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毅兴,你回来了。”尹幼岚在丫鬟的搀扶下,慢慢走出来迎接他。
“这么晚了,怎么还没睡?”王毅兴快走几步,从丫鬟手里把尹幼岚接了过来,吩咐丫鬟道:“出去吧,这里有我。”
丫鬟躬身退下,把屋子留给王毅兴和尹幼岚。
“毅兴,出什么事了?”尹幼岚察言观色,觉得王毅兴的神情有些不寻常。
王毅兴看了尹幼岚一眼。
自从这个女子苏醒之后,王毅兴一度觉得有些尴尬。
毕竟他没有想到她还有醒过来的一天……
当她真的醒了之后,就已经成了他的妻子。
虽然他们还没有圆房,但是夫妻名份已定。
幸亏尹幼岚晕迷了这么久,身子状况很差,还有长长的复原期,因此他们不用马上同房,以免更加尴尬。
但是跟她相处日久,王毅兴发现她的优点越来越多。
聪明伶俐,善解人意,是她最大的优点,也是跟盛思颜一样,让他很心悦的一种品质。
不过她对他隐藏的情绪都能了如指掌,这一点倒是让王毅兴很惊讶。
如今的他喜怒不形于色,早已不是当初那个一腔热血,七情上面的王毅兴,就连外面那些老油条似的官儿都看不出他真正的情绪。
尹幼岚却能一眼识破。
王毅兴很是感慨地扶着她进里屋。慢慢跟她说了今天的事情。
尹幼岚虽然是内宅女子,但是她是尹家女,出身见识自是不凡,王毅兴说的那些朝堂中事她也懂。
尹幼岚听完,很是忧虑,“……太子怎么能这样做呢?这可让毅兴你如何自处?圣上……那边,你真的不想想法子吗?”
王毅兴轻声道:“圣上那里。倒是不用你我操心。以圣上的本事。你以为九岁的太子真的能逼宫?”
“……如果他有帮手,还是可以的。”尹幼岚含蓄地道,“挟天子以令诸侯的事多了去了。”
尹幼岚居然也看出来太子背后有人了……
王毅兴含笑看了她一眼。扶着她躺下,给她掖了掖被子,“你睡吧。这件事,我们旁观就行了。”说完又苦笑:“我就算想做什么也不行。他们已经把相府看得死死的。我敢动弹,他们头一个拿我祭旗。”
“你可不能有事!”尹幼岚立即拉住王毅兴的手。着急说道:“千万不要!”
王毅兴心里一暖,温言道:“没事,没事,我不会有事。”顿了顿。又道:“你也不会有事,我们一家子都不会有事。”
从尹幼岚房里出来,王毅兴睡不着。来到院子里背着手慢慢走着。
看着天边已经要沉下去的月亮,深深叹了口气。
圣上现在想必也很失望、为难吧?
从圣上开始让叔王夏亮参与朝政开始。王毅兴就隐隐觉得不妙。
他提醒太子要远离叔王,亲近神将府,但是太子对阿宝始终有着心结,就是不肯,反而跟叔王府的人越走越近……
这样的太子,迟早是做不长的。
不过他再差,也是他的亲外甥,他如何能帮着别人把他的亲外甥拉下马?
可是他也无法帮着自己的外甥,去对付神将府……
因为神将府里,有她。
从她还是襁褓里面的婴儿开始,王毅兴就习惯照顾她,习惯到很早就把她当成自己的一部分,从来没有想过这辈子会跟她分离。
也行是太习惯她在他身边,他甚至一度到了忽略她的感受的时候。
她一直是在他身边的小妹妹,对他言听计从,他没有想过有一天,她会有自己的思想、自己的主意……
就是这份理所当然,让他永远失去了她。
她离开他,就如同他身体的一部分永远离开了他一样。
从此他只是个残缺不全的人。
这份残缺深埋心底,没有人看得到,他也不希望人看得到。
……
尹幼岚没有睡着,她看着帐顶的和合二仙图,轻轻吁一口气。
在她晕迷的时候,王毅兴以为她听不见,对她说了很多心里话。
尹幼岚其实都听见了,只是不能动,不能说话。
现在醒了,回想到当初听见的那些事,她只觉得无比同情这个外表温润,内心孤傲的男人。
这一生还长,他们的日子还有很多,尹幼岚闭上眼睛,沉入梦乡,嘴角漾起一抹笑容。
……
“毅兴,太子今日登基大典,你要不要去?”周怀礼来相府找王毅兴,殷切地问道。
王毅兴摇摇头,“我最近身子不好,一直高热不退,恐怕不能去了。”
他知道,这不过是试探而已,就算他说要去,这些人也是不会让他去的。
他们始终对他不放心,不然不会最近囤重兵在相府门前看守了。
周怀礼点点头,“毅兴,你要记得,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不要逞英雄,识时务者为俊杰。你才华盖世,是治世的栋梁之材,王爷……一直很赏识你。”
“我向来如此。”王毅兴挑了挑眉,“不然也不会和怀礼你结为知己了。只是我还知道,做人留一线,日后好见面。再说,太子是圣上唯一的儿子,他的性命,也许比你们想象的更重要。”
周怀礼深深看了王毅兴一眼,“我知道了。”
就因为王毅兴这句话,多疑又谨慎的叔王夏亮,留了太子一命,暂时没有赶尽杀绝。
周怀礼走后,王毅兴去到姐姐王青眉的灵位前,痛哭失声。
他知道,太子登不了基,做不了皇帝……他只希望,太子能留下一条性命。
他成全了她,谁来成全他?
尹幼岚扶着墙,一步步走了进来,立在他身边,将手轻轻放在他的胳膊上,“别难过。你已经尽力了。我们做我们能做的事,其余的事,交给老天爷吧。”
……
果然不出王毅兴所料,太子没有能登基,反而被夏亮揭穿他“弑君杀父”,大逆不道,不配为君。
很快叔王夏亮登基为帝,王毅兴从家里的假山上跳了下去,摔断了腿,无法出仕。
他一直等,等待她回来的那一天。
圣上生死未明,夏亮登基,他知道她一定会回来!
他没有等多久,她的夫君和儿子,已经带着神将府大军以摧枯拉朽之势,势如破竹般从西北打回京城。
那一晚,腿伤好了的王毅兴悄悄离开已经撤了守军的相府,来到西城门,说服守城门的镇国大将军苏定远,打开了京城的大门。
周怀轩带着神将府大军深夜入城,打了夏亮和周怀礼一个措手不及!
这样的里应外合,再加上周怀轩、神将府大军和阿宝的战力,怎么可能失败呢?!
夏亮和周怀礼的失势完全是在意料之中。
王毅兴只是没有想到,在一切尘埃落定之后,她还是选择了远走……
义无反顾地,跟着周怀轩去往一个未知的,可能很凶险,也可能很美好的地方。
她走的那天晚上,王毅兴在院子里站了一夜,一直眺望着皇城里最高的那座云阁。
“毅兴……”尹幼岚走到他身边,将一件斗篷披到他背上,“回去歇一歇吧。”
真的是该放下的时候了。
王毅兴笑着回头,拉起尹幼岚的手:“幼岚,咱们生个孩子吧。我想要个女儿,一个可爱乖巧的小女儿……”
番外二 如果有来生
“阿姆!阿姆!”大周的开国皇帝正则帝扑在太皇太后床边,紧张地叫着这个陪了他二十年的祖母,“阿姆!阿姆!您不能有事啊!爹和娘都走了,阿姆您也要走吗?!”
正则帝的呼喊终于将处于弥留之际的太皇太后冯氏唤回了一丝神思。
她睁开眼睛,眼前一片模糊,只看见瞳瞳人影,灯火摇红,在她眼前晃动,她伸出手,像是要抓住什么。
“阿姆……阿姆……”正则帝的声音提高了些,欣喜地看着自己的祖母,握住她骨瘦如柴的手,“阿姆,您要什么?”
冯氏的眼前渐渐清晰,看见一张俊美无俦、貌胜天人的面容,带着笑意,眼角湿润,似乎留有泪意。——是她看了二十多年的那张脸……
从婴儿、童年、少年,到现在风华正茂的青年。
“……阿宝,阿姆的阿宝,你比你爹生得都好……”冯氏的手颤颤巍巍地抚上正则帝的面颊。
阿宝这个名字,从他做了大周的开国皇帝那一天,就没有人再叫过了,包括他的祖母。
所有人,都叫他皇帝。
正则帝将面颊埋入祖母的手掌,瓮声道:“阿姆,您要陪着阿宝……”
冯氏翘起唇角,用力笑了笑,低声道:“傻孩子,你已经长大了,不用阿姆陪了。”
“阿姆,阿宝再大,也是您的孙子。”正则帝抬起头,“阿姆……”
冯氏定定地看着正则帝,从他脸上,看见的,除了她的儿子周怀轩的影子,还有她这一生都没有放下的那个人……
“阿宝,你说,人死了之后,会去哪里?会见到那些逝去的人吗?”冯氏喃喃说道,“阿姆好想……好想……见到你祖父……承宗”
周承宗这个名字,在冯氏心里徘徊了二十多年,终于又一次念出了口。
正则帝怔怔地看着祖母,渐渐坐直了身子。
他看见祖母苍老的脸上浮出两片红晕,俨然又有了当年无双的丽色。
正则帝发现,这二十多年,祖母老得比谁都快……
“阿姆,您想要什么?您说出来,我一定帮您达成心愿。”正则帝握住冯氏的手,靠在自己面颊上。
冯氏笑了笑,轻声道:“傻孩子,你还真把自己当成无所不能了。祖母的心愿,要自己达成,不假他人之手。”
“阿姆一向是厉害的。没有阿姆,我这个皇帝就做不下去了。”正则帝忙道,扶着冯氏坐了起来。
冯氏笑着摇摇头,“你就会逗阿姆开心。没有阿姆,你这个皇帝做得一样很好。你是个不寻常的孩子,所以你承受的责任比别人多,比别人大……你怪你爹娘吗?”
正则帝摇摇头,“当然不。但是我想他们,我做梦都想去找他们……”
“有一天,你会去的。”冯氏的眼睛看着前方,似乎穿透了茫茫黑夜,看向了未知的领域,“但是在那之前,你要记得自己的责任。”
正则帝点点头,“我记得。”
“你爹娘临走的时候,给你取名慎远,你可知是什么意思?”
正则帝抿了抿唇,垂头不语。
“慎终追远,继往开来。”冯氏看了看他,“阿姆看不到你娶妻生子了,你要记得早日立后,多生几个孩子。这辈子,陪着你的,也只有他们。”
正则帝窒了窒,伸手去取了茶杯,服侍冯氏喝了一杯茶。
冯氏捧着茶杯,定定地看着前方,突然又叫了一声“承宗,你来了……”
正则帝霍然回头,身后是空旷的大厅,黑黢黢的,什么都没有。
宫女内侍都被他遣了出去,只有小刺猬阿财还蹲在他脚边。
哐当……
一声脆响,茶杯滚落到地上,砸成碎片。
正则帝转回头,看见冯氏已经歪倒在床上。
她唇边含笑,似乎看见了一生的圆满。
“阿财,阿姆也走了,她去见祖父去了。”正则帝将阿财拎了起来,起身走了出去。
……
叮——叮——叮……
平京城301医院的特护病房里,一间一直安静的屋子里突然传出一声声警报声。
“快!通知主治医生!510病房的病人醒了!”
寂静的走廊上响起纷杂的脚步声。
一张病床急匆匆被几个护士从病房里推了出来,病床上躺着一个面色苍白的女子,额头上冒出豆大的汗珠。
“快送急症室!找主任医师过来!”
最高级的手术室的大门缓缓敞开,这个女子被推了进去。
“给周少将打电话,就说,他妻子,终于醒了。”说话的那个女护士声音很是哽咽。
“真是不容易啊,十年的植物人,居然还有清醒的这一天……”
三三两两的护士、医生们聚集在那手术室门前,都很感慨。
不少小护士表示,位高权重的周少将对因车祸成为植物人十年之久的妻子不离不弃,我又相信爱情了……
……
“周少将?这里是平京301医院,您的妻子今晨刚刚苏醒,主治医师给她做了全面检查,发现她脑部淤血已经散尽,除了身体比较虚弱,已经没有大毛病了。”
周承宗是在帝国授勋仪式之前接到这个电话。
他握着听筒,久久说不出话来。
抬头看着金碧辉煌的大厅穹顶,将突然涌上来的泪意咽了下去,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秋娴,我终于等到你醒了。”
他转身,大步离去。
“将军!马上就到您了!将军!”他的属下急着奔了过来,“您刚刚提为中将,是帝国最年轻的中将,主席让您代表今天授勋的军人上台发言啊!”
四十八岁的中将,不管在哪个国家,都是值得庆贺的大喜事。
周承宗却头也不回地道:“不用了,你去说一声,就说我妻子醒了,我急着去见她。”
“您妻子?她不是十年前车祸成了植物人吗?!还真的醒了?!”那属下瞠目结舌地停下脚步,问身边的人:“我是不是听错了?”
“没有,你没有听错。我也听说了,301医院刚打来电话,说是醒了。唉,不容易啊……不过,文工团那台柱子,怕是要彻底死心了……”他的同僚笑得意味深长。
“切,别胡说。就算周夫人不醒,也轮不到那戏子!”周承宗的属下撇了撇嘴,“将军从来就没有理会过她,就她一见了将军就往上贴!”
……
301医院的门口,几辆军车猛地刹车,停在门口。
一个高大的戎装军人从车上跳了下来,疾步往大门走去。——正是从授勋仪式上赶来的周承宗。
在门口一直候着的主任奔了过来,“这边!这边来!”
周承宗对他点点头,“怎样了?什么时候醒的?现在呢?”
主任小步跑着,跟上周承宗的步伐,“周将军,一个小时前醒的,主治医师已经给夫人做了全面检查,一切正常,就是……”
“就是什么?”周承宗敏锐地听出了不同,停下脚步,目光犀利地看向主任。
主任被周承宗的目光看得压力山大,忙一口气道:“……就是脑子好像出了点问题。——就是失忆了,不认人,什么都不记得了。”
“哦。”周承宗松了一口气,摆摆手,“这也算事儿?”大步继续往前走。
来到冯秋娴的病房门口,周承宗的脚步反而慢了下来。
他伸出手,碰到病房的大门,又缩了回去。
如此几次之后,他终于鼓足勇气,推开大门走了进去。
冯氏半坐在可以自动起落的病床上,很是新奇地看着周围的一切。
这里的一切都是那么陌生奇怪。她这是到哪儿了?
“……秋娴?”周承宗走近了病床,看着病床上那个瘦骨嶙峋的女子轻声叫她的名字。
冯氏一怔,转眸抬头,看见一个高大的男子站在她面前。
他的头发很短,发型很是奇怪,身上的衣裳更是奇怪,但是他的面容……他的面容却是她心底里心心念念了一辈子的那个容颜!
“承宗?是你吗?承宗?!”冯氏猛地坐直了身子,扶着病床的架子想下床来。
周承宗心里的不安一下子烟消云散。
医生说她失忆了,可是他知道,她就算失忆,也绝对不会忘记他……
周承宗坐在她床边,伸臂揽她入怀,“是我,秋娴,是我。我一直在等你醒来,等了你十年。”
冯氏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她紧紧抱住周承宗宽厚的肩膀,哽咽着道:“我也在等你,等了你二十年、三十年,一辈子……”
周承宗莞尔,掏出手帕,给她擦了眼泪,温言道:“好了,你终于好起来了。怀轩去了国外念书,我已经给他打了电话,他说他坐最近的一班飞机回来。”
“飞机?”冯氏惊讶,“那是什么东西?”
周承宗:“……”
……
冯氏醒来之后,周承宗一直陪在她身边,像教小孩子一样,教她学习各种东西,她甚至学会了上网。
早上吃完早饭之后,周承宗推着轮椅,带她出去呼吸新鲜空气。
蓝天白云,鸟语花香,医院的后方有个喷水池,一喷泉水就有音乐声响起,冯氏十分喜欢那个地方。
两个人来到池边一坐一站,专心看着那泉水,听着悦耳动听的音乐声。
“郑医生,您去哪儿?”池边也有别的病人闲逛,看见了相熟的医生,忙着打招呼。
一个身穿白大褂的女子匆匆而过,笑着对那人点点头,“马上有一台手术,我得去准备准备。”
“手术?是五楼的盛思颜吗?那小姑娘可乖巧了,她天天盼着这台手术呢!”
“是呢,就是她。”那女子笑着回答。
听见盛思颜的名字,冯氏猛地抬头,正好看见那身穿白大褂的女子迎面而来。
她的模样……还有她胸前的铭牌,证实了她的猜想,正是郑素馨!
她怎么在这里?!
还有思颜……
冯氏心里一紧。
“妈!您终于醒了!”一个身材高大的青年男子从大树后面转了出来,手里还拎着行礼,像是刚下飞机的样子。
他奔过来,给了冯氏一个深深的拥抱。
冯氏推开他,仔细看了看,心情十分复杂。
这个男子,跟她前世的儿子周怀轩生得一模一样,但是她知道,这不是她那个活过了十八岁的轩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