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作不觉,牵了她的手,推开大门,漫步走向屋外的一片小小花圃。

盛夏的夜,脱去了白日里的燥闷,在偶尔的蟋蟀声衬托下显出几分特有的静来。

她的手被他握在掌心里,两人沿着花圃里那一道曲折的小径慢慢地走。

“葭葭,你有什么梦想么?”

“有啊。”她认真地点点头,“我希望能够中个几百万上千万,什么也不干就天天在家里混吃等死生活无忧。”

他讶异地挑眉。

“不过呢。”她话锋一转,“我的运气一向很差,从小到大,连商场里80%中奖率的毛巾都没中过。所以还是踏实点,老老实实地求学工作…让我爸妈幸福。”还有,还有…

她仰头看他完美如雕的侧颜,手里感觉到他掌心的温度,心里一暖,声音也跟着柔和起来,“还有…”她用几乎只有自己才听得到的音量说了一句什么。

他的身体却在她靠在他肩膀的那一刻僵直。

她的脸很烫。

两个人都是没有过恋爱的经验,不知道什么时候该怎么样。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接近他。

亦是他长久以来第一次不排斥别人靠来的身躯。

他伸手拥住她。

夏夜,这样的拥抱,实在使两人与凉爽无缘。

但没有人挣开。

“我可以如你所想,但是我也知道,真的什么也不干,那也不是你。”他低声道,“但我还真的希望你什么也干不了…”那么你就完全是那样一个依赖着我的存在,无法离开我的存在。

“那不就是个植物人了…”她在他怀里闷闷地道。

他一怔,被她的搞怪逗得开怀。于是更加拥紧了她。

她真的是个宝。

她的手机铃声打断两人短暂的安静拥抱,她手忙脚乱地伸手摸手机——不为别的,这铃声,正是她专设给自家老妈的专用铃声。

虽然放开拥抱,但她的另一只手仍然握着他的手,眼眸虽掩饰一般地闪躲,但这一个小动作也已经足够让他甘心扬了唇角安静地立在一旁。

“喂,嗯…我在朋友家里…”她说着,眼神不禁飘向身边长身玉立的俊美青年。电话里不知道说了什么,惹得她一阵沉默。

正当凌昭想出言询问,就听得她羞恼一般地声音,“是啊是啊,有时间就带回去给你们观摩!”

“…妈你行了…”无奈的语气,“…不要用那种期待的语气好不好?我知道我知道了…”

“好了好了,你和爸自己保重身体,我暑假会回家的!”

“…不要!就这样吧,嗯嗯,拜拜!”

挂掉电话以后,几乎是如蒙大赦一样舒了一口气。她仰起脸来,惯性一般地延续了电话里偶尔表现出的撒娇,“是我妈…已经没事了。”

“伯母刚才说了什么?”虽然推测出了七七八八,但他还是故意这么问着。

但她竟坦率得让他不知所措,“我妈说有时间让我带你回去啊。”

“应该的。”他也一本正经地道,“丑媳妇已经见过公婆了,女婿也应该给丈母娘看看了。”

“喂!”她佯怒,“我很丑吗?”

“不丑。”他仿佛经过深思熟虑,艰难地回答。待她薄怒,却又拉住她的手,“我说…姑娘,你怎么专门听不到重点。”

“我是听不到啊,我又丑又笨。”她拿乔。

她怎么会没有悟到,“丑媳妇见公婆”;这句话到底也是在她出校门前曾经从她的脑海里出现过的——

见家长呐。

这也是她出门前沉重心理负担的一个重要因素。

然而在进门的那一刻,那些紧张与扭捏竟然被雀跃与期待取代。

那是他的家人。

他将他带到父母的面前,足见了他对她的珍爱与重视。

而她最终没有临阵脱逃,亦是给予了他回应。

感君千金意,惭无倾城色。

她脑子里居然也能冒出这么一句文绉绉的句子,而这样的句子,也正是她此刻的心情。

他什么都好,相较之下,原本觉得自己还不错的她,越发觉得自己卑微;因而总是无法相信他选择了她。

这种不真实的美好。

直到他说,到我家里去吧;直到他牵着她,将她引到父母的面前。

才逐渐真实起来。

不可言述的喜悦。

卷五·

第十二章

薛葭葭真正能上线的时候,已经是将近晚上十点钟。

LOADING进入游戏,她的视线还没有完全清晰,就听见工会聊天频道里白露喜庆极了的声音,“呐,终于舍得上线啦。”

这丫头吃了饭起便一头扎入自己的闺房,半步不出;这会儿《乱世》雄霸一方工会里那几个在线的元老便都知道葭葭已经被凌某人带回家里见了准公婆。

葭葭装作无视她话里浓浓的戏谑——自打与蚕出双入对,白露便渐渐有了那个首席军师的影子——真的是近那啥者黑。

“会长大人,这次城战我们以哪一个地区为总据点?”自家娘子调戏会长,他此次便不再参与,反而成了岔开话题的人。

商部已经着手调节物价,城建人员亦已经由木头安排就绪,余下的便是决定最后的根据地——

“目前在我们名下的地域也仅有桃花岛和其他一些周边的零散地区,开战以后先以桃花岛为起点,尽全力占领天之都,其他的稍后再说。”天之都为工会总部最初的所在,而这些大城市,在城战最初为无主状态。那些榜上有名的大工会,在早先便极有默契地在不同的城市建立总部,想必在城战开启时,也都会在第一时间抢占自己总部所在的城市以谋后计。

“是。”蚕的声音带了几分“正如我所料”的欣慰笑意,“那么在城战前,基本上没有什么问题需要会长大人亲自操劳了,您就安心去练练级,顺便多造些高级药材来当补给吧。”

“仓库里的药材还够么?”话说平时她自己研究所谓药剂学,练习配方和摸索新药方时自己去采采草药也没什么要紧,但是一旦是下面连续的大战所需要的全工会消耗补给;她一个人采药的力量就远远跟不上了。

“一般型的药材已经满仓了。会里的修了采集副业的都已经在和别人抢着采了,只有那些高级和罕见药材,没有高级炼药师资格的都没办法采。不过普通药材在你手上,也基本上能做出别人眼馋的极品了。”一边汇报工作成果,一边不忘装模作样地狗腿一番,蚕的笑意成功地渲染到其他人的身上。

“知道了。”军师向来都会面面俱到,她一直纳罕为什么这样的人担了会长之实,又不愿意领会长之名。但这问题,他向来都是笑得莫测,然后给人来一句“当会长很累的,还是当成功人士背后的黑手比较愉快”来搪塞。

也许?也许这就是真的答案吧。

她想不通,但这问题毕竟无意义,便不去浪费脑细胞了。

她现在关注的重点,毕竟不是自己人里的这些小细节——

看一眼工会在线的几个人,她微微地挑了眉毛。

“你没有全工会乱叫说我在你家吧?”私下里切到白露的通讯面板,她悄声问道。

“你介意这种事嘛?”白露为自己哥哥叫屈,“这不是满好的。虽然承认起来很勉强,但我哥条件是不错——你干嘛用这种唯恐人人知道的语气…”

她登时脑门上青筋乱跳,“你想太多了。”又强调一遍,“除了咱们几个老人以外,别的人都别告诉。”

“为什么?”白露的声音上扬,光是听着音调也可以想见她眉梢上挑的模样。

“我确实没想到你还会来。”略为清冷的声音,但她已经能够体会对于这么一个一直冷若冰霜的人来说,这种语气已经算得是熟稔。

“我如果不来,岂不是要叫有些人失望。”她顽劣地偏过头,微勾着嘴角,意有所指。

他几不可见地亦弯了弯唇角,发出组队邀请。

她接受。

“你当心弄巧成拙。”他声音淡淡,丝毫不为挥舞的剑光干扰,仿佛执剑的人和说话的人本就是不相干的两个人——如此刚烈凌厉的技能效果和平静闲适的声线便形成了这样奇诡却令人赏心悦目的组合。

“有你还有CICI他们罩着,我怕什么?”她支着肘,一派我上头有人的模样,引来他无奈的一瞥。她坐了一会,起身往旁边的草丛里面走,“今天我就尸位素餐一回,吸你经验,顺便采采高级药草。”

他是看不出来哪些是药草——没有修药剂师为副业,更没有达到药草辨别的相关等级,在这种玩家的眼睛里,作为风景装饰的草丛和药剂师所要的药草根本毫无二致——但他却毫不在意这些,挥剑的手势并无一丝一毫的停顿。

甚至,略带了些许的笑意在唇角,但这些被那些招式的华丽效果所掩,谁都看不见。

她虽然那么说,但殊无愧意——正如那个“她”所说,她于朋友之间,向来不计较得失,亲密无间。而她也对他不再算得过分清楚,这至少是令他欣慰的一个进步。

“你记不记得以前‘天下霸业’里面的那个玉玲珑?”正在采药的某人忽然没头没脑地冒出来一句。

“有点印象。”他对这个ID略有些记忆——这对于与他无关的人一向无视的他而言,这实在算是个特例——其原因,也算得当初那游戏里的一个大事记,一度闹得沸沸扬扬,但凡上线,便看到全服喇叭对吵,加上N多个人商店店名开着乱骂,甚至还引发了某几次的工会互屠事件——有这么大的动静,若他再对事件中心人物一无所闻,他便真是与世隔绝了。

“怎么了?”

“没什么。”埋首于药草堆的某人呵呵地笑,故作沧桑道,“这世界上,在哪里都会有这样的人。”

“但不是都遇上了你。”他轻哼一声,手中剑光轻巧地划过魔物的要害,带出令人咂舌的高伤害。

她摇头晃脑,很是得意。

好友名单上,来自天外还是在线。

但她不去找他。

城战开启只有两天多了,他一定还有很多事情需要去办。

而且,他们都已经说好了的。

再而且,她虽然信心满满,但仍然需要去处理某些不确定的因素。

她从来都不是软弱可欺的人,也不喜欢去胡思乱想疑神疑鬼,但从不容许任何不稳定的因子出现在她所笃定的事中。

就像一只猫,平时慵懒作日下眠,但一旦被踩到尾巴,便亮出牙齿和利爪,毫不示弱。

她不喜欢猜,也不擅长乱猜,她只相信条理分析明白的线索和逻辑,因而她在凌昭的爱情面前所显出蠢笨与迟钝,皆是来由于这是她所不擅长的领域,皆是源于她害怕太过相信而未必会有未来,她不愿意直面心里的这些那些疑惑,而是放任它们和别人的刺探;一向勇往直前的芳心,却可以在那些关头犹豫。她也不愿意——她薛葭葭在从前,在现实中的多数时候,都是风光惯了,奈何在情关面前偏偏就生出“英雌气也短”的悲愤。

她不希望自己的争取到最终还是一场空——正如不希望唐逸凡为无望的爱情继续付出,她便可以断他念想;但别人帮不了她,她也只能用那样放任的姿态去面对其他人的手段。

但他,凌昭,却在这样的时机里用行动给了她保证。

——而他甚至是一句保证也没有说过,便让她的心完全安定。

完全明白应该去面对什么,完全相信他与她的感情,终于不必畏惧怎样的不确定,而可以尽情坦然地维护和表达。

所以她可以在这样的一天,在那样花香四溢的地方伸手去主动拥抱他;回想他从前对她的种种,内心更加柔软更加甜蜜。

所谓爱情,本就是不可用理智来控制的情绪,更无法用逻辑去分析其起因与时机;但,维护爱情的时候,却还是离不开心机。

手下不停采集药草的她轻轻吁了口气。

这都怪他过分的美艳呵…

采药采了一个多小时,算算时间她就应该下线睡觉了。

高级炼药师蒹葭苍苍起身,活动活动手脚,招呼着在一旁让她白白吸经验涨了50%的“前夫”,“我要下线了,我们走吧。”上次下线时在精英区原地下,上线后就被他拎着剑劈的惊悚经历她可不想再温习。

回去主城的路上正巧遇见了来自天外,以及毫不意外地遇见了旁边的小姝。

她远远地看见了那两人,紫眸的暗杀者,与湖水绿衫的牧师。

第一天也看见了。

所以他用眼神来询问她时,她只作无邪地一笑,仿佛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有多想。

最先开口说话的竟然是小姝。

“葭葭,你和第一天也来这里练级?”远远地,小姝的声音便透着惊喜,“好巧。”

她顿住步子,等两队同方向的人马汇在一起,微微地挑了眉,笑,“嗯,确实很巧。我今天去采药了,正好第一天也在,顺便吸他经验。”

说的话虽然是应了小姝,但眼睛却一直弯着看向来自天外。

“嗯嗯,我也是呢。上线的时候正好遇到凌哥哥,所以就劳他带了我一会。你不会介意吧?”她走在她身边,游戏里见着,仿佛比在现实中活泼了很多。

葭葭看一眼来自天外,她和他之间正好被小姝挡住了——就在小姝亲昵地走来她身边时,正好隔开了他和她。

她敛眉低头,再仰脸时还是微笑,“我为什么不要介意。”

她此言一出,身边的两个男子竟不约而同地相视而笑。

但两人都是沉静的性子,纵是笑,也仅是笑纹在脸上微现,便在彼此视线触及以后敛回云淡风轻。

唯一尴尬的大概就是小姝了。

但美人失色到底让人于心不忍,葭葭便算得点到即止,伸手去握了来自天外的手,自己走到他身边来;进而挽了他的胳膊,轻笑,“你们不知道,这几天我和天外分开玩,论坛的八卦帖就乱传,流言乱七八糟的都有了。”

她言止于此,并不就那流言再作深入,只靠了来自天外的胳膊,玩笑似地道,“所以小姝你要练级还是找白露吧,反正两家是世交,加上白露是女孩子,就不会有那么多绯闻了。”

“嗯。”小姝点点头,笑容倒并没有太多僵硬,“你和白露到底都是结了婚的,前几天我和蚕一起玩,好像白露也不高兴了。”

言下之意,她和白露一样,都在和她计较么?

她顺水推舟得心安理得,索性承认,“是啊,除了八卦帖以外,还有我个人的私心,我会醋的。”说话时脸上还是带着笑,甚至比小姝更加坦然自在。

在场的两个男子仿佛被当成了透明人,又仿佛被当成了观众,听着这两个女孩子你来我往地对话。小姝的楚楚可怜,葭葭的暗敛锋芒,仿佛便是全部的角色诠释。

那么他认为是如何呢?

两个人的脑海里竟也跃出这样的问题,各自仿佛漫不经心一般地将视线掠过对方的脸庞。

摘下头盔时,葭葭长长地吁了口气。

捏捏自己的脸,有种面部肌肉僵硬的感觉。想想刚才在游戏里面和小姝的一番对话,她自己倒先受不了地笑倒在床上。

在床上倒了会,忽然意识到。

这是凌昭的卧室——

这是凌昭的床——

她猛地坐起身来。

为什么他从一开始就打定主意要让她住他的房间呢——不论是否决定留在家里住,他都仿佛已经笃定了要让她住在他以前的卧室里。

她脸有些红。

正好有人来敲门。

“葭葭,出来吃夜宵吧?”

是白露的声音。

白露,葭葭,凌昭,加上一个一脸怨妇神情的程枫,齐齐坐在客厅沙发里面吃所谓的夜宵——

西瓜,凉的小甜点,饮料,瓜子,果冻…

总之,白露将自己的零食柜也打开铺到了桌上。

“其实我以前从来不吃夜宵的。今天难得葭葭在。”白露哈哈地笑着,一把勾过葭葭的颈,“呐,我就是看到你下线才叫你的,可没干扰你游戏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