的口气,分明是崔俭玄特有的,她不禁莞尔,可看着看着就渐渐沉下了脸。等到明白了这般始末,她也不由得心头怒起:“那韩不为好大的胆子!此等人真是鼠目寸光,杜郎你若真的是要难为他们,直接弄到云州放在眼皮子底下磋磨,难道他还能抗上?他要是早先就不愿意来云州,拼着推掉这一任辞了就是了,抑或者这次在马邑借病请辞,何必再牵连别人!活该从此之后永不叙用,甚至为此牵连子嗣!”

“你说得没错,怀仁新建,如果经营得好,招纳人口屯田,只会比云州更加便利,而且对于从前不得志的人来说,正是最好的展现才干的机会。韩不为撂挑子,我还在想继任者千万不要选个更加指望不上的人,谁知道竟然是崔十一!不过也好,我不怕被人说什么任人唯亲,区区一州之地,前后两县,再怎么也比不上那些拥兵巨万的节度使惹人疑忌,放开手就是!”

杜士仪既然这么说,王容自不会扫兴。然而,等到杜士仪离开,她心里毕竟嘀咕,便立刻让白姜去请来了固安公主。当她对固安公主将长安城那场变故和盘托出之后,固安公主却没有多少讶异,想了想便笑了起来。

“圣人如今尚在盛年,所以,对于年轻气盛,却又有真才实学的,自然会乐得其一展所长。更何况,如今的云州总共才不过两县之地,怀仁甚至还一穷二白,整个云州兵马也才三千,周边更紧挨着驻军数万的太原府和幽州,哪里会怀疑什么?不过,阿弟毕竟升迁太速,入仕不到九年就已经六任官了,难免会有人疑忌,这次招人诋毁也是如此。我给你出个馊主意,听不听只在你自己,当年房相国惧内的名声人尽皆知,固然因为太宗陛下把醋假作是鸩酒赐下的缘故,可何尝也不是房相国以惧内示人的缘故?”

王容轻轻吸了一口气,面上露出了一丝红晕:“你是说……”

“就是让你悍妒!”固安公主笑眯眯地明示了一句,随即循循善诱地说道,“你是陛下赐婚的,我也不是挑你的刺,无论门第家世,你本是及不上阿弟的,但正因为如此,你死死拦着他不许沾花惹草,甚至连别人送来的美姬,甚至做主分送给其他人,不就很容易被人诟病了?哎,悍妒本是女人天性,总不用我教你吧?”

见王容若有所思,显然是听进去了,固安公主方才继续说道:“管仲自污,虽有人笑话他是不思规劝齐桓公治理好内院,但身为重臣者,能力卓绝,人品无暇,这才是最容易招人忌的。阿弟眼下单单一个惧内的毛病就已经足够了,但倘若他异日出将入相,只怕这还不够。

昔日姚宋二相,姚相国贪财,而且对于碍着路的人毫不手软,陛下容下了,只在最后他实在太过分的时候将其罢相;宋相国则是崖岸高峻,但他人品无暇,人缘却很不好,少有相处好的同僚,所以陛下也一样容下了;燕国公在容人之量上,还要略胜过姚相国,人品才具有过之而无不及,却反而险些遭人算计连命都丢了,究其原委,身在高位渐渐失却了自省之心是其一,可何尝不是因为他身为文坛领袖,一呼百应的名声太大了?”

这边厢王容在和固安公主评点朝中那一位位相国,那边厢杜士仪到了都督府正堂召集了上下属官,正式宣布了崔俭玄将作为怀仁令前来云州上任的消息。此话一出,王翰崔颢郭荃王芳烈这些和他亲近的还好,宋乃望张再水这些人便是惊骇万分了。

云州已经几乎是杜士仪自己人的天下了,这新置的怀仁县报上去获批就算了,甚至把原本拨给云中县的官员转调怀仁县也同样算了,可竟然在前任县令在马邑发病撂挑子之后,朝中转瞬就派了杜士仪的妹夫来接任?这是要把云州变成杜家天下吗?

杜士仪只是为了通报,又不是为了和他们商量,等到众人散去之后,他就把王翰几个请到了自己的书斋说话。甫一落座,他便笑着说道:“原本我请建怀仁,是打算稳扎稳打,慢慢推进的。但既然是韩不为撂挑子,结果换了崔十一过来,我就可以放开手了。老郭,都督府账面上还有多少结余?”

本来掌管户曹的是崔颢,但崔颢对于账面上的东西素来不甚了然,再加上郭荃曾经担任过管理户曹的万年尉,又曾是以财计著称的宇文融的心腹,所以让他掌管云州的钱袋子,上下无人不服。此刻杜士仪一问,郭荃也不去翻什么账本,泰然自若地说道:“总共是一千二百三十二万钱,零头就不算了。”

听着似乎很不少,但换算成贯,这个数字就很不起眼了。尤其是在当年安乐公主一条裙子就价值一亿的对比下,这个数字简直是微乎其微。然而,对比如今云州城不断大兴土木的巨大开销,账面上还能有结余,这已经足够众人对郭荃的理财本事刮目相看。

杜士仪想了一想,又问道:“不算怀仁,够用多久?”

“云州因为陛下的特许,五年之内不征租庸调,同时也意味着,没有收入。去年能够有这样的结余,一来是因为剿灭马贼,赚了一笔,打压粮商,赚了一笔,打赢了突厥三部和奚人兵马的突袭,再次赚了一笔。再加上利人市那些铺面的所得,如果不是这些进项,只怕云州都督府就要喝西北风了。”郭荃毫不客气地说。

王芳烈在众人之中资历最浅,却不但蒙杜士仪一手提拔,其祖父也是因为杜士仪上书建言而得了追赠,所以,他见其他人一筹莫展,便忍不住低声问道:“自从利人市开张以来,进驻的商家络绎不绝,卖出去的铺面一直都是云州最大的进项之一。如今若是吃紧,何不再开另外一个集市?”

“利人市更多的是针对外族,而云州百姓才这么一丁点,有多大的需求?就是利人市,你看看大多数时候也是门可罗雀,倘若不是每隔十天半个月,就往往从奚族有人过来采买各种东西,这利人市就根本维持不下去。”说到这里,郭荃便若有所思地说道,“倒是我手头的各商户保证金,还积存有整整三千万钱,这笔钱一直都没有动过,如果真的是急需,不如……”

“不行,保证金不能动。”杜士仪几乎想都不想便摆了摆手,斩钉截铁地说道,“若是动了,日后有些事情就说不清楚。对了,云州城如今百商云集,柜坊以及寄附铺等等应该也有吧?这些不同于那些茶行绸缎庄等等,一定要加强监管。”

他说着便看到郭荃随手递了一本簿册上来,惊讶于这位准备齐全,他随手翻了几页,竟是突然发现了一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名字——望岳寄附铺。他还清清楚楚记得,当初大师兄卢望之说过,这是整个卢氏草堂的产业,只没想到不声不响就已经开到云州城来了。

于是,放下这本簿册之后,他就沉声说道:“怀仁县暂时不用先忙着筑城墙,先以坊为单位,筑起坊墙,让徙居百姓在内安居,然后逐步推开,最后再筑起城墙。如此,可以避免城池大小难以容纳百姓之忧。”

而对于那巨大的开销,杜士仪想了一想,最终做出了决定:“云州城中,我原本留出了距离都督府和利人市最近的四个坊一直没有划拨出去。拍卖其中两个坊的土地吧,商户们需要有地方积存货物,至少先把如今资金紧张的一关撑过去再说。老郭,你和芳烈留一留,我有话对你们说。”

等到王翰和崔颢这两个最不在乎小节的起身离去,杜士仪便让陈宝儿从书架上拿下来一本水经注,见郭荃拿了在手中疑惑不解,他就沉声说道:“水经注中有漯水一篇,言说,‘水发火山东溪,东北流出山。山有石炭,火之,热同樵炭也’。而又有言说平城火井,‘山上有火井,南北六七十步,广减尺许,源深不见底,炎势上升,常若微雷发响’。这所谓石炭,比我们伐木烧炭的效率要高数倍不止,无论是打铁还是烧瓷,全都更胜一筹。芳烈,你和你父亲在云州住了四十年,这火井也好石炭也好,应该比其他人了然,记住,我只要露天可采的。老郭,此事你襄助芳烈一二,核算成本的事,没有人能比你更在行了。”

第599章 走马上任

在别人眼中,崔俭玄本来好好的太原府阳曲令没当成,反而因为外间传闻故,天子金口玉言将其调任云州,怕不得气昏过去,可崔俭玄自己却高兴得一蹦三尺高。就连崔家人,在外表现得义愤填膺,自家里说起此事的时候,却都松了一口气。就连赵国夫人私底下都对崔五娘说,崔俭玄那脾气要是碰到别的上司,很有可能是容不下的,可换成内兄杜士仪就不一样了。

于是,因为杜十三娘早早收拾好了行装,吏部的告身一到,一行人就启程了。幼子崔朋实在是太小,兼且赵国夫人也牵挂,夫妇俩只能忍痛把年纪太过幼小的他留给了赵国夫人这个祖母看护,只带了崔琳和崔朗姊弟俩前往云州。照崔俭玄的意思,本还想过了潼关绕道去嵩山拜见卢鸿,结果却在潼关被卢望之拦了个正着。这位大师兄对初出茅庐第一次为外官的崔俭玄耳提面命,最终又悄悄嘱咐了杜十三娘几句,这才赶了一行人启程。

“卢师说了,不用你们记挂,他在嵩山悬练峰草堂好得很。只要弟子们能够有所成就,他就再高兴不过了。”

话是这么说,崔俭玄难免遗憾,一直到了太原府都始终闷闷不乐。如今已经四月了,即便北地也是一片绿意盎然的春天景象。他和晋阳令李憕无甚交情,自然不会在太原府多做停留,只宿了一个晚上就再度出发。可一大清早启程的时候,投宿的旅舍外却有人前来送上了程仪,说是晋阳令李公所赠。崔俭玄原本还有些怕麻烦不想去拜访,可禁不住杜十三娘念叨,他只能带着妻子前往拜访。

崔俭玄自是李憕接待,而杜十三娘则去见李憕夫人阴氏。寒暄攀谈之后,她就从阴氏处得知,王容当初过境太原府时,曾经请李憕去游说太原尹李暠,放逃户流民北上,而现如今因为免租的优惠期满,再度逃亡的风潮越来越厉害,而云州作为免租之地,自然吸引了越来越多的在籍逃户。对于这一点,无论晋阳令李憕,还是太原尹李暠,都是既无奈又懊恼。

知道这恐怕是李憕借阴氏之口告诉自己,然后让自己再转告兄长的,王容少不得委婉表示了自己一定会把话带到。而阴氏见杜十三娘如此态度,自也心中高兴,殷勤招待了对方之后,又着力挽留,让其次日再启程。等到晚间夫妇俩回到旅舍的时候,杜十三娘见崔俭玄喝得半醉,忍不住大为奇怪。

要知道,早上去晋阳县廨拜客的时候,崔俭玄可还是老大不情愿,怎会在李憕那儿喝了这许多?

“李憕人不错!”崔俭玄乐呵呵地吐出了一句话,继而在杜十三娘的反复催问下,这才又补充了两句话,“他说了杜十九很多好话,还说云州能有今天,多亏得人。这次那韩不为撂挑子不干反而是好事,与其有那么一个阳奉阴违的下属,还不如我这个妹夫去好好帮他一把!”

敢情就是因为人家说好听的,你就觉得人不错!

仿佛是看出了杜十三娘的想法,崔俭玄一把抓住了妻子的袖子,又认认真真地说道:“我今天一时兴起,给李憕诵了王昌龄的一首诗,道是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李憕听得当即舞剑和乐唱了一曲,小王那首诗是新作的,别人又不知道,倘使不是心有所感,决计不会有那样的情感外露。他因为是燕国公的外甥女婿,又是宇文户部的心腹,一直被人说是因人成事,心里其实憋屈得很……”

听崔俭玄颠来倒去都在说着李憕的事,杜十三娘少不得哄了他两句,亲自服侍他洗漱之后把人弄上床躺下,她便想起了卢望之的嘱咐。如今云州看似一片大好,但就因为太过引人瞩目,反而很容易树敌。兄长一直都是锋芒毕露的性子,而当地方官,太低调了就容易被人遗忘,她如今既然和崔俭玄一起去怀仁,又应该怎么帮兄长的忙?太原府这边都懊恼于逃户流向云州的事,那么人口更少的朔州代州岚州等地呢?

果然,从太原北上,过境忻州代州朔州时,当地州县就再也没有什么反应了。而杜十三娘让心腹打探下来,听得从去岁开始,各州就有不少人口逃亡,其中往云州徙居的占了十之八九,她越发有些担忧。于是,当进入云州境内,亲眼目睹了那些官驿旁边的旅舍都几乎住满了人口时,对于这种大势所趋,她想起阴氏的话,心头更加沉甸甸的。

得知这一行人中有新任怀仁令,官驿的驿丞自是殷勤相待,次日一早还特意挑选了几个老马识途的驿卒带路,直到傍晚时分,一行人就看到了荒野之上那所谓的怀仁县——放眼看去只能瞧见一座座依稀可见的夯土围墙,余下的什么都看不分明。当一个驿卒自告奋勇先去通报之后没多久,就只见七八个人迎了出来。为首的那人杜十三娘依稀认识,记得是从前见过的,在记忆里搜寻了一阵子,这才一下子反应了过来。

那是当初在玉真公主别院饮宴上和阿兄斗过气的名士王泠然!如今王泠然仿佛是……云州功曹参军?

“之前听杜长史说的时候,我还有些不可置信,没想到崔明府来得这么快!”王泠然比那些从云中县调任怀仁县的官员还到得早,从规划到安置徙居人口,忙了个半死,等冯县尉等人上任之后方才好些。见崔俭玄有些狐疑地看着自己,他这才想起还没做自我介绍,因笑道,“我是云州功曹参军王泠然。”

“啊,你就是当初救下了固安公主的王仲清!”崔俭玄为人喜怒全都放在脸上,这会儿立刻咧嘴一笑,“你是杜十……杜长史的属官,又不是我的属官,这又不是在堂上,叫什么崔明府那么见外,直呼崔十一就行了!我和十三娘这一路走得不慢,所以来得比你们预料中早,人口也多。看怀仁县如今这样子,屋舍应该不够吧?实在不成挤一挤也行,我来之前就预料到了这一点,连搭建营帐的油毡都预备好了!”

尽管王泠然并不是隶属于怀仁县,但罗县丞等人一到就只见这位云州功曹参军总揽全局,本着小心无大错的原则,他们就把其当成了真正主官似的,凡事照着吩咐做。等到得知朝中真的派了崔俭玄来怀仁担任县令,几个人私底下碰头时,还很有些幸灾乐祸。

清河崔氏子弟,赵国公之子,这是落地就坐享富贵荣华的顶尖世家公子,即便是杜士仪的嫡亲妹夫,到这么偏远的地方来上任,而且面对的还是一个一穷二白的烂摊子,指不定到时候郎舅俩怎么打架呢!

所以,现如今的场面让他们全都看傻了眼,未来的顶头大上司风姿俊美是一桩,对王泠然亲近热络是一桩,而丝毫不在意这简陋到几乎窘迫的处境,则更是让他们意外之极。还是王泠然咳嗽了一声,几个如同呆头鹅一般的人方才回过神来。

“何至于此。”王泠然是听过崔俭玄不好打交道那名声的,当即干笑道,“尽管如今初步落成的,不过四个里坊,而且其中屋舍都只是刚刚开始建造,但县廨却是最早就开始动工的,屋宅是比不上两京那些官廨,可容纳崔贤弟你这些人绝对不成问题。本来杜长史是打算让你和尊夫人先去云州一聚,然后再商讨怀仁县规划事宜的,但眼看迁入百姓实在是不少,崔贤弟身为县令,上任便是黎民百姓的主心骨,所以就不耽搁了。”

“嗯,那就等忙过这一段再说!”

崔俭玄在两京闲得简直发慌了,这会儿恨不得兴冲冲地捋起袖管好好干一场。接下来他气派十足地见过了自己的属官,等跟着王泠然进了一处坊门,抵达了那座灰扑扑毫无装饰的县廨,他把从人都丢给了杜十三娘去调派,自己就直接叫上了罗县丞等人,找了间空屋子去了解怀仁县的情形了。面对崔俭玄这样高昂的劲头,王泠然非但不恼,反而松了一口气,一转头却发现杜十三娘带了婢女向自己走了过来。

“王功曹近日可会上云州否?”

“相比云州,怀仁县这边百废待兴,我只怕还会再待一阵子,到时候崔户曹会过来接替我。毕竟,怀仁县的账面上一文钱都没有,若没有云州鼎力支持,什么事都做不了。不过,倘若夫人要送信到云州,可以借用我的信使,一定稳妥可靠。”

和王泠然这样聪明的人打交道,无疑是令人愉快的,杜十三娘连忙谢了一声,笑说自己有一封家书要送给兄长。等到他辞过王泠然回房,一旁的竹影有些疑惑地探问道:“娘子,为何不挑自家人去?”

杜十三娘笑着摇了摇头:“怀仁的情形你也看见了,崔郎多一个帮手,就能多做一点事,更何况,我要写的信并不仅仅是家书。阿兄在云州恐怕也未必就清闲,王功曹代我送的信,阿兄说不定能够及早看到,不用再兜几个圈子……对了,也不知道阿嫂什么时候临盆,我这个做小姑的还能去帮上一把。”

第600章 弄璋之喜

如果可以,杜士仪这个云州长史借着视察的借口到自己请建的怀仁县来,迎接一下自己的妹夫兼下属崔俭玄,这是完全可行的。然而,就在他打算出发之前,发生了一桩让他着实意想不到的事,尽管月份还差半个月,但王容竟然有了临盆之兆!

他千辛万苦才抱得美人归,王容这一胎又来得意外而惊险,他怎么敢在那种时候离开云州?

此时此刻已经是半夜了,可站在院子里的他一丝一毫睡意都没有。从下午王容就在稳婆的陪护下进了产房,可是一直到现在都没有动静。尽管并没有什么撕心裂肺的呻吟和叫唤,只有偶尔传来的稳婆低语声,可越是这样,他越是心里没底。一想到这年头生孩子便是女人的鬼门关,他又是庆幸王容如今已经二十出头了,不是十五六身子尚未长开的时候,又是暗悔自己怎么就没记得几本妇科的医书呢?

“阿弟,阿弟!”

直到一只手都搭在肩膀上了,杜士仪这才回过神。转头见是固安公主,他愣了一愣便苦笑道:“阿姊也还没睡啊。”

“幼娘就在里头待产,你睡不着,我也睡不着。”固安公主叹了一口气,随即低声说道,“你不会怪我不愿意进去陪着她吧?”

听到固安公主这么一说,杜士仪先是一愣,随即摇了摇头:“阿姊当年的遭遇,我是亲眼见到的,怎还会勉强阿姊再去经历一番这样的痛苦?”

“没错,身为女人,亲手堕下自己的骨肉,亲手扼杀了那个还没来得及看上这世界一眼的孩子,打从那时候开始,我就知道,自己这辈子不配再为人母了。”

固安公主痴痴地看着产房,眼睛里渐渐流露出了水光:“当初和蕃的时候,我对未来的夫婿虽然没有什么太大的希望,但总希望不会太糟糕,可到了奚王牙帐,我才知道,自己错得离谱。和蕃和蕃,本就是大唐舍弃一个宗室女,换来边境的暂时太平,抑或者说,给奚人一个恩宠。所以,李大酺有多少女人,我并不在乎,可他明面上端着奚王的架子,背地里却想凭着大唐女婿的名义要这个要那个,甚至给我下药,我却不愿意束手待毙!”

固安公主咬牙切齿地捏紧了拳头,一字一句地说:“所以,我一个一个地把奴隶挑到身边充当护卫,不辞辛苦地习武骑马,又想方设法了解刺探奚人各部的情形,皇天不负苦心人,那李大酺率兵和营州兵马一起和契丹人交战时大败,我离开了奚王牙帐,却没想到这么多年没有开花结果,却偏偏在路上发现了征兆。服下那碗药的时候,我只觉得浑身上下无处不疼,可最疼的还是心。哪怕我后来不得不再嫁李鲁苏,都没有像那时候那般心灰欲死。”

“阿姊,都是过去的事了,你不要再想。等幼娘这孩子平安出生,我让他认你做干娘可好?”杜士仪只听固安公主此刻的语气,就知道她的情绪正在大幅度波动,倘若没有劝慰,恐怕会更加失控,于是适时岔开了话题。果然,听得他此言,固安公主顿时愣住了。

“阿弟……你是说……是说真的?”

“那当然!”尽管杜士仪还牵挂着产房中的妻子,但此时此刻的口气极其郑重,“无论是儿是女,我都希望能教导他学得阿姊的胸怀和武艺!”

“也只有你,能够因为当初那情分,便一直帮我到现在。”固安公主只觉得胸口满溢都是喜悦和欣慰,一下子深深吸了一口气打起精神来,“既如此,我就算再发怵,也要到产房中去看看幼娘是怎么个情形,你且在这里等着!”

眼见固安公主竟是径直就冲着产房去了,张耀本待拔腿去追,随即陡然醒悟了过来,连忙对杜士仪屈膝一礼,轻声说道:“杜长史,真的是多谢你了。贵主近来总有些郁郁寡欢患得患失的,若没有你这句话,恐怕就要憋闷出毛病来!”

“日后若是还有这样的情形,记得及早知会我一声!”杜士仪见张耀点头答应后,立时去追上固安公主进了产房,刚刚安慰别人时还驾轻就熟的他立时又陷入了焦躁和不安中。

这都已经多久了,妻子承受了多少痛苦,怎会迟迟还没有动静?那个该死的小家伙就不知道少折腾些他阿娘?

偏偏就在他最心烦意乱的时候,产房那边的动静渐渐大了。王容压抑不住的呻吟,固安公主的劝解,稳婆的唤声,急促的脚步声……寂静的晚上,这些动静全都呈几何级数放大,让他听在耳中更加心神不宁。就在他几乎忍不住,想要破一破那该死的规矩,进产房去一探究竟的时候,他身后突然又传来了一个风风火火的声音:“刚得到消息,咱们新任怀仁县令到任了!”

崔颢兴冲冲地进来,这才发现杜士仪面色发黑。他一整个白天都被郭荃拎到利人市去清帐,回来之后得知杜士仪还没睡就立时赶了过来,甚至来不知道发生了怎么回事。一见顶头上司这光景,他就讶异地叫道:“怎么,难不成是又遇见了什么糟心事?是朝中有人给咱们云州使绊子,还是突厥或奚人那里出什么幺蛾子?这些家伙怎么就这么不长记性!”

“别说了,是你嫂子临盆了!”

杜士仪这一句话砸得崔颢目瞪口呆,他看看不远处那亮着灯火的产房,又看看杜士仪,忍不住挠了挠头小声说道:“女人生孩子本来就有的是折腾,你守在这里也没用啊!男子汉大丈夫,何患无妻?”

尽管崔颢这嘀咕的声音不大,但杜士仪却听得清清楚楚。他陡然转头,犀利的目光在崔颢脸上一扫,继而就冷冷问道:“你还好意思说?据我所知,你家娘子近来常常独守空房?”

崔颢登时不乐意了:“怎么,这点小事,莫非她还敢到外头告状?”

“你家娘子不善与人交际,自不会多口舌,可你若是以为我都不知道,那就太小看我了。”自从发现崔颢那美艳妻子仿佛有些难言之隐,王容就时不时邀人过来坐,却发现对方屡屡谢绝,起初还以为是她脾气使然,可打探下来的结果,却让王容气恼得很。此刻趁着崔颢刚刚说怪话,杜士仪少不得就发作了起来。

“娶妻当娶贤,但是,既然你只凭美色娶妻,而且已经娶回来了,就不能当成婢妾一般对待!你家娘子固然只是小户人家出身,不是名门著姓,但对你也称得上百依百顺,唯恐违逆了你的意思,你却又嫌弃她一味顺从如木头似的,你自己说说,云州上下这么多人,有谁像你这般,常常夤夜流连那些酒肆?”

崔颢当年被王缙不喜,就是因为他放纵浮艳的性子,后来因其仗义为王维奔走,王缙方才渐渐打消了起头的偏见,杜士仪也因此与其走得近了。然而,崔颢乃是父母老来得子,最是娇宠不过的,哪里被人这样指着鼻子教训过?此刻挂不下脸的他只觉得心下极其憋火,忍不住顶了一句。

“娶妻是我自己的家事,不劳杜长史你过问!”

“你以为我愿意过问你的家事?”自从去年底得知了崔颢这些家事之后,杜士仪多了一个心眼,有意命人去打听崔颢进士守选期满后第一任官期间的事,此时自是更加面露严霜,“你在第一任官的任上因为看中女子貌美,娶了其过门,可尚未任满就将其休弃,而后回到东都又娶了现在的娘子为继室,却又没多久再次故态复萌!你也不想想,你在第一任官的任上就是目下无尘,又有现成把柄落在了同僚眼中,怎会没有人透露出去?你以为你最初吏部集选一无所成,是偶然?”

崔颢顿时愕然,好半晌才讷讷说道:“你竟然连这些都……”

“我想打听的事,没有打听不到的!”杜士仪硬梆梆地打断了崔颢的话,这才疾言厉色地说道,“我是把你当成友人,当成左膀右臂,这才提醒你的,你若是听不进去,我日后自不会再说!夫妻之间的事我不想多说,人生在世,一时冲动在所难免,但若是坏了品行口碑,到时候千夫所指的时候,方才是无可救药!更何况,因子及父母,你有没有想过会让人如何指摘你的亲长?你随我到云州鞍前马后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但在有些人眼中却不啻是眼中钉肉中刺,王子羽王仲清老郭他们,都是找不出什么可以让人指摘的,可若是你成了众矢之的呢?不早了,你自己回去好好想想!”

说完这话,杜士仪便撂下了崔颢,打定主意也不顾什么规矩了,径直走到了产房门前。然而,他刚刚伸手打算去推门,门内就突然传来了一个响亮的婴啼。那一瞬间,他的双手完完全全僵在了那儿,脑海中竟是一片空白。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面前那两扇大门猛然被人打开了。

张耀没料想杜士仪已经等在了门口,呆了一呆便喜上眉梢地让在一旁,露出身后用颤抖的手抱着手中孩子的固安公主。

“阿弟,恭喜你,弄璋之喜!”

第601章 吾儿广元,采煤供幽州

初为人父的喜悦,对杜士仪来说,竟然还胜过当年状头及第名扬天下的时刻。接过那个软乎乎的襁褓,看着里头那个脸上皱巴巴的婴儿,他简直有一种不敢相信的感觉。他忍不住伸出食指,戳了戳孩子的脸颊,可下一刻,他就看到孩子睁开眼睛呆呆地看着自己,旋即哇地一声大哭了起来。他被这哭声吓得手忙脚乱,也不知道该怎么哄,只能讪讪地将孩子交给了赶紧伸手来抱的固安公主。

等到孩子哭声渐歇,他突然想到了一个极其重要的问题,赶紧开口问道:“对了,幼娘这次是未足月而生产,这孩子可要紧么?”

“分量是稍稍轻了一些,但所幸如今这天气已经开始热了,早产的月份也还好,总比冬天好养活。至于幼娘,我才问过稳婆,恐怕是她昨日静极思动,在外头多走了几步,这才以至于孩子早产了小半个月。”固安公主笑着解释了一句,正想要再说什么,却只见杜士仪直接从身旁掠过,竟是径直冲进产房去看妻子了。见他如此性急,她哑然失笑的同时,心中却也不无赞许。

多少男人都是重子嗣多过重妻子,她这阿弟却是不一样!

在阵痛中度过了昨日下午和晚上,一直等到过了子时方才生下了这个儿子,王容早已疲惫得一动都不想动。可刚刚在发动之前最最痛苦的那段时间,她却听到杜士仪在外头训斥崔颢的声音,尽管明知道不该分心,但她还是忍不住分神去听,到最后又是感动又是欣慰,反而奋起余力将孩子顺顺利利生了下来。此时此刻,当这满屋子血腥气远未散去的时候,杜士仪不嫌腌臜就这么进来在身旁坐下,满头大汗的她不禁用虚弱地嗔怒了一声。

“快出去,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别那么不守规矩!”

“我这辈子就没多少次守过规矩。”杜士仪用帕子给王容擦去了额头上的汗珠,一侧头见张耀已经又把孩子抱了回来,他少不得接过来笑着抱给了妻子瞧看,“你看看,这小家伙是像你多一些,还是像我多一些?只这头上的毛发实在太稀疏了,哭声倒是挺大的。”

“这眉眼像你多一些。”王容想起孩子刚生下来时并没有第一时间啼哭,而是在众人的惊骇和紧张之中无意识地睁开眼睛四处瞧了一会儿。明明她是听说过,刚落地的孩子根本看不见,可那会儿对上孩子的眼睛,她还是有一种呼吸摒止的感觉。直到稳婆在孩子的屁股上不轻不重打了一巴掌,方才想起了那响亮的婴啼。此时此刻,她很想去亲亲这个来之不易的儿子,但微微抬了抬手,最终还是放了下来。

被王容这么一说,杜士仪又看向固安公主和张耀,听到她们全都异口同声说和自己像得很,这年头没有玻璃,只有铜镜和水盆,无法将自己容貌看得分明的他当然相信,一时更是心花怒放。可等到乳母上来诚惶诚恐地接过了孩子,他方才猛地想到,因为这孩子落地比预想之中更早,他起头就没选定名字,这会儿就更加犯愁了。于是,他仔细嘱咐了王容一切要当心,自己则快步往外行去,嘴里还不忘喃喃自语。

“小一辈当中似乎是排行二十五?要不是我晚婚晚育,怎也不至于让他轮到这样一个不好听的排行,还是回头写信问问长安老叔公,是不是还有其他人赶在他前头……咳,我也糊涂了,回头问十三娘就好……倒是这名字,实在是愁杀人!”

治理一地面对强敌都从来不曾发愁的杜士仪,竟然会为了儿子的名字而愁眉苦脸,其他人眼看着他消失在门外,就连稳婆也忍不住暗地掩口偷笑。固安公主就更不用说了,她喜不自胜地坐下来对王容说,杜士仪承诺了她当孩子的干娘,王容自不会反对,两人说说笑笑好一阵子,王容突然就想起刚刚崔颢在外头嚷嚷的话:“对了阿姊,听说十三娘已经到怀仁了?”

“似乎是到了。”固安公主先是一愣,旋即便笑吟吟地说道,“这还真是巧,你刚刚得子,她就到了。这样,我瞒着阿弟派人去接了她来,给他一个惊喜,你们姑嫂好好叙一叙别情。”

王容本待反对,可见固安公主说着就立时起身出去了,张耀紧随其后,想到这位贵主素来雷厉风行的性子,她最终还是打消了把人叫住的念头。长安虽好是故乡,可父亲和兄长都是男子,嫂子们虽是女人,却和她完全不能交心,反而是因为杜士仪,她平白多了固安公主和杜十三娘这一双姊妹,更不要说还有金仙公主和玉真公主这两位疼爱她的长辈,玉奴这个成日里师娘二字不离口的乖巧孩子。现如今,她更是多了一个骨肉相连的儿子!

老天对她何其优厚!

京兆杜氏,虽则是按五服之内的所有同族来叙排行,但因为各房有各房不同的取名章法,因而起名字的时候,却也不用考虑别家从的是何字。如今不同汉时,单名双名均无不可,杜士仪身边那字纸篓里,也不知道丢了多少划了无数墨线的字纸。此时此刻,耳听得阵阵鸡鸣,显见得天都快亮了,他无可奈何丢下笔起身,负手走到窗前时,不禁心中一动。

他和王容,初见于上元节,而这又是他的第一个孩子,不如便曰元?文才武略固然重要,可这些是否出类拔萃却要看天赋,真正不可或缺的却是他之前对固安公主提过的——心胸。

于是,当他复又回到书案之后时,铺平白麻纸,提笔蘸墨后写下的,却是他在之前无数个日夜苦苦琢磨,如今终于豁然贯通后为儿子起的名字——广元。

杜长史喜得贵子这个消息须臾便从都督府中传到了云州城里,自是各方来贺。然而,杜士仪在打起精神见了些前来道喜的人,午后睡了一个多时辰补眠之后,这才得知,昨日和崔俭玄杜十三娘夫妇抵达怀仁的消息一同来的,还有王泠然替杜十三娘捎带的一封信。因为崔颢得信之后被他给训懵了,再加上王容临盆的消息很突然,根本没来得及拿出信来。所以他竟是直到傍晚方才拿到了这封信。他原以为是妹妹缜密,写信来说些已经安顿好了的话,可看完之后就陷入了沉思。

宇文融昔日括户登籍的人口,如今因为政令优惠期满而大量逃亡,这固然是不可避免的,可云州因为新建而得利,邻近各州却因为流失人口而苦恼,长此以往,此消彼长,纵使再正人君子也会生出怨尤来。正如同李憕让妻子通过杜十三娘暗示他的一般,他恐怕要找些好办法弥补一下。

轻轻的叩门声后,陈宝儿进了书斋,拱手施礼道:“杜师,我刚刚从外头进来时,见是王法曹风尘仆仆回来了,但他先去见了郭参军!”

听到王芳烈回来了,杜士仪想起之前托付其去寻找石炭,也就是天然裸露的煤矿资源,他不禁眼睛一亮。然而,王芳烈去见郭荃,而不是先来见他,恐怕是还有什么其他缘故。因而,微微点了点头后,他就把要往京城写的几封信交给了陈宝儿,口授了大意让其自己斟酌语句之后,他就出了书斋前去郭荃的直房。

录事参军总判各曹,也是整个都督府最重要的职位之一,所以,当初李隆基别的属官暂时不置,录事参军却例外。尽管杜士仪带了不少帮手来,但他很庆幸能够挖到资历经验无一或缺的郭荃。倘若不是这么一位足够总揽各曹的能手,如今的云州也不可能这般政令通达。于是,在郭荃的直房门外一站,他就听到了里头王芳烈和郭荃的交谈声。

“平城火井,我从小就见过,可那时候父亲也好,白登山的其他人也好,都说是天罚,所以我一直不太敢接近,可这次按照杜长史的话去挖了一些出来,我这才发现,竟然是和柴炭并无太大不同。郭参军想想,无需采薪,无需烧炭,冬日采暖,冶炼箭矢,烧制陶瓷,这些就都可以便利地完成,可以节省多少劳力?”

“所以我才要亲自去。你说容易开采,但首先,既然时不时就会自己烧起来,开采的时候会否造成人员损伤,会否动摇人心?这是其一。其二,成本和盈利,如果真的比采薪烧炭优越,这自然是好的。但问题在于,按照杜长史的计划,云州也就是云中县的人口,要先控制在八千,这八千口人春夏秋需要多少石炭,而冬日又需要多少?多开采出来的,该怎么办?这些东西既然容易自燃,应该不是能够随便安放的……”

听着郭荃一句一句问得王芳烈哑口无言,杜士仪不禁笑了起来,随即就迈过门槛进了屋子:“老郭确实仔细,这些都是不得不考虑的事。不过,我却有一个主意,疏通了御河之后,江淮的粮食以及出产,我们这里交易的毛皮和药材,可以通过御河加上桑干河,然后从幽州的永济渠转运,但粮食贱,占船多,毛皮和药材等物贵重,占船少,如此不少船就要空载回去,太浪费。你们觉得,倘若让这些船运煤……就是石炭去幽州呢?要知道,幽蓟之地,可不是废置多年的云州!”

杜士仪还有一句话卡着没说,无论是幽州,还是整个河北道,从军器监到瓷窑众多的人口,用炭量极大,也许这种办法,可以北结幽州,缓解一下人口流入云州对河北道州县带来的压力。

第602章 双姝使幽州

在如今只有四个坊,总计人口尚不到六百的怀仁县呆了两日,杜十三娘便得知嫂子为兄长生下了一个儿子的消息。因此,固安公主既是派了人来接,她在和崔俭玄商量之后,便立刻带着一双儿女赶往了云州。她这还是第一次离开两京走这么远,前时怀仁县那一穷二白的景象固然让人心头沉甸甸的,但一到云州,城外城墙高耸,威武肃重,城内车水马龙繁荣昌盛的景象之后,她又是讶异又是自豪。

这便是他的兄长一手打造的云州!

马车行在大街上,因见路上除了人来人往,最多的就是马车,杜十三娘忍不住心中疑窦。两京马价不菲,就算云州乃是边塞,又和奚人以及突厥互市,可马匹应该更多的用作战马,怎会有这许多的马车?因为今次是张耀亲自来接的她,她少不得便把这个问题问了出来。

“原来娘子是好奇这个,其实说起来也简单得很。”张耀早已由固安公主放良,但主仆情深,她根本无心离开主人去别处生活,再加上掌管着固安公主身边最精锐的一支狼卫,她的见识绝不逊于玉真公主身边的霍清。此时整理了一下头绪,她就娓娓而谈了起来。

“历来城池之中的居人,官员、士子、商贾、百工,虽有农人,但决计不是主流,因为农人要耕耘方便,大多数会在分给自己的土地旁边建宅居住。可如今的云州,农人几乎都是居住在城内的。”见杜十三娘心有所悟,张耀就继续解释道,“这是因为云州城为默啜所破之后,一度废置了四十年,徙居的百姓固然是冲着云州分地,官给种子,又借给耕牛,这一条一条的优惠措施,此前的战事也无往不利,但毕竟谁都担心定居云州城外,倘若遇到兵灾会连命都保不住。”

杜十三娘已经隐隐明白了张耀的言外之意:“所以,云州最初唯有一县,也就是云中县,在云中县之外,甚至没有什么村镇?这种马车,恐怕就是阿兄特意设置,给农人进出方便的?可是,这些马匹的耗费可不是一个小数字,云州都督府其他人就没有一点异议?”

“怎么会没有,郭参军一直埋怨杜长史就知道花钱,哪怕象征性地收个一文钱也好贴补贴补,结果给杜长史顶回去了。杜长史说,一文钱对于官员来说固然无所谓,但对于生活辛苦的农人来说,每日节省一文钱,一年就是三百六十文,再添些就够买一口猪了。而对于云州来说,不能用作战马的驽马,即便货卖也不值多少钱,索性用作公共马车,那么,在云州暂时不建村镇的情况下,农人们就可以多很多便利。那些马车固然没有咱们的马车舒适,里头也要塞上更多的人,可终究比两条腿强。不过杜长史还是吩咐过,千万不可超载,否则出了事故一定追究到底!”

这一个个新名词说得杜十三娘心情激荡。她一直都觉得,兄长是最能干最善良最聪明的人,而现实也证明了这一点。能够在那样薄弱的根基上把云州打造成如今这幅光景,除了自己听到的,阿兄必然还在其他上头动了无数脑筋!

云州都督府后院书斋中,杜士仪照例把自己最信得过的这些人召集了起来,商量王芳烈找到的露天石炭开采事宜。对于这种新鲜的资源,一个个人传看着那黑不溜秋的东西,固然博览群书的如王翰也曾看到过相应记载,但真正看到实物又是另一回事,而崔颢显然还没从杜士仪义正词严的训斥之后回过神来,端详了一会儿就心不在焉地交给了一旁的罗盈,结果罗盈还没来得及看个仔细就被岳五娘劈手夺了过去。

“这石炭是好东西,要知道,伐木为薪,烧薪为炭,这两个工序才能完成的事,现如今却只需要一步就行了,你们还有什么可犹豫的?”

岳五娘这话一出,郭荃登时无可奈何。这位不按常理出牌的岳娘子算是整个云州集团中最难以捉摸的,固安公主是为了避嫌,等闲不参与议事,王容则更不想背上妇人干政的名声,唯有岳五娘不畏人言,想来就来。

此时此刻,他少不得端出了自己对王芳烈说过的理由,可还没等他紧跟着把杜士仪的意见说出来,下一刻,岳五娘便眉头一挑道:“这有什么好担心的,云州人口用不了这许多,但幽州难道不需要?上次我去定州见裴将军的时候,他还提过,定州重镇,薪炭用量极大,北平军附近的树都快被砍伐光了!他甚至说,前几年河北大水,便是因为各州采薪太多。”

在如今这种年代说什么森林保护水土流失,这种太过超前的思维一定会被人当成是疯子傻子,所以杜士仪压根没打算拿出这种论调。可裴旻一个武者竟然会这么看,他不禁心中暗自啧啧称奇,然而,更惊叹的还有岳五娘这转动极快的思维。

于是,他当即笑道:“岳娘子所言,也就是我想说的。苗六郎之前对我说了,御河不日就能通航,但因为这条水路泥沙量不少,再加上每年很可能要断流数月,如今这几个月一定要抓紧。石炭之事,最便利的就是水路运输,所以幽州自然是最稳妥的选择。但此事说小不小,得有人去一趟幽州才行。”

州官县官等闲都不能越过治所前往别地,倘若王容不是在坐蓐,而且刚刚得了一子,杜士仪自然信得过妻子的能力和手腕。固安公主的身份太过敏感,如今也不是云州缺粮之际,不好随便再满世界乱跑。至于其他人……

他正在思量,外头突然传来了轻轻的叩门声:“杜长史,崔明府的夫人到了。”

崔明府的夫人……杜士仪竟是先愣了一下,随即方才反应了过来——竟是妹妹杜十三娘到了云州?怎么来的?谁去接的?

其他人也正在各自或纳闷或惊诧,一直满头速记的陈宝儿抬起了脑袋,却是轻声说道:“我听说,贵主把张娘子派出去了,兴许是贵主去接的人。杜师刚刚不是说得有人去一趟幽州么?杜娘子和岳娘子一块去一趟如何?”

此话一出,原本就跃跃欲试的岳五娘登时眼睛一亮,郭荃更是哈哈大笑道:“没错,我们一个都没法脱身,但女人就不同了。杜娘子心细,岳娘子艺高人胆大,这相辅相成,岂不是最好的搭配?不过,得先征求崔明府的同意才行,这一去可不是三两日就能回来的。”

而王翰则是若有所思地说道:“我如果没记错,杜长史的叔父,去年吏部集选仿佛有所收获,任所正是从前呆过的幽州。”

“好好好,我家十三娘才刚到,你们就全都惦记上了!”

杜士仪又好气又好笑,可心里却有所意动。妻子不能外出,但杜十三娘身为他的妹妹,又是怀仁令崔俭玄的夫人,这一重身份应该是够格了。当然,他此时此刻没说答应也没说不答应,吩咐了一声先散了,就匆匆出了门。

而其他人正打算离开时,岳五娘一个箭步来到了陈宝儿跟前,笑吟吟地说道:“宝儿好样的,这样的好事就得先想到你岳姨,回头我觅几本绝版古书送给你!”

陈宝儿见岳五娘摆着长辈的架子就要来摸自己的脑袋,赶紧往旁边躲开,讪讪地说道:“我只是随口说说,还得杜师答应才行。”

“他没人使唤,我不去,他放心让他的宝贝妹妹一个人去河北那种民风彪悍的地方?”岳五娘信心十足地轻哼一声,扭头见罗盈以手扶额悄悄要溜,她脚下横移两步,挡在了他身前,皮笑肉不笑地问道,“怎么,罗郎你也不想让我去?”

这罗郎两个字,罗盈自从抱得美人归之后就没听到过几次,这会儿听到这个甜得发腻的称呼,他本能打了个寒噤。眼睛再瞥向侯希逸,希望这位帮自己打个圆场好脱身的时候,他却瞳孔猛地一缩,那没义气的家伙竟是溜得最快的一个!不但侯希逸,王翰郭荃崔颢,每个人都走得飞快,王翰甚至还回身对他打了个自求多福的手势。这下子,无可奈何的他只能讪讪地说:“我不是担心路途上有什么危险么?”

“什么危险?再危险能有我去突厥牙帐时危险?”

那次我不是根本拦不住你么?

在妻子的瞪视之下,有理说不清的小和尚异常郁闷,浑然没注意陈宝儿也蹑手蹑脚从后门溜了。

而杜士仪匆匆赶到后院时,正好和刚刚从王容坐蓐的产房中看了嫂子和侄儿的杜十三娘撞了个正着。尽管兄妹俩也就是阔别一年多,但看到杜十三娘那日渐丰润甜美的五官,杜士仪忍不住想到了当年那个执拗到认死理的小丫头。他快步走上前去,直接如同旧日一般将其拥在怀里,好一阵子松开后方才欣然笑道:“十三娘,这次得你和崔十一一块帮我排忧解难了。”

尽管那忘情相拥不合礼数,但杜十三娘只觉得是应该的。听到兄长这见面的第一句话,她几乎想都不想便坦然应承道:“那是自然!崔郎自从知道要到云州来便喜不自胜,我也是一样!阿兄,我们终于能帮上你了!”

第603章 宇文拜相

对于小侄儿,已经有三个孩子的杜十三娘自是数不尽的喜欢。倘若不是因为她那早出生几个月的孩子也是儿子,怕不得趁着这机会直接把儿女婚事都一块定下来,但打定主意异日一定要让两个同龄表兄弟更加亲近一些。至于杜士仪此后提出的前往幽州一事,她在微微蹙了蹙眉之后,便轻声说出了一个消息。

“叔父闲置了这么久,去年年末的时候,终于得了个不错的机会。幽州长史赵含章因为看过旧文卷,又听说此前任过幽州都督的王晙就曾赏识过叔父,所以就花了点力气帮忙,叔父如今改任渔阳县丞。”

渔阳县?

出仕那么多年,又是京兆杜氏子弟,磕磕绊绊到现在只任了一个渔阳县丞,杜孚的仕途自然可算是荆棘遍地了。但倘若不是前年年末自己成婚的时候,杜孚奔前走后很是有些苦劳,杜士仪也不会抹平了昔日旧事,请人婉转在吏部侍郎齐澣面前说了几句好话。想到如今的杜孚应该不会再对杜十三娘冷漠到一丝照应都没有,他对于妹妹此行也稍微放心了些。

“渔阳直属幽州,而且旁边就是静塞军,看起来,赵长史对叔父倒是颇为看重。”杜士仪想了想,最终轻声说道,“既然要去,你不妨就顺路去渔阳县拜访一下叔父。石炭的交易,我希望能够成为云州和幽州的长久交易。据我所知,比起柴炭,石炭冶炼兵器会更胜一筹,想来设在幽州的军器监对于这个也会感兴趣的。另外,你也替我捎带一个消息,云州会于近日开始,渐渐收拢徙居民户优惠政令的力度,从授田到免租庸调逐步开始全面收拢。”

听到这话,杜十三娘立刻明白了过来:“阿兄是因为晋阳令李明府让我捎带的话,所以……”

“嗯。”杜士仪轻轻点了点头,“云州涌入的人口,大多数是来自于逃户和流民。去年涌入的那些,是各州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走的那些不在籍的人口,但今年就不一样了。各地在籍人口的逃亡数量日日渐增多,也就是说,宇文融之前检括逃户的效果几乎已经渐渐退散,而且正在回复到从前那种状态。故而逃亡的趋势可以说是波涛汹涌。作为主官,即便可以想办法欺上瞒下,可人户逃亡,也就意味着税赋要摊派到留下的百姓身上,这样饮鸩止渴很可能出乱子。所以,云州不宜再继续大张旗鼓挖人墙脚了。”

“可阿兄才刚刚复置怀仁县,那里的人口不过数百,要是不再收容逃户,这怀仁县岂不是白白荒废?崔郎这个县令不是成了虚有其名?”

“哦,你是为阿兄我担忧呢,还是为崔十一那小子担忧?”

杜士仪笑眯眯地反问了一句,见杜十三娘立刻嗔怒了起来,他就淡淡地说道:“表态而已,至少这个态度能够让人不那么恨我。但是,正如同我会用向幽州输入石炭,来缓解河北道那边的敌意,那么,我也会再想想办法,缓解一下河东道,尤其是太原以北这各州刺史对我的不满。至于人口,只要云州看似政令清明,百姓安居乐业,哪怕优惠政令稍减,总会有人迁徙过来。要知道,如今天下有闲田的地方,已经很少了,而像云州这样曾经作为北魏都城,周围有不少膏腴无主之地的州,更是绝无仅有!”

尽管杜十三娘是自己的妹妹,但毕竟是崔俭玄的妻子,杜士仪还是吩咐信使紧急跑了一趟怀仁,在带来崔俭玄虽同意却埋怨了好一通的口信后,杜十三娘便在一行随从的护卫下,和岳五娘一同启程去了幽州。而她一走,杜士仪在清点了云州户籍的资料,确定复置不过一年多的云州,已经拥有了人口近万之后,便果断召集都督府属官之后,将徙居优惠政令做了相当的改动。

授田百亩改成了五十亩,免租庸调五年改成了三年,但没有取消的还有官给丁口的口粮、种子、农具、耕牛等等。而新近徙居云州的人口,一律安置在怀仁县,云州暂停登籍。

就在他思量着如何与或人口流失严重,或只有过境人口而无登籍人口的几个邻州和缓一下关系的当口,一条大消息经由官方渠道飞速送到了云州都督府。

魏州刺史兼户部侍郎,充河北道宣抚使,检校汴州刺史,充河南北沟渠堤堰决九河使宇文融拜黄门侍郎,同平章事!

当杜士仪告知这个消息的时候,郭荃简直长长舒了一口气。他在宇文融麾下鞍前马后奔波数年,对这位提拔任用自己的老上司是感恩戴德敬服备至,一直觉得宇文融被贬斥是成了牺牲品,所以最最高兴的就是他了。他甚至振奋地握紧了拳头道:“有了宇文相国在朝,云州的日子应该更加好过了。”

“未必。”尽管很不想打击郭荃,但出于打预防针的考虑,杜士仪不得不出言提醒道,“你怎么不瞧一瞧,这次政事堂大换血是怎么个结果?”

郭荃为之一愣,随即才有些讪讪地说道:“源翁虽然罢侍中,只为尚书左丞相,不继续在政事堂了,但他为相这么多年,陛下兴许只是体恤他年老体衰……”

“谁说我是给源相国抱不平?九年的宰相,自开元以来何尝有过?如今体面退下,源相国只会如释重负,至于我就更加没什么意见了。你且看看,加中书令的萧相国,在河陇曾经立下赫赫战功,听说本就是个颇具攻击性的人。和宇文兄恐怕难以相谐。这也就算了,最最重要的是,这次拜相的还有兵部侍郎裴光庭。”

“闻喜公之子?”郭荃为京官多年,对朝廷人事还是有些了解的,“相比宇文相国和萧相国,裴相国的资历人望,似乎稍有不如。”

“你错了,萧嵩乃是萧瑀之孙,裴光庭是裴行俭之子,父祖都是高官,和一度因为家里长辈被贬而仕途蹉跎的宇文兄相比,他们的根基要强大得多。”杜士仪也懒得一口一个敬称了,直截了当地揭开了这一层幕布,最后却又在心里感慨。

就算是昔日盟友李林甫,这次也未必会和宇文融一条心。幸好他早早躲出了长安,避开了这么一场政治风暴!

九年宰相,最终全身而退,源乾曜对于这个结果,可以说是满意到十分了。尤其当宇文融这个新任黄门侍郎客客气气到他的私宅探望时,他更是流露出了闲适自如的心态。作为曾经被源乾曜举荐的人才,如今又成了门下省实质上的掌权者,宇文融少不得向源乾曜请教,可谁知道源乾曜一路顾左右而言他,没有一句实诚话。久而久之,宇文融不禁有些不耐烦,最终便有些生硬地拜辞离去。

他这一走,原本陪侍在侧的侄孙源光乘不禁不解地问道:“叔祖为何对宇文相国语出敷衍?”

“宇文融来拜访我,是因为我一是他的荐主,二是门下省从前的长官,三是前辈,所谓请教也只是客气,而非真心,我犯得着对这位新科宰相说不好听的话?”源乾曜斜睨了一眼源光乘,似笑非笑地说道,“我记得哥奴从前和宇文融好得仿佛能穿一条裤子,可这次宇文融拜相,他的反应倒似乎平淡得很哪。据我所知,他往裴光庭家里去的次数,比造访宇文融家里的次数要多得多。”

李林甫和裴光庭之妻武氏有一腿,这么隐秘的事,哪怕连与其交好的源光乘也不知情。可是,李林甫和裴光庭交情不错的事,他却是知道的。所以,对于叔祖父点穿了他这是为李林甫,或者说为裴光庭来打探,他就有些坐立不安,又逗留片刻便赶紧匆匆告辞。虽则有些狼狈,但最重要的一点,他还是打探出来了。

那就是源乾曜对宇文融并没有太深的香火情分,也就是说,宇文融不会接过源乾曜这些年经营的人脉!

而先后打发走了宇文融和源光乘,源乾曜从玉枕边取出了昨日刚到的一封信,聚精会神又看了一遍,嘴角边方才露出了一丝笑容。宇文融是他举荐的,但此后大刀阔斧做出了政绩也得罪了人,和他的牵扯很少,谈不上帮他,抑或者是害他,但杜士仪就不一样了。无论在门下省他之下当左拾遗,还是出外为成都令,又或者调到御史台,还有中书省李元纮麾下,杜士仪和他素来是很亲近的。逢年过节送礼也不是别人逢迎巴结或是敷衍的那一套,每次东西都送到了他的心坎上。

就如同这一次,杜士仪知道他有阴虚体弱,心悸失眠,故而送的是来自靺鞨的雪蛤油!

而杜士仪在信上,竟是还用晚辈特有的耍赖语气,请他千万帮忙留心一下王毛仲,别又让人在背后捅了他的刀子。

“这个小子,官做得越来越大,脾气倒还是老样子。这些年和他硬顶的人多了,有几个好下场的?还真是逢凶化吉的福将。”源乾曜自言自语了一句,最终把信拢入了袖中,却是又低声喃喃自语道,“至于王大将军,这次不用你操心了,已经有人瞅准了机会拉其下马!”

第604章 口蜜腹剑

兴庆宫,南薰殿。

相传南薰乃是虞舜所作的《南风》歌。其中,那句‘南风之薰兮,可以解吾民之愠兮’,更一直被人作为虞舜体恤百姓的典范。所以,兴庆宫中的殿阁楼观,都是李隆基亲自所拟,这座位于兴庆宫之东,瀛洲门以内的大殿,便起名为南薰殿,可平日里更多的是李隆基用来打坐论道参禅,比如司马承祯便出入过很多次。但今日身处此间的,却不是那些佛道之人,而是吏部侍郎齐澣。

偌大的地方只有君臣两人,所以,李隆基那犹如针刺一般的目光全无遮挡,都由自己一个人承受了,说实话齐澣的心里不是不发怵的。可拉弓没有回头箭,他只能硬着头皮使劲镇定心神坐在那里,等待着天子最终的判断。

“朕自从藩邸开始,王毛仲就随侍在身边,他固然有这样那样的毛病,但在朕面前素来恭顺,所以朕一直容忍他到现在。”李隆基字斟句酌地说着,想到刚刚齐澣在自己面前直接撕开了北门禁军犹如铁盘一块的现状,自是觉得触目惊心。因见齐澣低头口称陛下英明,他便淡淡地说道,“只不过,从前固然也有人说过王毛仲的不是,却不曾有人如你这般危言耸听。”

“臣乃是一片公心,绝不敢欺瞒陛下。”

“朕知道你是大公无私。”口中这么说,李隆基对于齐澣的意图,自然不会不清楚。要知道,张说之后他提拔的那几位宰相,李元纮曾经是户部侍郎,裴光庭曾经是兵部侍郎,在尚书省六部的排名中,还在吏部之下,齐澣这个吏部侍郎生出这种念想也尚属正常。如宋璟韩休这样生性峭直的,也曾经劝谏过他不要太过偏爱王毛仲,可谁也不如齐澣这样把一个严峻的事实直接放在他面前。

见齐澣再次深深拜下,李隆基便轻声说道:“此事朕知道了,待细细思量后再作措置。”

“是,但王大将军为陛下近臣多年,禁宫之内恐有眼线,君不密则失臣,还请陛下为臣隐匿风声。”

“朕明白,你退下吧。”

等到齐澣退出了南薰殿,他长舒一口大气,这才看向了亲自守在大殿之外的高力士。交换了一个不易为人察觉的眼神之后,他没有和高力士交谈半句话,径直下了台阶离开。而高力士看着齐澣远去的背影,唇角流露出了一丝得意的笑容。

齐澣和他私底下的交情相当不错,此次没有从李隆基暂时已经放下的云州粮价风波入手,而是再次揪着王毛仲在北门禁军当中交接党羽为名,这就足够让早已生出疑忌之心的天子多多思量了,这把火只要能够烧得好,他忍了王毛仲那么久,总算可以出头了!

萧嵩和宇文融拜相,这早在几个月甚至一年前,就已经露出了征兆,但裴光庭拜相,却可以说是天子令人出乎意料的一步棋了。就连裴光庭自己,也有被大馅饼砸中的感觉。然而,身为裴行俭之子的他继承了其父的喜怒不形于色,别人看不出来他在心里有多么狂喜。然而,在这几年和他颇为交好的李林甫面前,他就不会遮掩得那样严严实实了,尤其是李林甫说出了一连串不重样的恭维话之后。

“相国如今拜相,可谓是众望所归,闻喜公在天有灵,也一定会觉得后继有人。”用这样一句话作为最后总结之后,李林甫觑了觑裴光庭的脸色,见这位往日不苟言笑的同僚虽只是稍稍动了动嘴角,但显见心情很好,甚至连他隐去裴兄而只称相国也没有谦逊,他就知道,果然正如自己所料,裴光庭面上谦逊,但心底里却是个极其傲气的人。于是接下来,他就抛出了自己预备已久的一个包袱。

“听说,近来吏部侍郎齐澣,常常出入兴庆宫伴驾。”

尚书省六部之间,有一个约定俗成的等级序列。从前的尚书左右仆射,也就是现在的尚书左右丞相,是第一序列;六部尚书,是第二序列;吏部侍郎和尚书左丞,是第三序列,而剩余的五部侍郎以及尚书右丞,则是第四序列。这四大序列中,由下而上曰迁,由上而下曰转。而六部之间的细微差别,则是按照工、礼、刑、户、兵、吏来排列,吏部毫无疑问是六部之首。

所以,裴光庭从开元十三年封禅泰山之后出任兵部侍郎,相比开元十四年从尚书右丞任上迁吏部侍郎的齐澣相比,资历上看似差不多,但往日在六部之中,还要逊色齐澣几分。然而,吏部侍郎有两人,吏部另一位侍郎苏晋也是赫赫有名的才子,如此算来,独掌兵部武选事的他方才显得更加从容一些。一想到萧嵩乃是军功拜相,而宇文融则是因救灾和财计出众,他不但看上去最碌碌无为的,而且还有齐澣这样虎视眈眈的人窥伺其后,他不禁有些微微色变。

“齐侍郎一直圣眷颇佳,在外风评也很不错,觊觎相位也在情有可原。”李林甫不动声色又加了一句,见裴光庭果然更加面露阴霾,他便故作失口地说道,“只不过,听说他近来常常让人打听北门禁军的事,这倒是有些奇了。他是吏部侍郎,又不是兵部侍郎。”

有了李林甫这番明示暗示,裴光庭在事后自然少不得让人去盯了盯齐澣的行踪,结果却让他大吃一惊。

看似道貌岸然的齐澣,竟然和中官高力士很有关系!当年自己的母亲库狄氏就常常出入宫中,深受武后宠信,他很清楚这样的剑走偏锋会有怎样的奇效。倘若可以,他恨不得立时三刻让人散布齐澣和高力士勾结的消息,但理智却告诉他此法不可行。再联想到李林甫透露的齐澣在盯着北门禁军,他本打算给王毛仲透个消息,可这一晚上禁不住妻子武氏媚眼如丝地打探,他最终和盘托出。

“唉,我才拜相几天,就有人这般不甘心地盯上了我,实在是可恨!”一口气说完,裴光庭忍不住苦叹了一声。

“原来裴郎是为了这事担心。”半老徐娘的武氏侧卧着勾住了丈夫的脖颈,轻声说道,“这有什么好担心的。你怕透露给王毛仲,回头若是圣人真的厌弃了他,他再供出你来,反而让你失却圣心,可如果你不是做得那么明显,不就行了?你要知道,王毛仲在朝嚣张跋扈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对他看不顺眼的人不是一个两个,只是碍于圣人的心意,所以除却宋璟韩休这样不怕死的,别人不敢惹他。但只要流露出一点口风,说是圣人对王毛仲不满……”

裴光庭一下子愣住了,随即恍然大悟:“你的意思是,那样就会有人为了邀名甚至于升迁,破釜沉舟上奏王毛仲的诸多不法?可如果这样,和齐澣未必能扯上关系。”

“裴郎怎么这般粗疏!”武氏整个人往前头挤了挤,又贴近了裴光庭几分,声音一时更加低沉了下来,“倘若那个有心邀宠的不是别人,而是齐澣的至交呢?”

“果真妙计!”裴光庭一时精神大振。他哈哈大笑了一声,紧紧将妻子揽在了怀里,“贤妻真真好妙计!”

武氏如同小猫似的蜷缩在裴光庭怀中,心里却笑得更欢了。李林甫这一计,还真的是算无遗策。只要把齐澣拿下,哪怕现如今暂时得不到吏部侍郎一职,但李林甫在裴光庭这里透露消息的情分,裴光庭是一定会记住的,日后总会第一个想到他。

“哥奴啊哥奴,我这次可是帮了你大忙!”

而裴光庭则是得意地挑了挑眉。如果能够把齐澣换下去,那么到时候,想办法让宋璟再上一步,吏部尚书的位子他就可以兼过来。如此一来,在中书省不得不低萧嵩一头的他,就可以在别的地方扳回一局。

两日之后的傍晚,当高力士习惯性地总览了一下送到御前的奏疏时,他猛然间瞳孔一缩,从中拿出那一份一下子就吸引了自己眼球的之后,他一目十行一扫,一颗心就完全沉了下去。这奏疏辞采华茂引经据典,可所言不是别的,赫然是参奏王毛仲的,列出的罪名之中,多数都是他和齐澣密议,在御前参奏的那几条。尤其是看到最终的署名时,他忍不住把齐澣骂了个狗血淋头!

麻察……那麻察是个什么货色?连大理丞都当不好的家伙,齐澣竟然敢对这种人透露御前最隐秘的消息,是不是疯了?

然而,事情已出,瞒是绝对瞒不住了,他只能眼睁睁看着李隆基在之后阅览奏折时看到了这样一份东西,接下来雷霆大怒,继而更是直接把齐澣召来,劈头盖脸痛斥了一顿。而在此之后则是把王毛仲召入了宫中,好一番劝慰安抚。

仅仅是次日,因为在出城为麻察践行,多喝了几杯再加上自鸣得意,于是泄露了禁中之语的齐澣便因交构将相,离间君臣,丢了吏部侍郎之位,一路直贬高州良德丞,麻察亦是贬浔洲皇化尉,一对难兄难弟离京之日却几乎断交,可无论如何,他们不得不到岭南去数上三五年星星了。

煮熟的鸭子飞了,高力士只能暗自埋怨齐澣交友不慎,识人不明,却压根没想到斜里查出来搅和了他这如意算盘的,竟是看似与之丝毫没有关系的李林甫。当齐澣灰溜溜离开京城的这一日,李林甫再次和武氏私会,面对其媚眼如丝的表功,他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

“这次真的是多亏了你!齐澣不在,吏部侍郎之位我今年未必拿得到手,但明年后年一定会拿到手!”

“话说回来,哥奴你当初和宇文融那样亲近,这次他拜相,你怎的一丝热络也无?”

听到武氏探问这个,李林甫微微一皱眉头,随即便若无其事的说道:“当年我一直任闲职,如果不是宇文融推一把,没有御史中丞之职作为过渡,怕是我如今还在蹉跎时光。只不过,他这人实在是太过冒进,倘若他如杜十九郎一般知道进退,我还能和他共谋,但现在,他竟想要和萧嵩裴兄一一掰腕子,我哪敢去趟他的浑水?你没见张说都摁着李憕不让其调回来?”

第605章 虚位以待俊杰才

举荐宋璟为尚书右丞相,举荐裴耀卿为户部侍郎。

在这两位一等一的高官之外,宇文融在拜相之后,一口气举荐的人才还有韦济、宋儋、王冰、宋希玉、宋询、崔希逸……林林总总加在一起,竟有三四十人!

当杜士仪面对长安送来的这长长一摞名单时,也不禁为之失神。他当初和宇文融为盟友的时候,曾经说过想让宋璟复起,尽管这尚书右丞相之职更多的只是尊荣,谈不上复相抑或重用,但宇文融至少是做了。而不拘一格从地方官和低品官中简拔人才的态度,也同样让他惊叹于其这种大刀阔斧。

郭荃之前只是一味惊喜,但如今看朝中风云变幻,又见宇文融步子迈得这么大,他也不禁有些忧心了起来。可云州远在边陲,长安但凡有信送过来,都至少是相隔十天了,再加上云州的内部事务千头万绪,他身为录事参军总判诸曹,更是最脱不开身的一个,也只能有限地关注一下长安的信息而已。反而杜士仪身为长史,更多的是担当规划和决策,具体的执行因为属官已经健全,倒不用和从前一样事必躬亲,反而空了许多,有功夫时时刻刻盯着长安城的政局变化。

这一天,他在接到太原府晋阳令李憕的亲笔信之后,想了想便把郭荃请到了书斋。他才说了一句是李憕的信,郭荃就犹如炸毛的猫似的,一下子紧张得无以复加:“怎么,是宇文相国出事了?”

“郭兄,你别这么反应过度好不好?是李憕代太原尹李公,和我商量粮食的事。”见郭荃这才稍稍平复了下来,杜士仪这才郑重地说道,“去年河东道各州虽然没有遇到什么大灾,但雨水稍多,年成不好,这是在秋收前就已经预估出来的。而且,河东道还要解送关中河洛粮食,府库就有些空了。所以,我看他信上的意思,想让云州帮上一把。”

“嗯?”郭荃纳闷地接过了李憕的信,反反复复看了两遍,他就明白了过来,“晋阳并不缺粮,但朔州岚州代州等地,却不那么充裕了。也就是说,太原尹李公,希望我们把江淮转运上来的粮食,转运这几州,以便于平抑粮价,免得在秋冬发生恐慌?”

“没错,此前我就考虑过,如何因为徙居云州的人口给相邻州县带来的压力表示一些善意,如今既然李憕代表太原尹李公给了我这样一个明示,便按照他的意思去做。但这是商人层面上,在公事层面上,我打算也派一个人去一趟太原府,但一时半会没个头绪,老郭你可有举荐?”

“这个嘛……”郭荃歪着头思量了好一阵子,最终嘿然笑道,“说出来你别不乐意。太原尹李公据说是最赏识少年成才的神童,你派别人去,不如把季珍派过去。只要他能够在李公面前好好表现一番,再加上云州答应了转运粮食,你还担心会有什么变故?”

“季珍?”杜士仪没想到郭荃会提出这么一个人选,侧头去看陈宝儿时,他就见自己这弟子同样是惊愕莫名,在他的目光注视下连忙站起身来。不等其诚惶诚恐地解说什么,他就摆了摆手,和颜悦色地问道,“宝儿可敢替为师去一趟太原府,谒见太原尹李公吗?”

陈宝儿本想谦辞,可杜士仪这么问了,他便意识到,如今的云州因为没有云中县廨,一切事务都是云州都督府处理,而且王泠然还在怀仁那边协调怀仁县设立的一应事宜,其他人根本抽不出身来,而且也不好没有上命就轻易离开云州,只有他能够担此职责。尽管对于自己去拜见太原尹这种一等一的高官还有些惶恐,但他沉吟再三,最终深深躬身道:“弟子虽驽钝,但愿意尽力而为。不过,还请杜师面授机宜。”

“好,那就定下,便是你了!”

杜士仪一言决定了此事,却又三言两语将其暂时差遣开去,随即方才对郭荃说道:“老郭,陛下复置云州,以我为长史,你为录事参军,固然是考虑到云州新置,生怕突厥有所反弹,而今云州已定,对我等论功行赏,封我五品散官,赏以爵位,已经足够,但这个云州宣抚使,你可曾品出其他滋味来?”

在当初的封赏时过境迁已经快一年之后突然又提到这一茬,郭荃不禁有些意外:“莫非陛下还有深意?”

“自贞观到如今,哪有只管辖一地的宣抚使?我这几个月常常夤夜沉思,最后觉得,陛下在设宣抚使的时候,是否有意无意地在考虑,将太原以北诸军节度、河东道支度营田使,以及北都留守也就是太原尹,合而为一,即河东节度使,掌军、政、财计诸项大权?或者未必是陛下,而是有别人如此建言?”

杜士仪说到这里,心中不禁振奋地想,那该是他奋斗的目标之一吧?只不过,如果真的如他设想这般,没有十年八年的积累,他是不要奢望那个位子了。如今的李隆基可还没老糊涂,他的年岁实在是小得有些过分了。

“这个……”郭荃一时大为讶异,然而,仔仔细细考虑这个问题,他却觉得不是没有可能的。尽管不如朔方和河西陇右地理位置险要,但河东道也是直面突厥,尤其太原以北各州,在从前曾经多次面对过突厥的侵袭,故而景云二年方才以北都长史领和戎、大武等军州节度,而后更是以天兵军节度大使代替。所以,他不无谨慎地问道,“虽说杜长史深得陛下信赖,但若真的要建河东节度使之前,先以杜长史为云州宣抚使,这又算什么意思?”

“此事我也还琢磨不透。”

杜士仪暗叹自己又不是李隆基肚子里的蛔虫,又怎么知道这位极通御人之术的天子究竟是怎么想的。但是他可以肯定,如果自己能够把云州的根基打严实,异日如果建河东节度,那么,云中守捉的地位就会异常重要。但他支开陈宝儿对郭荃说这个,并不是要让其展开无限遐思,此刻咳嗽了一声便沉声说道:“云州根基浅薄,今年的县试和州试,我已经授意于近日展开,但凡报考略通文墨之人,我都打算留在宣抚司帐下听命。”

见郭荃还有些莫名,杜士仪便加重了语气说道:“云州比不上江南巴蜀这些文华之地,和两京的人才云集更加没法比。要等云州有足以金榜题名考中进士明经的人自己渐渐成长涌现出来,十年八年也未必能够。我在蜀中捡到了季珍,已经是万中无一的运气,不敢奢望还能够有第二次。既然如此,我便择资质尚可者,放在你们各位身边加以耳濡目染。和宇文相国不同,我就算曾经出蜀走遍大半个江南,没有征辟之权,也只能望人才而兴叹,现如今有了征辟之权,放眼望去却少有可用之人,却只能硬着头皮自己栽培了。老天爷要是能掉下十个八个季珍给我,那该有多好?”

书斋外头,重又回来的陈宝儿听到里头这谈话,脸上不由得僵住了。他一直都在努力地学习,努力地做事,但从来没有想到恩师竟然会给予自己那么高的评价。一时间,他只觉得心情激荡到鼻子酸涩,眼睛里竟有些模糊。

“既如此,白登山王氏一族毕竟也是官宦之后,你既然提拔了王芳烈,为何不用王氏一族的其他人?”

“你以为我不想?”杜士仪叹息一声,不无苦涩地说道,“王培义在山中也想着栽培儿子,但书卷有限,精力有限,再加上有些东西需要资质,他的儿子包括王芳烈在内就没一个出类拔萃的。王芳烈还是胜在虽粗糙但却刚烈的脾气,再加上机缘好,这才能够以白身处士释褐为云州法曹参军,可王家其他人我要征辟,就不够公允了。不过,王培义已经通过王芳烈,提出把他两个孙子,也就是王芳烈的一个儿子和一个侄子派过来,说是在我左右行走,学些东西,我答应了。”

听到这里,陈宝儿终于意识到自己不该继续听壁角,平复了一下情绪就叩了叩门,等到进屋之后,便仿若没事人似的继续到自己那张小书案后坐下,专心致志地继续自己的案牍工作。等到杜士仪和郭荃说完话,他见杜士仪招手,便上得前去,把孺慕和尊敬藏在心里,认认真真地听完了杜士仪对他南下太原的嘱咐。

而等到这偌大的书斋中再次只剩下了自己一个人,杜士仪方才搜肠刮肚地开始回忆自己认识或结交过的人,头两个跃上心头的便是李白和王维。可想到自己赶鸭子上架的人中,已经有王翰和崔颢这一等一的才子,王泠然亦是才华横溢,而越是才子就越是傲气不容易相处,而且在政务上头未必就比寻常人有多少优势,他最后还是绝了这个打算。

还是先自己栽培吧!

要说还是宇文融方便,当初借着括田括户的名义,宇文融从全天下挖到了多少善于财计的人才,怪不得现在能够左一个右一个地举荐!他那会儿遍访江南是为了茶引司的事,总不能如同查账似的去盘点各州县的官员吧?而且,以他的小小职权,未必就能叫人看得上。能够搂到如今这么些人,他已经该烧高香了。倘若宇文融能分几个人给他杜士仪就好了!

这个念头只是一闪即逝。复又坐下的杜士仪心里清楚得很,云州这小小的山神庙,实在是不比宇文融那掌管天下财计的户部,就算人肯来,他有什么位子够格虚位以待?

第606章 云州集

尽管杜士仪已经做好了人口已经直逼一万的云州找不到几个人才的准备,可是,将进士明经明法等科,以及算科等杂科分成两大类目进行的云中县试,结果仍然给了他当头一棒。这一日,看着那些干巴巴的策论,狗屁不通的经史,他唯有苦笑着叹了一口气。

就如同他对郭荃所说的,能从乡野之地捡到陈宝儿这块璞玉,他已经很够运气了,那还是因为蜀中成都原本就是物华天宝人杰地灵之所,识文断字的人相较云州总要多一些。而现在放眼整个云州,目不识丁的占了绝大多数。而这年头的士子们都是怀着出将入相的傲气和决心游历两京,只为搏名达公卿,鲜少有人会到云州这种偏僻之地来。因此,他随手把那些卷子扔在案头,继而摇了摇头。

“选不出来,就不要解送到长安去丢人现眼了。老郭,即日起,先设云中县学,招收年岁在十岁……不,七岁以下的童子应学。”见郭荃瞠目结舌,仿佛想要解说,这县学并不是用来启蒙的,杜士仪就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道,“你不必说了,如今云州这景况,指望家中长辈有能耐教导晚辈,亦或者师徒相传的私学,简直是痴心妄想。既如此,就让官府来承担起这个责任。这个年纪能够识字写字的,不消说,自然收进来。其次便是,让考官口诵一首诗,倘若他能够立时背诵,那就同样收进来,之所以选童子,要的就是资质。但凡能够入学的,官给口粮住宿。”

这等教育大计,或为豪富之家,或为官宦之家出身的王翰等人很难感同身受,但云州这种人才凋零的景象,他们也同样是心存忧虑的,所以对于杜士仪这个花费不算太大,但意义却不凡的提议,他们都没有反对。可让他们完全没想到的是,接下来杜士仪张口又是第二个提议。

“各位自从随我到云州,虽然政务繁忙,但身为才子,不应该完全荒废了文牍才是。三天之内,把你们的诗稿文稿全都整理给我。”

这话说得王翰有些摸不着头脑:“君礼要这些东西干什么?”

“政绩固然要紧,但我们云州本来就有一个傲视河东其余各州的地方,那就是才高八斗的才子远比他们多!”

杜士仪见一张张脸上或是露出得色,或是稍有矜持,或是攒眉苦思他的弦外之音,他也不卖关子,直截了当地解释道:“文苑之事,本就是各州长官竭力推崇的。如今既然治下没什么英杰,就只能拿着我云州都督府的属官来卖弄卖弄了。自我以下,再加上刚调来的宋兵曹和张田曹,整个云州一共有七个进士,出一本云州集之类的诗集,应该不成问题吧?不论王六你,还是小崔,抑或仲清,都是一手好诗赋,如今远在云州,杰作束之高阁,坊间无人传唱,岂不是可惜?”

这下就连素来板正的郭荃都笑了起来:“这真是好主意,兴许能够激得心高气傲却怀才不遇的人到云州来。只不过,开销不小啊。”

“此事我自会让长安千宝阁去办,如此风雅之举,兴许会一时洛阳纸贵,就不用有什么铜臭之忧了。”

是文人就没有不想出名的,哪怕王翰一大把年纪也同样如此。于是,他立时抚掌大笑道:“好好,我回去立时整理整理。说来自从到了云州,远看塞外大漠,又经历连场大战,我这诗可是写了很不少,随便挑挑也至少有十首八首好的!我可把话说在前头,你杜十九也好,小崔也好,仲清也好,可别让我独占鳌头!”

王翰如此自鸣得意,崔颢却默然不语,反而今天战战兢兢第一次与会的宋乃望和张再水同时大喜过望。他们这才明白今日为何唯独他们两个新到云州的参军被点名出席,原来是因为杜士仪有这样的考量。不管杜士仪之前对他们如何冷待,可现如今这样的好机会,能够和这些名声赫赫的才子相提并论,不愁一任期满便要给闲置丢到一边去。于是,两人几乎恨不得把从前所作却没给人瞧过的诗稿也都去翻找了来。

一时人纷纷散去,唯有崔颢端坐不动。杜士仪知道自从之前王容分娩,自己狠狠教训了崔颢一顿后,他就一直躲着自己,因而也没有出言捅破。因为陈宝儿去了太原府,每次集议之后的节略都是他自己亲自记下,会后总结誊录,这会儿便上前去关上了门,随即方才转身说道:“怎么,有话对我说?”

“杜长史是不是一直都觉得我为人轻薄浮艳?”

“不是我一直这么觉得,是你大多数时候都用这轻浮无行的一面示人!”杜士仪毫不客气地揭破了这一点,见崔颢面色难看,他便回身到主位坐下,淡淡地说道,“你若是打算从今往后不在乎仕途如何,只想着放浪形骸,休妻如同换衣服,那我也不再管你。你在云州任上,纵有指摘,我都会帮你挡了,但以后如何,我就没有办法了。你放纵欢场我管不着,但妻子是你自己娶回来的,若如同衣服一般毫不尊重,还不如想买多少婢妾就买多少婢妾,何必作践别人!”

这话和他当初的训斥一样说得很重,可崔颢脸色越发苍白,却没有反唇相讥驳斥什么。好一会儿,他才低声说道:“要是我一定要休弃现在的妻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