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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是她说了自己是故意在那场切磋中落败的话,那么这些人就不会把他当成是个搪瓷娃娃般照顾得如此周到……这丫头还真是把她自己摘得干净!

李廷攸心中有种莫名的不爽快,却仍然维持着风度翩翩的样子。

见状,端木绯嘴角翘得更高,忽然觉得幸好这位李家表哥喜欢“装”,也省了她不少口舌。

她自得其乐地喝着她的燕窝粥,心里满足地叹道:小厨房的厨娘手艺真是渐长,这碗燕窝煮得香醇细腻爽滑……

燕窝粥吃了一半,一个小丫鬟匆匆地小跑了过来,对着端木纭禀道:“大姑娘,程嬷嬷来了。”

程嬷嬷是府中总管厨房采买的管事嬷嬷,她既然来找端木纭自然是有事相商。

端木纭歉然地对着李廷攸一笑,“攸表哥,恕我失陪,我去去就回。”跟着她又叮嘱端木绯,“蓁蓁,你好好招待表哥。”

端木绯拿着一方绣花帕子擦了擦嘴,笑吟吟地应下了。

“纭表妹请自便。”李廷攸温文尔雅地笑道。

端木纭走开后,端木绯就十分“贴心”地做了个手势,绿萝心领神会,随便找了借口就把张嬷嬷唤走了,跟着,碧蝉也退出了凉亭,守在三四丈外的一棵大树下。

不过半盏茶不到的时间,凉亭里就只剩下了端木绯和李廷攸,四周回响着风吹树木的沙沙声,原本热络的空气渐渐冷落了下来。

端木绯似乎毫无所觉,径自继续吃着燕窝粥。

李廷攸从袖中掏出一方月白的帕子,随意地丢到了端木绯跟前,那帕子上还沾了些红胭脂,正是昨日端木绯让丫鬟悄悄递给他的那方。

“绯表妹,”李廷攸用谆谆教诲的语气说道,“一个小姑娘家家为人处事要小心,切不可随便把自己的帕子给别人!”

端木绯正好吃完了最后一勺燕窝粥,用茶水漱了漱口后,方才开口道:“攸表哥,我瞧这帕子像是松江三梭布。”

“是又如何?”李廷攸反问道。

端木绯早知道这位表哥对于料子什么的根本就是一窍不通,叹了口气,好心地解释道:“江南那边有句俗语,‘买不尽松江布,收不尽魏塘纱’。这松江三梭布最是寻常不过。还有这帕子上的胭脂看着像是出自京城芙蓉堂吧?芙蓉堂的这款胭脂又好用又便宜,京中的姑娘虽不能说人手一盒,但十之五六应该还是有的。”

李廷攸听到后来算是明白了,这丫头是在说,就算这帕子被别人“捡”了去,她也能撇得干干净净。

李廷攸的眼角抽了一下,跟这个小狐狸根本就没法好好说话。

他清了清嗓子后,干脆不再兜圈子,直截了当地发问:“绯表妹,昨天的万寿宴……你怎么看?”

“攸表哥,李家在闽州可有什么麻烦?”端木绯不答反问,语调随意,像是随口一问。

而李廷攸却是瞳孔微缩,那来不及掩饰的惊讶在无声中已经回答了一半——李家确实是发生了什么事。

端木绯也不着急,又捻起一块红豆桂花松糕,慢条斯理地吃了起来,不时地轻啜一口热茶,很是惬意满足,模样就像是一只心满意足的小奶猫般,悠然自得。

李廷攸也很快冷静了下来,眯眼斜了端木绯一眼,心中暗恼:这个小狐狸!自己没从她这里套到一点话,反倒是被套了话。

池塘上的微风吹拂而来,四周又静了片刻。

李廷攸看似悠然地饮了半杯茶,眸中有些许犹豫。

这件事事关重大,就算是李家,知道的人也不多,祖父和父亲都叮嘱过他……

端木绯哪里瞧不出他的迟疑,心里越发肯定,李家的这件事估计很不简单……

“绯表妹,”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李廷攸终究还是开口了,与端木绯闲话家常般说道,“你对你大舅母知道多少?”

李廷攸是李家二老爷李传庭的儿子,李大夫人就是他的大伯母,也是端木纭姐妹俩的大舅母。

李家远在闽州,原来的端木绯对他们并不熟悉,就连楚青辞也只是听闻过一二。

李廷攸瞧不出她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干脆也就不想了,直截了当道:“大伯母是武宁侯府的嫡女,现在的武宁侯是其一母同胞的兄长。”他顿了顿,说道,“武宁侯府几代驻守北境,八年前,上一代的武宁侯也就是大伯母的父亲在与北方蒲国的战役中战死沙场,其后,侯府子嗣受到皇帝的眷顾,爵位没有降等,由长子承袭,次子也萌恩进了军中,如今任参将之职。”

听到“蒲国”二字,端木绯的眸中闪过一抹悲怆,但很快就掩饰住了。

这时,耳边就听李廷攸冷不防地抛出一句惊人之语,“事实上,先武宁侯八年前通敌叛国,罪证确凿……”

他看来云淡风轻,神态间又隐约透着一丝嘲讽与不屑。为将者本该保家卫国,却见利忘义,通敌叛国,简直罪无可恕!

端木绯先是一惊,跟着思绪飞转,转瞬就想通了什么,若有所思地说道:“所以,是李家瞒下了?”

这小丫头一点就通,真是机灵得一点也不可爱!丫头片子不是应该像是小奶猫一样又乖又甜吗?李廷攸眼角抽了一下,微微颔首。

理了一下思绪后,他继续说了起来:

“当年北境连失三城,皇上命祖父和我爹率兵前往支援,却发现先武宁侯通敌叛国的事……”

通敌叛国罪无可恕,一旦被核实,武宁侯府满门都要受牵累,李老太爷和二老爷李传庭为了保住武宁侯一家,故意让武宁侯在战场上死于敌手,最后也算得了个忠烈的名声。

而李老太爷也因战功卓绝,被升任为了闽州总兵。

这事本来没多少人知道,但是四年前,不知怎么的,却传到了李大夫人耳中。

李大夫人一心认定是李家故意害死了武宁侯,为了独占军功。事后,李老太爷曾开诚布公地和李大夫人解释了当年的情形,李大夫人似是相信了……

本来这些年一直都还好,直到前阵子,李大老爷发现大夫人悄悄变卖了她名下所有的嫁妆。李家虽非大富大贵,但也不至于要到用女眷嫁妆来贴补的地步,而查到后面,更是发现,公中的银钱几乎已经空了,足足十几万两银子不知所踪……

只是,还没这件事儿等弄清楚,李廷攸就离开了闽州,上京城来了。

李廷攸缓缓道来,许久,亭中都只有他一个人的声音,四周的风似乎都静止下来。

“……这些年,李家当家的是大伯母……”李廷攸眸光微冷,语气平静,“你和你姐姐三年来没收到李家的节礼,若是问题出在李家,那必是大伯母的缘故。”

端木绯明白了李廷攸的意思。

李大夫人表面上或许是相信了李老太爷的话,但心里怕是一直深信先武宁侯的死是被李家害的。若真是这样的话,这变卖的嫁妆和悄悄挪用的公中银子,恐怕是另有企图……

李廷攸想必是正在怀疑,昨日宫宴的那出,是李大夫人的安排,为的是毁了他,毁了李家!

端木绯嘴角始终噙着一抹浅笑,须臾后,问道:“攸表哥,黎御史与武宁侯府可有旧?”

武宁侯府是世代武将,在军中上下颇有渊源,但是自古以来,文官武将不相容,究竟要怎样的交情才能让黎御使帮这个忙?!

这件事估计牵扯不小……

李廷攸也明白了端木绯的言外之意,又是一阵心潮涌动,摇了摇头:“武宁侯府常年驻守北境,黎御史却是京城人,双方相隔数千里。等我回祥云巷就手书一封,写明前因后果,派人快马加鞭送信回闽州……这其中也许有我也不知道的隐情。”

说着,李廷攸脑海中再次回顾着最近发生的一连串事,说来这一切都是起源于“江城之危”……

李廷攸不由想起了另一件麻烦事。

他有些迟疑地低头看着石桌上那方松江三梭布的帕子,俊脸皱了皱,最后决定破罐子破摔。

反正打从第一次见面起,他在这个小表妹这里就没什么表哥的尊严了,还是“不耻下问”吧。

095妾意

“绯表妹,你在京中三年,可认识安平长公主府的封炎?”李廷攸试探地说道。

端木绯也知道李廷攸在江城时见过封炎,骤然从他口中听到这个名字却有种猝不及防的感觉。

她实在不想跟封炎扯上太多关系,却偏生不能让李廷攸看出端倪来,更不能否认自己认识封炎,只好点了点头,含糊其辞道:“我听祖父说,封公子率兵去了江城。”

既然端木绯知道这件事就好办了!李廷攸干脆就长话短说,避开江城吃空饷的问题不提,只说皇帝一而再地无视封炎的功劳,然后就睁着那双黑亮的眼眸一眨不眨地看着端木绯,竟是一副要当甩手掌柜的样子,把难题直接抛给了她。

这一瞬,端木绯心里还颇为怀念初次见面时那个高傲地对她宣称“这事儿与你无关”的少年郎。

端木绯喝了口香甜的桂花茶,慢悠悠地说道:“攸表哥,你觉得封炎想要这份功劳?”

端木绯言到即止,继续美美的喝着手中的桂花茶。

李廷攸不禁若有所思,这时,就听碧蝉在不远处唤了一声:“四姑娘……”

端木绯循声看去,就见一道雪青色的倩影朝这边漫步而来,似是闲庭信步,从那熟悉的身形,端木绯一眼就认出了那是端木绮。

端木绮在不远处的花廊下停下了脚步,她身旁的丫鬟与她说了几句后,她就朝凉亭的方向望了过来。

端木绮对着凉亭中的表兄妹俩微微一笑,就朝他俩款款走来,姿态是那般优雅,压抑着心底的雀跃。

“原来是攸表哥来了。”端木绮上前对着李廷攸福了一礼,一双含情目中流光四溢,“我刚巧来此赏花散步,没想到四妹妹和攸表哥也在此……”

端木绮会出现在这里当然不是巧合,她是听丫鬟说起李廷攸登门造访,这才急匆匆地借着赏花过来“巧遇”。

她努力做出一副“这还是真是凑巧”的样子,却不知她的这点演技在眼前这对酷爱装模作样的表兄妹眼里,实在是道行太浅。

李廷攸的目光在端木绮额角涔涔落下的汗液上扫过,这大热天的,若非是有事,谁又会挑着午后最热的时候跑来花园赏花散步呢!

他心里虽然这么想着,脸上却是不动声色,笑得如阳光般和煦,“绮表妹,别来无恙。”

只是一句问好,就让端木绮心花怒放,笑靥如花。

端木纭从花厅办完事回来,看到的就是这一幕,态度疏离地唤了一声:“二妹妹,你可是找我有事?”

端木绮笑容微僵,立刻就若无其事地笑了,镇定地把刚才的托辞又重复了一遍。

端木纭也猜出这不过是个借口,但是也不好坏了李廷攸的兴致,就客气地招呼她坐下。

端木纭只是随口一说,而端木绮也就真的坐了下来,不时找各种话题与三人搭话,比如紫藤取回荷花茶后,就惊叹道“原来四妹妹会窨制花茶”,一会儿向端木绯请教窨制花茶之法,从夏荷、秋桂一直就说到了冬梅、春玫……

凉亭里就一片和乐融融,看来姐妹情深。

又坐了一炷香功夫后,李廷攸就起身告辞,端木纭吩咐了张嬷嬷相送。

一旁的端木绮不自觉地拧着手里的帕子,欲言又止,她想挽留李廷攸几句,又想问他下次何时来,但是又担心……

想着,她咬着下唇瞥了端木纭一眼。

李廷攸来得这般频繁,是不是和长房之间私下里有过什么婚约……

“几位表妹且留步,好生照顾自己。”

李廷攸说完这一句后,就头也不回地离去了。

只留下端木绮痴痴地目送少年离去的背影,心里有些忐忑,千万句话化成了心里的一句叹息。

既然李廷攸走了,端木绮也就没兴趣再与端木纭姐妹俩寒暄,心神不宁地回了轻芷院,这一路上,那些个花草树木可没少遭殃,她一会儿随手拧下半片叶子,一会儿摘下一朵花,一会儿折了一枝桂……

一进屋,她就随手把手中的那支金桂递给了一个青衣丫鬟,那青衣丫鬟接过的同时,轻声禀了一句:“姑娘,二夫人在里头等您。”

端木绮愣了愣,就跟着青衣丫鬟去了隔壁的东稍间。

小贺氏正坐在罗汉床上饮着茶,早就等得不耐烦了,眉头紧紧地拢在了一起。

见女儿总算归来,她劈头就是一句轻斥:“那是长房的亲戚,你去凑什么热闹!你都十三岁了,马上就是要说人家的姑娘了,怎么能随便和外男相处?!绮姐儿,娘是为你好……”

这大热天的,人本来就容易烦躁,小贺氏越说火气越大,颇有种恨铁不成钢的味道。

小贺氏说得滔滔不绝,而端木绮听了“说人家”时,心念一动,后面的话几乎就都没听进去。

砰砰砰!

她因为自己的某个想法,脸颊染上了一片红霞,眼似水波荡漾。

“娘,”端木绮忽然打断了小贺氏,扭捏地说道,“您说……李三公子怎么样?!”

什么李三公子怎么样?!正说得口沫横飞的小贺氏一时没反应过来,愣了愣后,才想明白女儿是在说她的婚事。

她竟然想和李家结亲!

一想到这个念头,小贺氏直觉地恼了,斥责的话语一下子就涌到嘴边,但话没出口又咽了回去。

等等!

小贺氏若有所思地眯了眯眼,仔细想想,撇开李家是长房的舅家,这门婚事似乎也不错。

端木绮没注意到小贺氏的神色,一旦开了口,就如决堤洪水般停不下来,絮絮叨叨地说着:“娘,攸表哥出身将门,品貌端方,年方十四,就立下了赫赫军功,还得皇上的青眼,封了神枢营四品佐击将军。你瞧这满朝文武,有几个像攸表哥一样年少有为的少年郎!”

在端木绮口里,李廷攸简直是无一处不好。

小贺氏也有些心动。这些年来,李家镇守闽州有功,正得圣宠,她也听婆母提点过,就算是为了大皇子也该与李家交好,让她莫要怠慢了李廷攸。而这李廷攸年方十四,就封了四品武官,可谓前途无量。

端木绮说着在小贺氏的身旁坐了下来,亲昵地挽着小贺氏的胳膊,羞赧而担忧地说道:“娘,我就担心攸表哥会不会和大姐姐订了亲……”说着,她咬了咬下唇,雪白的贝齿深陷在那花瓣般的嘴唇上。

要是李廷攸与端木纭已经定了亲,那、那她与他也就只能是有缘无份了。

想着,端木绮的脑海中不由浮现那个光风霁月的少年,只是对方却是转过身,与自己背道而驰……

她登时心口一紧。

小贺氏眸光微闪,垂眸不语,她确信端木纭没有订过亲,却不排除李家那边会不会想要和长房亲上加亲……

“娘亲!”端木绮撒娇地晃了晃小贺氏的胳膊,一脸的希冀。

儿女都是上辈子的债啊!小贺氏心里叹了口气,道:“绮姐儿,这事不能急……你上面还有一位长姐呢,总得先给你大姐姐说好亲事,才能轮到你……”

端木绮顿时目露异彩,母亲的言下之意是说,李廷攸和端木纭没有定亲!

“娘,您要帮帮女儿啊!”

端木绮透着希冀的祈求声回荡在屋子里,眨眼就被院子里那声声悲切的蝉鸣声所压了过去。

八月的蝉鸣仿佛它最后的呐喊般,声嘶力竭地一步步走向了落幕……

然而,京城的天气还是闷热不堪,就像是一个巨大的火炉一般。

自万寿节后,端木宪照旧每日会把端木绯叫到他的书房去,却不再仅仅是为了她的功课,还时常会拿一些并不紧要的朝事说与她听,他心里当然也存有考校孙女之意。

“今日有御史弹劾祖父救灾不力,上负国恩,下乘舆望。四丫头你以为如何?”

“皇上今日下诏逮捕关宁侯世子,并斥关宁侯‘纵爱逆子,辜负圣恩’之过,削其爵位,关宁侯这便是最后一代了……”

“……”

端木绯每问必答,而且所答每每让端木宪有意外的惊喜,甚至于,某些他自己原本觉得微不足道的小事,端木绯却能另辟蹊径地一语惊醒梦中人,让端木宪心头颇为复杂唏嘘,只觉得自己这辈子最得意也同时最惋惜就是有这么一个孙女了。

如果端木绯是个孙子的话,那么端木家肯定能再上一层,自己才算是后继有人了……

八月十二日黄昏,封炎率领西山大营的三千兵马回了京。

096是她

封炎一回来,就先进了宫向皇帝复命。

在夕阳的余晖照耀下,皇宫显得越发金碧辉煌,将京城街道上的喧嚣隔绝在外,宁静却又透着几分孤寂与冰冷……

封炎来到御书房外,一个小內侍就去通禀后,就把他迎了进去。

御书房里,寂静无声,空气沉甸甸地,皇帝就坐在偌大的御案后,面沉如水。岑隐侍立在一旁,神色中看不出喜怒。

这种凝重的气氛让领路的小內侍下意识地脚步放得更轻了,几乎不敢呼吸。

“见过皇上舅舅。”封炎如往常一样对着皇帝抱拳行礼。

然而,这一次皇帝看着他的眼神却再没有了往日的和蔼,只有那汹涌的怒意。

皇帝直接把手中的折子丢了出去,“啪”地一声扔在了封炎的脚边,封炎毫不躲避,一动不动。

封炎不算凯旋而归,他是被皇帝紧急宣召回京的。本来江城匪乱方平,其实还有很多善后要处理,但是皇帝的圣旨已下,封炎接旨后就快马加鞭地赶了回来。

“这是皖州总兵和江城知县联名上奏的折子,你自己看看!”皇帝大发雷霆地说道,一掌重重地拍在御案上,连一旁的茶盅和笔架都因此微微颤动了一下。

封炎俯身将折子捡了起来,打开那道折子一目十行地看了起来。

皇帝怒气冲冲地接着道:“折子里说你在江城招揽民心,拉拢军心……封炎,你好大的胆子,亏朕如此信任你,委以重任,你却以权谋私,狐假虎威,令得百姓怨声载道,你让朕太失望了!”

皇帝平日里都是亲昵地唤封炎为阿炎,此刻直呼其名,可见其愤怒。

这时,一旁的岑隐给皇帝奉了菊花茶,菊花的清香随着热气钻入鼻尖,皇帝喝了口茶后,冷静了些许。

看着跟前御案另一边身长玉立的少年,皇帝沉声又道:“年轻人终究是心浮气躁,不知轻重。阿炎,朕罚你闭门思过!你可服气?!”

封炎把那折子合上,拿在手里,俯首抱拳,只缓缓地说了五个字:“侄儿愿领罚。”

话落之后,御书房里再次安静了下来。

皇帝随意地挥了挥手,似是疲累,又似是失望,道:“你下去吧。”

封炎应了一声,就随刚才的小內侍退下了,御书房里只剩下了皇帝和岑隐。

皇帝又饮了两口热茶,淡淡道:“阿隐,还是你泡的茶和朕心意。”

“谢皇上垂爱。”岑隐微微一笑,作揖道,“臣每日必饮三杯茶,这也是唯手熟尔。”

“你倒是爱茶。”皇帝似乎是想起了什么,感慨地说道,“先帝喜茶,常言:茶可养胸中浩然之气,涤心中之块垒。朕自小耳濡目染,也好茶,不过这茶道上,朕还是逊了安平一筹。”

皇帝看着漂浮在茶汤里的金色菊花,眼神渐渐有些恍惚,“先帝常赞安平虽是女子,但是生性刚毅果决,巾帼不让须眉……”

“阿隐,”皇帝放下茶盅,忽然抬头问道,“你觉得安平长公主如何?”

岑隐当然知道现在的话题已经不再围绕茶道,含笑答道:“臣瞧着长公主殿下为人行事倒有几分道家风采,闲看庭前花开花落。”

宠辱不惊,闲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漫随天外云卷云舒。

皇帝心里不由浮现这句话,在心里咀嚼了片刻,然后笑着反驳道:“阿隐,这一回你可错了。你只认识现在的安平长公主,却不识十几年前的安平。”

先帝还在时,曾让安平辅佐太子。彼时,太子常与安平商量朝廷的大政方针,朝中经过她的举荐而平步青云的文武官员数不胜数,一时风光无限,与如今的没落可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天差地别。

“应该说是,百足之虫,至死不僵,以扶之者众也。”皇帝的眸中沉淀了下来,淡淡道,“封炎得用。”

如此方能安人心,显恩宠。

皇帝嘴角缓缓翘起,语气果决而强势,带着君临天下的霸气,“但要先杀灭了他的傲气,以免将来不知道谁主谁仆!”

岑隐静立在一旁,眸光微闪,抬眼朝窗外的夕阳望了一眼。

夕阳如血,暮色渐合。

封炎在宫门落锁前出了宫,他根本就不在意皇帝的态度,迫不及待地策马回了公主府。

他这一趟出门已经近两个月,安平差点以为他恐怕不能赶在中秋节前回来。

当她看到晒黑了不少的封炎终于归来时,是一半的欢喜,一半的心疼,在得知皇帝罚封炎闭门思过后,心疼顿时就超过了欢喜。

安平眸中暗潮翻涌,心绪起伏,万千言语化作一声叹息,一句叮嘱:

“阿炎,你赶紧先下去洗漱休息,天大的事,都明天再说。”

“是,娘。”封炎从善如流地应声,退下了。

他回了自己的书房后,却顾不上洗漱,急忙让小厮落风把墨乙叫来了。

“查得怎么样?”封炎看似平静地问道,心里却很是复杂,一方面他有些迫不及待,另一方面又诚惶诚恐。

连他自己也不敢细思她到底在期待什么,又在害怕什么……

墨乙维持着抱拳的姿态,语调没有一丝起伏地禀道:“公子,端木家的四姑娘今年九岁,出生在北境扶青城,其父端木朗三年前战死沙场,此后她就和长姐相依为命,三年前姐妹俩一起来京投靠祖父端木尚书……根据尚书府中的传闻,这位端木四姑娘是个傻的。”

说到最后这句时,墨乙锐利的眼眸透着一丝狐疑。

他在皇觉寺见过端木绯,也知道这个年仅九岁的小姑娘口齿伶俐,聪慧不凡,还颇通朝堂之事,那份果决、那份见识完全不逊于朝堂上那些权贵重臣……她怎么可能是一个傻子!

墨乙接着说道:“这三年来,端木四姑娘和端木大姑娘在尚书府为父守孝,是以足不出户,直到二月二十四日,端木太夫人带着她们去云门寺做法事,在城郊的杨合庄歇了一晚。二月二十五日,端木四姑娘在庄子上落了水。”

封炎瞬间瞳孔猛缩,只是听到“二月二十五日”这个日期,他就心如绞痛。

他的阿辞就是在今年的二月二十五日没的……

半垂首的墨乙没注意到封炎的异状,继续禀着:“之后,因为父孝过了,端木四姑娘就开始在京中走动,曾在四月的凝露会上以一幅泼墨画在闺秀中闯出了一些名声,而今在尚书府里,也渐得端木尚书的看重,频频出入其书房,由端木尚书亲自指导功课……”

墨乙把从尚书府里下人们口中打听到这五个多月来关于端木绯的事一一道来,包括三月初她与端木绮在家中比试算经的事;四月下旬她们为何正好在城郊与皇帝偶遇;六月贺氏的寿宴以及端木纭开始协助小贺氏掌家;七月武会试那日她在露华阁外与杨五姑娘一番针锋相对,让对方吃了哑巴亏……

一桩桩、一件件、一句句、一字字听得封炎的心起伏不已,就像是一叶孤舟被浪头反复地抛起又丢下,在经历一番风浪后,终于平安地驶入了港湾……

他用右掌捂着自己的半边脸庞,遮掩自己的异状,另一只手则挥了挥手示意墨乙退下。

他的一双凤眼早已经通红一片,其中盈满了泪水,一时哭又一时笑,脑海中闪过许许多多的画面:

那个阿辞琢磨出来的结绳;那味道熟悉的粽子与芸豆卷;那手标准得好似照着帖子描绘出来的簪花小楷……还有她说话的姿态,遇事的冷静,微笑的神态,都与阿辞一般无二!

他太愚蠢,也太迟钝了!

早就有那么多的线索摆在了他眼前,他却像睁眼瞎似的视而不见。

封炎闭了闭眼,一点一点地将混乱如麻团的思绪理顺。

阿辞落水而逝的日子是二月二十五日。

同样是那一日,落水的端木绯被人从水中救起,自那以后,端木绯就如醍湖灌顶般一点点地变了,她精通算经,她泼墨成画,她聪慧过人……她不动声色地让她和长姐端木纭在尚书府的日子越过越舒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