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狂歌》合欢教主

【书名】盛世狂歌

【字数】133万

【类型】武侠?世情?半架空历史

【关键词】正义?自由?权力?欲望?爱情

【推荐语】武侠从来都是写乱世中的英雄,可有人关注盛世下的暗流涌动?借武侠之名,写八零人生;虚大明国史,实胸中不平。

【核心人物】

任逍遥,骄狂自私,心狠手辣,风流多情,权欲熏心,是江湖第一黑道合欢教教主任独之子。二十年前,合欢教被正道人士联手剿灭,二十年后,他誓要斩灭仇敌,重建霸权,成为江湖中最有名气、最有权势、最无法无天、最让女人心动的男人。

冷无言,孤高隐忍,睿智沉稳,见识卓著,胸怀宽广,是建文帝遗孤、曾经的皇太子。靖难之役被宁海王所救,后拜名师学剑,成为江湖中人人敬仰的第一剑客。天下承平,百姓安乐,他不愿再起刀兵,断然放弃复国。可是宁海王要利用他的身份篡权造反,宣德皇帝更不能容忍前朝太子的存在。江山江湖,他都没有退路。

姜小白,单纯善良,聪明绝顶,油腔滑调,重情重义,名义上是丐帮帮主亲传弟子之一,实际却是最底层的小乞丐。被无数人轻视时可以豁达自嘲地生活,被全天下敬仰时可以从容潇洒地离去。他如水,能溶万物。

第1章 卷一多情刃 多情刃饮血

一 多情刃饮血

大明洪熙元年,春。

靖难之乱已过去二十三年,永乐朝的煊赫伟业传到洪熙朝,正是一个太平盛世。南直隶湖州府春意融融,苕溪潺潺,溪边飞驰过一辆红色马车,仿佛一朵燃烧的杜鹃。

任逍遥斜靠软垫,嘴角挂着漫不经心的笑。

他已经笑着看了梅轻清很久。

梅轻清是个很年轻,很漂亮的女孩子。她披了一件红艳艳的长袍,漆黑的长发打成偏髻,正在专心地剥莲子。晶莹剔透的莲子,在染着凤仙花汁的指甲间婉转流动,红红白白,相映成趣。剥完十颗莲子,忽然幽幽地道:“少爷,我偷偷跟你出来,老爷一定很生气,”说着,将一颗莲子塞到任逍遥嘴里,嫣然一笑,“老爷若是怪罪下来,我就说是少爷硬要拖我出门的,好不好?”

任逍遥撩开她的长袍,将手放在她光滑的小腿上轻轻摩挲:“就算我说,别人也不会信。”他狠狠地拧了一把,接着道,“从小到大,都是你这妖精黏着我。”

梅轻清低低娇娇地叫了一声,勾着他的脖子,凝目道:“谁要少爷生得这样……这样惹人爱!我若不跟着来,少爷见了别的漂亮女人,就要忘了我了。”

任逍遥笑问道:“是么?”

梅轻清点头:“少爷,你长得很像老爷。听说老爷年轻时,是江湖第一美男子,也不知有多少女子为他倾心……”

任逍遥突然脸一沉,一把将她推开,冷冷道:“你什么时候变得啰嗦起来。”

梅轻清却毫不生气,甚至在笑:“三年前?五年前?十年前?我也不知。”

她虽然只是一个侍妾,却已陪伴了任逍遥十年。所以她一眼就可看出,少爷是不是真的生气;一个瞬间就可以决定,哪些话该说,哪些话不该说。现在,她乖巧地换了个话题:“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任逍遥道:“你不知道我去哪里,就跟来了?”

梅轻清望着他,点头道:“只要跟少爷在一起,无论去哪里都一样。”

任逍遥无可奈何地笑笑,目光却已转向手中的刀。

弯刀,如朔月般,伏在漆黑的鞘中。

他慢慢将刀抽出。

刀长两尺五寸七分,宽两寸一分,开双刃,刀身的弧度犹如情人的杏眼。刀身布满了铁锈色的斑纹,毫无光泽,仿佛那多情女子红颜已老,青春不再。

梅轻清也在看着这柄刀:“这就是老爷那把多情刃?”

“不是。”

梅轻清奇道:“不是?”

任逍遥慢慢地道:“这是我的多情刃。”

梅轻清会心一笑:“是,从现在开始,它是少爷的多情刃!可是,这刀看起来又老又破,少爷为什么独独中意它?”

任逍遥扳着她小巧的下巴,叹道:“女人总是以貌取人。”

梅轻清从小在大雪山长大,自然不会知道,多情刃不但是削金切玉的利器,更是杀遍江湖、饮血无数的凶器。她不服气地撅嘴道:“可是,轻清讨厌少爷为了这把刀,就答应老爷去杀人。”

任逍遥目光阴冷下来,语气却是满不在乎:“我也讨厌,可是没办法,做了错事的人,总要血债血偿。”

梅轻清的心隐隐一痛。

她十岁服侍任逍遥,十四岁爱上他,十五岁成了他的女人,她了解他就像了解自己的身体一样。她知道,任逍遥越是难过的时候,越是会做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所以她开始后悔说那句话,只低着头,抱住他道:“少爷,对不起。”

任逍遥似乎笑了笑,将手从她衣领伸进去,顺着柔滑的颈子一路向下,然后大力揉捏着那两座小山。梅轻清嘤嘤□□道:“少爷,不要!”虽是挣扎,身子却故意一缩,让长袍滑落,车中的□□立时明媚起来。梅轻清咬着下唇,任他肆意摸索,口中却道:“少爷,你再这样……这样子,陈叔叔又要骂我了。”话虽是拒绝,声音却甜得发腻,人也飞快而温柔地躺下,白色莲子撒满红袍。

马车忽然停了下来,气窗打开,露出一张阴冷的脸。

这张脸满是大大小小的坑洼,有的黑,有的红,顶上却光秃秃的没有一根头发,看起来就像被炸焦了的面人,三分像死人,七分倒像是活鬼。梅轻清见了他,连忙将衣服裹在身上,裹得一丝缝隙都不留。这活鬼却根本瞥都不瞥她一眼,只对任逍遥道:“教主,金剑门到了。”

他的声音冷硬粗粝,就像一头在风雪中走了七天七夜、饥肠辘辘的野狼在嗥叫。

任逍遥懒懒地坐起身,看着窗外道:“还没到。”

活鬼道:“拐过这个弯,便是湖州城门。”

任逍遥一笑:“你为什么不驾车冲进去?”

活鬼一怔,忽又大笑:“好!难得教主雅兴,便叫他们见识见识天下第一神驭手陈无败的本事!”他的眼中神采飞扬,仿佛一下子年轻了十几岁。待他转身,马车立时猛地一掀,腾云驾雾般飞了出去。

梅轻清轻软的身子几乎被那一掀之力甩飞。她抱着任逍遥的腰,恼道:“这家伙没了一条手臂,还好意思自称天下第一神驭手!”

在她印象中,陈无败话极少,脾气极大,酗酒成性,喝醉以后总是抓着旁人又哭又叫,一会儿说自己是天下第一神驭手,一会儿说自己是江湖中潇洒倜傥的无影鞭王,一会儿说自己娶了个娇滴滴的美貌娘子,还总要反反复复地说“下嫁、下嫁”,大雪山里简直没有一个人喜欢他。可是,无论他做什么,任逍遥的父亲都不会责怪,甚至问也不问,别的下人不免因妒生厌,梅轻清这样的半个主子自然也很讨厌他。

任逍遥却道:“只要他肯做合欢教主的马夫,便永远是天下第一神驭手。”

梅轻清闭上了嘴。既然少爷都不生气,她便也没什么可说的了。在她心里,只要少爷接受的事情,她便绝不反对。

四匹赤红色的骏马拉着这辆赤红色的马车飞驰,擦起阵阵疾风,将道旁的草木落花统统卷到半空。陈无败意气风发,单手执辔,大喝道:“杨休!你的死期到了!”

杨休便是金剑门掌门。

二十年前他出道之时,正值少林、武当、峨眉、崆峒、昆仑、点苍、青城、华山、龙山九大门派联手剿灭黑道第一帮会合欢教。那一战,有无数初出江湖、渴望扬名立万的年轻人参与。杨休自也不例外,仗着一把追魂金剑,与四百武林人攻入合欢教总坛快意城。那一夜战况之惨烈,无法言述,江湖后辈只知合欢教灰飞烟灭,武林正道活下来四十一人,其余便所知甚少。

或许活着的人,再也不愿忆起那一晚的情形罢?

这四十一人中,除去九大派的三十二名弟子,便是杨休等九个无门无派的年轻人。他们靠着九大派引荐,成了大明军户中人,虽无实职,却有兵部给俸,再加上剿灭合欢教挣下的威名,都在江湖中挣下了一份令人艳羡的家业。

为何一班江湖中人会得到朝廷封赏?这还须从大明兵制说起。□□立国之初,定下军户之制,一人从军,全家有俸,军职世袭罔替。靖难大乱后,军中人才匮乏,成祖朱棣便册封少林、武当、峨眉、崆峒、昆仑、点苍、青城、华山、龙山九派为武林正统,并在兵部京营五军营下设勇武堂,专从九派遴选优秀弟子录入军中。几年下来,大明军官近半数出自九派。江湖也以九派为尊,习武之人、尤其军户子弟皆以出身武林正统为荣。九派也不忘造福武林,剿灭合欢教后,立刻通过勇武堂为杨休等人请赐军户身份,又将合欢教快意城改为武林城,九派轮值城主,决断江湖中事,一时天下太平,盛世初现。

日月不淹,转眼二十年过去,杨休动了金盆洗手的念头,便写了呈状给湖州卫,希望独子杨一元提前接替自己职位。昨日回函一到,他只看了一眼,便命杨一元去杭州找老友、五灵山庄庄主魏侯送一封信,今日又要杨夫人带女眷和弟子们去含山踏青游春。

因为,湖州卫的回函中没有军帖,只有一面小旗。

黑铁所铸的小旗,一面用朱砂写着“杨休”,一面写着“清明”,笔迹奇诡,透着一股妖邪味道。

这是合欢教的夺魂令,清明,就是杨休的死期。

杨休并不意外,更不恐惧,只有些无奈。

该来的,终究躲不过。

二十年前那一战,快意城中没有找到合欢教教主任独的尸首,从那时起,活下来的人便知道,从今以后每活一天,都是赚的。

杨休握着夺魂令,想着半生往事,怔怔出神。不知何时,杨夫人已悄立屋中,轻声道:“老爷,今日可是仇家来的日子么?”杨休心中一惊,强作镇定道:“你,你如何知道我有仇家?”

杨夫人默默走近,看着那面黑铁小旗,幽幽叹了口气,苦笑道:“老爷,我虽不是江湖中人,但夫妻相守二十年,这江湖上的事,自然也懂了几分。老爷收到这个锦盒,不许旁人看一眼,便叫元儿去送信,又悄悄分了家财与下人,我怎会瞧不出来?我猜,这定是,定是……”她本想说“定是极厉害的对头找上门来”,却不想折了夫君面子,一时没了言语。

杨休却坦然道:“定是我无法应付的仇家。”

杨夫人默然不语。杨休握住她不再年轻细润的手,鼻子一酸,泫然道:“我本想与你平平安安过完这一生,却还是连累了你。你走吧。我知道他们的规矩,你是女人,只要躲过今日,便……”

杨夫人平静地道:“我蒙老爷错爱,已有二十年了,此生无憾。老爷若是去了,我一人寡活也是无趣。只是,放不下咱们的元儿。他们的规矩里,可有抵命一说?我可以替元儿挡了这回么?”

杨休不语,只定定地看着她,只觉自己一贯小看了她。两人执手无言,就像二十年前的新婚之夜一般。院门忽地吱呀一响,涌进来二三十个劲装汉子,霎时将院子挤满。杨休先是一怔,立刻愠道:“你们怎地不听我的话,怎地回来了!”

一个蓄着小胡子的汉子道:“师父,咱们跟了您十来年,怎能不知您是喜是忧?咱们已将家中老小安顿好了。今日不管那仇人是何来头,兄弟们也不容他动您和师娘一指头!”这人是杨休的大徒弟何旺,平素深得师弟们敬重。他一说话,旁人也跟着叫道:“就是,就是,咱们金剑门岂是怕人的!”、“学艺多年,不就是等着纵马江湖么!那仇家来得正好。”

杨休一时无语,杨夫人温言道:“你们这群臭小子,做梦都想闯江湖,这世上哪来许多仇家,还不快回家去!”

一个面皮白净的小伙子听了,笑嘻嘻地道:“是,师娘,我这就去。”

旁人一阵嘘声,有人喊道:“没想到周廷这厮这等怕死,果然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还有个黑胖子道:“这小子还没碰过女人,自然舍不得死了!”

杨休却疼惜地道:“去吧。”

周廷又是嘻嘻一笑,兴高采烈地去了。

旁人立刻骂得更难听。周廷是师父收养的孤儿,平日与师娘关系最好,师父师娘也最宠他,将他当做亲儿子一般。他此刻离去,旁人自然要骂。何旺却道:“随他去吧!小师弟还不满十七,功夫不扎实,留下来也帮不上忙。”一顿,又对杨休道,“师父,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咱们是一定要陪着您老人家的。”他说得掷地有声,没有半点转圜余地。

杨休叹道:“也罢。只是你们不可多话,不可轻易动手。”

弟子们都说好。有人道:“师父,咱们这仇家是他妈的什么来头,您给咱们说说,也好防备着他。”说话的是二弟子仇大虎。这小子嘴里不干净,人却极仗义。

杨休面色凝重,默不作声。杨夫人道:“老爷,事到如今,何必再瞒着我们。不如就说出来,大家也好有个计议。”

杨休只是叹息,似是不情愿地道:“合欢教。”

“合欢教”三字一出口,所有人都哆嗦了一下,一个颤抖的声音道:“合欢教,合欢教不是早就被剿灭了吗?怎么会……”

话音未落,一阵疾风骤雨般的马蹄声自墙外响起,砰地一声大震,院门竟被生生撞碎。一团血色的影子一股脑冲进来,掀起的气浪呛得人几乎喘不过气。待影子立定,众人才看清,这是一辆血红色的马车。拉车的四匹赤红色骏马神采飞扬,马鬃整整齐齐地编在一起。驾车的却是个活鬼模样的丑男人。

仇大虎跳脚骂道:“你他妈的是什么人,竟敢擅闯我们金剑门!要知道就算湖州知府……”

活鬼眼神阴冷,一言不发,手中鞭子啪地一声抽在仇大虎脸上。仇大虎的功夫虽比不上大师兄何旺,手脚却也不慢,今日不知怎地,偏偏没有避开。眼前一黑,嘴里腥咸,鼻子呛得要命,耳中嗡嗡做响,伸手一摸,满手皆是黏糊糊的血,鼻梁骨碎了,嘴唇也裂成了四瓣。然而他也够硬气,居然捂着脸,哼也未哼一声。其他人纷纷拔剑,作势要冲,杨休却猛地断喝一声:“住手!”他定定看着这活鬼,叹道,“陈无败,是你?”

活鬼桀桀笑道:“想不到追魂金剑杨大侠居然还识得在下。”

杨休面上波澜不惊:“一日踏千山,千山我独行,多情刃饮血,烈焰驹惊风。这句话,二十年前但凡有耳朵的人都听过,有嘴巴的人都会说。能将烈焰驹控制到此等地步的人,除了天下第一神驭手陈无败之外,还能有谁?”他望着马车,深吸一口气,接着道,“烈焰驹到此,莫非是任教主亲临?”

陈无败不答话,因为车厢里已有人道:“不错。”

这个声音似乎毫无特色,却无法用任何言语形容。既不能说它悦耳,也不能说它低沉,更不能说它嘹亮。那是一种掺杂着骄傲、残酷、冷漠、镇静的声音。你绝对想象不出听到这种声音是什么感受,如果你曾听到过,就永远也不会忘掉。

杨休心中却稍稍轻松了些:“你不是任独。”

任独!

这两个字一出口,所有人的气概都矮了一截。

二十年前,“任独”这两个字的前面可以加很多称谓,譬如血影残魔、合欢教教主、天下第一刀、江湖第一美男子许多许多。那是一个何等大逆不道,何等心狠手辣,何等令人不寒而颤,又是何等风流倜傥、何等令女人们倾心不已的男人!即使现在,那些年华老去的江湖美人,提到他的名字还会微笑着脸红,想到他的样子还会心咚咚跳个不停。

众人发现自己居然离这个传说中的邪魔这样近,不觉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那声音叹道:“想不到过了二十年,那老家伙的名字居然还能唬人。”说话间,一个人影从车内闪了出来。

他背着阳光,长长的影子投射在院子中央,好像天忽然暗了下来。他穿着裁剪合身的黑衣,显得兀鹰般矫健,冷峻,充满警惕性。一张年轻的脸就像花岗岩雕成,冷、硬、棱角分明,即使是天下最挑剔的匠人,也绝对找不出一丝一毫的缺憾。

绝顶英俊,就是这张脸给人的第一印象。

第二印象,便是笑容。

这男子嘴角挂着一抹浅浅的、有些讥讽的笑意,简直让人火冒三丈。杨休却只盯着他手中的刀。他显然认得这把刀,也猜得到眼前这男子的身份:“你是任独的儿子,任逍遥?”

任逍遥不答反问:“你叫这么多门人留在这里,是打算给我磨刀?”

这句话就像一根针,狠狠刺进了在场所有年轻人骄傲的尾巴里,刺得他们大喝一声“倒要看看你这杂碎的功夫够不够”,几十把剑齐齐刺了出去。杨休心中一沉,却已来不及阻止。

任逍遥的右手搭上刀柄。

没有刀光,多情刃本就暗哑。

刀一出鞘,就带出了一个诡异的弧度,就像——

你有没有见过北国的朔风怒雪,那种被乱刀一样的北风裁成细细的粉末,尔后倏忽翻卷、争前恐后扑入你口鼻的雪屑?多情刃就像那北风般的乱刀,而且是藏于天地间的无数把乱刀,将进入它控制范围的一切事物裁得粉碎。譬如,何旺、仇大虎他们的手臂。

任逍遥停手,刀尖犹自滴血。二三十条手臂的碎块散落在他周围,满地鲜血顺着地砖缝隙,汩汩流向低洼处,发出一串令人耳鼓发麻的乐声。金剑门弟子惊恐后退,每个人都只剩下一条左臂,竟然还未感觉到疼痛。他们睁大了眼睛,根本不相信世上竟有如此狂暴肆虐的刀法。

杨夫人已弯下腰呕吐,杨休却还是定定地站在那里:“这一刀还不够。”

一刀!

斩碎二三十人手臂的,竟然只是一刀!何旺的脸庞扭曲起来,也感觉到了痛。因为他明白师父为何要他们走了,因为他们练了七八年的剑法加起来,也抵不住多情刃一刀。他突然很想笑,而且立刻就笑了出来。

当你发现自己最最得意的东西、最最努力去做的事竟是一文不值的时候,你除了笑,还能有什么法子?去撞墙吗?

别人都用惊异的眼光看着他,只道他骇疯了。

任逍遥却看着杨休:“不够什么?”

杨休道:“不够火候。”

任逍遥神情凝重起来,吐气道:“你眼光不错,无怪当年挨了老家伙八刀都没死。”

杨休冷然道:“二十年来,杨某早已不把生死不放在心上。只不过,合欢教的规矩莫非变了?”他握起那枚黑铁小旗,“为何伤害不在夺魂令上的人?”

任逍遥淡淡道:“的确变了。因为现在教主是我。”他突然又笑了,“我听说你有个儿子,叫做杨一元……”

杨休瞳孔一缩,正要说话,杨夫人却猛然直起身子,嘶声道:“求求你,求求你放过我的元儿!”嘶喊声中,一头冲了过去。

谁也想不到,温柔贤惠的杨夫人竟然趟着满地血水,几步冲到任逍遥面前,抓住他的衣袖跪了下去,哀声连连,“求求你,求求你……”

任逍遥吃了一惊,多情刃一晃,却未劈出。

他一眼便看出,杨夫人根本不会武功。

杨休失声道:“夫人!”金剑门弟子见自己平素敬重的师娘如此狼狈地跪在别人面前,心中登时五味杂陈。有人大吼道:“师娘!咱们不必求他!”

突地,剑光一闪,疾如闪电,自屋顶飞流直下,直奔任逍遥而去。

是周廷!

杨夫人抓着任逍遥衣袖的力道陡然加大,似乎要把平生力气都用上。众人猛然醒悟,周廷假意离去,竟是与杨夫人计议好,要找机会偷袭任逍遥。此刻任逍遥双手被杨夫人拉住,上身空门大开,周廷这一剑只要够快,就能在他动手前刺中他。若是运气好,说不定还能救下杨夫人。杨夫人是用性命在赌,赌任逍遥会迟疑片刻,赌这片刻间周廷的剑已洞穿他的咽喉。她只希望这个英俊的年轻人不是那么冷血无情。

任逍遥迟疑着低头,见杨夫人正瞪着一双清冽的眼睛看着自己,那目光令他心中猛然一紧。

谁能想得到,这个一辈子都没有提过刀的女人,竟会有如此勇决的眼神。

但是任逍遥了解。

他记得一次狩猎,捕到了小兽,母兽不顾死活地冲上来,那种眼神,和杨夫人一般无二。

就在这一迟疑的工夫,剑已堪堪刺到任逍遥的眉间,杨夫人却忽然不见了。

陈无败的鞭梢勾住她的脖子,将她狠狠摔了出去。杨休大喝一声,飞身一扑,却还是慢了一步。杨夫人的头咚地一声撞上院墙,撞得杨休的心都停止了跳动。任逍遥双袖束缚一消,当即一刀挥出。

这一刀与上一刀不同。上一刀挥出,如风卷乱雪,摧残一切。这一刀却如排山倒海,横扫千军。

暗红色的多情刃一闪即没,快得连风声都没有,半空已落下一阵血雨,砰砰两声,半个人落在任逍遥面前,半个人落在正厅的台阶上。

周廷已被拦腰斩为两段。

他手中的剑已掉落,口鼻不断涌出血来,大叫道:“师娘,师娘!您怎么了,您怎么了?”一面喊,一面往西面爬去。每一次用力,整齐断裂的切口便因挤压涌出大股大股的鲜血,在身后拖出一道又长又宽的血印,伴着斑驳滚落的脏器。周廷只爬了几步,便再也爬不动。先前骂他的黑胖子冲过去,用仅剩的一只手抱起他,还未说话,已呜呜哭了起来。

周廷半个身子不住颤抖,血已漫透衣襟,原本清秀的面容因为腰斩的巨痛变得狰狞扭曲,咬牙吼道:“兄弟,给我个痛快的,快给我个痛快的!”

黑胖子止住哭声,却拿不起剑。他的手已被周廷的血染红,几有千钧之重,如何刺得下去!

周廷惨笑一声,大叫道:“师娘,孩儿没能杀了他,实在无颜见您!”说完,头猛地一偏,咚地撞在地上,登时气绝。

他的血还在流,空气却像凝固了一般。杨休不知何时已站了起来,一言不发,缓缓拾起了他的剑。余人见状,便知杨夫人已经没救了,悲恸之余,都随着杨休,左手握剑,艰难地站了起来。杨休一字一句地道:“不是你死,就是我亡。”身后弟子们听了,跟着喊道:“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任逍遥只是冷笑。

杨休双目仿若溢血,手中长剑一振,一道剑光挟着一声清啸,如惊龙怒电。

一剑追魂。

他用的虽不是自己那柄追魂金剑,但这一剑之威,却比金剑的光辉更加耀眼。

任逍遥眼中终于起了变化,那抹恼人的笑意也已不见,赞了一声“好”,多情刃再次飞起,化为风刀。呛啷啷九声连响,杨休手中的剑断为十截。

“追魂金剑,果然名不虚传。”

杨休瞪着任逍遥,血流满全身,怔了片刻,居然和他的夫人一样,直直跪了下去。弟子们见师父居然如此,面面相觑,一个个愣在原地。

任逍遥看着他,眼里却有些失望,淡淡道:“你为什么不把英雄做到底?”

杨休脸上的血与汗掺杂在一起,面容几近扭曲。任逍遥这句话戳得他心头一阵绞痛,仿佛被人剥光了一般。他低头咬牙,一字字道:“我的命你拿去,放过我的弟子!”众人忍不住喊了句“师父”,便再也发不出声音。

任逍遥沉默片刻,点头道:“也好,不妨就跟你做个交易。你回答我一个问题,我便不杀你儿子,这个,你也可以拿回去。”说着,自怀中摸出一封信函,迎风一抖,信角呼啦啦抽着杨休的额头。

若倒退十年,莫说这等羞辱,就是有人在杨休面前出言不逊,他也绝不会容忍。可是现在,他居然忍了下来。

因为这封信,是湖州卫接纳杨一元的军帖。

任逍遥狂笑道:“二十年前,你们那九个少年英雄,也是为了这个杀进快意城的罢?哈哈!”

杨休佝偻着身子,指甲几乎插到砖缝里,嘶声道:“不是!”他霍然抬头,脸上血泪污浊,双目几欲撕裂,“你不懂,任独也不懂,你们根本就不知道仇人是谁!”

任逍遥将刀架在杨休脖颈,一字一句地道:“我的确不知道。但是你知道,所以我要你说出来,合欢教的叛徒是谁?是谁出卖了朋友兄弟!”

杨休又哭又笑,几近癫狂:“根本不关叛徒的事,根本没有叛徒,哈哈,哈哈哈,我受够了,二十年了,我受够了!”喊叫中,猛地将脖子在多情刃上一横,身子晃了两晃,颓然而倒。

任逍遥一怔,便是陈无败也有些措手不及。何旺、仇大虎憋了一阵,狂吼一声,齐齐冲了过来。陈无败的鞭子再次恰到好处地飞了出去,不偏不移抽在何旺、仇大虎的脚面,几乎将他们的脚骨打碎。任逍遥叹息一声,转身闪进马车,陈无败一紧缰绳,四匹端立良久的烈焰驹齐刷刷向左掉头,狂风一般冲出大门。等到金剑门的弟子反应过来,马车早已没了踪影。

何旺嘶声道:“任!逍!遥!”他气衰力竭,喷出一口血来,便昏死过去。众人见了,赶忙上前,又是掐人中,又是抚胸口,嘴里“大师兄、大师兄”地哑声喊着,每个人脸上、身上、手上全是血,场面简直乱成了一锅粥。

突然一个声音道:“杨休自己的本事不错,至于他的弟子么……”

这声音阴冷,颤抖,就像一条响尾蛇。众人循声一望,门口竟多了一个人。

这人披了一件紫红色及地斗篷,斗篷上点缀着耀眼的金色滚边,仿佛太阳正在他身后熠熠发光。他的脸十分年轻,却没有任何表情。苍白修长的手指上,居然捻着一支菊花。

早春时节见到菊花已够奇,更奇的是这朵菊花枝条灰绿,花瓣狭长,正面紫红色,背面金黄色,中心花蕊黄绿色,犹如沙场统帅的一面旗帜。

这支菊花竟然是最难养活的名菊之首:帅旗。这人所披斗篷的颜色和样式,就是仿照这菊花而来。

但是仇大虎这样的粗人并不认得如此名菊,他只是瞪着这年轻人,道:“你是谁!是不是合欢教的人!”

这人笑了笑,淡淡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说完,手中的菊花便轻轻飘落。

紫红色的花瓣盈盈落在满地的鲜血之上,仇大虎等人突然觉得背后凉飕飕,一回头,只见四周院墙上冒出了数十个黑衣人。

弓如满月,箭在弦上!

所有人的心跳似乎都已停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