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啊。”陈护士摸不着头脑,“快小半年没见过她了吧?”
“你们呢?”从来都不爱与这群护士们闲话家常的陆嘉川,破天荒把视线转向了护士站的所有人,一个一个看过去,漆黑的眼眸里暗涌流动,“糖糖说她前几天来医院看过他们,你们有没有见过她?”
如果陈护士没有看见,也许李护士张护士看见过。
医院这么多人,她一个来访者怎么可能没被看到?
可是面对他的质询,所有人都茫然地摇着头,根本没有人见过那个几个月前与陆医生来往密切、频频来探班的姑娘。
就好像心里被人放了把火,可是此刻,冷冰冰的一盆水夹杂着冰渣子,从头到脚淋了下来,也浇熄了那团火。
他慢慢地意识到一个事实,也许周安安真的来过,但她完全没有找过他,没有来办公室或者护士站问过有关于他的只言片语。她只是来看孩子们,看完便走,所以才会没有人注意到她。
这是唯一的解释。
为什么?
他在她心里就这么不足轻重,就连只见过一次面的孩子们,也比他重要太多太多。陆嘉川的手心慢慢地握紧,再握紧,指节都泛白了。
她真狠心。
几步开外,张莹然莫名其妙看着他,待他不置一词转身走后,凑到了陈护士旁边:“诶,周安安是谁啊?”
陈护士从手边那堆费列罗里拿出一只,这还是早上张莹然带来的。她一边咔嚓咔嚓拆锡箔纸,一边想了想:“这个问题好难答哦。我也不知道她是谁,就是前阵子常来医院找陆医生,还总跟我打听陆医生的事——”
说到这里,她想起什么,嘿嘿一笑:“就跟你一样,老是给我吃东西,想套我话。”
护士站笑成一片。
张莹然脸色发红,心里有点气,但碍于将来还有很多事得仰仗这群女人,毕竟她资历浅,初来乍到,只能忍气吞声。
换作从前……
她不以为然地在心里腹诽,片刻后又想起很久以前的一件事,初中时期,她曾经被一个女生欺负过。当时她被班上一个傻瓜蛋暗恋,那个女生不知道哪根筋不对,居然把垃圾筐罩在她脑袋上,弄脏了她的新衣服不说,还叫她被人笑话了整整一年。
简直是奇耻大辱!
她至今记得那个女生的名字,周笙笙。
真烦,她这辈子最讨厌姓周的人了,这会儿又跑出个什么疑似陆医生前女友的女人,居然也姓周,还叫周安安。
周AA也好,周BB也好,一听这种ABB式的名字就不是什么好鸟!傻白甜,白莲花!
当然,张莹然这么想的时候,的确不知道,其实周安安和周笙笙再怎么说也是过去式了,她接下来的对手,依然秉承了同样的画风,给自己取了个会遭她白眼的名字——那个人就是薛青青。
*-*
陆嘉川下班时,鬼使神差在经过那家咖啡店时停了车。
他告诉自己,他只是犯困,需要一杯咖啡。
可是等在柜台前时,已和他渐渐熟起来的店员们纷纷和他打招呼。熟起来的原因无他,只是因为周笙笙走后,他多次来店里找她。
丸子凑过来,迟疑片刻,小声问了句:“你,你还在等她?”
陆嘉川拿钱夹的手微微一顿,片刻后,抽出钞票递给她,语气漠然:“我什么时候等过她了?”
“……”你什么时候没有不等她了?
“都是成年人了,腿长在自己身上,何况我们也没什么关系。她走她的,我为什么要等她?”
“……”好好好,你说了都算。
丸子恭恭敬敬配合这位动不动就像火山一样莫名喷发的医生,你帅你说什么都对。
可陆嘉川离开之前,还是没忍住,绷着脸问她:“……她没有回来过?”
丸子摇头。
医生默不作声,端着咖啡回头走了。
店里的人凑到一块儿,望着那个远去的背影,慢慢地叹口气。
店长捧着心脏:“哎,没想到这世上居然还有比我更痴情的人……”
回应他的,是一片连绵不绝的呸。
如果说这一天陆医生过得实在是跌宕起伏,那么在接近尾声时,他迎来的大概是一个最戏剧性的小高潮。
就在他将车停在熟悉的红绿灯路口,因心情烦闷而下车走走,又一次路过那个月夜赶来接醉鬼周安安的烧烤铺子时,他看见一个熟悉的面孔。
他的新邻居,隔壁1202的女疯子,正坐在熟悉的位置把酒言欢,对月当歌。而她的对门,坐着一个穿着破烂、发型犀利的,流,浪,汉。
第45章 心如皎月
周笙笙在山坡上找到拾荒男子时,他正弓着身子站在小棚屋前,俯身一本一本整理竹筐里的旧书。
小棚屋破旧逼仄,外间是斑驳的水泥墙,连像样的大门都没有,仅仅挂着一张格子条纹的编织布。
男人就站在那里,看着手里的书,眼神复杂。
周笙笙停在他身后,看着他手中破破烂烂却写满批注的《诗经》,他的字体歪歪扭扭,简直像是出自孩童之手。
蓼蓼者莪,匪莪伊蒿。哀哀父母,生我劬劳。
蓼蓼者莪,匪莪伊蔚。哀哀父母,生我劳瘁。
他像是雕像一般,静静地凝视着手中的书,明明穿得寒酸破旧,脊背也早已被生活的重担压弯,可那捧书的姿态却令他看上去清雅而伟岸。
有那么片刻,周笙笙意识到,灵魂的香气其实是可以透过身体直达人心的。
她光是站在那里望着他,就已然有了泫然泪下的冲动。
三年半的形影不离,三年半的朝夕为伴,他与小男孩情同父子,相依为命,而今他忍痛将孩子送离身边,交给真正的亲人,不过是为了孩子能够拥有更健全的家庭,更优渥的生长环境。
老者背脊微弯,身形清瘦,两鬓早生华发,是那样狼狈又不起眼。
周笙笙一步步走到他面前,眼眶有些湿润,却弯起了唇角,轻声询问:“这书能卖给我吗?”
男子蓦然侧目,看她片刻。
她知道自己已然改头换面,他早就认不出她了,便说:“我听说山坡上有收废品的,想来买些旧书回去。如果这些书你拿着没用,不知道能不能卖给我?”
“这些书都快散架了,根本不值钱。”他看着手里的书,轻轻摩挲着,好像那些不值钱的书本在他眼里却是无价之宝。
周笙笙从挎包里掏出钱夹,笑意渐浓:“没关系,因为我在咖啡店上班,店里需要一些旧书做装饰,突出复古的主题。如果你能行个方便,那就真的太感谢了,我一定会好好保护它们,让它们物尽其用。”
租房以后,现金只剩下五百。她毫不犹豫抽出那五百块,递给男人:“这些够不够?”
男人一愣,看她片刻,哑然失笑,把手中的书递给她。
“我说过了,这些旧书都不值钱,以前还能派上用场,现在……现在放在我这里也没什么用了。如果你需要,拿走就是,不需要给钱。”
他弯腰一本本拾起竹筐里的书,《诗经》、《唐诗三百首》、《脑筋急转弯》……捧在手里的是书,跃入眼底的却分明是那三年半的点点滴滴。
他将与那孩子的回忆悉数捧在手心,擦干净,装进一只干净的塑料口袋里,递给周笙笙。
“如果它们在你那里还能派上用场,也算圆了我一个心愿。”
而那三年半早已存放在心里,不需要借助任何外物,根深蒂固。
周笙笙拎着袋子,忽觉手里重如千钧,吸了吸鼻子,抬头时她笑容满面地说:“那真是太感谢你了,不如让我请你吃个宵夜吧,正好我也没吃饭。”
她不顾男人的推拒,又一次拿出对陆嘉川的那种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缠人功夫来,老实巴交的拾荒者哪里会是她的对手,很快就被她拿下了。
周笙笙与他一同坐公交到了上次的烧烤铺子,他不愿点菜,她就死命点。知道他因为小男孩的离去感伤,她还点了几瓶酒。
男人深深地望着她,叹口气:“薛小姐,你真的不用这么客气。几本书而已,举手之劳。”
“也不全是客气,你就当我跟你一见如故,所以约着喝杯酒。”她笑容满面,给他倒上一杯,又为自己倒上一杯。
人人皆道生命里最值得纪念的,是青春时路过生命里那些鲜衣怒马的少年,可于她而言,最刻骨铭心的分明是陌生人之间短暂却又绚烂的交集。
她改换着一张又一张的面孔,却参与了一个又一个的故事。
值了吧?
她眼眶发热,举杯大笑:“祝福你这辈子过得平和安心,心中所愿都能实现!”
一饮而尽。
男人并不知道为什么这个陌生人待他这样友好,可这一句祝福恰好道出了他内心的渴望。他仿佛看见了浩浩,看见了他的孩子终有一日学有所成,踏上了与他截然不同的光明大道。他与那孩子虽无半点血缘关系,但爱他的心不比亲生父母少半分。
他盼他好,盼他一切顺遂。
眼含热泪,男人举杯,重重点头:“谢谢你,薛小姐。”
他嘴拙,却真心诚意,遗憾于表现不出来对她的感激,却不知坐在对面的薛青青,抑或是周笙笙,早已明白他内心所想。
*-*
陆嘉川看见周笙笙时,第一眼其实是她的侧影。
他就在马路对面,下意识朝几个月前周安安坐过的位置看去时,竟看见一个和她有七八分相似的女人。
一时之间,他怔怔地站在原地,然后就失去控制地朝对面大步走去。
直到踏上街沿,他看清了她的脸,又蓦地停了下来。
不是她。
非但不是她,还是一个他避之不及的女疯子,隔壁1202的新住户,薛青青。
一腔热血被冷水浇熄,他大失所望转身欲走,可目光停留在她对面那个男人身上时,又挪不动步子了。
蓬头垢面,衣着破烂,摆在桌上的那只手黝黑粗糙,仿佛被砂纸磨过一般难看。
那个女人为什么会和一个流浪汉坐在一起?
他多看两眼,才发现她的面颊仿佛被火烧了一般,两团不自然的红晕跃然于上,这是……喝醉了?
流浪汉的模样很丑陋,望着她的眼神炙热而滚烫,极易叫人想到社会新闻中常见的一些不雅事件——醉酒女人被心怀叵测的流浪汉猥亵,粗心大意的年轻女孩因醉酒而失身,以及诸如此类大大小小层出不穷的案例。
可是那跟他有什么关系?
陆嘉川清楚地意识到,要与这女人划清边界的最好办法,就是不闻不问地从这里走开。她的人生与他没有半点关系,他让她别来招惹他,他也就应该做到对她无动于衷、视若无睹。
可是走上两步,心中仿佛有鸽子在扑腾。
他回头,再一次看到她的背影,单薄瘦弱一如记忆里的周安安。她还在傻笑,那笑声竟然也和周安安出奇地相似。
老天,他真是走火入魔了不成?明明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为什么不论背影还是声音,都总让他眼前一花,混淆到分辨不清?
*-*
周笙笙把老板娘端来的卤菜往男人面前拼命挪,劝他多吃点,男人十分腼腆,沉默寡言不善交际,就连连推辞。
拉锯战中,她无意中将手边的啤酒瓶碰倒了,玻璃瓶子落在地上砰地一声,摔得粉碎,剩下的半瓶啤酒也溅了她一脚。
她低低地叫了一声,跳起来拿纸。
男人见她眼看着就要一脚踩上锋利的碎片,忙抓住她的胳膊:“小心!”
而她猝不及防就被他拉了过去,踉踉跄跄间,竟险些跌进他怀里,好不容易扶住桌角才站稳身形。
这一幕不偏不倚,恰好被回过头来的陆嘉川看到。
那只肮脏丑恶的大手就这样箍住女人纤细的胳膊,与她一身洁白形成鲜明对比。而她依然背对陆嘉川,这也让她的背影在他的眼里被赋予了截然不同的重大意义。
她的声音,她的背影,每一处都能叫他想起那个不告而别的狠心女人。
可是狠心归狠心,他却始终没有忘记她。
陆嘉川几乎是大步流星倒了回去,一把将周笙笙拉到身后,毫不留情地推开男人握住她胳膊的那只手。
“你干什么?”他冷冷地质问。
面前的男人,身后的女人,同时一顿。
“……陆医生?”周笙笙完全没有想到会在这个地方偶遇他。
男人佝偻着身子站在那里,不明就里看着陆嘉川,又看看周笙笙:“我……”他不知道说什么。
陆嘉川只给了他一个冷冽到极致的眼神,然后侧头盯着周笙笙:“我知道你脑子不清楚,但还真不知道已经不清楚到这种地步。你有没有常识?同情心泛滥要请社会边缘人士吃饭,掏钱就可以了,没必要把自己赔上。你这是不但要陪酒,还要陪点别的什么?”
他还握着她的胳膊,恰好是先前拾荒者握住的地方。
周笙笙压根没想到他一开口就是这样不中听的话,话里话外都是对她的鄙夷,对拾荒者的荒谬控诉。
“我怎么就没常识了?”她难以置信地望着他,“我和朋友吃个饭而已,你用得着出言不逊侮辱人?”
“朋友?哈,你果然是个奇人,做事与众不同就算了,交朋友也这么有个性。”陆嘉川指着拾荒者,“你看不出他是个什么人?早上还在看社会新闻,这会儿就以身试险了?你要是真想作为受害者上新闻头条,那我成全你。”他倏地撒手,不再拉住她。
“这位先生,你好像误会了——”那男人无措地开口。
却被周笙笙一口打断。
周笙笙死命握住双手,定定地盯着陆嘉川,一字一顿问:“我不清楚,难道你清楚?好啊,那你说,你说清楚,他是个什么人?”