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噔!”
二楼的方向传来一阵响亮的碰撞声,似乎是有什么人把茶盅重重地放在桌面上发出的声响,一楼大堂的不少茶客们都循声望去。
只见二楼的扶栏边,一个身穿蓝色直裰的青年站了起来,引来一阵窸窸窣窣的骚动,一些学子都交头接耳地私语着,偶尔飘来“宋彦维”、“宋举人”等等的称呼。
很显然,在场的不少人都认识这个年轻的举子。
那个叫宋彦维的蓝衣举子似乎早就胸有成足,放开嗓门直抒胸臆道:
“官家得位正不正又岂容诸位空口论断,自有罪己诏为凭!”
“崇明帝在位时可谓勤政之君,不仅澄清吏治,严惩贪墨,励精图治,而且还大刀阔斧开放海禁,他在位不过三年,就令朝廷收入颇增,也未必不能开创一番盛世……”
宋彦维环视众人侃侃而谈,周围的骚动也更明显了,那些茶客们神情各异,有人皱了皱眉头,有人意有所动,有人微微点头,有人不以为然……
也有人饶有兴致,比如端木绯。
坐在一楼大堂的端木绯听了一会儿,收回了视线,好奇地去找旁边的一个学子打听消息:“这位兄台,不知道二楼这位兄台是何人?”
隔壁桌的三个学子好奇地打量了端木绯与封炎一眼,今日的端木绯女扮男装地穿了一件天青色直裰,头戴同色方巾,手里拿着一把折扇,看着唇红齿白,雌雄莫辨,让人忍不住去猜测这到底是个少年,还是个姑娘家。
等他们的目光落在她身旁的封炎时,就顿时释疑了,身穿一件紫色直裰的封炎同样俊美如画,高大劲瘦的身形挺拔如竹,那轻狂中带着几分锐气的气质让人不会错认他的性别。
这真是一对相貌出色的兄弟俩!那三个学子飞快地交换了一个眼神,心中暗道。
其中一个灰衣学子出声道:“听口音,兄台不是姑苏本地人吧?这位宋举人可是鼎鼎大名的才子,师承江南大儒黄鸿泰,与素有‘姑苏第一才子’的曾元节齐名,都是有名的少年举人,才学出众。”
听到黄鸿泰的名字,端木绯与封炎不禁相视一笑。
他们上午才去了文星阁听黄大儒讲学,之后又去东禅寺逛了逛,回程时偶然经过这家茶馆就进来歇歇脚,听这里说得热闹,就多坐了一会儿,端木绯听得是津津有味。
封炎漫不经心地朝二楼的宋彦维望了一眼,眸光微闪,嘴角翘了起来,似乎带着几分兴味。
他喝了口茶,把手边的一碟瓜子往端木绯那边松了松,压低声音在她耳边道:“我跟着慕老爷去松风书院时见过这个宋彦维,那个时候倒是不知道他师从黄鸿泰……”
说话间,就听一楼大堂中央的一个褐衣学子出声反驳道:“郑兄此言差矣!”
“郑兄方才也说了,崇明帝不过是在位三年,纵观历史,多少帝皇年轻时励精图治,令得国强民富,到了晚年,就昏庸无能。”
“如今这片盛世繁华就在眼前,我大盛海内升平,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乃是今上之功!”
那褐衣学子说着说着又是一番对皇帝的歌功颂德,慷慨陈词。
封炎嘲讽地笑了笑,指了指那褐衣学子,又道:“这人我也见过,也是松风书院的,好像是姓郑,还是曾什么的,他当时还向慕老爷呈了一篇文章,被慕老爷夸奖了一番。”
哦?端木绯被挑起了兴致,挑了挑眉梢,“阿炎,你可知道那篇文章里写的什么?”
封炎还真知道一些。当时,皇帝把几篇学子呈上来的文章在众人之间传阅过。
封炎想了想,勉强复述了几句,赞天子什么“少而聪慧,长而神武”,“雄才伟略,德泽远洽,慕化异域”云云的
唔,这文章还真是做得花团锦簇。端木绯在心里默默地想着,果然符合皇帝的爱好!
这时,二楼的宋彦维再次出声道:“曾兄,江南乃富庶之地,自是繁花似锦,可曾兄可曾去过南境……”
原来那人是姓曾,不是郑啊。端木绯看着那褐衣学子一不小心就开始想一些有的没听的,也顾不上听辩论了。
“阿炎,”她“啪”地打开了手里的折扇,以折扇挡住自己的口鼻,神秘兮兮地对着封炎说道,“你知道吗?慕老爷好像是想从这些举子中挑驸……女婿呢。上次啊……”
端木绯还想接着说皇帝之前让涵星看那些举子的文章的事,但是才说了一半,就被一个男音打断了:
“炎表哥,端木四……公子,还真巧。”
一道着碧色直裰的颀长身影不疾不徐地朝他们俩走来,含笑对着二人打了招呼,看来温文儒雅。
“景表弟。”封炎对着慕祐景点了下头,没有请对方坐下的意思。
他不请,可是慕祐景却自己坐下了。
“原来三位客官相识,那敢情好,正好拼个桌。”小二乐呵呵地说道。正好现在茶馆里已经没空余的桌子了。小二给慕祐景上了茶后,就笑呵呵地退下了。
慕祐景无视封炎嫌弃的眼神,优雅地端起了茶盅。
慕祐景因为上次买歌伎的事惹了皇帝不快,最近一直被皇帝冷落,他知道皇帝最近很喜欢江南学子们的文章,就打听了学子们经常会在哪些地方聚会,特意赶来了这家延光茶楼,没想到在这里会遇到封炎……
慕祐景看着封炎的眼神变得尤为幽深复杂。
那日之后,他反复想了又想,细细琢磨,终于想明白自己是被封炎阴了,封炎不知怎么地让父皇先入为主地以为自己沉迷女色才买了歌伎。父皇一向独断,即便自己现在去解释,父皇恐怕也只会以为自己是在推搪。
封炎太狡猾了!
这两年,他一直以为封炎轻狂纨绔,不过是武艺高明,实则不过一个愣头青,翻不出什么浪花来,倒是他低估了封炎。
封炎远比他以为的更有心计,也更奸滑。
如此想来,封炎恐怕不会轻易对端木绯松手,安平长公主府地位尴尬,一直被父皇所忌惮,好不容易借着端木绯与岑隐攀上了一丝关系,封炎又怎么会放手呢!
是他大意了……
也许是封炎看出了自己的意图,所以才故意给自己设了一个陷阱……
不过,封炎也未免太没有自知之明了,完全没认清他自己的身份!!二皇兄好歹还是皇子,与自己还有一斗之力,封炎算的了什么,他不过是父皇的眼中钉,肉中刺!!
慕祐景装模做样地茶盅的边缘抿了一口,实际上根本一口也没喝。
他放下茶盅时,再次看向了封炎,故作不经意地问道:“炎表哥,你觉得这几个学子辩得如何?”
慕祐景似笑非笑地看着封炎,眸底飞快地掠过一道利芒。
他倒要看看封炎怎么答。
封炎神情慵懒地抬眼朝慕祐景看去,拈了颗蜜枣吃,然后就顺手就把这碟蜜枣放在端木绯的茶杯旁,意思是,这蜜枣不错,你试试。
他朝手边的玫瑰花茶瞥了一眼,心道:也许可以拿回去泡个玫瑰蜜枣茶,想来娘和蓁蓁都会喜欢。
端木绯一看就看出了他的心意,直接拈起蜜枣放进了玫瑰花茶中,对着封炎甜甜一笑。
慕祐景见封炎只顾着讨好端木绯,心里更怒,微微用力地捏住了手边的茶盅,脸上却是微微笑着,追问道:“炎表哥,你怎么不说话?”
慕祐景提的这个问题自然是不怀好意,封炎要是赞同那个曾姓学子,就是他作为崇明帝的亲外甥,都觉得崇明帝得位不正;封炎要是赞同宋彦维,那就是公然反对皇帝。
慕祐景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他也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表兄弟俩看似在笑,但空气中又隐约有火花闪现,引得隔壁那桌的三个学子也朝他们看了过来,竖起了耳朵。
封炎心里不耐,觉得皇帝父子几个还有完没完了,他难得和蓁蓁出京玩,一个两个老是给他没事找事。
“景表弟,”封炎以茶水去除口中的余味,慢悠悠地说道,“你觉得这些个学子是在辩什么?”
封炎这是想含糊其词地蒙混过吗?!慕祐景心里愈发不屑,正色道:“自是论官家与崇明帝的功过与正统。”
封炎摇了摇头,极为失望地看着慕祐景,道:“景表弟,你没听过一句话吗?千秋功过,自有后人评说。”
天子功过,也是亦然。
“是以本朝人不修本朝史。”封炎叹了口气,“难怪舅舅总说你不学无术,还真是如此!”
封炎的话就像是一支利箭毫不留情地朝慕祐景射了过去,不给他留一点脸面,慕祐景嘴角的那抹笑意瞬间就消失了,脸上一阵青一阵白。
他正要说话,可是封炎却不给他机会,淡淡地又道:“景表弟,不懂装懂,只会让人看了笑话。这些学子在辩的明明就是何为盛世,怎么就扯到崇明帝和官家的功过与正统上了?!”
封炎挑了挑眉,故意把脸凑过了一点,“难道说,是表弟你一直觉得官家并非正统,才会曲解了?”
封炎的最后一句话几乎是诛心了,慕祐景猛地站了起来,这番揣测要是传到父皇耳里,自己怕是要彻底被父皇厌弃了!
“你胡说什么?”慕祐景下意识地拔高嗓门斥道,身子撞在身后的圆凳上,发出“咯噔”的声响。
这下,不只是隔壁桌的那个三个学子,大堂中的不少茶客都朝慕祐景和封炎的方向看来。
封炎满不在意,随手把玩着一旁的一个白瓷茶杯,端出表哥的身份训诫道:“景表弟,舅舅让你跟着家里的先生好好读书,你还是乖乖听话,别到处乱跑为好。”
这句话仿佛又在慕祐景的脸色甩了一巴掌似的,说得他差点没掀桌。
慕祐景冷冷地看着封炎,面色阴沉得几乎滴出墨来,全然不见平日里的磊落风度。若非是封炎故意陷害他,他何至于被父皇罚,被父皇斥!
然而,此时大庭广众下,端木绯也在这里,慕祐景总不能把舞伎什么的挂在嘴边,这要是让人认出他的身份,那他堂堂三皇子的脸面怕是要丢尽了,父皇知道了,更是不会轻饶他!
慕祐景的额角青筋乱跳,浑身绷紧如那拉满的弓弦。
他咬了咬后槽牙,终究先忍下了心头的怒火,不敢在这个时候生事,一甩袖,决然离去。
封炎看也没看慕祐景,殷勤地继续给端木绯倒了杯花茶,又给她递了一碟梅花糕。
端木绯慢悠悠地吃着点心,喝着茶,嘴角弯弯。
没了慕祐景捣乱,那些学子们辩论的声音清晰多了。
端木绯继续“听”着热闹,直到他们又改话题说起了南境的盐引制,方才和封炎一起离开了延光茶楼。
端木绯吃得满足了,方才也听得愉快,心情极好,可是,一出门,就乐极生悲了,迎面而来的寒风直往领口钻,她缩了缩身子,打了个哆嗦。
下一瞬,她觉得身子一暖,被一件暖烘烘的斗篷笼罩起来。
封炎默默地把斗篷披到端木绯的身上,还把重新添了炭火的手炉也递给了她,端木绯感觉自己一下子又活了过来,对封炎投以感激的眼神。
安平长公主说得没错,阿炎可真细心!
端木绯对着封炎露出一个甜甜的笑,看得封炎的耳根又开始发热。他看着端木绯,这会儿是一点也不想回沧海林,于是讨好地提议道:“蓁蓁,我们再去看皮影戏好不好?”
虽说昨天他们刚刚和安平、涵星、李廷攸他们去看过皮影戏,但是端木绯还是兴致不减。
尤其这大冷天的,眼看着估计过两天就要下雪了,端木绯默默地抬头看了看天色,唔,还是躲在吹不到风的地方看看皮影戏好。
她兴冲冲地拉起封炎的手道:“阿炎,我们去刘家班。”
刘家班就在这条敬亭街上,因此端木绯和封炎也没上马,就直接步行过去了。
难得出来放风的奔霄和飞翩自己咬着自己的缰绳,跟随在主人身边。
478遗诏(两更合一)
奔霄性子还沉稳些,亦步亦趋跟在二人身后,相比下,小飞翩还是顽皮得紧,偶尔去骚扰一下父亲,偶尔又对着路人打一个响鼻,没吓到人,倒是引来了好几个孩童一溜地跟在它身后,好奇地打量着它。
等他们从街头走到街尾的刘家班时,后来至少已经跟了十来个孩子,就像是串了一串蚂蚱似的。
端木绯看着飞翩,是又好气又好笑。这个小家伙一向活泼,性子不像奔霄也不像它娘,这性子应该不适合当军马,倒是很讨孩子的喜欢,每次由着它自己玩都会招来一帮子小孩。
她和封炎要进戏园看戏,马自然会暂时安置在戏园的马厩里,可是那些孩子还是依依不舍地不肯走,端木绯看着他们那副可爱的小模样,有些心软,摸了一包松仁糖给他们,才进去看戏了。
然而,这包松仁糖显然是不足以打发他们,等一个时辰后,端木绯看完了皮影戏出来时,还有五六个孩子等在外面。
一见端木绯和封炎出来了,那几个孩子都是喜不自胜,伸长脖子看着后面被戏园的小二拉出来的两匹黑马,眼睛都亮了。
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提着一个篮子走了过来,有些怯怯地说道:“大哥哥,小哥哥,这是给小马的。”
小女孩直接把那篮子草强塞给了端木绯,就和小伙伴们欢快地跑了,根本就没给端木绯拒绝的机会。
端木绯傻乎乎地拎着篮子与封炎面面相看,缓缓地眨了眨眼,这时,飞翩凑了过来,把端木绯手里的篮子咬走了,似乎是知道这是给它的礼物。
端木绯终于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笑容明媚,如银玲般随着寒风散开。
她抬手抚了抚飞翩修长的脖颈,正要翻身上马,忽然就见前面一个身形矮胖的青年疾步匆匆地跑了过来,略显激动地对着后方一个从戏园出来的中年男子道:“王兄,你听说了没,刚才官府派人去延光茶楼逮了几个学子,说是他们妄议朝政。”
延光茶楼?!端木绯愣了愣,立刻就想了起来,这家茶楼不就是她和封炎之前去喝过茶的那家吗?!
那个中年男子怔了怔,一头雾水,“什么时候的事?”
看他的样子就知道全不知情,矮胖青年又道:“就一炷香前,人才刚刚被押走,当时差点没闹起来……”
“是啊是啊,”后面又走来一个头发花白、满脸皱纹的老妇,“好几个书生都不服气,差点就跟衙差们闹上了,幸好是宋举人安抚了其他几个书生,跟着衙差们走了。”
宋彦维在这姑苏城那也是知名的才子了,中年男子也知道,听得是目瞪口呆,“宋举人也被抓了?那还有谁?是不是该派人去通知松风书院一声?”
“我看是不用麻烦了。”矮胖青年迟疑地说道,“刚才松风书院的曾举人也在,还是他出面说了几句,衙差把还有三个书生给放了,只把宋举人在内的七八人给带走了。想来曾举人应该会去通知松风书院的吧……”
“再说,这事闹得这么大,怕是没一会儿就传遍姑苏城……”
他们几人说得热闹,又有其他路人也凑过来,七嘴八舌地说得热火朝天。
端木绯默默地朝封炎走了近了一步,扯了扯他的袖子。
“是不是……”她伸出三根手指,比了一个“三”,指的当然是慕祐景。
封炎点了点头,心知端木绯是在问宋彦维等学子之所以被抓是不是因为慕祐景使的力。
学子们在茶楼谈论时政,这在江南并不少见,姑苏城的孟知府这次完全可以算是小题大作,顺便卖三皇子一个面子。
毕竟二皇子显然不得圣宠,三皇子虽然因为风流被皇帝斥过,但是年少好美人算不上大过,皇帝自己还不是一贯风流,这不是什么大事。
孟知府的心思也不难揣测。
而对于慕祐景来说,他恐怕是想借着这件事,让皇帝看看他的能力。
封炎似笑非笑地勾了勾唇,淡淡道:“我这表弟想得倒是美,只可惜……”他故意顿了顿,才继续道,“他这是以为姑苏官府是东厂呢?!”
端木绯眨了眨眼,一下子明白了封炎的语外之音,一双大眼亮晶晶,就像是泡在水里的黑白棋子般通透。
在京城,东厂势力强大,积威甚重,甚至于连锦衣卫也远远不能与东厂相媲美,由东厂出面拿人,可以轻易地压住局势,想逮哪个学子,想抄哪家书院,谁也不敢置喙,毕竟谁没个亲眷,岂敢擅自挑战东厂的权威连累全家满门!
但是,在姑苏城,官府的权威明显没有强悍到这个地步。
自古以来,北方出帝皇,南方出文人。江南的文人才子天下闻名,士林在江南是一股不可忽视的强大力量,今日被抓的学子中不乏姑苏几大书院的学子,还有大儒的学生,官府如此莽撞行事只会触犯众怒。
如今皇帝就在姑苏,要是这些文人学子一起前去面圣,皇帝又会如何处置呢?!
有趣。封炎的唇角翘了起来,带着少年人的意气,笑眯眯地问道:“蓁蓁,要不要看热闹?”
当然要!端木绯兴奋地直点头。
两人立刻就翻身上了马,奔霄率先飞驰而出,飞翩也撒开蹄子跟了上去,马蹄飞扬,步伐轻盈。
出去玩喽!
飞翩背着端木绯和它的那篮子草欢乐地奔驰着……跑着跑着,它就发现不太对劲,怎么这路像是回家的路呢,它还没玩够呢!
飞翩放慢了速度,很想“悄悄”带着端木绯再绕一圈,只可惜,它的意图没有得逞,另一条路上的姑苏府衙大门口早就人满为患,堵得水泄不通,根本就没法往那边走……
那些学子们做事雷厉风行,听闻宋彦维等人被官府抓走后,就自发地聚集在一起来到姑苏府衙,义愤填膺地要求孟知府放人,引来了不少百姓路人看热闹。
学子们先是击鼓鸣冤,却无人理会,那些学子就静坐在府衙门口整整一个时辰,还是无人理会。
这些最多不过二十来岁的学子们皆是年轻气盛,书生意气,可不会因此就放弃,立刻就有人提出联名上书到皇帝那里告御状,其他人都是纷纷附和。
当天太阳西下时,就有二十几个学子聚在了沧海林前,义正言辞地求面圣。
这些学子都是姑苏三大书院出来的,其中不少人并不是寒门子弟,而是出身书香士林世家,当他们一起请命时,连皇帝都被惊动了。
皇帝本来对此一无所知,他最近心情还不错,就在后园一处梅林旁的亭子里带着美人喝酒听歌听曲,正是惬意的时候,却突然听闻这个消息,好心情瞬间就被破坏殆尽。
来禀报的小內侍不禁把身子又伏低了一些,紧张地咽了咽口水。
“请命?!”皇帝随手把手里的酒杯“啪”地放在身前的石桌上,“这些学子不好好读书,跑来请什么命!”
亭子里除了皇帝,还坐着两个正值芳华的貌美女子,一个娇媚如玫瑰,一个清丽如白莲,本来一个弹琴,一个高歌,搭配得天衣无缝。
此刻见皇帝发怒,两人皆是噤若寒蝉,琴声止,歌声停,周围一下子就静了下来,寒风透过亭子边两道屏风的缝隙吹了进来,冰冷刺骨。
“文永聚……”皇帝抬眼看向了文永聚,随口问道,“你可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文永聚这两天一直在沧海林内伺候皇帝,足不出户,又怎么会知道外头的事,一头雾水地作揖答道:“奴才……奴才不知。”
这寥寥数语却让皇帝更怒,一股心火直冲脑门,心口燥热得很。
废物,真是废物!
皇帝冷冷地看了文永聚一眼,这要是阿隐在,他抬抬眉毛,阿隐就知道他的心意,立即就能告诉他外面发生了什么……不对,要是阿隐在,恐怕在这些学子们闹事前,就已经把他们给制止了。
文永聚被皇帝看得头皮发麻,也把头伏得更低了。
他在宫中几十年,也算是看着皇帝自皇子一步步地变成如今的盛世明君,他一直觉得皇帝的脾气不算差,比起朝臣平民,天子自当是有几分天子之威。
最近他在皇帝身边近身服侍着,方才真正地看到皇帝喜怒无常的一面。
想要讨好皇帝,远远没他以为的那么容易……
文永聚咽了咽口水,正想着该怎么应付皇帝的怒意,后方传来了一阵凌乱地脚步声,跟着他眼角的余光就瞟到三皇子慕祐景走到了亭子外。
“父皇。”慕祐景行色匆匆,脸色不太好看。
他完全没有想到会闹成这样。
他本来是打算把那帮子赞颂崇明帝的学子们关押起来,然后到父皇这里来卖个乖,让父皇知道他的一片孝心。
他也不是真的要治罪这些学子,只是杀鸡儆猴,以儆效尤罢了,没想到才把延光茶楼的那几个举子抓去姑苏府衙才不到半天,就有一众学子联名上书闹到了沧海林这边。
这些学子怎敢如此胆大包天!
明明在京城时,哪怕是东厂抄了国子监,国子监的那些监生们都怕得不敢吭上半句。
怎么在江南,这些个学子就敢如此!!
现在事情闹到了这个地步,父皇势必会招来孟知府,那么他自然会知道这件事是起源于自己,与其等着父皇来问罪,不如他自己来向父皇请罪,还能让父皇觉得他知错能改……
“说吧,你干了什么好事?”皇帝一看到慕祐景这副样子,就猜到他惹了什么祸,眉心蹙得更紧。
慕祐景咽了咽口水,硬着头皮把他让孟知府从延光茶楼抓了几个高谈阔论赞颂崇明帝的举子之事说了。
皇帝越听越怒,只觉得这个儿子真是没事给自己找事,如今,说不定这外头的人全都以为是他这个皇帝没有容人之量,是他示意孟知府拿的人。
皇帝的眼神渐渐阴鸷,眸子一点点地酝酿起一场狂风暴雨,嘲讽地说道:“你的主意倒是多!”
他的人还在姑苏呢,他这个逆子就敢背着他指派起当地的官员来,这要是他不在呢?这逆子岂非更胆大包天了?!
皇帝差点没把手里的茶盅给砸出去,目光灼灼地瞪着慕祐景,眼睛中隐约有血丝浮现、蔓延。
慕祐景如何看不出皇帝的震怒,连忙跪在了冷硬如冰块的地上,俯首请罪道:“父皇,是儿臣之过。儿臣听到那些个学子夸夸其谈地赞颂皇伯父……一时义愤,所以……所以才……还请父皇恕罪。”
慕祐景恭恭敬敬地把额头磕在了地上,一动不敢动。
照道理,这个时候文永聚应该出声做个和事佬,一方面安抚皇帝的情绪,一方面也在三皇子的跟前卖个好,可是他方才刚被皇帝斥了,也不敢再说话免得激怒了皇帝,噤声不语。
一旁的两个美人就更不敢吭声了。
亭子内外,又陷入死一般的沉寂中,似乎连寒风都停止了。
皇帝的怒气在一片沉默中愈发浓重了,声音自牙齿之间挤出:“事情既然是你闹出来的,就由你自己去解决!要是不能安抚住这些学子,那么朕也只能折了你,也好给江南的士林一个交代!”
“……”慕祐景的身子差点没软倒,一种冰冷彻骨的感觉自心底迅速地蔓延全身。
他咽了咽口水,艰难地说道:“父皇放心,儿臣一定会安抚住这些学子们的。”他心里其实还没有头绪,但这个时候,也只能尽量把话说得漂亮。
皇帝淡漠地冷哼了一声,心道:放心?!他能放心吗?!好好的,这逆子就给他搅出这么一场风波来!
慕祐景道了声“儿臣告退”,就匆匆地退下了,步履比来时还要慌乱。
夕阳落下了一半,黄昏的天空越来越昏暗。
慕祐景一鼓作气地穿过了一片竹林,方才停下了脚步,当他再回首时,已经看不到皇帝所在的亭子。
跟随在他身旁的小內侍有些担忧地看着慕祐景,道:“殿下,要不要奴才去请江大人……”
这等小事哪里需要惊动舅父。慕祐景抬了抬手,打断了小內侍,小內侍立刻噤声。
此刻,慕祐景已经冷静了下来,心绪飞转。
这些学子啊,如此胆大包天,说到底就是因为每天无病呻吟,没吃过苦头,才会上蹿下跳的。要是让他们知道厉害,他倒要看看他们还敢不敢闹!
想着,慕祐景的眼神变得笃定起来,转回身,大步流星地朝着沧海林大门口的方向走去。
沧海林中九曲十八弯,格局错综复杂,幽静中藏着雅意,慕祐景在此也住了半个多月了,如今已经是熟门熟路,走过了十几道各式各样的门后,大门就出现在了前方。
大门外,熙熙攘攘,人声鼎沸,远远地,就能听到门外传来的喧哗声。
自打皇帝住到沧海林后,这一带还从不曾这么嘈杂过。
跪地请命的学子们其实不过二十来人,守在大门附近的禁军大概也有二十来人,附近最多的其实还是那些闻讯而来看热闹的百姓,男女老少围得里三层外三层,一个个指指点点,交头接耳。
慕祐景气定神闲地撩袍跨过高高的门槛,然后停了下来,看着那嘈杂的人群,皱了皱眉,却也没有驱散这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