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祖母,昨天下午,李家三表哥就派人来报了平安。”端木纭双手放在膝头,目光清亮,她鬓边戴着一对红石榴珠花,映着少女如玉的脸庞明艳动人,眉宇间英气勃勃。
端木宪点了点头,又道:“今日早朝皇上刚宣了他觐见,这次他在江城守城剿匪有功,皇上对他大为嘉奖。”
皇帝当着满朝文武夸了李廷攸是虎父无犬子、英雄出少年,赞赏之色溢于言表。
皇帝这两年最喜欢用那些有真才实学的年轻人,李廷攸这一次可说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只要他七月武考成绩不是太糟,定能得到重用!
端木宪心情不错,眉眼舒展,声音明朗,而一旁的贺氏却是面色淡淡,只是径自饮茶。
“祖父,攸表哥既然到了京城,那江城那边现在没事了吧?那些水匪是不是都伏法了?”端木绯关切地问道,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着端木宪。
端木宪点了点头,捋着胡须含笑道:“幸好西山大营的三千援军在关键时刻及时赶到,一举击溃了水匪,解了江城的围城之危。那帮水匪大势已去,只余数百残匪在江城附近流窜逃亡,你们李家表哥要来京赶考,就先行一步从江城赶来京城了。接下来,有封公子率援军守在江城,彻底平乱也是迟早的事……”
端木绯起初还笑吟吟地听着,冷不防从端木宪的口中听到“封公子”顿时双目微瞠,笑意僵在了嘴角。
她急忙拿起茶盅掩饰脸上的异色,暗暗地咽了咽口水:端木宪说的那个封公子,该不会是封炎吧?看来他这次又是领了一个吃力不讨好的差事。
算算日子也大半月了,自己是不是得再给公主府送些芸豆卷去?端木绯面露纠结之色,樱唇含住茶盅的边缘。
端木宪没多提战况,他捧起茶盅轻啜一口热茶后,就转头对贺氏道:“阿敏,李三公子这次是孤身前来,也没有长辈照料。咱们两家是姻亲,就请他来府里小住些日子。从前两家离得远,不好走动,现在人来了京城,我们也要好好尽尽地主之谊才是。”
“是,老太爷。”贺氏立刻就应下了,喜怒不形于色。
祖孙几人又说了会话,端木宪就把姐妹俩打发了……
这天傍晚,太阳落下了大半,屋里屋外一片昏黄,游嬷嬷突然来了湛清院。
“大姑娘,四姑娘,下午太夫人给祥云巷那边下了帖子,刚才得了那边的回复,李三少爷说马上要武科会试了,他这几天要养精蓄锐,只能婉拒太夫人的好意了。”
端木纭应了一声,客套地寒暄了一句:“烦扰游嬷嬷了。”
游嬷嬷办完了差事,就立刻告辞了。
端木绯半垂眼帘,若有所思地看着裙缘露出的一对彩蝶绣花鞋头,耳边传来端木纭爽利的声音:“攸表哥待在祥云巷静心备考也好……”
尚书府内毕竟人多嘴杂,李廷攸要是住进来,难免多出一些不必要的应酬,还不如在祥云巷清净点。
“姐姐说得是。”端木绯闪着亮闪闪的眼睛,附和道,“这个时候,搬来搬去劳心劳力,攸表哥还不如多点时间好好养精蓄锐。”
端木绯嘴上虽然这么说着,心里却是觉得李廷攸的行事有些不对劲。
端木家和李家相隔千里,多年不曾往来,哪怕李家心里再不待见端木家,贺氏作为长辈都已经亲自下了帖子,李廷攸身为晚辈就算不小住,怎么也得来一趟给端木宪和贺氏请个安才对。
若是两家真已到了撕破脸的地步,李廷攸也不会特意派人给她们姐妹送礼……
难道说,李廷攸那边出了什么事?
端木绯眸光微凝,叹息:只可惜,自己手上无人可用,还是得尽快调教些人出来才行。
“姐姐,上次求的平安符晚些让李嬷嬷送去吧……”
姐妹俩正说着话,张嬷嬷进来了,亲自给两位姑娘捧来了金丝蜜枣羹。
看着她俩有商有量的样子,张嬷嬷不由露出欣慰之色,心里唏嘘地暗道:许是老天爷保佑,两位姑娘是否极泰来了,自杨合庄的那一劫后,四姑娘就像是开了心窍一般……以后两位姑娘互相帮扶着,日子一定会越来越好,老爷夫人泉下有知,也能安息了。
想着,张嬷嬷眼眶一酸,心中一阵起伏。她深吸一口气,若无其事地笑道:“大姑娘,四姑娘,快吃点金丝蜜枣羹吧。”
金丝蜜枣羹以金丝琥珀蜜枣小火熬煮而成,那颗颗琥珀般的蜜枣炖得酥软,汤水中金丝缕缕,香甜透心。
端木绯忍不住吃了大半碗甜蜜蜜的金丝蜜枣羹,然后笑吟吟地随口问道:“张嬷嬷,那几个新来的丫鬟教好了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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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30见~
075丫鬟(二更)
“教了三个多月,大致的规矩已经教了,不过还是差了点……”张嬷嬷说着眉头微蹙。
这些刚从外头采买来的丫鬟虽然是把表面的规矩、礼节都学了,也大致知道府中各房的情况,却还浅显得很,恐怕没半年一年上不了台面,是以,府中姑娘们身边服侍的丫鬟多是家生子,那些个外头采买的小丫头多是暂时先做着洒扫之类的粗使。
端木绯微微一笑,知道张嬷嬷在想些什么,不在意地说道:“张嬷嬷,先把人带来瞧瞧吧。”
端木纭含笑地听着,心道:妹妹身边只有一个绿萝一个人也确实太少了,好歹先挑两个出来帮把手。
张嬷嬷恭声应诺,不一会儿,就把新采买的十几个丫鬟带来了。
过了三个月多月,这些小姑娘已经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原本被剃光的头发长了出来,梳成了两个简单的双丫髻,发髻上只缠了些青色丝带,身上穿着一式一样的石青色素面褙子,看来都是清秀可人。
不止是打扮,她们的模样和气质也随之改变了,三月中旬刚到府里的时候一个个都面黄肌瘦的,现在好吃好喝了三个多月以后,一张张小脸都白胖精神了不少,此刻她们躬身站成一排,目不斜视,规规矩矩,一看就是大户人家的丫鬟。
端木纭朝那些丫鬟扫了一眼后,满意地微微颔首,转头对着端木绯道:“蓁蓁,你来挑两个近身侍候的吧,先领二等丫鬟的份例……”
按照尚书府的规矩,嫡出的姑娘有两个一等、四个二等和四个三等丫鬟的份例,如今两位姑娘身旁都只一个一等丫鬟,至于其他近身伺候的人自然是要优胜劣汰地选拔尖的,这些事就是端木纭不说,那些小丫鬟在尚书府里学了三个多月的规矩后,也是心知肚明,一个个心都提了起来,既紧张又期待。
不到一炷香功夫,姐妹俩就分别挑好了两个二等和两个三等丫鬟,剩余其他的丫鬟从屋子里鱼贯而出,她们都被安排做了庭院里的洒扫、花木和小厨房的那边烧火丫鬟。
虽然这次没被姑娘们挑上,但是这些丫鬟也不丧气,每位姑娘身边还有二等和三等丫鬟的份例,以后肯定是要从她们之中挑的,这日子还长着呢,她们有的是机会表现自己!
湛清院上下,斗志满满,一片欣欣向荣。
端木绯带着绿萝和刚挑的两个丫鬟回了她的小书房,在窗边的一把花梨木圈椅上坐下,绿萝熟练地给主子上茶。
端木绯看着神色中难掩忐忑的两个丫鬟,笑眯眯地说道:“你们以后既然跟着我,就要守我的规矩。”
“是,四姑娘。”两个丫鬟立刻福了福身应道。
“我的规矩说简单也简单,只一条。”端木绯脸上的笑容更灿烂了,伸出一根白嫩的食指,“绿萝,你来说说。”
绿萝清了清嗓子,就一本正经地说道:“我们姑娘的话就是规矩。”
这句话听着有几分孩子气,让那两个丫鬟的脸上都露出几分错愕。
端木绯饮了口茶后,笑眯眯地警告道:“来日方长,这句话你们且好好记住了。别以后犯了规矩,怪我不讲情面。”
一瞬间,两个丫鬟心中一凛,感觉眼前这个不过九岁的小姑娘目光似剑般朝她们刺来,可是再看去,对方又是一脸天真地笑着,仿佛刚才只是她们的错觉似的。
两人恭敬地再次应了一声,然后其中一个九岁的圆脸小姑娘福了福身道:“奴婢斗胆请姑娘赐名。”
这圆脸小姑娘本名胡二丫,来了府中后,大家也就“二丫”地叫着,不过作为姑娘近身时候的丫鬟,再叫个名字却是有些不妥。
端木绯歪了歪脑袋,嘴角翘了翘。很好,这个胡二丫果然是个机灵的。
听着窗外不时响起的蝉鸣,端木绯随口就应景地给胡二丫取了个“碧蝉”的名字。
说话的同时,端木绯的目光就落在了碧蝉身旁的另一个丫鬟身上,道:“锦瑟这名字不错,你就继续叫这个名字吧。”
“是,四姑娘。”锦瑟福身应了一声。
十二岁的少女在蓄起头发后,那秀丽的容姿就更为出众了,气质文雅,只是这么静静地站在那里就让人无法忽略她的存在。
这个柳锦瑟原本的出身应该还不错。端木绯一边饮茶,一边心想着。
屋子里沉寂了一瞬,端木绯放下茶盅,吩咐道:“碧蝉,你跟着绿萝在府中四处走走,认认人,也认认地方……”
绿萝和碧蝉应声后,就退下了,内室中就只剩下了端木绯和锦瑟。
锦瑟看似从容,心里却并不平静。她们这三个月来都在湛清院里学规矩,除非是跟着张嬷嬷、紫藤她们,否则不敢在府中乱走,现在四姑娘让碧蝉去走走,却没让她一起,这又是什么意思?
“人尽其才,物尽其用。”端木绯似乎看出了锦瑟心中的疑惑,意味深长地说道,“锦瑟,我记得你识字吧?”
锦瑟眼中闪过一抹迟疑,不知道端木绯这句话是随口说的,还是别有用意。
当初她不得已下跪求了两位姑娘才得以留下,可是大姑娘端木纭其实对她的行径并不满意,不过是看在四姑娘端木绯的面子上勉强应下,也就说,端木绯的喜好决定着她的命运……
锦瑟抿了抿樱唇,心中有了决断,轻声道:“回姑娘,先父生前是个举人,锦瑟以前跟着父亲学过几个字……”说着,她似是回忆起了什么,脸色有些泛白。
这个锦瑟竟然是举人家的姑娘!这一点连端木绯也有些惊讶。她早就看出来以锦瑟的名字与举止,应是读书人家出来的,却没想到她父亲生前竟然是个举人。举人可以当官,可以免税,多的是亲戚邻里奉承,甚至乡绅去送银送屋,是以有穷秀才,却没有穷举人。
锦瑟一个举人家的姑娘,即便是父亲没了,也该有些家底,不至于沦落到卖身为奴的地步才是……
端木绯直接问道:“你家里出了什么事?”
锦瑟身子一颤,唇色惨淡。她咬了咬下唇,才颤声说起了自家的事。
锦瑟本姓柳,柳家是豫州奉贤镇的富户,家中良田千亩,耕读传家。十多年前,她的父亲中了举人,虽然多年没考上进士,但柳举人不过三十几岁,并不着急,干脆就在家中潜心教兄长读书,家中和和美美。
直到去年冬季,柳举人受友人之邀去茶楼品诗论画、谈古论今,没想到灾祸就来了。
那一日,他们说到兴处,偶然提到了以诗画闻名的王寅,为他的死惋惜了一句,谁料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就有人把柳举人的一句感慨告知了豫州镇守太监章安,章安说王寅所著《通鉴论》非议朝政,被今上斥其“悖逆之心,狂肆逆恶”,下旨将其斩杀,柳举人胆敢为王寅辩护,就是对今上不满,冠以“妄议朝政、大逆不道”的罪名,将其抄家。
柳夫人不愿受辱,在官兵抄家前就悬梁自尽,柳举人被押入大牢,不堪重刑丢了性命,其余男丁发配千里,女眷沦为官奴……
不过短短一日,他们柳家就家破人亡了。
她本来也该在抄家那日就随母而去,却被乳娘救下,乳娘悄悄给官兵塞了银子,她才没有入教坊,而是到了官牙手中,阴错阳差地被送入了京中。
少女说话的同时,眼眶已经通红,泪水盈满了眼眶。她微微仰起小脸,不让泪水落下,粉藕般的颈项线条极其柔美。
她闭了闭眼,缓和了一下情绪后,才继续说起来。
她来了京城后,就在钱牙婆那边学规矩,一日钱牙婆从外面回来,似是心情极好,说以后她要享福了,永昌伯府的伯夫人要买两个漂亮的丫头给儿子做通房,她不想做通房,也不想为妾,所以那日来了尚书府才不顾规矩试着一搏……
“……姑娘那日愿意留下锦瑟,对锦瑟而言,是救命之恩!”锦瑟屈膝郑重谢道。
她是柳家人,不能有辱家风,若是那一日端木绯没有收下她,她想她可能也只有死路一条了。
她今年已十二岁了,比四姑娘大了三岁,就算以后四姑娘带着她去陪嫁,以她的年纪,也不会被当作笼络姑爷的通房人选。
想着,锦瑟暗暗松了口气,神态优雅而恭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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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总有人问男主是谁?这还不明显吗?
076表哥(一更)
端木绯心里有些惊讶,没想到会从锦瑟口中听到永昌伯府,再想起那日寿宴上发生的事,她不禁唏嘘地叹了口气。这普通人家若是给府中公子寻通房妾室,那也是从家生子中挑选,可是永昌伯府却要从外头买丫鬟回去,这背后十有八九有不可告人的缘由……
端木绯又捧起了茶盅,眸光闪了闪。
这柳锦瑟委实可怜,能帮一把倒也无妨,只是听她言辞之间透着几分不卑不亢,如非必要不愿自称奴婢,显然心气有些高,以祖母楚太夫人曾经所言,这样的人,心思太重,忠心有限,不适合贴身服侍。
不过,端木绯当日既然决定留下她,也早就料到了这一点。
先用着再说吧。
“那你以后就给我伺候笔墨吧。”端木绯一边说,一边走到了书案前。
锦瑟应了一声,半悬的心总算是放下了,立刻上前给端木绯磨墨铺纸。
淡淡的墨香在屋子里弥漫开来,外头的夕阳在不知不觉中彻底落下,天色渐渐地暗了下来。
夜幕中,月牙如钩,淡淡地散发着幽光,月色朦胧,蝉鸣阵阵……仿佛弹指间,三个夜晚就一下子过去了。
在京中上下的翘首期待中,七月初三终于来临了。
大盛朝已有一百余年,时至今日,早已是重文轻武,因此在武举上也是讲究“先之以谋略,次之以武艺”,如果参加武科的武举人在答策的笔试中不合格,则不能参加之后的武试。
相比文科会试要在考场中三天三夜方能出来,武举的答策显然轻松多了,千名武举人在当日上午辰时进考场,下午未时就可以出来了,这段时间,考场外头被围得水泄不通,到处都是那些考生的家人或奴仆翘首以待。
隔日也就是七月初五,兵部就贴出了黄榜,五百人榜上有名可以参加接下来七月十三日的武试。
张嬷嬷带着两个小丫鬟一早就去看黄榜,在一片人山人海中,总算在黄榜的倒数几十人中找到了李廷攸的名字。
张嬷嬷又急匆匆地回府告知两位姑娘这个好消息,喜气洋洋地说道:“……几位舅老爷那武艺都是一等一的,虎父无犬子,三表少爷的武艺肯定也是拔尖的,现在只差武试,依奴婢看,今科想必是十拿九稳了。”
端木纭也是含笑附和,但是端木绯却是皱紧了眉头,心里对于这个结果有些惊讶。
她不曾见过李廷攸,却记得祖父楚老太爷曾一再夸赞李家子弟皆是文武双全之辈。李廷攸今年才十四岁,照道理说也不急着考功名,李家人既然放他孤身上路来京赶考,想必是有稳拿这一科的信心。
既如此,他的文试又怎会仅堪堪过线?
是发挥失常,还是……
端木绯眸光微闪,再联想李廷攸至今为止都没来过尚书府,不由心念一动。
刀剑无眼,行军打仗难免负伤……会不会李廷攸不是愿意来,而是“来不了”?
“姐姐,”端木绯笑吟吟地对端木纭说道,“我带些礼物去祥云巷恭贺一下攸表哥吧?”姐姐对李家还是挺在乎的,那她就跑一趟亲自去看看吧。
端木纭怔了怔,祥云巷那边没有李家长辈在,她都十三岁了,没有长辈陪同就去拜访表哥到底不太妥当,妹妹年纪小,倒是不妨事。
端木纭揉了揉妹妹的发顶,笑道:“蓁蓁,那就由你代我去恭贺一下表哥吧。”
端木绯脆声应下。
一炷香后,一辆青篷马车从端木府的一侧角门出府,一路飞驰,驶过几条热闹的街道,就转入了一条幽静的巷子里。
巷子里没什么路人,两边郁郁葱葱,茂盛的枝叶从墙后伸出,树荫遮挡住炎炎烈日,路上清幽得仿佛世外桃源。
马车一直到巷子底才停了下来,绿萝过去敲响了一侧角门。
听说是端木尚书府的表姑娘来访,门房急忙开门迎马车进去,又派了婆子去向李廷攸禀告。
婆子气喘吁吁地跑到了外院的秋白斋,东次间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药味。
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坐在一张罗汉床上,敞开着衣袍,露出一边肩膀。少年头发乌黑,肤色略深,剑眉星目,眉宇间透着一股阳光般的英气,肆意明朗。
一个穿着青色短打的小厮小心翼翼地为他包扎好了左肩的伤口。
“三少爷,”婆子进来后,气喘吁吁地禀道,“端木尚书府的四表姑娘来了,说是要恭贺三少爷通过答策。”
“端木绯?”李廷攸闻言,猛地抬起头来,这一动用力过猛,又牵扯到了伤处,痛得他倒吸一口气,俊朗的五官有些扭曲。
李廷攸深吸几口气,便恢复了正常。
他站起身来,一边拢起衣袍的前襟,一边漫不经心地说道:“让人把她领来这里吧。”人既然都来了,他也不能不见。
李廷攸使了一个手势,那青衣小厮就拎着药箱退下了。
他又在罗汉床上坐下,吩咐另一个小厮在屋子里点起了熏香,夹杂着淡淡荷香的熏香很快就在四周弥漫开来,冲散了原本的药味。
须臾,就听外面传来了行礼声与步履声,接着是一阵窸窣的挑帘声,刚才那来报讯的婆子领着一个九岁左右的小姑娘进来了。
她穿着一件粉色折纸花卉刻丝褙子,下面是玫红色的绣花长裙,浑身粉嫩嫩的,就像是一朵小小的花骨朵一般,带着几分馥郁芬芳迎面扑来。
李廷攸抬眼上下打量着端木绯,眸光闪了闪,脑海中回忆起些许往事。
李家离开墨州去闽州时,李廷攸也才六岁,只依稀记得端木家这个小表妹是个有双大眼睛的小婴儿,笑起来有一对可爱的梨涡,此刻看着端木绯白净的小脸,依稀能把记忆中的那双大眼睛与眼前的这个小姑娘重叠在一起。
端木绯一边上前,一边不动声色地环视着四周。
李家的宅子虽然空了十几年,但是从屋子里的家居摆设来看,显然保养得当,罗汉床边上放着一个青铜镂花香炉,袅袅熏香升腾而起。
端木绯的鼻头动了动,走到近前,对着李廷攸福身行礼:“攸表哥。”
端木绯笑吟吟地看着他,眉眼弯弯,可爱天真。
“你是绯表妹吧?坐下说话吧。”李廷攸勾唇一笑,那微扬的下巴透着少年特有的傲气。
端木绯在一旁的圈椅上坐下,一个青衣丫鬟过来给她上了热茶,茶香袅袅,又给这气味复杂的屋子里添了一种香味。
端木绯捧起了热茶,一股淡淡的兰花香扑鼻而来,是上好的铁观音。
端木绯轻啜了几口热茶后,只觉得口中醇厚甘鲜,回甘悠久,满意地勾唇笑了,只这上好的铁观音就不枉她走这一趟。
放下手中的青花瓷茶盅后,端木绯笑眯眯地说道:“我一早就听说攸表哥过了答策,所以特意来恭贺表哥的。”她说话的同时,一旁的绿萝就把手里的食盒提了过去,交给了那个奉茶的青衣丫鬟。
李廷攸笑着回了一句:“多谢表妹了。”
“表哥是该谢谢我。”端木绯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也不饶圈子,直接道,“若是我不来,还不知道表哥竟伤得这般重。”
闻言,李廷攸惊讶得双目微瞠,脱口而出地问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端木绯看着他说道:“《周礼·天官》有云:凡疗伤,以五毒攻之。”
她很肯定李廷攸的身上散发出的气味中包含了五毒,也就是石胆、丹砂、雄黄、礐石和慈石。就像她猜测的一样,李廷攸果然在江城受了伤。
端木绯直言道:“表哥,你这是还想参加几日后的武试吧?”刚结束的答策是文试,只需要提笔写字就行,就这样,他因为伤势影响了发挥,可想而知,这伤必然不轻。接下来的武试就是直接真刀真枪了,以他现在状况胜负根本不是悬念。
也不等他回答,端木绯接着往下说道:“……甚至还不惜用了‘鬼见愁’。”
这“鬼见愁”虽然可以暂时麻痹痛感,治好外伤,可是药性过于猛烈,伤内腑损精血,在医书中归于大毒的范畴,普通的药铺是不敢轻易用这种虎狼之药,即便在军中也是当两军交战不得已时方才用之。
居然连“鬼见愁”都知道?李延攸整个人僵住了,放在膝盖上的手不由攥成拳头。
“表哥。”端木绯有些无奈地说道,“武试三年一次,又何必急在一时。”
李廷攸乌黑清亮的眼眸与端木绯四目相对,须臾,才淡淡道:“这事儿与你无关!”
若不是遇到那伙子江匪,今科根本不在话下,明明本是十拿九稳之事,却要让他放弃,这怎么可能!
说着,他就伸手想去拿案几上的茶盅端茶送客,却发现手边根本没茶,脸色一青,没好气地唤道:“茶呢?!”
“奴……奴婢这就去倒茶。”一旁的青衣丫鬟局促地应了一声,赶忙进了碧纱橱。
李廷攸脸上有些尴尬,语调僵硬地又补了一句:“你一个小姑娘家家的,管好自己就是了。”
屋子里气氛微凝。
对方显然打算端茶送客,端木绯也不是不识趣的人,她留恋地看了一眼还剩下小半杯的铁观音,站起身来,抚了抚衣裙,福了一礼道:“攸表哥身子不适,那我就不多打扰了,望表哥好生考虑,是要考得武状元挣这一时的风光,还是换一身的隐伤,将来提不起刀,拉不起弓,从此无力征战沙场?!”
李廷攸像是被一箭刺中要害般瞳孔微缩,薄唇紧抿。
而端木绯仿若未见般,笑笑道:“攸表哥好生休养,不必相送了!”
端木绯带着绿萝直接转身离去了,无视李廷攸那复杂汹涌的眸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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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7相约(二更)
等端木绯回到湛清院时,正好是正午,端木纭正坐在窗边看账册,两扇窗户敞开着,那浓郁的树影照在她的脸上,恬静得仿佛一幅仕女画。
一看端木绯回来了,端木纭就放下了手上的账册,露出明媚的笑容,“蓁蓁,你回来了!”
端木绯应声后,在端木纭身旁坐下,饮了半杯茶后,就道:“姐姐,攸表哥在江城受了点伤,不过姐姐放心,攸表哥已经用了李家的伤药,没有大碍。”
听闻李廷攸受了伤,端木纭不由眉头紧皱,若有所思地说道:“原来是这样。蓁蓁,以前娘亲与我说过,李家子弟上至外祖父下至四岁小儿皆是鸡鸣而起,无论风雨霜雪,酷暑严寒,都要一起操练,日夜打熬筋骨,每日巳时开始,就跟着先生读书学天文历法地理武经……几十年如一日。攸表哥是李家子弟,外祖父和舅父们让他来参加今科,想必他也差不到哪里去,怎么说答策也不该是垫底才是。”
端木纭抿了口热茶,定了定神。
她想着李廷攸既然能上朝觐见皇帝,又顺利通过了答策,想必伤势应该也不太重,神色渐渐缓和过来,转头对着端木绯叮嘱了一句:“蓁蓁,攸表哥应该不想让人知道他受伤的事,所以我想着这件事我们俩知道就好。”
这要是让其他考生知道李廷攸受伤的事,没准会给了有心人可乘之机,在武试中专门对着李廷攸的弱点下手。
“姐姐说的是。”端木绯乖巧地点头附和。
姐妹俩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话,两人的声音很快就被庭院里风吹枝叶的簌簌声与那此起彼伏的阵阵蝉鸣声压了过去……
七月的京城蝉鸣声不断,空气里闷热得仿佛一点星火就会引起爆炸似的。
七月十三,是本科武举武试的日子。
下了闺学后,端木纭和端木绯姐妹俩都在府中等消息,却没想到武科会试的结果还没传来,就先听到有人来禀说,大公主的马车刚进了府。
这个消息自然不只是传到了湛清院,从永禧堂到其他各房都知道了,顿时起了一片骚动。
无论公主驾临府中是为何,来者是客,尚书府自然不可能无动于衷,很快,众女眷就纷纷聚集在永禧堂,再簇拥着贺氏去仪门处相迎。
一辆簇新的黑漆平顶雕花马车早就停在了仪门外,众人上前屈膝行礼:“参见大公主殿下。”
下一瞬,就见一只白皙的素手掀开了窗帘,露出舞阳明丽的小脸。
她神色淡淡地道了声“免礼”,目光在众人身上扫过,停在了端木绯的身上,“本宫今日是来请端木四姑娘出门玩耍,不想惊动了端木太夫人。”
一时间,众人的目光就都集中在了端木绯身上,心思各异。
宫里宫外的达官贵人谁不知皇后和端木贵妃并不交好,可是大公主却莫名其妙地忽然跑来了端木府,还指名要找端木绯出门去玩,这是何用意?
贺氏眸光闪烁,含笑道:“殿下客气了。”说着,她慈爱的目光看向了端木绯,“绯姐儿,你的意思呢?”
端木绯微微一笑,福了福身欣然应下。
很快,载着端木绯和舞阳的马车就在众人怪异的目光中缓缓离去了,也唯有端木纭心里既担忧,又同时有种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感慨,妹妹长大了,也该有自己的朋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