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逍遥一手搂住她的肩,一手在她小腹轻轻按揉:“你若日日让我开心,再生养几个孩子,便不会问这问题。”

竹取小枝似懂非懂,轻声道:“那、逍遥君也要日日过来才行。”

任逍遥捏捏她的脸颊,道:“前些日子心烦。”

“为什么?”

任逍遥叹了口气:“不能杀想杀的人,也难保想保的人。”

他想杀的,是那一万大名亲卫——藤原村正锻造兵器,需要刀奴在兵器锻造场劳作,这一万壮丁再合适不过,可是《新律》让他无权判决。他想保的,是被俘的蟹爪刀主一青兆和舞神碧琯。没有一青兆,大和鲨和山海鲸便是废物;没有碧琯,所有神谕的宣诏都要顶着海神转世之名的逍遥王亲自去做,他实在厌烦透顶。可按《新律》,这两人所犯罪行都足够绞死一百遍。

“做逍遥王实在无趣,”任逍遥自嘲道,“不如回大明,做我的合欢教主。你看如何?”

竹取小枝张开双臂,环住他道:“小枝不懂《新律》,小枝只知道自己是逍遥君的女人,所以逍遥君说什么都好。只是不许不要小枝。”

任逍遥看着满殿飘落的樱花,抚着她光滑的脊背,忽然想到那一晚,和她一起漫步海滨的情景,扬眉一笑:“怎会不要。只是,我不满足。”他撩开她的长发,在锁骨处倒下第二杯酒,淡淡道,“男人若知道满足,便不是男人了。”

卷五 千秋碎

第99章 卷五千秋碎 蜀山春

一 蜀山春

大明宣德三年,春。

蜀中群山,以瓦屋为心,故又称蜀山。昔年张天师在此传道升天,瓦屋山便被尊为蜀山之祖。山中道路险阻,又有迷魂凼陷人,民多畏惧,不敢轻近,倒难得保全了一方净土。此刻山中寂寂,春意却浓,数十万亩杜鹃齐齐盛开,映得山如披霞,水如裹焰,热烈得仿佛要烧破天边的云。

嘚嘚嘚。

一阵轻快的马蹄声踏破山间寂寞。□□一分,纵出一匹赤红骏马。毛色光亮,眼大头小,颈挺肩长,四肢雄健,时而狂奔,时而嬉戏,时而长嘶,在漫山遍野的杜鹃林中,仿佛流火,将花瓣燃更愈加热烈。

“飞雨!你这煞风景的家伙!”

随着话音,一个粉衣女子自山道追来。她挎着整副马具,跑得气喘吁吁,脸上两个深深的酒窝,莫名地甜美温柔,正是唐五小姐唐娴。走近赤红骏马,将马鬃编得整整齐齐,再将马具一样样装好,后退数步,端详道:“果然人靠衣装马靠鞍,这可不就跟大将军一样了。”

赤红骏马配上精致华贵的鞍具,的确更显威风赫赫,只是神色犹疑,踟蹰数步,居然低头在杜鹃丛中嗅来嗅去。唐娴自语道:“烈焰驹再通人性,终究也是畜类。”

骏马走走停停,一径往花丛深处去。唐娴跟在后面,仿佛与马谈心似的道:“从前只听人说牛嚼牡丹,你倒会嗅杜鹃。疯了半日,还不跟我下山去。”哪知骏马昂头一个响鼻,奋起四蹄,向山顶飞奔,眨眼便没了影子。唐娴吓了一跳,口中喊着“飞雨”,足尖一点,施展轻功追去。

唐家的轻功在江湖中虽不出众,却也了得。任何门派要想在江湖立足,要紧的不是哪样功夫出众,而是不能有一样平庸的功夫。唐娴的轻功不是唐家同辈人中最好的,却也算江湖一流。

可惜她的对手是烈焰驹,是任逍遥赠与冷无言的飞雨。

飞雨发足狂奔,仿佛肋生双翅,数不清的杜鹃拦腰而折,将唐娴远远甩下。唐娴又惊又急,追了一程,前方突然传来阵阵嘶鸣。唐娴定身一望,见飞雨停在山间□□,四蹄踏得笃笃作响,正绕着一个男子打转。男子身背长剑,穿着略嫌陈旧的素白长衣,神情虽冷,眉宇间却流动着一股温润灵动的气息,仿佛江南春雨,沁人心脾。飞雨在他面前,一下子从威风凛凛的大将军,变成了谦和的臣子,不住小跃。满山杜鹃也失去了激越气概,只剩一派低首的温柔。

唐娴的心狂跳起来。

冷无言?真的是他?

理智告诉她这男人的确就是她日夜期盼的冷无言,她应该高兴;感情却说,这样毫无准备的乍然相见,太过轻率,太过随意,太过对不起自己七百多个日日夜夜的守候。

冷无言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先皱眉,后一笑。

唐娴窘极,大声道:“你笑什么?”

冷无言道:“你这身衣装……”

唐娴穿的是一身箭袖男装。

江湖中很多女子都会女扮男装,以求行走方便,这并不稀奇。稀奇的是唐娴这套男装,质料是粉红色的浣花锦,上面还覆满了精致繁丽的绣花。这等于告诉旁人,我是温婉秀美的女子,却也喜欢清刚爽利的男装!

唐娴扯了扯衣角,道:“我自己做的。男装女装有什么打紧,我就是喜欢这样子。”她看着冷无言,眨眨眼睛道,“别人都说,冷面邪君是大侠客,心系武林福祉,天下苍生,怎么倒管起女儿家的衣服来了?”

冷无言随意道:“苍生事大,却也倦得很。”顿了顿,又道,“这衣服很好看。”

唐娴脸上一红:“你说真心的吗?叔叔伯伯们总说我胡闹。”

冷无言不答:“五小姐怎知冷某今日出山,还将飞雨带来?”

唐娴道:“我怎能算到你今日出山,我又不是妙真派的神仙。”她狡黠地笑笑,“我们只是碰巧遇到罢了。”

冷无言仍不答,却笑了笑。

世上没有这么巧的事,但唐娴不说,他便不问。

于是唐娴回以一笑,又道:“你的伤都好了吗?”

冷无言点头:“是。多谢五小姐挂心。”

唐娴低下头,盯着自己足尖,声音也轻了起来:“你别叫我五小姐。那么生分。怎么说,我们也相识两年了。”从峨眉青城吟诗苑比武算起,他们的确相识两年,只是见面的时间还不到两天。“你是我大哥的朋友,也就是我的大哥,我叫你冷大哥可好?”不等答复,又道,“我大哥平日叫我娴儿,你也可以。”

冷无言侧过身,抚着飞雨红艳闪耀的皮毛,道:“飞雨似与你很合得来。”

唐娴脱口道:“那是自然,我每天都带它出来撒野。”

话一出口,她的脸就红了。

冷无言也怔住。

每天?她竟在山下等了自己两年么?

四下静悄悄的,只剩漫山遍野的灿烂杜鹃。良久,冷无言拉过缰绳道:“多谢你照料飞雨。”说着向山下行去。

唐娴快步跟上,嗫嚅道:“你可别多想,我是有求于你,才这样做的。”

冷无言并不看她:“什么事?”

唐娴微微恼火,一跺脚,张臂拦住他道:“我想跟你学剑法,还想看遍天下名剑。”

冷无言打量她半晌,终于笑道:“不愧是唐远音的女儿。”

唐远音是唐家父辈人中性子最孤洁的一个。他不学锻造,不考功名,不管家族生意,更不涉足江湖。一年十二个月,倒有八个月不在家中。旁人只知他遨游山水、探贤访友,冷无言却知他醉心剑道,结交的朋友,也都是江湖中的剑术名家。

可江湖中并无唐远音的名号。

世上有很多用尽手段出名的人,但也有唐远音这种人,自己的名字和剑法,只愿让自己看得上的朋友知晓。这便是古往今来,草莽中奇人异士数不胜数的原因。冷无言虽未见过唐远音,却已足够有资格知晓江湖中所有一流剑客的名字。

所以唐娴俏生生赞道:“不愧是冷面邪君。”

冷无言道:“令尊为何不教你剑法?”

唐娴鼻头轻皱:“我爹说,若是真心喜欢剑道,只要根基端正,譬如写诗作画,只要懂得规矩尺度,自己作出来的自己喜欢、自己开心,再有一二知己,便尽够了。所以懒怠教我。”

冷无言点头道:“令尊是真正爱剑之人。”

唐娴撇撇嘴道:“我爹是我爹,我是我。我可没有那份心胸。我只想学最好最厉害的剑法,在江湖中大大地有名。”

冷无言正色道:“凌曦天境门规森严,冷某不能传你剑法。”

唐娴狡黠一笑,忽又忸怩起来:“我也没说要学你的凌曦剑法,只要你告诉我,怎样好,怎样不好,我自会参悟。遇着不懂的,再来问你就是。”说到最后,声音已轻如落花。

冷无言沉吟片刻,道:“我送你回唐家堡。”

他虽未答应,却也没有拒绝。聪慧如唐娴,自然不会再问。两人结伴下山,扑面而来的杜鹃花海,和数不清的冷杉、箭竹,绘出一幅翠色森森的画卷。

“那件事后,唐家堡乱得很,飞雨又不安分,我看它思念主人,就带它出来躲清静了。”唐娴自言自语,却是故意说给冷无言听的。

青城山一战,青城掌门汪深晓与峨眉派时原拼斗而死。至于青城弟子,乔残和桑青花隐居剑阁,曲意秋一心求道,代遴波这个军户子弟继任掌门已成定局。考虑到林枫与凌雨然的婚事已得到凌鹤扬允准,代遴波便与黄陵、点易、青牛、云顶四派和解,送还他们镇山典籍和码头地盘,并托林枫向武林城请罪。武林城当然不会怪罪,因为和解对林枫的前途声望是最好的。

峨眉派遵从上官燕寒的遗命,立狄樾为掌门。只是狄樾年轻,又无根基,只知闭关研习天罡指穴手,门派一切事务,仍牢牢掌握在谢鹰白手中。谢鹰白自知修习邪功的事情不光彩,上上下下低调行事,倒也少了很多风言风语。

于是乎,勇武堂整饬川中武林的结果,各方都十分满意。只有唐家堡——唐娆公然做了任逍遥的情妇,锦衣卫北镇抚使许鹏泽将唐家大公子唐歌带去京城。这两件事令唐家的生意一落千丈,家族内纷争四起,唐栖川几乎招架不住。唐娴看不惯,便带飞雨到瓦屋山,一住便是两年。

“去年除夕,我回家磕头,才知大哥被皇上封了京营杂造局监事。听说这个官虽不大,油水却足,还能结交许多军中的头面人物。所以今年除夕,唐家堡可热闹了。大哥不在,二哥的心都在他的刺邪剑上,三哥就得意了。还有那些大门派、大商会,哼,什么叫小人,什么叫前倨后恭,我可是看了个饱。”

唐娴说得眉飞色舞,飞雨似乎也被感染,鼻子里不断喷着气。

冷无言目中却有点点哀色。

经此一役,川中武林尽入朝廷毂中,九大派“传承武道,不立军户弟子为掌门”的密约,已经名存实亡,臣服朝廷,才是武林各派的唯一出路。永乐皇帝敕封九大门派、设立勇武堂、剿灭合欢教,终其一生都没有彻底掌控的武林,他的孙辈宣德皇帝轻轻松松便做了个七七八八。而这位皇帝才不过三十岁,他还有大把大把的时间,去实现一个皇帝、抑或说一个男人所有的雄才大略。

一念及此,冷无言只有叹息。

唐娴讪讪道:“冷大哥是不是想问,我四姐过得如何?”

冷无言一怔。

竹楼中艳怨多情的紫衣佳人,仿佛只在昨日。

唐娴留心他的神色,道:“其实,我也担心四姐。她一年前就和唐家断绝一切,不知去了哪里。可能是去找任逍遥了吧。只是,合欢教突然没了消息,像凭空消失了一样。冷大哥如果能找到四姐……”

冷无言打断她道:“任逍遥自会照顾她,旁人何必去找。”

唐娴听了,开怀一笑,却无声。

两人到了山下,唐娴自寄住的农家取了东西,与冷无言经洪雅、丹棱、蒲江、邛崃、大邑至成都。锦江两岸水绿天青,风光和暖,万树繁花竞相开放,映在明澈的江水中,染出一条流动的蜀锦。当年入川,冷无言心头全是三派四帮、雪夜赌誓,竟没细细瞧过这天府之国的芳姿,此时不由放慢脚步,自吟道:“锦江□□来天地,玉垒浮云变古今。”

唐娴道:“冷大哥,咱们去喝口茶罢。”纤指一点,状元茶楼的金字招牌已在眼前。

两年前,黄陵、点易、青牛三派便是在此开“扬威盟”,拜林枫为圣贤大爷,反抗青城派压制,传为一段武林佳话。时至今日,茶楼窗棂上依旧插着黄、红、黑三色彩旗,迎来送往,猎猎作响。冷无言想着旧事故人,便与唐娴走进茶楼。

午后的茶楼,正是一天中最忙的当口。茶倌小跑着四处添水,茶客们围坐一圈,听曲喝茶摆龙门阵,好不热闹。唐娴连喊了数声“三炮台”,才有人过来,打躬作揖地赔笑,飞上两碗香喷喷的盖碗茶。唐娴捻起盖碗,刮了刮茶水,一气饮了大半碗,擦着汗道:“天气大嗦。”

冷无言道:“山中冷寂,也是我们赶得急了些。”

唐娴一手托腮,一手把弄着茶碗,道:“所以冷大哥才肯跟我喝茶,其实巴不得早些送我回去。”

冷无言端起茶碗,并不否认。

“芳尘休扑。名花唤我相追逐。浅妆不比梅敧竹。深注朱颜,娇面称红烛。阿娇合贮黄金屋。是谁却遣来空谷。酡颜遍倚阑干曲。一段风流,不枉到西蜀。”

楼内的小戏台上,正唱着宋人京镗的“一斛珠”。歌女容貌虽不出色,嗓子倒不失婉转。茶客却不买账,有人嚷道:“莫唱了莫唱了,喊妘姑出来讲圣谕嗦。”有人接茬道:“妘姑哪里讲圣谕,妘姑讲江湖!”

唐娴听得有趣,抓住旁座的茶客道:“妘姑是哪个?”

那人道:“妘姑哟,江南来的,能掐会算,个子小小,可能说江湖。哪家茶楼请了她,哪家就要发财喽。”

说话间,一个女子走上台来。看上去约莫二十岁,眸如黑晶,唇如梅瓣,穿一件半翠半玄的斜襟长裙,用红色雕花腰封束住,举手投足间飘洒出妩媚爽活的江湖气,教人心中一快。女子向台下一揖,右手一挥,卜咙咙一阵响,却是个孩童玩的拨浪鼓。

唐娴见了,失笑道:“这女子花样倒新鲜。”

但冷无言并不觉得新鲜。

因为这女子是罗妘。

云水散人罗宗玄的独女、呈坎罗氏先天八卦传人罗妘。

当年黄山一役,呈坎村被毁,罗宗玄死于殷断天剑下。冷无言为保全罗氏族人,曾承诺罗氏后人绝不入合欢教,更不向各派寻仇,但罗妘依旧在任逍遥庇护下刺死殷断天。后来任逍遥为梅轻清之死血洗正气堂,令罗妘心生悔惧,才真心实意向冷无言承诺,绝不踏足江湖。如今她为何出现在成都?莫非……

拨浪鼓一转,卜咙咙的声音又响起来。

“九天开出一成都,万户千门入画图,草树云山如锦绣,秦川得及此间无。”罗妘清了清嗓子,眼波流转,做派之老练,早已不是初见冷无言时,那个精致可爱的瓷娃娃了。“列位看官,昨日咱们说了现今江湖中风头最劲的三个年轻剑客,今日便说说江湖的三件大事,要不要得?”

人群中一片彩声:“要得!”

“要说这第一件大事,就不得不提起合欢教。”

冷无言微微一笑。

罗妘到此,果然与合欢教有关。

唐娴却不解:“冷大哥笑什么?”她看了罗妘一眼,酸酸道,“这女子说书说得好?还是模样生得好?”

冷无言轻刮盖碗:“我想听合欢教的事。”

可惜罗妘说的并非合欢教这两年的事,而是四年前,任逍遥甫一出道,连灭金剑门、飞环门、神算帮、五灵山庄等江南门派的事。尤其对神算帮浓墨重彩,大摆龙门阵:“那任逍遥血洗正气堂时,王慧儿王大小姐侥幸逃过一死,却骇得失心疯。冷少侠要料理正气堂申大侠的后事,便托崆峒派四少爷杜叔恒送王小姐回镇江老家。哪知这王家的人呐,生怕招惹了合欢教,早变卖了田产商铺,到乡下避祸去了。杜少爷磨破嘴皮子,竟没一个亲戚愿意收留王小姐。”

底下有人喊:“家门儿都没得良心啦!”

“可不是。”罗妘接口道,“幸亏杜少爷仁义,怎么忍心把一个娇弱女子丢下不管呢?当下就带王小姐回崆峒派医治,王小姐的病才渐渐好了。可是,俗话说,好事有脚不会走,坏事无翅到处飞,列位看官请想,这杜少爷未娶,王小姐未嫁,相处久了……”她将两根大拇指一对,台下立刻响起一片促狭的笑声。

罗妘晃起拨浪鼓,止住笑声,一本正经地道:“可是,崆峒派是什么地方?朝廷敕封的九大派之一、武林正统,又出了那么多弟子在军中效力。天下十三省,哪一省的都司里没几个崆峒出身的千总大人?逢年过节,拜山门的银子都能堆成了山。列位看官再想,神算帮又是什么地方?买卖江湖消息的小门派,何况已经名存实亡!杜叔恒堂堂崆峒派四少爷,要娶哪家千金小姐娶不到,怎么会娶一个落难的江湖女子呢?这可是赔本买卖。杜掌门心里一万个不愿意。这王小姐呢,性子刚烈,一气之下就回了镇江。这杜少爷呢,有情有义,居然就追了下去……”

台下又有人插话:“这两人果真有点网不清楚。”

罗妘立刻伸出一根春葱嫩指,指着那人道:“你娃眼力黑闷凶嗦!”一顿,又笑道,“可宁海王更有眼力。他看出王小姐和杜少爷都不是等闲之辈,便出了一大笔银子,让王小姐重建神算帮,又留杜少爷在王府效力,半年以后,也就是上个月,亲自给他二人做媒。杜掌门一看,神算帮做得有声有色,连堂堂的王爷都出面了,里子面子全齐了,何况自己儿子喜欢,也就给他们订婚了。”

“好!”唐娴忍不住拍起手来,茶楼里更是一片欢喜彩声。在这大好春光里,听到一个有情人终成眷属的美好故事,任何人都会开心。

除了冷无言。

他猜得出朱灏逸的用意。江山风雨楼已经被锦衣卫盯死,朱灏逸需要神算帮这样的组织,此其一。其二便是进一步笼络崆峒派。崆峒掌门杜暝幽原有四子,如今只剩长子杜伯恒和四子杜叔恒,二人中必有一个成为下一任崆峒掌门。杜叔恒受了宁海王府如此重恩,就算不做掌门,也对朱灏逸的皇图霸业大有好处。

本想听合欢教、抑或说任逍遥的近况,却意外得知这位野心勃勃的“表兄”仍在筹谋大事,冷无言只有苦笑。

唐娴又糊涂了:“宁海王做了漂亮事,冷大哥怎么不高兴呢?”

冷无言不想回答,也无法回答,只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要她专心听书。然而罗妘说的第二件大事,仍旧绕不开宁海王府。

“说起这位王爷,倒也有趣,居然一口气做了两次媒,次次教人打心底里佩服。”罗妘把拨浪鼓晃得山响。台下一片屏息,茶客都对这位千里之外的宁海新王充满好奇。

“这第二次媒,也就是小女子要说的第二件江湖大事,可不得了,是长江水帮钟良玉钟帮主续弦大喜。”

冷无言听得皱眉。

钟良玉行事一贯以长江水帮为重,兰思思死后,更是一心打理帮务,与各派往来应酬,莫说相好,简直连女人都没有,怎会突然续弦?

有人忍不住问:“他娶哪个?”

“哈,这新娘子来头可大了。”罗妘轻巧地转了个身,故意压低声音,“新娘子是东海碣鱼岛岛主孙自平的女儿,芳名叫做孙浥乔。”

立刻有人骂道:“碣鱼岛?那个投降了倭寇的龟儿子?”

罗妘叹了口气:“正是。”

茶楼里一下子炸开了锅。

有人讲:“朝廷是跟日本国通商,又不是跟倭寇议和!这儿就结亲咯,这是咋个回事哦!”

有人讲:“那个兰思思不过出身合欢教,又做过暗夜茶花嘞首领,名声不咋样。碣鱼岛可是背了个投靠倭寇、卖国求荣嘞大罪,钟帮主咋就懂不起!”

还有人讲:“我看懂不起嘞是宁海王!老王爷拉起一支义军,和倭寇打咯几十年,咋个小王爷现在倒帮起倭寇嘞人来了!”

唐娴更是愤愤道:“这个钟帮主,真是英雄气短,儿女情长。”

冷无言亦不解。

钟良玉毕生所愿,是将长江水帮引入正道,成为和九大派平起平坐的武林正统。当年兰思思身份败露,他即便心中不舍,也将之冷落,如今怎会娶孙自平的女儿为妻?

罗妘见关子卖得差不多,便晃起拨浪鼓,一板一眼地道:“列位看官休烦,且听小女子细细道来。”说着端起茶碗,咕咚咚一口干了,抹抹嘴道,“孙小姐的名字好哇。浥者,温润欢愉也,古诗有云,渭城朝雨浥轻尘。乔者,高大繁盛也,喻升迁,更喻枝繁叶茂、子孙满堂。”

众人虽不知她这一串题外话是何用意,但也猜到跟孙浥乔和钟良玉的婚事必有关联,一个个都伸长了脖子细听,送到嘴边的茶点也忘了吃。

罗妘道:“这么文雅讲究的名字,岂是海匪出身的孙自平能想得到!自然另有高人了。列位看官有所不知,孙自平早年也曾与宁海义军抗倭,他的女儿,也是托了宁海王府的关系,拜在龙山派学艺的。这龙山派是什么来头,列位看官可清楚?”

有人大喊:“仙人板板,寡妇派嗦!”

这话一出,整座茶楼都被揶揄的笑声淹没了。

罗妘也笑了:“看官这张嘴呀,真凶呢!”停了停,接着道,“说到武林九大派之一的龙山派,那可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这龙山派,虽有一个阳刚的名号,门中却只收女弟子。这是为啥子喃?那就要从龙山派的来历摆起嗦。想当年,江湖中有一对人人称羡的侠侣,他们武艺高强,行侠仗义,是燕王府的座上宾。后来靖难大战,这对侠侣立了大大的功劳,可惜那男人战死在南京城下。那女人伤心欲绝,又看多了战事中离散的百姓,便说,侠义忠魂虽好,却害得许多□□离子散。从此不再出战,散尽家财,照顾战乱中死了丈夫、没了亲人的寡妇孤女,还立誓终身不嫁,这便是龙山派了。永乐皇帝登基后,感怀故人,将南京城外的幕府山赐给龙山派,永不起课,又将龙山派封为九大派之一,掌门赐号龙骑夫人。列位看官,这可是江湖中千百年来、唯一比肩岭南南宫世家忠烈夫人的佳话。”

龙骑夫人的故事,市井中人人皆知,但从罗妘口中道来,仍令人不胜感慨。只不过现在的龙山派,已经和江湖没有多少关系。永乐八年,龙骑夫人仙逝,朝廷诏谕龙山派只收军户女眷,不再接收平民女子,而愿意入龙山派习武的军户女眷,多数是丈夫父兄战死、无家可归的人。换句话说,龙山派已经变成了朝廷抚恤战死将领的手段之一。所谓的武林九大门派,实际只有八派主事。

罗妘卜咙咙摇着拨浪鼓:“孙小姐本就是靠宁海王府的关系,才进得了龙山派。就连那‘浥乔’二字,也是王府谋士所赠。她也确有本事,几年下来也成了龙山派的大师姐,眼看就是下任掌门了。这当口,孙自平却降了倭寇,要孙小姐如何在龙山派立足?若是寻常女子,怕是要一头撞死。哪知这孙小姐,真有龙骑夫人之风。先是下山拜谒王府,再去江山风雨楼和义军营寨请罪,又收拢碣鱼岛旧部,和长江水帮一道,把倭寇抢去的嵊泗、岱山、象山、台州、玉环、乐清全打了回来。那孙自平逃往海外,恐怕再也无颜见自己女儿了。”

唐娴拍案而起:“好样的!”茶客们也是群情激昂,大声喝彩,好像自己也上了战场、杀了倭寇一样。

待场面平静了些,罗妘笑道:“列位看官不知道,如今在江南的茶馆说书,凭什么《西游记平话》、《三国平话》、《残唐演义》、《平妖传》,都比不得说义军故事。尤其是孙小姐和钟帮主这一段,那可是英雄侠义,儿女情长,比古来的什么书都要精彩。”

有人大笑道:“看起来是说书嘞给孙小姐和钟帮主说到一张床上去嘞嗦?”

罗妘两颊微红,故作忸怩道:“我也不知,是宁海王做媒在先,还是我们说书的做媒在先。”忽又挺起胸,大声道,“反正打完这一仗,长江水帮和碣鱼岛就成了姻亲,东海再也没有倭寇了。”

茶楼中响起一片欢呼,冷无言心中却不快。

勇武堂和锦衣卫整饬川中武林,宁海王府的势力便无法再进入四川。冷无言不清楚这是不是宣德皇帝在平定汉王叛乱、解除赵王兵权之后,对南方诸王、尤其是宁海王的警告。但有一点再清楚不过,那就是朱灏逸在反击。他先通过扶持王慧儿的神算帮,绑紧崆峒派;再用金山卫千总郁肃、确切地说是他的独子郁夏安抚点苍派;最后撮合钟良玉与孙浥乔,牢牢控制长江航道和东海交通。

以孙浥乔如今的江湖名望,继任龙山掌门当无问题。宁海王府将在崆峒派、华山派、点苍派之后,再多龙山派一张牌。这张牌虽不能上阵杀敌,却能收拢军户子弟之心。

对钟良玉而言,这桩婚事未必有真情,却有大大的实惠。娶龙山派的未来掌门、碣鱼岛的大小姐,不但能将长江水帮的势力扩展至东海,更能提高长江水帮的江湖地位。况且,孙浥乔也的的确确是个好妻子。

比自己小十二岁的妻子,只要不丑,就是好妻子!

罗妘继续道:“第三件江湖大事,便是山西平阳府……”

话音未落,就听一个年轻清朗的声音道:“第三件江湖大事,在成都府。”

说话的是一个十七八岁的清俊少年。他穿着靛青长衣,配一件驼色织金直领罩甲,头发松松扎在脑后,脸上带着一丝冷漠笑意,潇洒傲气得紧。茶楼里顿时安静下来,有人不怀好意地吹着口哨,打起响指。

罗妘上上下下打量着他,笑靥依旧:“无剑公子居然没去山西,却在这里听书?”

“无剑公子”四个字一出口,人群立刻炸开了锅。

因为无剑公子就是罗妘昨日所说,现今江湖风头最劲的三个年轻剑客之一。而无剑公子这个之一,恰好又是三人中最为神秘的。没有人见过他的剑,也没有人知道他的来历和真名实姓,更没有人能说出他的武功路数。但与他交过手的人,无一例外都被折断了兵器。江湖传说,你若看见无剑公子的剑,断的就会是你的脖子。

若你昨日听到这样的江湖故事,今日便见着了故事里的人,尤其听说眼前就有一桩江湖大事要发生,你也会像这些茶客一样,一面嘁嘁喳喳地议论,一面恨不得多长几双眼睛,将这清俊潇洒的少年好好看上几眼。

罗妘甩了甩拨浪鼓,神色不变:“小女子只知道,如今所有的江湖才俊,都为了第三件江湖大事赶去平阳府,倒不知成都府有什么大事。”

冷无言看向唐娴。

若说成都府有什么江湖事,那十有八九和唐家堡有关。就算无关,唐家堡的人也一定知道。

可惜唐娴不说话,只摊开手。那意思是:我也不知。

无剑公子淡淡道:“在我看来,这件事,比你那三件大事加起来,都要紧得多。”

“哦?”罗妘款款走下戏台,“这我可感兴趣了,不知公子愿不愿把这事说出来。”

无剑公子道:“事情不是说出来的,是做出来的。”说着转身,径直向冷无言走去。

罗妘怔住,所有茶客也都怔住,无数双眼睛盯在无剑公子身上。他却只盯住冷无言,目光凛冽:“阁下便是冷面邪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