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樱仰头道:“我既已知道青行灯的解药,自然不用再留下。”

九菊一刀流的九组菊刀各有所长。紫幢菊刀,善驱尸术。破金菊刀,善金遁术。鹤翎菊刀,善读心术。蜂铃菊刀,善蝶祝术。狮蛮菊刀,善土遁术。蟹爪菊刀,善水遁术。帅旗菊刀,善火遁术。绿云菊刀,善木遁术。蜜珀菊刀,善易容术。这些冷无言都已详细告诉姜小白,云鸿笑和文素晖也早就领教过紫幢菊刀的妖尸阵、帅旗菊刀的火遁阵。但众人不知,蜜珀菊刀除了易容,更精于毒道。他们盘踞荆州,大兴土木,抓捕百姓,除了为天神产子,还要炼药。青行灯中的冷香,便是制造紫幢妖尸所用。只不过这种冷香乃是第三等,是以紫幢妖尸四个时辰后便会清醒。第二等的冷香,药力是七天,被拐骗进黄泉国中的人甘为奴隶,任人□□,全是这迷药之力。第一等冷香专供天界,它的效能,落樱便不知了。方才姜小白怒极杀人,怪人血气化解了冷香之毒。落樱发觉第二等冷香的解药就是怪人的血,遂起了叛逃之心,杀了他们吸血自救,又怕药效不够,索性用皮囊装了许多。

“你们要去黄泉国救人,也要喝这些人的血才成。我是要走了,后会有期。”

落樱说完,转身欲走。金小七却一把扣住她的手,冷笑道:“我们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防人之心不可无,天知道姑娘是去报信,还是去逃命。依我看,还是随我们一起去黄泉国走一趟。”落樱霍然转身,一双黑洞洞的眼眶里几乎要燃起火来。金小七指了指旁人,笑嘻嘻地道:“你别冲我来,这里每个人都有这意思,只是这恶人嘛,我是惯常做的,不劳烦旁人。”

姜小白感激地看了金小七一眼。金小七却冲屋顶努了努嘴,没有说话。

沈珞晴直到现在也没有说过一句话,她心里究竟是怎样想的?她为什么会成为青行灯?为什么要引诱何慨然?

姜小白望着屋顶飘飘的白衣影子,提气跃上屋顶,心头却漫过一片乌云。

他与沈珞晴相距不足七步,两人既不对视,亦不言语,只有惨淡的风轻轻掠过。

鬼母,冷香,青行灯,黄泉国,这些狰狞的字眼横在两人之间,仿佛一条汹涌的银河,更仿佛一根纤弱的稻草。

姜小白呆了半晌,猛地深吸一口气,几步跨过去,抓住沈珞晴的手道:“跟我救师父去。”

沈珞晴低头不语。

姜小白踌躇片刻,接着道:“你不愿回去也好,就,就到武昌等我。我,我……”他憋了许久,才吐出一句“我怕你父母担心”。

沈珞晴忽然抬头道:“你有吃的么?”

姜小白一怔,道:“有。可……”一面说,一面迟疑着从褡裢里掏出半个焦硬的饼子。沈珞晴却像见了山珍美味,一把抢过去,大口吃了起来,连指甲里的渣滓也不放过。姜小白惊得下巴都要掉在地上。莫说他从没见过哪个大小姐这样吃东西,就是他的乞丐同仁里,也没有饿成这般模样的。眼见沈珞晴噎住,赶忙拍着她的背,又吆喝金小七扔上一袋水给她灌下。

落樱大笑道:“原来沈大小姐神智未失,是因为饿着自己。你倒也厉害,那么多人盯着,你是从哪里偷吃,活命至今?”

姜小白也在奇怪,按落樱方才所述,吃了黄泉国任何一样东西,都会心智迷失,怎么沈珞晴一切如常?难道她竟饿了自己两个多月么?

沈珞晴却不解释,只望着西南方道:“我跟你去。我不能让你一个人去那种地方。”姜小白不敢细问,含含糊糊应了一句。沈珞晴挣开他的手,一跃而下。

她的白衣实在太薄,站在屋顶还好,到了近前,曼妙胴体若隐若现。云鸿笑、何慨然、铁老刘和小洪山都不敢看她。只有金小七眼珠不错地盯着她。文素晖拿过披肩,披在她身上。沈珞晴并不称谢,淡淡道:“黄泉国进门便是五十丈的廊道,点的全是冷香,你们要先喝了这死人血,才能进去。”众人听得皱眉,尤其是两个女子。沈珞晴又道:“黄泉国机关守卫无数,不可硬敌,你们扮作被我和落樱所擒,该不会有人起疑。”她看着落樱,“你怎么说?”

落樱冷哼:“我有选择的余地么?”

于是众人留下铁老刘和小洪山照料何慨然,何慨然细细描述了闵小蓉的样貌身形,三叩九拜地去了。剩下四人捏着鼻子喝了血,又用随身水囊装了些。沈珞晴将他们用活结绳索绑了,当先而行,落樱殿后,向西山走去。

一路上得知,之前姜小白所见的东瀛人,是天照大御神座下五伴神之一,舞神天宇姬。蜜珀菊刀所炼各种药材及生养的鬼婴,每三月交运一次。天宇姬正是为此而来。只不过这次大约也带了九菊一刀流主人的旨意,协助蜜珀菊刀收拾荆州残局。落樱和沈珞晴奉命前去迎接。按规矩,路上若碰到生人,轻则迷晕,重则灭口,却不想碰到了姜小白。

沈珞晴边走边道:“被冷香迷住的人不会反抗,到了那里不要说话,也不要东张西望,以免露出马脚。不必担心有人为难,黄泉国的规矩,谁拿了人,谁就是他们的主人,无论要杀要打,都要主人应允才行,就是刀主也不会坏这规矩。”

姜小白突道:“你拿过多少人了?”

沈珞晴身子一震,没有回头,更没有回答,只将脚步加快。

姜小白自知失言,愣愣地不动,心中难过得无以复加。金小七赶过来狠狠踢了他一脚,低声道:“喂喂,久别重逢的,你怎么提这话。”姜小白醒悟过来,心中感激,嘴上却冷冷哼了一声,鼻孔朝天,大步超了过去。

第76章 卷四观音泪 黄泉国

二黄泉国

西山并不是一座山,而是荆州城西出产绿松石的矿山统称。这些矿山全是李家所有,有些新近开采,车辙明彻,路也修得既宽且直。有些经年累月,已成空矿,便被荒草埋了路径。此刻众人走在一处盖满荒草的小路上,偶有不知名的鸟雀飞过,露出荒草中白骨森森,月光惨惨,只觉脊梁里都冒出了寒气。

走不多远,便到一处矿洞口,洞内伸手不见五指。金小七心中打鼓,忍不住抓住身边一片衣角,忽觉一只手伸来,挽着自己前行。她倚着这只手跌跌撞撞走了一炷香时间,忽然手里一轻,眼前一亮,耳边传来喀拉拉的机簧声。

一个拱形石门缓缓抬起,门内深处传来阵阵怪声,不知人言兽语,听得人毛骨悚然。门后是一条矿道,墙壁上淅淅沥沥残留着斑斑绿色,青灯一映,阴森恐怖,连人都变得幽魂一样,泛着淡淡的荧光。空气中飘着冷香的味道,果然这里的青灯中混了迷药。

“奶奶的,这鬼地方,要没阿晴帮忙,无论多少高手进来,也都是死路一条。”姜小白心中嘀咕,抬头望着沈珞晴的背影,只觉又是感激,又是异样,喉头涌上千言万语,却还是说不出一句半句。

大约走了十余丈远,众人眼前出现一个拱室,对面一道大门,高有七尺,门上雕着精致的葛藟青藤,不见牌匾。门前站着两个穿蜜色花纹打褂和白色下袴的武士,佩着一长一短两把弯刀。大门旁边还有三个小门,高仅五尺,门楣上挂着布偶,布偶下连着铃铛,铃铛下缀着一幅长笺,看不清写的什么。

守门武士见有人来,说了句日本话,沈珞晴也跟着说了句。姜小白心里翻江倒海,不知沈珞晴何时学了这个,又见那两个武士的眼光毫不掩饰地往沈珞晴身上瞟,几乎忍不住冲过去打翻他们的下巴。正想着,就觉脚面一痛,被金小七狠狠跺了一脚,才发觉众人都跟着沈珞晴往左边第三个小门去了,连忙跟上队伍,又忍不住回头,瞪了那两个武士一眼。

小门里没有迷香,却别有洞天。

门后是一道深沟,两三丈宽,黑魆魆深不见底,沟内偶有风涌动,冒着潮湿温热的白气,山壁爬满葛藤,不知通往何处。半山腰蜿蜒着一条小道,仿佛是斧子劈出的一般,窄窄仅容两人通过,若不是有人带路,不知情的恐怕一进门就要跌下去。沈珞晴引众人前行,山壁上时不时出现一道小石门,不知什么所在。姜小白留心默记,待走过十三道小门,就听轰隆一声,前方一道石门打开,一个女子惨呼着飞出,砰的撞上对面山壁,坠下深沟,鲜血脑浆几乎溅了众人一身。

门内闪出两个男人,也是武士打扮,一张嘴却说的是汉话:“臭□□,不识抬举!”转头看见沈珞晴,高个的道:“哟,晴妹子回来了。你这次带了不少人呐。”另一个矮个的径直走进人群,挨个看去,看到金小七时皱了皱眉,看到文素晖时眼睛一亮,双手直往她胸前抓去,口中道:“这丫头不错,给了我罢。”

文素晖几乎惊叫出声。云鸿笑手腕一紧,正要出剑,就听啪的一声,沈珞晴的雪蚕丝已抽在矮个的手背上。

“你这是干什么!”矮个的捂着手,微愠道,“莫非转了性,要起女人来了?别忘了刀主已不在了,况且这三个月,鬼婴根本不够数。”

沈珞晴淡淡道:“刀主不在,舞神大人却在。至于鬼婴,那是你们的事,罚不到我头上。我的奴隶,我没发落,轮不到别人。这官司打到高天原去,也是我有理。怎么,想试试?”

矮个的眼中一寒,高个的打个哈哈道:“好了好了,我们兄弟也是心急。刚才那□□竟敢堕胎,真气死人了。如今荆州的女人都快抓光了,晴妹子不看僧面看佛面,就念在,”他打着晃靠近,拍拍沈珞晴的肩,恬笑道,“就念在我们也好过一阵,赏个女人给我,如何?”

姜小白听了,立时脸如死灰。

他最不愿知道的事,竟然来得这么快。

沈珞晴却还是淡淡的:“莫非我这一刻给你女人,下一刻你就能让她生出鬼婴来不成?”她将两人推进门槛内,头也不回地道,“落樱姐姐,把他们都带到房里去。”落樱应了一声,在前面带路。众人原先见那女子惨死,又听到沈珞晴与这两人对话,心中早已忍不下去,但身在这诡异的黄泉国,也不好违了沈珞晴的意思,低头鱼贯通过,进了隔壁第十五间石屋。

这间屋子里一切都平常得紧,只是三面墙都垂着厚厚的黑色幕帘。沈珞晴关紧房门,拉开黑帘,帘后竟是满满一面墙的小窑洞。这些窑洞不过三尺高矮,每个洞内都蜷缩着一个赤身裸体的女子,而且居然全是孕妇!

这些孕妇双目紧闭,面容安详,似在熟睡。众人看得目瞪口呆。就听沈珞晴道:“你们看看,闵小蓉在不在这里。一会儿舞神大人就要来取鬼婴,到时要救人,可不好办了。”

金小七浑身一紧:“取?怎么取?”

落樱打了一盆水,浅浅笑道:“活杀活取。”一面说,一面擦拭着身上脸上的血迹,“这里是黄泉国的鬼母殿,十五间屋子里都是这样,我们就是专门看管鬼母的。”她冷冷一笑,“韦家那两个现世宝管的鬼母,上月死了三个,今天又有人堕胎,哼,我看他们难过这一关了。”

金小七看着那些孕妇,戛声道:“什么关?”

沈珞晴淡淡道:“每个怀了胎的女人都要登记造册,我们做的事,就是要她们不死,不堕胎,舞神大人每次来,会按册一一瞧过,挑中了的,一刀剖开,取了胎儿,带去神界抚养。这里有十五间屋子,哪个屋里养出的鬼婴最少,哪个屋的人就要受罚。”

众人只觉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

文素晖忍不住道:“那,她们,取了胎儿后……”目光扫过那些沉睡的女人,衣衫几乎被冷汗浸透。

“扔到沟底去。”落樱笑了笑,“听说沟底养了无数蛇虫毒草,掉下去的人连骨头也剩不下。”

“狗屁神界,狗屁天神!”姜小白怒道,“小爷看他就是个吃人妖怪!”他冲到窑洞前,道,“阿晴,拿钥匙来,咱们救她们出去。”

沈珞晴不动。

姜小白急道:“阿晴,咱们不光要救何夫人,别的人,难道能见死不救?”

沈珞晴还是不动。

落樱哂道:“你可救得过来?她们可不会武功,又有身孕,你们就是一个一个背出去,一天一夜也背不完。何况,还要经过那几处哨卡,还要过得了冷香通道。”她冷笑一声,“别说这里所有鬼母,就是一个何夫人,也难救得很。”

这番话说得众人都沉默下来。

云鸿笑沉声道:“此事确须从长计议。”

姜小白叫道:“计议个屁!你老婆给人关在这里,你有闲心计议!”

云鸿笑脸上一红,不再言语。

沈珞晴从柜子里拿出一串钥匙。落樱听到声响,拦住她道:“你们行侠仗义,别带累了我。我不想和你们死在一起。”

“炒屎个杂!”金小七一手叉腰,一手点指,“说来说去就是忌讳那些倭寇撒,咱们把倭寇全砍了,不就清净了。”一顿,又补上一句“这些倭寇害了这么多人,死有余辜。”

姜小白咬牙道:“不错,死有余辜,小爷先杀了隔壁那两个,再想法子救人。”

“是谁要杀我们兄弟?”

轰隆一声响,石门打开,那一高一矮两个男人走了进来。落樱飞起一脚,将沈珞晴踢飞。沈珞晴口中喷出血来,跌在姜小白怀里,忍痛怒道:“想不到你还是死心塌地给倭寇做事。”

姜小白抱着沈珞晴,怒视落樱:“你他妈的,你敢骗我们!”

落樱走到韦家兄弟身后,耸耸肩道:“我可没骗你们,我本就不想来。谁知道韦大哥、韦二哥是怎么识破晴丫头的。我不过是看他们来了,反戈一击而已。”

高个的阴阴笑道:“这个容易。晴丫头平日里乖得很,也贪吃得很,今日却冷冷的,还穿了这么多衣服,又不给兄弟们女人。既然她不给兄弟们面子,我们自然要多留意留意。”说着抬手指了指石门,“晴丫头,虽然刀主宠爱你,但你来这里的日子还是浅了些。咱们刀主就是怕有人生了二心,所以这里所有的门都留有闻金,你刚才说的话,我们可是一字不落地听到了,怎么,你还有什么话说?”

闻金就是金铜合铸的细管,两头尖锐,一般土石皆可穿过。在东瀛忍术中,这种东西就是插在墙上,再用一根金线连到他处,接上另一只闻金,专门用来偷听别人谈话。

矮个的嘿嘿笑道:“我们已通知了舞神大人,她老人家一会儿就来挑东西,她说了,要把你赏给我们。”

“但你放心,我们不会很快让你做鬼母的。”高个的道,“我还是喜欢你,想跟你多亲近些日子。”

“呸!小爷先宰了你们。”姜小白大喝一声,正要动手,门外响起一阵脚步声,十余个蜜珀菊刀武士冲进来,将众人团团围住。云鸿笑见状道:“姜少侠,你保护沈小姐,金姑娘,师妹,你们护住我两翼,咱们冲出去。”

“不用白费力气了,云少侠。”高个的笑了笑,却没动手。

叮铃铃。

一阵清脆的铃声传来,四个提着竹藤花灯的白衣女子,和两个抬着大木箱的昆仑奴走了进来。后面跟着一个锦衣华服的男子。他面容身量都与李沛渝差不多,侧身站定,毕恭毕敬地道:“上神请。”

随着这句话,铃声更近,一个穿着红色小团花地刺绣和服的女子缓步入内。她容貌妩媚清秀,一双眼睛含情带水,长发用缀着红色藤花的金线编成无数细细发辫,直垂到地面。在这逼仄幽暗的地底,仿佛一缕晨曦,令人心神一爽。

这日本女子的身后,跟着两个汉人打扮的男子。其中一个书生模样,年纪不到四十,手摇羽扇,眉目间带着和善笑意。另一个年纪略轻,长袍随意披着,内着深紫劲装,手中拿着一对文玩核桃,不知什么材质,泛着青色冷光。这人长得虽俊朗,目光却如手中的青核桃一般阴诡,上上下下打量着姜小白,似乎要把他生吞活剥。

落樱对那锦衣华服的男子施礼道:“二少爷。”又跪下对那和服女子道,“见过舞神大人。”

锦衣华服的男子正是荆州李家二公子、李沛渝的弟弟李沛襄。他点了点头,应道:“你还不笨,这选择做得很好。”

落樱摸索着攀上李沛襄的衣袖站起,幽幽道,“我本来就是二少爷的人,我绝不背叛二少爷。”

李沛襄不置可否,对众武士道:“拿下。”

“来得好!”姜小白一抖绳镖,瞳仁泛血,“小爷杀了你们这群畜生!”红线一展,直奔韦家兄弟打去。

人影一闪,红线嗡的一声绷得笔直。文玩核桃已不在掌中,那披着长袍的男子双指夹住绳镖,蔑然道:“你就是姜小白?”话音未落,指上加劲,叮的一声,精钢镖头落在地上,却没有断。

断了的,是红丝绳。

姜小白心中一寒。

须知绳索一类柔韧之物,虽千万斤力道也压它不坏。江湖中人夹断精钢兵刃没什么稀奇,但以双指夹断绳索,可算奇闻。只此一招,便说明此人内力精深,大略不在冷无言之下。姜小白虽任督二脉俱通,又得了六式洗髓金经,但两者都只对修习内力大有裨益,却不能增加内力,何况他又是大伤初愈,比拼内力的路子根本走不通。

只不过,姜小白就是姜小白,永远有别人想不出的路子可走。

“小爷正是姜小白。”姜小白嘻嘻一笑,道,“不知这位兄台怎么称呼,在哪里发财,跟小爷有什么梁子解不开么?”

这人不答,双手低垂,再抬起时,指间已多了一对判官笔。通常判官笔不是生铁便是纯铜,好一些的用精钢打造,笔尖亦可伤人。然而这对判官笔却是货真价实的“笔”:湘竹,白毫,顶上一点墨峰,仿佛刚刚从砚里蘸了墨来。

云鸿笑轻呼一声:“妙笔生花石展颜!”

九大派弟子往来不多,但彼此间的了解并不少,尤其是有心向勇武堂靠拢的人。云鸿笑所知的石展颜,乃是武当掌门亲传弟子,当世一流高手,在他面前几乎没人配用判官笔这种兵器。这样的对手固然令人心惊,但云鸿笑惊呼却是因为石展颜的另一个身份——荆州卫指挥使,大明正四品上骑都尉,广威将军石展颜。

他怎会与倭寇混在一处?难道真如何慨然所说,荆州官场已经与倭寇沆瀣一气了么?

就听那长发垂地的日本女子道:“石将军这是为何?”

竟是一口地道汉话。

石展颜微微一笑:“石某想与这位姜少侠切磋武艺,不会耽误舞神大人的正事罢?”

舞神笑道:“久闻石将军痴于武道,今日一见,将军先战风先生,再战姜少侠,令人钦佩。”说着看了李沛襄一眼。李沛襄立刻示意众武士撤后。

石展颜目光阴阴,口气客气得令人生厌:“姜少侠惯用什么兵器?”

姜小白撇撇嘴,大声道:“小爷打群架出身,哪来兵器,要打便打。”

正要上前,猛觉袖口一紧,沈珞晴将那根千年雪蚕丝塞到他手中,低低道:“他练的是武当太乙神剑掌,但这雪蚕丝,任谁也铰不断。”

姜小白心头一热,怔怔看了她一眼,举步前行,挽起袖子道:“姓石的,小爷动手了。”说完手腕轻抖,一道白光自手中飞出,仿佛暗夜流星,人群中立刻响起一片讶声。

云鸿笑等人没见过千年雪蚕丝,蜜珀菊刀的武士却已见沈珞晴用过多次。这宝贝在沈珞晴手中,不过是一根不趁手的鞭子——雪蚕丝原是拇指粗细,长不及两尺,应力甩出,可延至丈余。谁知此刻到了姜小白手中,竟暴涨三丈,化为一团白雾,将石展颜围了起来。

石展颜大笑:“洗髓金经果然厉害。”

啪的一声,判官笔笔锋轻捻,挑起雪蚕丝。姜小白只觉一股绵柔之力甩来,手臂一晃,石展颜人已掠出。

姜小白心中一窘。

自他习得九五天方阵,还没遇到过这般情形,当下手下加快,雪蚕丝延得更细、更长,破空声越来越尖锐,怒涛般一波接一波卷出。然而石展颜气定神闲,笔写龙形草,点捻间借力消力,见招拆招,双方一时僵持不下,石屋里劲风激荡,灯影摇曳。

云鸿笑看得心惊,回想在威雷堡姜小白与普祥真人那场文斗,暗道:“九五天方阵和真武荡魔剑阵俱出武当派,石展颜又是当今武当掌门的亲传弟子,他虽用判官笔这种奇险兵器,但招式仍走以静制动、以柔克刚一路,姜小白大伤初愈,这样打下去,怕是不妙。”

果真不妙。

不妙的是石展颜!

姜小白倏然变招,雪蚕丝一荡而收。“石大将军,看来你是想讨教武当六式洗髓金经了?”说着,居然大喇喇地走近石展颜。石展颜不知他要做什么,又自恃身份,一时没有出招。眨眼间两人相距不足一臂。姜小白将雪蚕丝束在腕上,道:“你那牛鼻子师父不教你这功夫,倒还有些眼光,来来来,跪下磕三个响头,叫声师叔,小爷我包教包会。”

金小七扑哧一声笑了。

石展颜勃然大怒:“臭叫花子,敢戏弄本将军!”一笔点出,直奔姜小白面门刺去。

姜小白身子一矮,转出半个身子,道:“修玄妙诀无多语,识破原来笑煞人,徒弟,看好了!”一句说完,双拳齐出,往石展颜肋下打来,口中念道,“太乙神剑门,玄妙在字中。写字即成拳,行笔是练功。小爷不识字,但既学了武当功夫,又碰上你这大逆不道的汉奸,少不得替你那牛鼻子师父教训教训你这王八蛋!”

武当功夫讲究以静制动,以柔克刚,以短胜长,以慢击快,本不合姜小白的性子,但他本门武功只懂得莲花掌,其余便是打架斗殴学来的一招半式,论招式论内力都不是石展颜对手,只能以最熟悉的九五天方阵对敌。谁知九五天方阵遇上同出一门的太乙神剑掌,竟不好用。

所幸以姜小白的天资,纵然未学过与太乙神剑掌并为武当双绝的二十四字拳,也能从六式洗髓金经中窥得一斑——武当功夫讲究“武通于医,拳纳于字”,举凡太极拳、无极拳、六步散手、太乙五行拳,无不从写字作画而来,太乙神剑掌自然也不例外。若石展颜老老实实使出掌法,姜小白大字不识几个,未必能这么快想到这一层。可惜石展颜偏偏以判官笔使出太乙神剑掌来,在姜小白看来,无异于当场教授,是以他立刻放弃九五天方阵,以洗髓金经为里,临场改造了一遍莲花掌。这功夫慢说石展颜,就是姜小白自己,都是第一次见。招式一出,所有人都屏住呼吸观看。

石展颜见了陌生招式,心中一阵狂喜:“就算你是天上文曲星,练洗髓经也不过一两个月,不怕你藏奸。”他本是武当派大师兄,普祥真人自断绝学,早令他心存不满。这次蜜珀遣人告诉他姜小白到此,他便起了把六式洗髓金经弄到手的心思。然而谁能想得到,这些招式全是姜小白现编现卖的呢!

姜小白踩步悬肘,慢劲快打,招式看似杂乱无章,却穿连不断,绵绵不绝,手上只是弹、压、荡、拗、旋、顶这些不起眼的小动作,却偏偏处处制约着石展颜的判官笔。百招一过,姜小白出手仍是大而化之,石展颜的脸色却越来越难看,额头也泌出了细密汗珠。

金小七跳脚赞道:“打得好,打得好。”

对面那摇着羽扇的书生道:“好在哪里?”

金小七答不出。

云鸿笑道:“武当功夫无形无象,有象则乱,有架则滞,遵法而鄙术,与道门修真之理同。石展颜无论有多少杀招,术不及法,洗髓经都可化解。”

金小七忍不住道:“见招拆招,那也没什么新鲜的。”

云鸿笑道:“点横撇捺折,也没什么新鲜,却能写世上千万字。万事万物到了极致,都是极简单的。”

金小七听得愣了愣。书生打量了云鸿笑几眼,道:“云少侠好见识,前途不可限量。”金小七一翻白眼,哼道:“板马日的,你这汉奸,少来攀扯我们。”

书生道:“天下本无对错善恶,不过胜者王侯败者寇而已,姑娘何必说得如此难听?”

金小七冷笑:“天下的话本也没有难听好听,只看听的人当成难听的,还是好听的。”

云鸿笑盯着那书生手中折扇,确切地说是盯着扇尾缀着的那块青玉,道:“这位先生,究竟想说什么?”

书生不语,只将折扇展开一角。素白的扇子上,写着“吟风弄月”四字。

云鸿笑脸色一变,道:“你是……”

书生微微点头,合起折扇道:“云少侠该知道,这几个字不假。”

云鸿笑道:“你要我做什么?”书生指了指姜小白,云鸿笑侧目望去,还未说话,就听金小七尖声道“小心”。他还没有来得及反应,便觉肋下一麻,穴道受制,长剑脱手,跌在地上。

一根扇骨打在他肋下,复又飞回折扇。“云少侠,得罪了。”书生说完,看了舞神一眼。舞神略一点头,周围武士齐齐逼近。文素晖锵的一声拔剑,金小七和沈珞晴也握紧兵刃,却见这些人不是冲他们来,而是去开窑洞的铁门。

云鸿笑心中一沉。

这些倭寇要取婴胎!

姜小白大叫道:“快救人!”一分心,石展颜一个虎扑点到。姜小白反应稍慢,笔尖轻轻划过手臂,带起一阵刺痛,紧跟着整条右臂麻了起来。

这只如假包换的湖笔,居然在白毫中藏着一根针,针上居然还有毒!

嘭的一声,姜小白眼前一黑,胸口已被石展颜击中,身子飞了出去,撞上门框,又重重摔在地上,哇的喷出血来。他想要站起,却全身绵软,右臂也没了知觉。石展颜一脚踏上姜小白心口,转着笔身道:“很多人见我用这支笔写字,从未想到笔芯中藏有一支金针,只要转动笔身,就会探出。”

“呸,堂堂武当弟子,荆州卫千总,居然用暗器,不要脸!”姜小白喘不过气,双眼几乎冒出火来。

他看的是沈珞晴。

沈珞晴也在看他,眼中全是绝望。虽然金小七和文素晖还在抵挡那群武士,然而窑洞布满了三面墙,两个人如何挡得住?哗啦啦一阵铁锁声响,几个孕妇被拉出来。舞神看了几眼,便指着其中一个,武士将她抬上石桌,按住四肢。舞神拔出一把小刀,在孕妇的肚皮上划了一个小小浅浅的十字。孕妇圆鼓鼓的肚皮立刻爆裂开来,血喷满了整张桌子,滴滴答答的声音刺人耳鼓。金小七和文素晖两个年轻姑娘何曾见过这场面,登时吓得手脚发软,冷汗涔涔。

舞神换了把更小的刀,在爆开的肚皮内细细剜着。孕妇被剧痛惊醒,却无力挣扎,只能嘶声惨叫,叫不到三声便昏死过去。舞神丢开刀,双手伸入腹中,一阵无法形容的刺耳声过后,一个已成人形的胎儿便被整个取了出来,那小手小脚似乎还在动。

提着竹藤花灯的白衣少女走过来,将婴胎用纱布包好,放入昆仑奴抬来的箱子里。箱内满是冰块,影影绰绰已放了十余个胎儿。金小七哇的一声吐了出来。文素晖虽然没吐,却已骇得坐在地上,险些昏过去。韦氏兄弟见缝插针地抬起昏死的孕妇,丢出门外。

门外是那条深不见底的沟,沟底很快传来一声闷响。

云鸿笑睚眦欲裂,厉声道:“你既知道我华山派密令,也该是个响当当的人物,怎能助纣为虐!”

书生打开折扇,淡淡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何况,”他意味深长地看着云鸿笑,“令师对云少侠寄予厚望,你可不要让他老人家失望。”

云鸿笑全身一震,说不出话来。

接连不断有孕妇被抬上桌子,惨叫声不断,屋子里弥漫了浓重的血腥气。几个女子已吓得说不出话,紧紧闭上眼睛,不敢再看。

石展颜收起判官笔,道:“姜小白,把六式洗髓金经说出来罢,在这个地方,你没有胜算。”

姜小白啐出一口浓痰,笑道:“乖徒弟,你跪下磕三个响头,师叔我先教你怎么做人。”

石展颜神色一厉,突又笑了笑:“做人?”他忽然拎起沈珞晴,一把扯掉她的衣服,“还是先教教你的心上人怎么做人罢。”

姜小白见沈珞晴被剥得白羊一样,全身簌簌发抖,血往头顶上涌,怒道:“放开她。”

石展颜却好像没听见,只对沈珞晴道:“沈小姐怎么不反抗?据我看来,你的伤并不重。”他的目光顺着沈珞晴的胸、腰、腹一路看下去,戏谑道,“是不是因为你心里清楚,现在做烈女晚了些?”手臂轻抬,将她丢到姜小白身边。

姜小白见她只是穴道受制,放下心来,疼惜地道:“阿晴,对不起。”

沈珞晴望着他,眼中泛起一片涟漪,哽咽道:“不该让你来。”

石展颜转过头,对韦氏兄弟道:“沈小姐送给你们,只要她不死,随你们开心。但有一样,务必要在姜少侠身边,让他亲眼看着,亲耳听着,直到他肯说出洗髓金经为止。”

高个的立刻满脸堆笑:“石将军放心,一日夫妻百日恩,我们兄弟也舍不得沈小姐死。”说着,便与矮个的阴阴笑着走上前来。

姜小白搂住沈珞晴,惨然一笑:“阿晴,我们输了。”

沈珞晴泪水涟涟:“你若还有力气,就杀了我,我不想你看见我……”

姜小白按住她双唇:“我不会让任何人欺负你。”

韦氏兄弟听了,一起大笑起来。“姜少侠,事到如今,你还能保护得了谁?”

“谁也保护不了。”姜小白淡淡地道,“但我保证,你们绝对休想碰阿晴一指头。”

“哦?”石展颜兴致盎然,“姜少侠打算怎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